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渝一睁开眼睛, 对上的就是贺云承带笑的眸子。

  贺云承侧躺着,一手支着脑袋,笑意盈盈地看过来, 连话音里都满是笑意:“早啊。”

  瞥见他胸口的一道抓痕,想起昨晚的失控,钟渝有些赧然,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 “早。”

  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音有多沙哑, 他愈发不自在, 清了清嗓,强作镇定地问:“什么时候醒的?”

  “比你早一点。”贺云承光看还不够,凑过来轻轻吻了吻钟渝的额头。

  眉心温热一触即分,像有只蝴蝶短暂地停驻, 扇动着翅膀留下甜蜜的印记, 钟渝整个人却都为之颤栗,平复了的心跳又鼓噪起来。

  又躺了一会儿,钟渝坐起身来, 入目所见凌乱无比 ,满地都是他们的衣服,床边的垃圾桶旁堆着成团的纸巾, 以及几个用过的套——这一切无不显示着昨晚的混乱。

  他感觉头疼, 用力地按了按眉心。

  贺云承正背对着他穿衣服,若有所感般回头来看他, 见他这样, 眉峰微微一蹙:“不舒服吗?”

  “没。”钟渝若无其事地摇了摇头, “就是喝多了有点晕。”

  贺云承放了心,手撑着床垫俯身过来, 在他脸颊唇边一下下地琢吻,边吻边问他,稍后要不要搬到一起住。

  钟渝手抵在他胸口,微微推开他些:“贺云承……”

  贺云承不明所以地望着他:“怎么了?”

  钟渝抿了抿唇,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我们……到这一步就行了,好吗?”

  贺云承僵住了,唇边笑意淡了些许:“什么意思?”

  钟渝避开他的视线,神色语气都很平静:“我们的关系这样就够了,你不用为我负责,我也不会干涉你的生活,不好吗?”

  只要他们不在一起,就不会吵架,也不会有猜疑,更不用担心以后会变成被推开的那个人。

  贺云承明白了,毫无笑意地勾了下唇角:“炮丨友是吧?”

  钟渝嘴唇微动,但没有说话。

  贺云承简直要气笑了,他等了那么久,竟然只等来个炮丨友的身份。

  每次他进一步,钟渝都会退一步,他们之间永远隔着一步之遥。

  他从小到大,向来要什么有什么,凡事都要争个先,只有在钟渝这里,一败再败。

  贺云承也没什么都没说,转而又开始脱衣服,衬衣纽扣刚才只系到一半,这下他连耐心都没有了,干脆直接扯开,随手甩到地上。

  脱完衣服,他抓着钟渝脚踝,往面前一拉,膝盖顶开了他的月退。

  钟渝直觉他现在很生气,心底泛起丝慌乱:“贺云承?”

  贺云承扣住他推拒的手,压在枕边,居高临下地盯住他,面无表情地说:“你不是我的炮丨友吗?那就继续啊。”

  话落他强势地吻了过来。

  钟渝:“贺……”随即话音便被封在了喉间。

  命脉被人掌握,钟渝睁大了眼睛,贺云承略微收紧手指,眸色愈发深沉:“你明明也很想……”

  钟渝在亲吻的间隙里侧过脸,“套……”

  贺云承置若罔闻,面带愠色地沉下丨身去……

  钟渝皱起眉头,不受控制地绷紧脚背,急促地口耑息了声。

  整个世界都在晃动,他恍惚自己变成了一片飘摇的浮萍,翻涌的巨浪几乎要将他吞没,只能无助地攀住眼前唯一的依靠。

  贺云承深深地凝视着他,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昨晚你醉了,但现在可没有。”

  钟渝哑口无言,昨晚他是醉了,但远没有到神志不清的地步,并且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本可以不来,但他还是来了,他也随时可以叫停,可他也没有,贺云承已经给过他选择的机会,是他自己默许了这一场混乱。

  贺云承眼球充血,尽力克制着怒意:“你敢说你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吗?要是没有,你根本就不可能跟我上丨床。”

