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习习, 天边晚霞烧成火,与在花果山上的风景无异。孙悟空拖着脚步,走到俄琉伊备好的酒席前, 高加索城城民对于未打响便赢得的战役心情松快,已经庆祝过多轮,酒桌上觥筹交错,新灌的大桶啤酒直挺挺放在桌上,将长桌的木板压到微弯。

  “老伊, 有吃的吗?”孙悟空在桌旁找到个空位便挤进去, 与左右陌生的高加索城民表现十分熟络,众人一见救了高加索城的大英雄孙勇士终于加入宴席, 欢呼簇拥着, 用酒肉将孙悟空埋了起来。

  酒菜吃了一轮接一轮, 孙悟空的酒量奇佳, 千杯不倒, 兴致勃勃的城民轮流找他拼酒,逐一败下阵来被家人搀着回去。

  热闹渐渐散了,夜晚的冷风将孙悟空吹个激灵, 面前满是杯盘狼藉, 残羹冷炙, 冷月照在银盘上, 发出惨淡的光。

  孙悟空等到最后几个村民, 被家人在埋怨和担心中搀扶接走, 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肩膀。俄琉伊已趴在桌旁睡死过去, 俄琉家剩下三位也不知道在哪里酣醉, 孙悟空将椅子上别人落下的衣服往俄琉伊身上盖几层,晃晃悠悠向城墙走去。

  昔日他在花果山欢宴, 酒足饭饱后,便喜欢躺在花果山山顶那颗万年古树的枝干上,古树年岁太久,将死未死,没有绿枝,只有难看的黑色树杈倔强地向天空伸展着。

  他曾无数次嫌弃死树树皮磨人,躺上去四周连个遮挡也没有,有次半夜下雨,猝不及防浇了他个透心凉,他一生气欲将老树连根拔起,却在树干皴裂的缝隙里,看见一个极小的嫩绿新芽,只好又作罢。

  孙悟空几步登上城墙,找了个平缓些的石垛躺下,石头硌人,他又想到了同样磨人的老树枝。杨戬烧山,那棵老树变为冲天的火舌时,他内心还没有牵挂。

  时间久了,那老树的火舌总在自己的梦里重复燃烧,竟还使他生出几分惆怅。

  “罢了,睡觉。”

  孙悟空不再多想,几日的酣战加上此时酒足饭饱,身子又暖又乏,沾在石墙上,瞬间就睡去了。睡到意识朦胧,太阳的金光从远处跳出|来,直打在孙悟空的眼皮上,孙悟空闭着眼,仍感到光斑在前面晃,终于一翻身坐起,把眼睛睁开。

  “什么东西!”孙悟空甩甩头,意识清醒许多,但光斑还在脸上毫无规律地乱晃,一阵细微的灼热感烧在面部。他点睛一看,瞧清楚光源处是个半大的毛孩子,大概七八岁大,孙悟空登时想起牛兄家的红孩儿,看这毛孩子来回走动,也是个淘气的娃。

  孙悟空仔细瞧他动作,这个小孩皮肤姣好,长相美丽,一时难分是个男娃娃还是女娃娃。身材圆润,小臂像藕节一样结实,一看便是个在富贵人家宠大的孩子。他背着一个材质精良,泛着银光的小巧弓箭。小孩聚精会神地从糖果铺的窗户外面伸进一只钓竿进去,半个身子在窗户里,后背和银弓在窗户外,似乎是卡住了,挣扎许久仍然不进不退。正是漏在窗外的半个身子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光晃在孙悟空的脸上。

  “哪来的瓜娃娃?小小年纪就学会偷鸡摸狗之事。”孙悟空拿起金箍棒,纵身跃下,正碰见睡眼惺忪的边防守卫早起上岗、“最近城里总丢东西,队长要求加强边防守卫。”孙悟空想起前几日听到的消息,心下明白,大概就是那个光屁|股小孩搞的鬼。

  他与守卫打个招呼,悄无声息向着糖果铺行进,清晨的草地上沾满了露水,孙悟空一路行进,裤脚也沾得潮湿。

  走到近处,孙悟空摇身变为一只黄鹂,悄悄飞到小孩的身后。糖果铺挨着鱼舍,后墙的角落里堆杂着捞网和渔具,孙悟空看准了时候,摇身一变,抓住小孩背上的弓,反手捞过张渔网,眨眼间的功夫就把这鬼鬼祟祟的小偷束缚在网内。

  “啊——”

