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完全顾不得下方的战局, 此刻他跪在筋斗云上,一手揽起美杜莎的后背,另一只手想要探查她的健康, 又怕自己这个赤脚医生让情况更恶劣,最终只好悬在空中一动不敢动。

  他看着躺在云中的美杜莎,对方面色苍白,嘴唇也没有血色,柔软的头发垂在自己的手臂上, 像一匹光滑的绸缎, 泛着秀丽光泽。

  “美杜莎……美杜莎……”孙悟空轻轻唤道,他的声音很, 不自觉地连呼吸都摒起, 生怕呼吸都打扰到她。

  美杜莎却依然闭着眼, 安安静静躺在孙悟空的臂弯里, 轻得像一片羽毛。

  孙悟空的心乱了。

  一时间, 气愤、报复、怀疑、悲伤……数不清的情绪堵在胸口,像淤堵的河床,得不到释放。他的视线却离不开美杜莎, 生怕错过对方一点变化, 当看着美杜莎的脸时, 四周的嘈杂都不存在了, 只有美杜莎微弱的呼吸声入了孙悟空的耳。

  孙悟空蓦地想起花果山, 三昧真火烧了七天七夜, 等孙悟空赶回去的时候, 满地的猴子猴孙也是如此, 躺在地上,抱起来时轻飘飘地像一片羽毛。

  他一秒钟也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 没有忘记花果山上的冤魂,如今筋斗云重回身边,孙悟空清楚地知道,自己该回去了。

  但他已经失去了花果山,他不想再失去美杜莎了。此刻,怀里的人虚弱得如一张纸,美杜莎的睫毛在风的吹拂下闪动,像是动了眼皮般。

  孙悟空以为对方苏醒了,欣喜地叫道,“美杜莎,美杜莎!你可算醒了……”

  他晃着美杜莎的手臂,发现美杜莎又消瘦了许多,对方的肩骨突出分明,硌得自己生疼。然而孙悟空呼唤了几声,依然没有听到美杜莎的回答。

  美杜莎并没有睁眼。

  孙悟空刚软下去的心再次坚硬,他的胸膛中瞬间充满怒火,满脸挂着杀意。他拔出几根汗毛,让影分身照料着美杜莎,而后拔出金箍棒,翻身就跃下了筋斗云。

  此时四周的喧嚣已经消失,孙悟空这才发现,宙斯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影,埃特纳火山上只矗立着雅典娜一个人,就连厄客德娜,魔祖堤丰,方才所有黑团鬼影也都消失殆尽。

  苍穹下,又是一片朗朗乾坤。

  孙悟空像一记惊雷,猛地砸到地面,手里的金箍棒将大地震得颤抖。他不想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美杜莎现在躺在云上不省人事,罪魁祸首恰恰就在跟前。

  孙悟空一句废话也没有,抡起金箍棒,径直就向雅典娜砸去。雅典娜听到身后的动静,不用想也知道是来兴师问罪的孙悟空,她感到那爆裂的攻势,身子却一动没动,并未躲避。

  铛——

  金箍棒紧紧贴着雅典娜,落在了她的脚边,巨大的冲击力让空气产生了波纹,一扫地面的残枝落叶。

  “你……做了什么?”孙悟空的声音沙哑,话一字一顿地挤出来,像是一引即爆的火药。

  “我不杀你,不代表我不能。”孙悟空赤|裸裸地威胁,空气中充盈着杀意,“我只给你一次机会。”

  雅典娜叹了口气,转过身来,方才孙悟空的那一棍,冲击得自己一侧耳朵近乎失聪,缓了半响,脑中仍然回荡着聒噪的耳鸣,但看孙悟空的架势,自己再不说话,恐怕神王之位要再次易主了。