  “一直在逃避的那个人,是你。”

  这句话毫不留情地戳穿了钟渝一直回避的事实,他表情空白耳中嗡鸣,有那么一瞬甚至忘记了呼吸。

  “好,你不想谈感情,没关系,无论你把我当什么,炮丨友也好,合作伙伴也罢……”贺云承俯身,将脸埋进钟渝颈窝,哑声说:“我不会再强求你爱我了。”

  钟渝忽然觉得很难过,鼻腔发酸,沙哑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对不起,给我些时间……”

  贺云承缓缓抬起头,温柔地抚开他汗湿的额发,手指蹭过他潮湿的眼尾,“那么多年我都等了,怎么可能只想和你做炮丨友?”

  真是风水轮流转啊,他无可奈何地想,以前他对别人不屑一顾,现在也轮到他低声下气地来跟人求一个名分了。

  -

  晚上10点,钟渝结束了森*晚*整*理一天的工作,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

  这两天有点超负荷工作,主要是一停下来,就会控制不住地想那天的事情。

  他仰头靠着椅背,轻轻地叹了口气。

  打开微信,贺云承的名字在聊天栏最上方,头像是那盏他们一起做的芦苇灯,点进他的朋友圈,最新的一条动态是灯上那只蝴蝶的清晰照片,配文:等一个人……

  当初做灯的时候,贺云承跟他说蝴蝶要飞过来了,现在那只蝴蝶在等他……

  钟渝心乱如麻,他自认是个行事果决的人,认准了目标就会不断往前,唯独在跟贺云承有关的事情上拖泥带水、优柔寡断。

  贺云承说得没错,他一直在逃避。

  明明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一无所有的穷学生了,他们之间也不再是那种不堪的交易关系,他们是平等的,贺云承似乎真的爱他,为什么还要逃避?

  犹豫许久,还是给Triss发了条消息。

  “忙吗?”

  发完后他又有点儿后悔,但总不好撤回,只好心神不宁地等着回复。

  好在Triss没多久就回了消息,“你运气好,我刚空下来,距离下一位的预约时间还有半小时。”

  他和Triss是在一场联谊上认识的,Triss是心理学博士,经营了一间心理咨询室。

  他斟酌着措辞,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Triss又回了一条:“你不会只是想打听我的生意吧,有什么事吗?”

  钟渝深吸口气,“我的确遇到了一些问题……”

  Triss:“感情上的?”

  她感观一向敏锐,那双蓝色的眸子拥有看穿一切的能力,或许就是她那个专业所特有的吧。

  钟渝:“嗯。”

  “我就知道你迟早会来找我,我给你的免费心理咨询券依旧有效。”Triss说,“方便跟我说说你的问题吗?”

  钟渝抿了抿唇,“我好像……没有爱人的能力。”

  “你有的。”Triss发了个安抚的表情,“只是你把它藏起来了。”

  “方便视频吗?”她问。

  钟渝沉吟片刻,“好。”

  视频接通,时差关系,Triss那边是阳光明媚的下午,她一身浅杏色职业装,栗色的卷发束在脑后,看上去温和而友善,让人很容易就放下心防。

  但对钟渝来说,这样直面的沟通无异于脱光了衣服在大街上裸奔,他无来由地排斥。

  Triss将他的欲言又止看在眼里,也并不介意他的迟疑与纠结,语气温和地说:“Yuri,作为你的好友,原谅我会出于职业病不自觉地观察你,但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你是典型的回避型依恋人格,这让你总是没有安全感,无法对任何人敞开心扉,也无法付出信任。”

  “我不清楚你遭遇过什么,但我猜或许是来源于你的家庭,因为你从来没有提过你的父母,也回避与之相关的问题。”

  “你是个很不愿意麻烦别人的人,但你今天找到了我,那我想你应该是遇到了难题,如果你愿意的话,跟我聊一聊好吗?”

  钟渝有些茫然无措:“聊什么呢?”

