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海的处境截然相反。面前摆着一桌色香味俱全上等佳肴,他看着香气扑鼻菜品,却全无胃口,“……你再说一遍?”
对面坐着刘局座,两人是名义上兄弟,相貌却截然不同。刘局座轮廓深,浓眉,单眼皮,不怒自威,“老头子来电话,说接你去外边享福,怕是听说风声紧了。赶紧吃,吃完过两天收拾收拾,我派人送你上船。”
他似笑非笑,从小就看这个陌生弟弟不顺眼,“至于你背后那些小打小闹的东西——你自己清算一遍,能带走多少随便你,我不过问,不会趁火打劫。”
他表现得十分大度,十年如一日地,以此表示自己瞧不上这外来的野种,异姓的外人,“要是不够的话,我再补贴你一点,毕竟日后不在沪城,没了刘家这一层光环罩着你,再赚点钱可就难咯。”
杨海不动声色,早习惯他明里暗里嘲讽,“多谢,不必了,我不打算出去。”
刘局座意外,本以为杨海会立刻见风使舵,从自己手里再抠一笔钱出来,“为什么?老头子好不容易松了口,多半是你娘求才求来的……你可别辜负她一番苦心。”
杨海在心里暗骂他一句,脸上仍然笑盈盈,“大哥都没走,我怎么好一走了之?平白无故让人笑话嘛。”
刘局座冷冷的,皮笑肉不笑,“我决计是不会走的,要是真打起来,我就去跟那帮龟孙子拼命。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你还想着扛枪呢?还是乖乖听老头子的话,去尽尽孝吧。”
“这么说,大哥是要亲自到前线去?”
刘局座大声说,“要是有人敢动沪城,我还能在后面当缩头乌龟?”
“大哥真是英勇,好本领。”杨海笑,“那我更要留下来好好学习一番大哥的英勇之姿了。”
刘局座不再跟他打马虎眼,没好气道,“你要是不去,就自己去跟老头子说,老子没拦着你,别做出那一副受气包样子来。我不会管你死活——你听好了,你愿意走或是留,都跟我没关系,别以为留下来我就会看在谁的面子上护着你。”
“大哥放心。”杨海低下头,慢慢答道,“我是什么身份……我清楚得很。”
他没吃几口东西,对着刘局座那张脸,一点胃口都没有。出了饭厅,徘徊一刻钟,还是鼓起勇气,走进内院。
他从前就不怎么爱进来,自从老刘局座离开、他彻底搬到外边以后,就再也没踏入过一步。下人见到他很是诧异,但没人敢阻拦,只跟在后面小心问道,“海少爷,您是要找什么东西?”
“文少爷呢?”杨海问道。
“小夫人在书房画画。”下人怯怯的,不知他何故,“您有事?我去报知一句……”
杨海不理会,甩开他,头也不回,径直推开书房门,“——阿文。”
他向来极少再主动与阿文碰面,更是没有再这样叫过他名字,能避则避。偶尔在过年过节时分,家宴上,众多人里望到他一眼,便笑嘻嘻当众叫一声,“小嫂子”,打个趣,哈哈地走了,这里已经是阿文的家,不是他的。阿文见和他说不上话,心存忧郁,渐行渐远。
骤然一见,阿文先是一惊,以为自己看错,接着便喜道,“是你!——今天有空回来?”
杨海凭借一时冲动,堵着一口气,奔到他面前,然而见到真人以后,那口气反倒无声无息地消散,被他默默吞咽回去,“我来,想问你一件事。”
阿文不习惯他们的生疏。在他心里,杨海仍是当年在蜀城带他去厂房玩、偷偷送他最新画册、接他放学会摸出酸梅糖的人。他照他说的来沪城找他,可是时机一错,那一步便错了,一切便都错了。
阿文固执不肯相信。
“什么事?你尽管问。”他放下画笔,“我也……我也有很多事,想问你。”
“——那你先说吧。”
杨海知道自己又败在犹豫。可没有办法,他面对最想要东西,永远只学会了逃避,因为太害怕不确定的结局。
“自从——自从我进了门,就没有再跟你好好说过话了。”阿文小声道,“阿海哥哥,我一直想问,但是又不敢——你是不是恨我?”
“……我为什么恨你?”