  “她没事,我只是解开了她的封印。”雅典娜回答道,一边不着痕迹地向旁躲避,尽量离金箍棒远一点。

  “封……印?”孙悟空将信将疑,方才倒是看见了厄客德娜的身影,但这封印对美杜莎的伤害如此之大,雅典娜将它抽离,美杜莎的下场又会如何。

  “现在只是一时冲击,她体内现已有了神根,不会死的。”雅典娜继续说道。

  “好一句‘不会死的’,当别人都是你们养的狗吗?神根?今天美杜莎不醒,我让你们全去见阎王老子!”孙悟空眼睛喷着怒火,握金箍棒的手臂青筋暴起,他向前踏上一步,雅典娜本能地后退。

  空气剑拔弩张时,天边突然传来了石破天惊的叫喊——

  “孙大哥!大哥……哥……”赫尔墨斯扯着嗓子,声嘶力竭喊叫着,像两个破锅盖相撞般难听。

  孙悟空被赫尔墨斯鬼哭狼嚎的叫喊转移了注意力,他收起了一些戾气,把头转过去回答着赫尔墨斯,金箍棒却依然对准这雅典娜的方向没有松懈,似乎是在示|威。

  “哎!你孙爷爷在呢,别叫唤了!”孙悟空吊儿郎当地回答道,直到赫尔墨斯一溜烟跑到他眼前,才勉强正眼看他两眼。

  “孙……大哥……我……我……”赫尔墨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分成三段说,喘了半天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出来,右手挥舞着一个金属瓶子在孙悟空的面前晃。

  孙悟空一把抓过他手中的东西,浮皮潦草地喝道,“有屁快放。”

  “大哥……这个,给美姐姐,快……”赫尔墨斯话音刚落,就突然发觉眼前一黑,一股外力拽着他的双肩,他双脚瞬间离地,一恍神的工夫,竟然已经离地几十米高。

  “啊啊啊啊——”赫尔墨斯吓得大叫,“没穿鞋没穿鞋……我没穿飞鞋!!”

  “不想掉下去就快点,你说,这个具体给美杜莎做什么?”孙悟空不客气地一放,让赫尔墨斯稳稳当当落在筋斗云上。

  赫尔墨斯头晕脑转,一下看到躺在云中面色苍白的美杜莎,瞬间头脑清醒起来。他薄怒瞪了孙悟空一眼,心想等下再算这笔账,伸手向孙悟空讨回了被抢走的瓶子。

  但孙悟空的目光依然紧紧炙烤着自己,盯得他浑身难受。于是赫尔墨斯只得再停下手中的动作,对孙悟空说道,“这是厄庇墨透斯早就准备好的,草药,大补,没有毒!”

  孙悟空这才放心地让他拔开瓶塞,将药仔仔细细地喂进美杜莎的嘴中。

  一秒……

  两秒……

  孙悟空双眼瞪得滚圆,目不转睛盯着美杜莎,手指不自觉地在手背上数起时间。

  三百八十七……

  三百八十八……

  待到孙悟空数到第五百个数时,一旁的赫尔墨斯先一步绷不住了。

  “美姐姐!美姐姐……呜呜呜……不会吧……”赫尔墨斯的鼻涕眼泪一齐向外涌出来,手一抹在脸上胡乱涂成一片,“厄庇墨透斯明明说,喝下就能好的,骗子……”

  “呜呜……哇……”

  赫尔墨斯的呜咽声越来越大,情绪像滚雪球一样,到了伤心处更是大声地哭嚎起来。

  他大张着嘴,哭得视线迷蒙,眼泪在脸上肆意地流,流得多了,还觉得嘴巴那里有点痒。

  赫尔墨斯下意识去挠,却碰到了一只手。

  “啊!”赫尔墨斯吓了一跳,猛地捏住那个不明物体,顺着向下看去,正对上美杜莎含笑的碧眼。

  “你……好吵啊……”美杜莎的声音还是有气无力,眼中噙着的笑意却一如往常,“鼻涕……吃进去了……”

  孙悟空猛地起身,一个箭步就迈到赫尔墨斯的前面,夹在二人中间,完全挡住了美杜莎的视线。

  他看着美杜莎的眼睛,那双汇聚着点点星河明亮的瞳仁,此刻清澈得只能看见自己的倒影。

  孙悟空张着嘴巴,一切想关心的,想提问的话,全都堵在了嗓子里,他喉咙发紧,胸膛的空气像是被人抽走了一般,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你怎么也哑巴啦?”美杜莎微弱的声音传来,伸出一根手指,努力地在孙悟空面前晃一晃,“丑悟空?”

