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渝抱着一叠书从老式居民楼里出来时, 还有点恍惚。

  虽然早有预测,这位老人应该不简单,但没想到他居然是建筑院以前的院长余丛飞, 终生荣誉教授,建筑系正在用的一些教科书就是他编的。

  而且钟渝的指导老师李舸李教授,还是他以前的学生,要按武侠小说里论, 他算是自己的……师祖?

  余教授还说看过他发表的那篇论文, 夸他写得不错, 让他再接再厉。余教授还跟他聊了会儿家常,问他学习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困难?温和亲切,就像位普通长辈对小辈那样。

  余教授老伴儿也在家,临近饭点, 热情地留钟渝吃饭, 饭后他还陪余教授下了会儿象棋。

  “你和我孙子孙女差不多年纪。”余教授笑着说,“不过他们都在国外,和爸妈一起, 过年才会回来看看。”

  临走前,老两口叮嘱钟渝有空的话就过来坐坐,和他们说说话, 也热闹热闹。

  钟渝答应了。

  他把书带回家, 最顶上的是一本老式硬皮装订的《中国建筑史》,作者梁思成。剩下的则是各类建筑相关书籍, 涵盖了建筑这门学科的方方面面, 甚至还有余教授以前整理的设计手稿, 以及市面上买不到的绝版书。

  这些书大都很旧了,纸张边缘都磨毛了, 泛着经年日久的黄,页面上钢笔写下的批注褪了色,但字迹依然清晰遒劲,字里行间都是余教授年轻时的心血与经验总结,钟渝看了一会儿就觉得获益匪浅,是无论花多少钱都买不来的。

  他打算抽时间好好啃透这些书。

  刚把书整齐地在书架上码好,他隐约听到了门铃的声音,停下动作,凝神听了听。

  叮咚——

  又一声,确实有人在按门铃。

  钟渝蹙起眉,从书房出去:“谁?”他没点外卖,也没有快递,谁会这个时候来?

  没人应,但门铃又锲而不舍地响起来。

  大白天的,总不能是什么不法分子,但钟渝还是谨慎地走到门后,透过电子猫眼,发现门外站着的人是一周没见了的贺云承。大概是猜到他在看监控,贺云承还对着猫眼似笑非笑地眨了眨眼。

  钟渝:“……”

  这房子翻修后换了防盗门,门锁是智能的,指纹或者密码都能开,这人非要按门铃,是有多无聊?

  钟渝面无表情地开了门:“贺……”

  话音刚开了个头,贺云承就拥住他,低头吻了上来,后面的话全被堵在了喉间。

  他被贺云承的力度推着后退,贺云承用脚带上了门,把他抵在玄关的墙壁上亲吻。

  他吻得那么深,钟渝背靠着墙面,越来越透不过气,轻轻推了推他。

  贺云承放开他,奔波的疲惫一瞬间就消失无踪。接吻的感觉真是好极了,仅次于做丨爱,简直让人身心愉悦,他以前怎么就不喜欢接吻呢?可能对象不是钟渝吧?

  “想我吗?”他问。

  钟渝绕开了他的问题,“为什么按门铃?”

  “想试试你在不在家,结果还真在。”贺云承笑着说。

  钟渝:“那如果我不在呢?”

  贺云承理所当然:“我就自己开门呗。”

  钟渝打算结束这没营养的对白,往他身周看了看:“你行李呢?”

  “额……”贺云承顿了顿,眼神无辜:“门外。”

  钟渝无言以对,又打开门,把贺云承的行李箱拎进来。

  “吃饭了吗?”贺云承跟在他身后问。

  钟渝:“吃了。”

  贺云承:“我还没吃。”光顾着回家了,没来得及吃东西,飞机餐他嫌难吃,没怎么动。

  钟渝脚步微顿,回头看他:“你要出去吃吗?”

  “我在外面吃一周了,腻味。”贺云承嫌弃地皱了皱眉头,“你给我下碗面条?”

  “我先看冰箱里还剩什么。”钟渝说着,迈步走向厨房,家里有段时间没开火了,不知道还有没有菜。打开冰箱搜寻了一番,鸡蛋还有半打,保鲜层里有个半蔫儿的番茄,不过没坏,还能吃——贺云承只会做番茄炒鸡蛋,所以这两样东西家里常备。

  “鸡蛋打卤面?”