“我有时候是这样觉得。”阿文不安地低头,短促地朝他笑了一下,“否则,你怎么都不来看我呢?有时候想和你叙叙旧,你都躲着我。”
杨海几乎死在他那惶恐而怯软的目光里。
“你是大哥的新夫人,小嫂子,开什么玩笑,我自然……不便多打扰。”杨海口不择言,一口气说完,又后悔得想咬掉自己的舌头,“我哪能恨你,小嫂子,我哥这么宠你,多少人巴结你都来不及呢。”
“你别这样叫我,好吗?”阿文难过道,“为什么不能像从前那样?我一直把你当做亲人——”
杨海后退两步,想不出自己还能说什么。
究竟是谁错了?
“是亲人,没错,你进了这道门,就是一家人。”他木然道,咬着牙,眼眶眼底都发酸,忍着,吞回肚子里,“我来是想——我就是想——”
“你想问什么?”阿文站在书案前,微笑,温温柔柔看他,目光如水,对他一米半之外的痛苦与深渊一无所知。
杨海一时语塞,他一早就知道答案,四年前知道,四年后也知道。
“我想问,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问。
“什么?”阿文一头雾水,“我没听清。”
“没什么。”杨海笑了,恢复一贯的从容不迫,慢慢道,“我先走了。”
他早该听清答案。不是四年前,是十四年前,巧克力模型坦克融化,他小小一个,哭到抽气,为什么他最想要的东西却得不到?
他回答小杨海撕心裂肺,穿越经年的问题:没错,因为你最想要的东西,永远不属于你。
季沉漪上一次住院无聊到恨不得翻窗子逃跑,这一次和盛明烨住了双人间,不止吃饭养伤老实了,连睡觉都听话许多,还不到晚上十点钟,盛明烨就把他赶回床上,关了灯,只留床头一盏小台灯,昏黄光亮,照得人也昏昏欲睡,“早点休息。”
季沉漪拉过被子,盖住下半张脸,“还不到十点……以往这个点,我正在台上唱得起劲呢!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削去了头发……”
“别思凡了。”盛明烨走过去,替他严严实实盖好,“以往这个点,你肩膀上还没那么大个口子呢。”
他一说起伤口,季沉漪就觉得那地方又痒又麻,痛是不怎么痛了,但这次不知史密斯医生换了什么新药,像一道凉浸浸冰毛巾敷在火辣辣焦炭上,一会儿发冷一会儿发烫,十分难受。
“伤口不舒服,我睡不着。”季沉漪对着空气,干瞪眼。
“睡不着就闭上眼睛。”盛明烨言简意赅,“总之不能睁开。”
季沉漪没办法,只好闭着眼睛在心底数羊。过了一会儿,听到窸窸窣窣一阵声音,原来是盛明烨过来看他有没有乱动乱踢,怕他着凉;又过一会儿,后者轻手轻脚,将台灯调得更暗了些,影子沉沉地,跃映在刷得粉白的墙壁上;不到一刻钟,动静又响起来了,盛明烨掀开他的被子,开始看他伤口处的包扎有没有散开。
季沉漪把眼睛一睁,笑出声,“盛上尉,究竟是我不睡还是你不让我睡?打扰病人休息,这在圣诺玛医院可是重罪,等会儿就让劳伦夫人来带你去教堂忏悔。”
盛明烨一本正经道,“我是看你睡觉不老实,给你找个由头,好让季老板光明正大地睁开眼睛。”
“那还真是多谢你。”季沉漪说,“我觉得有点不公平。”
“怎么个不公平法?”
“我是病号,你也是病号,凭什么我必须早睡,你却不用?”
“我伤得比你轻。”
“有多轻?我不信。”季沉漪想了想,“除非你给我看看。”
“白天不是刚看过?”
“那不算,没看清楚。”
“季老板要跟我耍无赖?”盛明烨轻轻笑道。
季沉漪索性也翻身坐起来,与他床对床,面对面,见他披着衬衣,扣子没扣好,衣襟浅浅敞开,露出一身或新或旧,纵横伤疤。
“你怎么……这么多伤?”他犹豫着,在半空中伸出手,又顿住。
盛明烨低头淡淡看一眼,不以为意,“习惯了。谁身上不带点伤?”