  小爱神厄洛斯刚刚才将一筐糖果用钓竿勾到窗边,手都已经抓住竹筐边缘,突然一股外力从后方结实地把他拽飞出去,天旋地转之间,他重重摔倒在地,紧跟着身上就覆盖上一层不明物体。

  “小贼,看你往哪里逃。”孙悟空不理会对方的大叫,将渔网收紧,让躺在地上龇牙咧嘴的小偷蜷成一团,没有逃跑之力。

  “你是什么人!我要告诉我妈妈!”厄洛斯大叫道,语气蛮横。

  “你妈妈?你叫天王老子来也没用!”孙悟空本来看在对方是个半大娃娃份上,只想给他个教训便作罢,却没想到对方的态度如此恶劣,更是蛮不讲理,便打算多训他几分。

  孙悟空把网兜一甩,厄洛斯腾空飞起,渔网上方精准挂在树梢上,把本该重重摔在地上的厄洛斯悬挂在了半空中。

  “啊——”厄洛斯一阵大叫,把周围居民院中沉睡的公鸡母鸡吓个激灵,一阵此起彼伏的打鸣声连绵响彻整个村子。

  孙悟空立即一个禁言术,将厄洛斯的嘴巴封住,他低声骂道,“你还会恶人先告状,吵得个鸡犬不安,小心村民来打你。”

  厄洛斯从小集一身宠爱,向来娇惯,从没遇到过这种委屈,登时想拿背后的弓箭袭击孙悟空,奈何四肢被渔网缚住,越缠越深。他动弹许久后,发现挣扎无用,便认命般停了下来,胸膛疯狂起伏,喘粗气瞪着孙悟空。

  村民被这此起彼伏的鸡叫声叫醒大半,晨间微微亮,屋舍的灯一盏盏接连亮起,厄洛斯听到远处已经有几户村民讨伐声音,才开始变得安静。

  “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字?哪里来的不学好,就知道偷东西?”孙悟空挑起金箍棒,在对方身下画了一个圈,头尾相接成圆的瞬间金光四射,不多时又消散不见。

  “呜呜——”厄洛斯被禁言,只得呜咽抗|议,见对方这不知是何的法宝,意识到并非等闲平民,态度又收敛几分。

  “俺老孙给你画的这个圈,乃是非齐天大圣不得入内,你不报上家门,如实招来,就在这里挂一个月也没人能近身救你下来。”孙悟空语气恶劣,说着将金箍棒的一端指向一小列行进中的蚂蚁,整齐的蚂蚁队伍到了圆圈记号的外围,便自动绕开。

  孙悟空用蚂蚁来证明自己所言非虚,而后才再解开了厄洛斯嘴上禁言术,厄洛斯总算能够张嘴,开口便向孙悟空啐道,“呸!你算个什么东西,既然齐天大圣可以入内,我现在就叫我妈妈去叫人。”

  “哦?”孙悟空来了兴致,好整以暇,也不去戳穿对方的幻想,顺着问道,“你妈妈是谁,连齐天大圣都能请动?”

  “什么‘请’,我妈妈可是爱与美之神阿芙洛狄忒,全天下没有男人不被我妈妈迷倒,见过她的皆倾慕于她,没见过的也此生唯愿与她相见,我妈妈想叫谁就叫……”

  孙悟空眨起眼睛,挠挠鬓边毛发,心说,“阿芙洛狄忒?不是昨日才和她的相好同乘战车而去,怎么把娃娃丢在高加索城都不在意?”

  等一下。孙悟空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面前这个小娃娃,是阿芙洛狄忒与她夫君赫淮和托斯所生,还是……阿瑞斯所生?

  孙悟空不禁对赫淮和托斯再度涌上一股同情,又不想伤了这个孩子的自尊心,于是将语气放和缓几分后再次问道:“好孩子,告诉我你叫什么?我就放你下来。”

  “我是小爱神厄洛斯,你惹了我,有你的好果子吃!”厄洛斯不依不饶,撅着嘴说出自己的姓名后,又张牙舞爪地示意孙悟空把他放下。

  孙悟空言而有信,抬手抓住对方的网兜,捏住向上一抬,裹着厄洛斯的渔网便从天而降,小爱神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啃泥。

  “啊呦——你到底是谁?”厄洛斯揉着屁|股,胡乱几下将身上的网剔除干净,反手摸上后背弓箭。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俺乃齐天大圣孙悟空。倒是你,堂堂爱神怎么来这里做贼?”孙悟空鄙夷道。

  “做贼?”厄洛斯的音调高了三分,对于这个说法十分气愤,“你才是贼,我为他们牵线搭桥做了这么多,拿些贡品是理所应当。”