  “可以。”

  钟渝洗了手,手脚麻利地处理食材,贺云承靠在一旁看他,觉得他的一举一动都赏心悦目,尤其是那双手,无论拿雕刻刀还是菜刀,都很好看。

  可惜他腕上空空如也,送给他的那块表似乎一次没戴过,但贺云承也不在意,反正只要收下就好。

  钟渝动作很快,十几分钟后面条就热气腾腾地出锅了,番茄蛋卤子盖在面条上,色香味俱全。

  贺云承是真的喜欢吃钟渝做的饭,每次都会吃完,不过钟渝很忙,只有偶尔空闲下来才会做。

  见他吃得很香,钟渝忽然有点好奇:“你健身的话,吃那么多碳水没关系吗?”刚认识的时候,贺云承连热量高点的东西都不碰,晚上吃的是沙拉。后面两人经常一起吃饭,贺云承的口味逐渐跟他靠近,烧烤火锅都来,但他的身材还是很好,跟之前没什么变化。

  “偶尔多吃,运动量够就行。”贺云承咽下嘴里的面,“再说也不能完全不吃碳水。”

  钟渝了然:“哦。”

  “怎么了?”贺云承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没什么。”

  就是觉得你挺好喂的,做什么都吃,钟渝心想。

  贺云承吃完面,自觉地进厨房把锅碗给刷了,出来的时候看到钟渝躺在沙发上看书,他迈步上前,膝盖跪在沙发边缘,弯下腰拱进钟渝怀里,挡在他和书之间。

  “别闹。”钟渝把书拿远点,一手推了推他毛茸茸的脑袋:“我看书呢。”

  贺云承支起身体看他,赖着不走:“你不问问我这周过得怎么样吗?”

  他耍赖的模样像只撒娇的大型犬,钟渝哭笑不得,怎么这么幼稚?

  他无奈地把书放到一边,“顺利吗?”

  贺云承:“还算顺利吧。”

  还算?那就是不完全顺利,钟渝遂又问:“有什么波折吗?”

  说起这个,贺云承就一肚子火,他兴冲冲地赶到那边,本来是诚心谈合作的,结果对方看他年轻,居然来了个下马威。

  “遇到个秃驴。”贺云承咬了咬牙。

  “秃?”钟渝眉峰微扬,“怎么个秃法?”看贺云承咬牙切齿的模样,总不能因为人家秃,就看人家不顺眼吧?

  “地中海,从左边发际线打车到右边发际线都要半小时那种。”贺云承撇了撇嘴角,愤愤道:“去之前明明谈好了,结果见了面就狮子大开口,我都想脱了鞋给他那锃亮脑门儿来一下!”

  钟渝发出道忍笑的气声,话音里带着笑意:“然后呢?”

  贺云承一本正经:“然后我据理力争力挽狂澜,最后还是把合同谈下来了。”

  据理力争、力挽狂澜?还用上成语了,配上他正义凛然的表情,莫名戳中钟渝笑点,没忍住笑出了声。

  想象着贺云承当时的表情,一定满肚子火但又不能发作,还要忍着怒意和人谈判,于是他愈发觉得好笑,仰起头,笑得肩膀都在抖。

  他平时就算笑,笑容也很浅,微风拂过树梢般了无痕迹,很少像现在这样开怀。贺云承也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头靠在他胸前,心底的郁闷都消散了些。

  对方给下马威,是想试探他的能力,但其实合作能谈下来,并不是他们公司有多厉害,也不是对方觉得他能力多强,而是因为公司背靠集团,以及他是贺敬海的儿子。

  这让他觉得挫败与憋屈,贺家人这个身份给他带来地位与财富,但也给他套上了枷锁,无论他能力再怎么强,别人最先看到的,依然是他的家世标签。

  贺云承眸色沉了些,迟早有一天他要甩掉这道枷锁,让那些人看看,离了集团和贺家,他照样能活得很精彩。

  怀里的人不说话了,钟渝动了动抚在他脸侧的手指:“在想什么?”