  孙悟空突然眼睛发涩,看着美杜莎半晌,努力扯出个笑容来,戏谑道,“怎么人家本来在救你的命,反而救得个半死不活的……”

  美杜莎薄唇微张,笑意从眼角荡开,还没有来得及反驳,就被人抢了先——

  “你说什么呢!坏大哥!”赫尔墨斯从后面蹦跳着抗|议,太过心急还一拳头撞到了孙悟空的后脑勺上,“你都把我挡住了,我也要和美姐姐说话,美姐姐都想我了。”

  孙悟空听着后面的聒噪,都没有回头看一眼,甩下一句,“太吵,不利于病人恢复。”竟然扬手就把赫尔墨斯从筋斗云上扔了下去。

  赫尔墨斯的魂儿都吓飞一半,还有一半在刚刚不小心打到孙悟空时就已经没了,好在孙悟空并没有忘记他今天没有穿飞鞋,在他即将亲吻大地的时候,一阵风将他托住,平稳放在了地上。

  “你干嘛!坏人!你独自和美姐姐留在上面干什么……”

  赫尔墨斯的喊叫和讨伐继续从下方传来,孙悟空和美杜莎俩人相视片刻,终于忍不住笑了。

  “孙悟空。”美杜莎突然唤他全名。

  “怎么……”孙悟空莫名心慌。

  “我终于……变回我原本的样子了,突然还有一点……失落。”美杜莎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为何失落?”孙悟空关心道,“从此以后没人再喊你妖怪,你也不用再背负那些骂名,这么好的事情,你怎么还担心起来?”

  美杜莎错开了眼神,别过头去,片刻之后,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我没有了法力,不能上天入地,不能石化为你治疗,你还会……”

  你还会陪在我身边吗?

  “你在说什么胡话?还会怎么?”孙悟空赤诚的眼睛直白地望着她,坦荡而炙热。

  美杜莎这才发现,对方的手臂还环在自己身后,方才和自己说话,他见自己虚弱,便单膝跪下,伸出一只手揽着自己的重量。

  这一抱就没有松手。美杜莎此刻还半躺在孙悟空的怀中,意识到这一点,脸颊开始不自觉地升温,爬上一抹绯红。

  孙悟空并没有意识到对方在想什么,眼见美杜莎话说到一半,脸色泛红,还以为她的身体又不适起来,连忙问道,“你还好吗?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发烧了?”

  他刚伸手想去摸美杜莎的额头,脑袋里突然浮现了唠叨光头的语句,“男女授受不亲”“出家人看破红尘,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再加上美杜莎现在生涩的表情,登时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何况自己还抱着她呢!

  孙悟空的脸以更快地速度烧起来,瞬间比晚霞还红透。他一时抱也不是,放也不是,简直坐立难安。

  放下,显得自己问心有愧,不放……倒也不是那么问心无愧。

  纠结了片刻,孙悟空决定还是当作无事发生,姿势还是抱着的,红着脸结巴道,“你……你没有法力,又……又如何……”

  这大概是齐天大圣孙悟空说过最小声量的一句话,后半句甚至不如蚊声大,本就嘟囔得不清不楚,更是被孙悟空吞去了一大半内容。

  美杜莎其实已无心去分辨,孙悟空到底说了什么,她只觉得嗓子里含了块棉花,空气都发干,使人燥热。

  “那……你打算去哪里?”美杜莎任由孙悟空的手臂抱着,心说只要孙悟空不提,保持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孙悟空听见了她的问题,却迟迟没有回答。见到对方的沉默,美杜莎也停止了话语。

  清风忽起,吹动二池春水。

  云上安静了片刻,大约一盏茶的工夫后,几乎是同时,两个人开口说道:“你愿意跟我去大唐吗?”