  “贡品?你们这边的神仙,做事也为求功德?”孙悟空嗤鼻。

  “功……德是什么?我们当然要收些东西,这个城就有雅典娜的神庙,凭什么供奉雅典娜不供奉我?”厄洛斯的目光越过树林,阳光下雅典娜高耸威严的神庙熠熠生辉。

  “你也看见了,高加索城重修祭池,大兴祭典,甚至在下次的祭礼上要给雅典娜供奉一头牛!哼……我拿点东西都是应该的!”厄洛斯越说越气愤,孙悟空甚至还听出一丝委屈。

  孙悟空见周围来人,已经有村民围在身边打探,将一只胳膊搭在厄洛斯的肩膀上,表现出熟络模样和他一起向树林深处走去。

  “你做什么!放开我!”厄洛斯叫道。

  “别吵,高加索村民抓了好几天小偷了,你现在去就是自投罗网,我可是在救你。”孙悟空压低声音,将事态描述得十分严重,“你妈妈昨天刚走,想让村民把你妈妈闹回来,当众批评你?”

  似乎是因为听到阿芙洛狄忒的名字,厄洛斯的脸色难看起来,嘴上大声地叫骂也变成嘟嘟囔囔,逐渐微不可闻。

  “跟俺老孙说说,你都给高加索城做了什么,怎么对他们祭祀雅典娜,不祭祀你,有这么大意见?”等二人走到四下无人处,孙悟空斜躺到一个低枝上,惬意地向厄洛斯打探。

  厄洛斯狐疑地观察片刻,见对方毫不设防,已经在细碎的鸟鸣中假寐起来,便也放松了几分,自己找了个遒劲的老树根坐下,伸展四肢。

  “我的本领可大了,说出|来别把你吓到。能让天下的有情人反目,也能让仇人瞬间爱上对方,世界的爱欲与仇恨,都由我掌控。”厄洛斯骄傲答道。

  “哦?”孙悟空挑眉,装作没有看到对方的手,一直鬼祟摩挲着它背后的弓箭,“那你能操控宙斯的□□吗?”

  厄洛斯的气势瞬间干瘪下去,像是气球触到了树枝,摸摸鼻子转移话题,“你怎么问出这种话?神力又不是……那你的神力能打过宙斯?”

  “如果他敢与俺一战,我倒是很期待。”孙悟空无所谓地回答。

  厄洛斯没有想到对方如此大的口气,上下打量几番,摸不清对方的来路,便继续问道,“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孙悟空见怪不怪,瞪他一眼懒得与小孩子计较,又调整个舒适的姿势继续躺好。天已经完全亮起,孙悟空看见拖着太阳马车的筋斗云,做牛做马任劳任怨,只好竖起一根食指,旋起风来为太阳马车助一份力。

  他想到被贬谪的倒霉蛋阿波罗更头疼,找不到人,只能让筋斗云在上面。叹一口气,翻身随口骂了句,“晦气的阿波罗。”

  厄洛斯疑惑的声音从身边传来,似乎是凑近了几步,孙悟空没心情与他解释,随口打发道,“阿波罗就是个马车夫,和波塞冬被宙斯赶下……”

  “哈哈哈哈哈哈!”厄洛斯肆意的笑声传来,冷不丁把孙悟空吓了个激灵,孙悟空狐疑地看着身旁笑弯成一只虾米的小孩,也想把“你是不是脑子不好”回送给他。

  “说得好!阿波罗那个马车夫,还妄想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呸!”厄洛斯站起身,跳跃着还不忘拍手鼓掌庆祝,“他们都说阿波罗性格又好,美貌更佳,是天下第一快活的美男子,简直让我酸掉牙!”

  “你对阿波罗的怨气倒不小?”孙悟空看见厄洛斯稚嫩光滑的脸因为厌恶而揪在一起,鼻子上微小的细褶抽动,似乎对阿波罗有着如山的仇恨。

  厄洛斯听到孙悟空的发问,脸上的疑惑逐渐升起,孙悟空盯着他,看见小孩子的情绪变化多端,一下从与阿波罗不知为何的仇恨中,又变成对孙悟空的打量与好奇。

  “你……你不知道我和阿波罗的事情?”厄洛斯犹豫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问道。

  “你?你个小毛孩子,能与马车夫有什么事情?俺可没那么多闲心多管闲事。”孙悟空语气中夹杂着讥讽。

  厄洛斯听后,并没有像孙悟空预想的那样,因不顺心而再次发脾气,反倒显得心情更愉快了几分,脸上挂起明显微笑。

  “嘿嘿,孙……大圣大圣,没想到,你我是同道中人,刚刚是我多有得罪!”厄洛斯左右徘徊,倏然站定起身,对着孙悟空摆出一副油腔滑调的大人模样,在他幼小活泼的身体上格格不入。

  孙悟空撇嘴,发出“噫”的声音以表嫌弃,龇牙摆手,对厄洛斯回道,“怎么突然恶心起来!俺最讨厌这副惺惺作态,有屁快放。”

  厄洛斯凑到前来,“大圣你是哪里来的?怎么连阿波□□了什么蠢事都不知道?”