  贺云承回过神来,“我在听你的心跳。”

  钟渝:“嗯?”

  贺云承抬起头来,笑意盈盈:“你心跳好快。”

  目光交汇,钟渝呼吸短暂地停滞了一秒,他张了张嘴,最后轻声道:“是吗?

  -

  转眼暑假来临,离校前按照惯例,钟渝和杜少恒一起吃了个饭。

  还是去年的那家烧烤,只不过相比起一年前,杜少恒显得郁郁寡欢,全无之前沉浸在甜蜜恋爱中的那种愉快欢欣。

  他和女朋友分手了。

  钟渝知道的时候很惊讶,因为他一直觉得杜少恒和他女朋友感情很稳定,两个月前唐佳薇还来学校看过杜少恒,两人看起来也很亲密,怎么突然就分手了?

  “她觉得很累。”杜少恒闷闷不乐地灌了口酒,“毕竟我们是异地恋,学校里事情又多,各自都很忙,有时候几天也说不上两句话。”

  钟渝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只能默默地陪他喝酒,做一个合格的听众。

  “我们之前吵过好几次,每次都是我去哄她,其实我也挺累的。”杜少恒叹了口气,又给自己续了杯酒:“上一次她说想分手,我请了假跑过去陪她,然后我们和好了。之前她来看我,还给我带了礼物,我真挺开心的,但是没多久我们又开始吵架。”

  他自嘲地笑了笑,“本来还以为我们能走到结婚的,确实想的太早了。”

  “你还喜欢她吗?”钟渝问。

  “喜欢啊。”杜少恒笑笑,有些不好意思:“她是我初恋,暗恋了好些年呢,怎么可能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

  “那她呢?”

  “她啊?”杜少恒认真地想了想,不太确定:“应该也还是喜欢我的吧?分手那天,我听到她一直在哭。”

  钟渝眉心微蹙,不太理解:“既然喜欢,又为什么要分手?”

  “很复杂的。”杜少恒惆怅道,“谈恋爱不是喜欢就够了,还有很多杂七杂八的现实因素,性格、家庭、时间……我们还异地,只能视频或者电话。”

  他把酒杯放回木质桌面,“打个比方吧,比如我看到个好玩的东西,就想分享给她,但是她可能在忙,等她回消息的时候我可能已经不觉得好笑了。同理,对她来说也一样,久而久之,就会有心理落差,觉得别人的男朋友怎么怎么样,然后就会不开心。”

  钟渝明白了,谈恋爱除了要门当户对,最重要的是要有共同话题,以及足够的相处时间。如果不能得到及时的回应,分享欲就会渐渐消退,感情自然也会逐渐降温。

  他沉吟了下,安抚道:“或许你们只是需要短暂地分开一段时间,等你们都冷静下来,再好好沟通沟通。”

  “也只能先这样了,走一步看一步。”杜少恒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哲学家附体:“谈恋爱就是这样,患得患失,抓得太紧了反而更容易失去,还不如顺其自然。”

  钟渝浅淡一笑:“嗯。”

  “不过话说回来,你会患得患失吗?”杜少恒忽然又问。

  钟渝微怔,沉默几秒后,轻声说:“不会。”

  杜少恒羡慕地看着他:“那看来你们感情很好。”

  钟渝笑容淡了些,没说话,仰头喝尽了杯里的冰啤酒。

  如果一开始就知道不是自己的,他和贺云承不会有结果,又怎么会患得患失?

  送走杜少恒,他回到家,东西已经打包好了,要去贺云承的新房子住一段时间。

  是一套独栋别墅,在市里寸土寸金的位置,毗邻湿地公园,来了个闹中取静。别墅地上地下各两层,是贺云承回国后才置办的,之前在装修,到现在才能住人。

  两人并肩逛了一圈,别墅布置得很有格调,带一个小花园,庭院里有水池,种了花草和景观树,还有阳光房。一楼是会客厅、厨房和保姆间,二楼是卧室和健身房,负一层是游戏室和家庭影院,负二层有个恒温泳池,储酒间占据了整面墙的玻璃柜里,分门别类地摆满了名酒。

  如果在以前,钟渝或许会暗里惊森*晚*整*理叹一番,但和贺云承在一起久了,见多了也就麻木了。

  “什么时候出发去G省?”贺云承靠在阳光房的沙发上,注视着旁边正在画画的钟渝。

  “下周。”钟渝拿画笔沾了颜料,他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在画建筑图纸,偶尔会画点别的放松下神经。至于G省,他答应了加入宋明璟的团队,参加下半年即将到来的霍普杯,今年的题目与乡村建设有关,商量之后众人决定去G省采风。

  “待多久?”