  “你的家人、朋友……什么都好。”

  钟渝垂下眸子,沉默得更久了些,Triss耐心地等着,直到他轻声开了口……

  他语速很慢,每隔一会儿就会停下来,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措辞,平铺直叙,就连说到母亲的离世,神色也依旧平静。

  但这样的平静往往意味着更严峻的危险,就好比平静海面下的活火山,随时都有爆发的可能。

  Triss专注地聆听着,大致拼凑出了他心路历程,在钟渝看来,他父母的婚姻只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他甚至怀疑自己的降生也是个错误,连带着认为爱情充满着欺骗与痛苦,对自己的人生抱着悲观的态度。

  他渴望亲密,但又害怕亲密,担心被伤害,于是选择了逃避……

  Triss心里叹息,面上却露出一个微笑。

  “你是我见过最坚韧勇敢的人。”她以这句话为开头,用更加温和的语气引导着他。

  钟渝安静地听,这是他第一次对别人说家里的事,说出口后反而轻松了不少。

  Triss说完,话音一转:“那他呢?能跟我说说他吗?”

  钟渝:“他?”

  “嗯哼。”Triss对他眨了眨眼,“那晚的舞曲响起来时,你在想念谁?”

  钟渝心跳漏了半拍,思绪不受控制地飘了很远——

  宽阔的落地窗前,贺云承在他手背落下个轻吻,笑颜温柔:“我教你跳探戈。”

  “我记得你那时的眼神。”Triss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我想那样的眼神,只会在思念爱人时流露。”

  钟渝心跳加快。

  Triss笑眯眯地托腮,“你又遇见他了,对吗?”

  钟渝垂眸,点了点头。

  Triss端详了他几秒,直截了当地点破:“你爱他。”

  钟渝表情空白,无意识地低声呢喃:“我……爱他?”

  “他不爱你吗?”Triss问。

  钟渝又摇了摇头,“他说他爱我,但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

  Triss了然,“亲爱的,既然他也爱你,为什么不尝试着接受他?”

  ……

  视频结束,钟渝坐着发了许久的呆。

  手指不由自主地划过手机屏幕,他点进微信,眼睛盯着贺云承的头像看了很久。

  他还没有想清楚要怎么面对,一个陌生的异地电话打了过来。

  那么晚了,钟渝略感疑惑,按下接通:“你好,请问你是?”

  “你是钟展庭的亲属吗?”对方开门见山。

  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钟渝拧眉,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钟展庭是犯事了吗?

  “是。”他面容紧绷,“他怎么了?”

  “你先不要着急。”对方先安抚了一句,“他这边出了点事,情况不太好,现在在医院,需要亲属来……确认身份。”

  话说得隐晦,但钟渝瞬间就明白过来,大脑霎时放空,不太确认地问:“他……死了吗?”

  对方后面说了什么他完全没听进去,依稀是让他尽快赶过去,直到电话挂断,音筒里传来短促的嘟嘟声,他都保持着接电话的姿势,僵硬地坐在原地。

  想起什么,他心绪稍缓,在自己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拨通了贺云承的电话。

  “钟渝?”

  熟悉的嗓音似乎有抚慰人心的力量,钟渝不太能控制面部的表情,嘴唇微颤:“贺云承……”

  贺云承原本都睡了,听到他这明显不太对劲的声音,顿时就清醒了。

  “怎么了?”他坐起身,温柔地问。

  钟渝定了定神,尽可能保持镇定:“明天的会面我可能来不了了,能改时间吗?”

  贺云承眼神一凛。

  钟渝不会无缘无故地爽约,更何况明天的会面跟工作有关,除非是有什么不可抗因素。

  贺云承:“你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钟渝沉默。

  贺云承缓缓吸了口气,已经习惯了这样隐忍的钟渝,心平气和:“钟渝,说好了有事情要告诉我,我是你可以信任的人。”

  电话那头又安静了一会儿,随即就听钟渝仿似冷静地说——

  “钟展庭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