  “我可以跟你去东方吗?”

  ……

  “哈哈哈……”

  二人又是同时笑了,方才空气中的尴尬瞬间烟消云散,美杜莎撑起身子,让孙悟空扶着自己站起来。

  “你说过,你们那边有很多好吃的,你可要带我吃个遍。”美杜莎装模作样摆出一副公主架子,蛮横道,“到时候我可就只有你一个朋友,你得在我身边,随叫随到。”

  “你想跑也没地儿跑,东土十万天兵天将还等着抓我呢,抓不到我,肯定就把你抓过去充数。”孙悟空没腔没调道。

  “这么危险啊?那我不去了,你自己回去吧……”美杜莎假意惋惜。

  “不可能。”孙悟空斩钉截铁,“我方才失去你一次,已经在心中立誓,此生绝不会再失去你第二次,俺老孙一言既出驷马难……”

  说漏嘴了。

  孙悟空的嘴比脑子快,这话音刚落地,脸又“腾”地红透,只恨说出去的话还不如泼出去的水,起码水是真的能消失在空气中,但这话却不会在两人中间消失。

  美杜莎听得心里暖烘烘,见孙悟空似是害羞了般,便主动转移话题道,“下去吧,他们还在下面等着呢。”

  孙悟空向下看去,这才发现,山顶已经聚集了不少的人,聊天声,争吵声,嬉笑打闹声此起彼伏,逐渐恢复了一些人间烟火气。

  “我可不下去,被他们问东问西的,吵得要死!”孙悟空耸动肩膀,甩了甩头,转身又在筋斗云的边上坐了下去。

  美杜莎看他孩子气的样子,觉得可爱又好笑,顺着他说道,“确实,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得说好一阵子呢,我们下去也是无聊。”

  一边说着,她也挨着孙悟空在筋斗云的边缘坐了下来,脚搭在云外面,在天空中乱晃。

  孙悟空瞥她一眼,止住了她不安分的双腿,“乱晃什么!你才醒过来,厄庇墨透斯挖两颗草,也不是什么能立马恢复元气的神丹妙药,你这样不在意自己的身体,肯定……”

  然而孙悟空的絮叨,被掌心传来的温度打断了。

  美杜莎握住了他的手。

  “谢谢你。”她说,“我很喜欢……在你的身边。”

  这直白的话语,孙悟空躲无可躲,转过头去,胡乱地从鼻子里哼出来一声“胡说八道”,但却反手,将美杜莎十指也紧紧地扣上。

  他在距离东土十万八千里远的陌生国度里,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心安。二人静静地看着阿波罗重驾太阳神车,带着夕阳下落,一点,一点,将天空渲染上绮丽的色彩。

  他们就这样坐着,看着,无言却是惬意自在。等到最后的一抹光亮跃入黑暗,繁星挂满夜空,孙悟空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

  “……不是我”此地无银三百两。

  美杜莎认真地点头,“嗯嗯不是你,所以你想吃什么?”

  “热汤面!”孙悟空不假思索,四下张望起来,“宙斯那只烤鸟还在地上吗?等下也拔个毛吃?”

  “哈哈……听你的。”

  二人驾着筋斗云下了山,山野间村舍相望,炊烟袅袅,一片鸡犬祥和的田园气息。

  孙悟空的目光落在美杜莎的侧脸上,想起初见时候那张厉害的面容,怎会想到,现在竟是这样一幅柔美画卷。

  “看什么!”美杜莎假装呵斥道,“我知道你有事在东土未了,吃完饭我们商量一下,怎么回去稳妥,小心被你们十万天兵抓个现行。”

  “好好好,小娘子心思缜密,自然都听你差遣!”孙悟空嘴上打趣,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对方的步伐。

  有你陪在我身边,纵然千夫所指又如何?

  孙悟空心想道。

  “去他妈的成佛。”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看到这里的各位小天使T.T,深深鞠一躬!!谢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