  “可能半个月。”

  “好吧。”贺云承打了个哈欠,闭上眼昏昏欲睡。

  钟渝听到了均匀的呼吸声,抬眸看了一眼,人已经睡着了。

  阳光房里是恒温的,紫外线和噪声被玻璃隔绝,但又不影响看外面的风景,的确非常适合睡觉。

  半小时后,他放下画笔,微微蹙起了眉。

  纸上不是他原先想画的风景,而是睡着的贺云承,神情和姿势与面前的人一般无二。

  他心跳乱了一瞬,努力去回忆刚才的细节,发现大脑里竟然一片空白,好像不知不觉就画了出来。

  钟渝面无表情地取下画纸,想揉成一团扔掉。

  可揉到一半,他又顿住了,抿了抿唇,将画纸重新展开。沉默地看了许久,他闭上眼睛,轻轻地叹了口气……

  贺云承醒来的时候,钟渝已经画完了,他凑过去,是一副挥毫泼墨的山水画。

  他不懂国画,只是觉得画得很妙,倏然福至心灵:“你能不能也给我画一幅?”

  钟渝睨他:“画什么?”

  贺云承指了指自己,笑眯眯地说:“画我。”

  钟渝垂下眸子,声音很轻:“我不会画人。”

  贺云承“啧”了声,“好吧,那随便什么都可以。”

  颜料已经干了,钟渝用毛笔沾了墨,潇洒地落了个款:“这幅送你吧。”

  “我改天找人裱起来。”贺云承神采奕奕,站起来活动了下酸胀的肩背:“游泳吗?”

  “嗯。”钟渝低头整理桌面,“你先过去,我一会儿就来。”

  “OK,你快点。”

  钟渝换了泳裤来到负二层,在泳池边坐下,看着正在游泳的人。

  贺云承正好回头,看见他,加速游来。

  游到钟渝面前,他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水,撑着池沿从水里冒了出来,带一身淋漓水珠,笑着吻了吻钟渝的唇。

  钟渝心脏漏跳了半拍,几乎有片刻的失神。

  水里没有着力点,贺云承又落入水中,手臂搭在池沿,抬头望过来:“下来吗?”

  钟渝平复了纷杂的思绪,注视着他英俊的面庞,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嗯。”

  “那我们来比赛,输了的人是小狗。”贺云承话音刚落就转过身,耍赖般迅速游出很远。

  钟渝入了水,半阖眸子,放松身体,任由自己缓缓地下沉。

  耳朵里进了水,传来嗡嗡的声音,无数气泡在身周升腾,他屏住呼吸,就这么清醒着,下沉、下沉……

  “钟渝?”贺云承游到了对面,却发现人没跟上来。

  水面和池边都没有人影,他心里生出些慌乱,又一头栽进水里,终于看到了仰面沉在水里、一动不动的人。

  溺水了?

  他心脏剧缩,用了最快的速度游回去,抱住钟渝,吻住他冰冷的唇瓣渡气,双腿用力蹬水,带着人一起浮上了水面。

  怀里的人挣动了下,贺云承睁开眼睛,紧张地盯着钟渝的脸:“我以为你溺水了。”

  “没。”钟渝急促地呼吸,水不断地从他脸上滑落,眼眶和鼻尖都红红的,喉结上下滑动,哑声说:“我只是想冷静一下。”

  贺云承松了口气,“怎么了?”

  钟渝摇头,“就是有点累。”

  “下次不要这样,很危险。”

  “好。”

  两人无言地对视许久,贺云承胸膛上下起伏,再也无法压抑心底的情意,手托住钟渝后颈,将他压向自己,热烈地吻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