“这道是怎么回事?”
“和洪记抢人头钱,被砍的。”
“这里呢?”
“大前年在山西,半夜有人偷袭,杀了三个近卫,摸到我房间里。好在我睡觉浅,被他惊醒,否则今天坟头草都两丈高了。”
“呸呸呸,净说晦气话!”季沉漪瞪他,“这里呢,这个圆圆的?”
“冷箭,刚升中尉那天,穗带都还没取下来。”
“背上那道……”
“砍刀。大帅有一年去灵隐寺上香,大意了,带的人少了些,我帮他挡了一刀。”
他一道道地问,盛明烨一道道地回答,这些交错覆盖在他身上的伤痕像是地图上一条条的小径,指引着盛明烨的整个人生。
“你生日是多久?”季沉漪突然想到。
“还早,十一月底,怎么?”
“我想想该送你什么。”季沉漪思索道,“不早,只剩三个月了,一晃眼就过去。”
盛明烨犯难,“我要什么都可以?——这可有点多。”
“不行,只能许一个愿望。”季沉漪想了想,连忙补上,“还有,不准耍我,不准为难我。”
“什么叫耍你、为难你?”盛明烨反问。
“就是我说不行的,那就不行。”
“这还叫什么礼物?”盛明烨失笑,“要是我说的你都说不行呢?”
季沉漪摇头晃脑,“总之我是送礼那个,我说了算。”
盛明烨叹气,“还以为我有寿星特权呢。”
“在我这儿行不通。”季沉漪洋洋得意,“你好好想想,想好了再告诉我。”
“只要不耍你、不为难你就行?”
“那是自然,我可不是言而无信之人。”
“好,我记住了。”盛明烨说,“一言为定。”
季沉漪跟他击掌三下,当下定作盟约,两只红绳,一左一右,分别戴在两只不同手腕上,在一灯如豆的幽暗灯光下,细细的,十分不起眼,却成圈成套,挽住两只手。
“呀,盛朋友,叫你们互相监督,怎么变同流合污?”劳伦夫人提着油灯查房,见两人兴致勃勃,说个不停,在门上敲两下,哭笑不得,“两位朋友,还记不记得自己是病人?”
季沉漪吐一吐舌头,赶快跳上床,躺好了,“我们马上就睡!”
他乖乖躺好一阵子,听到门外没声息了,才把头伸出,闷闷地笑起来。
“快睡。”盛明烨躺在另一张床上,看不清他的脸,但能想象他脸上,小小微笑神情,于是也含笑道,“小心待会儿又被抓个现行。”
季沉漪把声音放轻了,悄悄道,“我出去这几天,沪城里有没有什么大事发生?”
“有很多,你想听哪件?”盛明烨看他着实辗转反侧,精神得很,便挨着挨着说给他听,“大帅松了口,下周就安排二小姐一行人出发;何一恒闹着要去文政部任个职位,何部长被他闹得烦了,扣了他半年零花钱,罚他在家里安安静静反省,结果这位大少爷当晚翻墙不成功,被家里的佣人当成贼当场抓了,闹了个大笑话;青帮接管了大半地下生意,白承夹在寇人和洋人之间,赚得多,烦心事也多,光是上周就碰到六个当面骂他叛徒、七篇登报控诉他倒买倒卖赚黑心钱的;春风戏院的几个戏子联名解法戚寅衍终日不着台,还压着戏单不放,坏了规矩,不过被戚仁东压下去了,他现在正想着怎么好好借一把何部长的东风,好让自己身价再涨上一涨……”
沪城里,就这些人与事,乍一听,都平常,没什么大不了。背地里藏着的心酸与龌龊,一句话带过,不足为外人道破。
“明烨……”季沉漪将睡未睡,半合着眼睛问他,“你到底为什么去查盛大帅发家前的往事?这里面……有什么猫腻?怎么会跟寇人扯上关系呢?”
盛明烨低低答道,“等我查清楚了再告诉你。不是我不想说……我自己都没有明白。我想先确定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一件能解释所有前因后果的事情。”他说,“查清楚了……就解释得通了。”
“好。”季沉漪也不在乎他讲得不清不楚,“那你要记得告诉我。”
“好。”
盛明烨伸手关上灯,黑暗倦倦袭来,将两人卷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