  “我是不小心落到你们这片地方,本来几个筋斗就翻回去了,但是我的筋斗云……算是我的坐骑,被阿波罗拿去拉马车了。”孙悟空无奈道。

  “筋斗云?怪不得阿波罗被流放,太阳马车依然每日如常,竟然是……承蒙英雄好汉的照顾!”厄洛斯恭维道。

  “恶心,你再这样装腔作势,俺一棍子给你打回你妈面前。”孙悟空嫌弃,说话语气仿佛陈述事实,不像威胁。

  厄洛斯适时收声,来到孙悟空身下的树干旁靠住,回到自己一贯的态度对孙悟空说,“你想怎么搞阿波罗?我帮你。”

  孙悟空内心好笑,我打阿波罗何时还用别人帮衬。但眼下这个“小爱神”神色正经,真要为此“征讨”出一臂之力的模样,于是便顺着问他,“让我告诉你,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给我讲讲,你和阿波罗发生了什么。”孙悟空跳下树,站到厄洛斯的面前,俯视着他。

  厄洛斯被笼罩在孙悟空身形的阴影中,听到这个问题,脸上青一阵紫一阵,像夏日突如其来的雷阵雨,眼看他的脸色要再度变天。

  孙悟空对哄小孩唯恐避之不及,转身要走,不再面对厄洛斯,不料更激发了厄洛斯的脾气。

  “你你你竟然要羞辱我!我会让你后悔的!”厄洛斯气急败坏的叫喊从身后传来,孙悟空听见对方动作,带着细微的金属交织摩擦声音,动耳听去,想来是对方拿到了背上的弓箭,正试图让自己“后悔”。

  孙悟空不慌不忙,胸有成竹,脚步随之向前,注意力全在后方,待到箭矢离弦,利刃划过空气贴近孙悟空时,孙悟空灵巧侧身,让箭矢安全从身前飞过,没有碰到自己一身汗毛。

  “小屁孩,还想偷袭你孙爷爷?”孙悟空讥讽道,回身看向厄洛斯,厄洛斯的脸上有些惊恐,似乎看到极其吓人的事情,反而让孙悟空有些疑惑。

  “躲个暗箭罢了,不用这么大惊小怪……”孙悟空继续道,厄洛斯依然目光呆滞,表情僵硬没有回话,他的眼神仿佛钉子一般定死在前方,浑身像刚从水里捞出一样狼狈不堪。

  孙悟空顺着厄洛斯的视线看去,那是箭矢飞去的轨道,在轨道的尽头,一个身形影影绰绰。

  美杜莎手握箭矢,鲜血从她的伤口渗出,却没有顺着小臂下落,而是分成多股绕着箭身,像有意识的触手将箭身吞噬了进去。

  孙悟空惊得跳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美杜莎身前,惊喜道,“你回来啦?冥府怎么样,好玩吗?怎么走也不跟俺老孙说一声,你走这几日……”

  他的兴奋逐渐在看清美杜莎的面容后消失,孙悟空发现,美杜莎周身萦绕着陌生的气息。

  对方此时双目猩红,表情冷漠,散发着邪魅的气息。而她手中的箭身也已完全被血液吞噬不见,血珠在空中漂浮凝结,又再次回到美杜莎手中。美杜莎的小臂洁白如常,只有手腕上的封印流转着金光。

  咣当——

  不远处的厄洛斯直挺挺跪落在地上,像一具没有生命的木偶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竖立着。

  孙悟空来不及去顾忌他,对于面前这个完全陌生又熟悉的美杜莎,完全不知作何反应,眨眼间,美杜莎瞳孔中红光消退,一双碧绿色的透亮眼珠再次出现,周身那股摄人魂魄的戾气也消退了大半。

  她转过脸,仿佛刚才第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又是如之前一样温柔又笑意盈盈地对着孙悟空说道,“丑悟空,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