陈芳端起杯子,往前走,没有继续回到座位的意思,这场阔别七年的对话似乎快到了尾声。

  “悦悦啊,如果你问妈妈,接不接受。”

  空气凝固三秒。

  她深吸一口气,说:“我不接受。”

  “你长大了,我和你直说,这有违常伦。”

  她走到房间门前,打开门,面前是此前收拾了一半的行李箱,而如今走或不走,又走去哪里,她突然没了想法。

  “但你要问我管不管得了,你妈妈我糊涂了一辈子,这次也稍微清醒了一点——我管不了。”

  她关上房门,留陈谨悦一个人在门外。

  她端着茶杯走到窗户前,雨还在下,青山雨雾,看不清远处的景色。

  那六年里有一次林韵声高烧不退,她在家照顾她好几天才痊愈。

  她烧到快四十度的时候,陈芳一夜没阖眼,守着她。听见她在梦里昏昏沉沉地说:“妈妈……”

  “我觉得好累……”

  不知道为何过了这么多年,这件事陈芳还没有忘记。那声「妈妈」到底叫的是谁,她想,应该是声声的亲生母亲。

  像林成建下葬的那天,她拿着妈妈的照片流眼泪。

  她当真是没有人能说上这些话了。

  而过了十几,将近二十年,林韵声还会在梦里叫着自己的妈妈,或许仍然想问她为什么生活这么辛苦?为什么一直在失去,从未有获得?

  爱到底是有条件的吗?

  陈芳想到这里,心像被生锈的刀剜出一片,比二十年前的那天更痛。

  ——如果我早就知道会有今天,还会带走林韵声吗?

  ——我会的。

  如果没有林韵声,她孤苦一人带着陈谨悦长大,赚不到钱,也顾不上照顾女儿,陈谨悦会长成什么样,自己的生活又是否还有希望与期待,她都不得而知。

  而常伦是什么?

  是那个年代无才便是德,辍学离家打工,然后赡养家里,等出了事,换来一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是贞节牌坊立在这里,有了婚前性行为便是遭人唾弃的荡//.妇。

  是生了女儿便成不了人,生下儿子才配拥有名姓。

  是等儿子终于娶了老婆,便更换了精神性别,从此成为有权打压她者的人上人。

  所以常伦到底是什么?

  她想自己没读过什么书,连同性恋是否正常都要上网搜索一下才知道答案。再深层次的呢,若没有人告诉她答案,她就再也寻不着了。

  她人生的第三次冲动,是说出「我管不了」。老一辈常讲儿孙自有儿孙福,而她两个女儿,有属于自己的功课。

  陈谨悦的「悦」到底该如何实现,她想她已经帮不上忙了,由她们去吧。操太多心,不如多打几场麻将,偷得浮生半日闲。

  这个世界到底有无条件的爱吗?

  她哪里知道。

  只是林韵声下一次痛苦时,会不会叫她的名字,已经不重要了。她希望声声——唉——不要再经历这样的痛苦了。

  不要流眼泪,不要觉得人生一趟没有牢靠的爱。

  她再一次望着眼前的图景,青山逶迤云雾缭绕,这场雨它停或不停,山总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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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1 | 空酒瓶

  陈谨悦不出所料地没有收到回复。

  那条干瘪的「你在温城哪里?我想见你」,被晾在了孤独的聊天框里,她此前删除了上文,而现在等不到回应。

  她先给赵曼去了电话,说林韵声在温城,让她不用担心。随后给自己买了两张高铁票,一张今晚从江镇去温城,另一张后天从温城去机场。

  然后陈谨悦鼓起勇气敲响了陈芳的房门,对方让她进来。

  她推开门便看到坐在床边的妈妈,手里还拿着茶杯,但已经喝到见底。

  她走过去,轻轻将茶杯从她手里抽出,放到了床头柜上,她说:“妈……我想今晚去温城。”

  陈芳抬起头看她,末了又闭起眼睛,无奈地深吸一口气,摇着头问她:“声声告诉你她在哪里了?”

  “没有。”

  “我没有时间等她答复我了,总之先去吧……后天,后天中午我会从东浦机场起飞。”

  她没有问陈芳会不会来送她。

  她觉得羞愧。

  沉默在房间里不知道蔓延了多久,陈芳捋了捋自己额角的头发,问:“你今晚几点走?”

  “九点发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