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怀宁将手里涂了药的银针笼回袖中,他却并不看叶鸣铮,反而偏头扫了眼他脚边站着的那只长满黄黑相间斑纹的庞然大物,微微停顿,然后越过他走向了梁若泽。

  “相爷!”

  梁若泽阴沉着脸将他推开。

  他纵横官场十数年,就算当年落魄时,也未曾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何况现在早已经位极人臣。

  本想要说些什么,却见离自己不足一丈远处,那先前将他扑倒的瞎眼畜生还在用自己那仅剩的一只独眼虎视眈眈地望着自己,喉咙发出“嗬嗬”的吼叫,一时间心中忍不住又生出了几分怯。

  “相爷,此时正值多事之秋,万不可冲动!”谢怀宁见状,乖觉地上前一步拦住他,低声劝道,“以晏老夫人爱重孙儿的程度,绝不会容他单独离府。叶鸣铮既然在这里,叶府其他人应当离得也不远。此地不宜久留。”

  梁若泽本就心底迟疑,闻言,当下神色立刻动摇了起来。

  毕竟今日他秘密出府,只带了一名亲信在身边,叶家这小疯子脑子有病,下手不知收敛,若是硬碰硬,他们这头还真不一定能讨得便宜。

  退一步说,就算是他这边赢了,若是真是伤了那疯子,只怕就剩这么个活盼头的晏老夫人更是要与他不死不休。

  叶家虽然现在只剩了个空壳子,与他而言不足为惧,但他也不想平白与那老疯子再添一笔新仇。

  梁若泽把牙都要咬碎,阴沉的视线和谢怀宁对视了会儿,终于妥协,对着叶勇道:“叶家小公子神勇,不愧是‘满门忠烈’之家、叶平叶将军的子嗣,骨子里流的就是好战的血。”话锋一转,又笑,“可惜叶家就这么一个独苗苗,再经不起折腾,要不然老夫人不叫他去军中领兵,那才真真是可惜了。”

  叶平之死是晏老夫人心中最深的痛,梁若泽此刻提及,叶勇原本从容的面色立刻紧绷冷厉了下来。

  “梁相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们也知道,本相这人素来爱才、惜才,只是见到小公子想起了叶将军,为大夏痛失这样优秀的将军而感到痛心罢了,哪还有什么别的意思?”

  梁若泽见他急了,心里一阵爽快,恶气总算泄出来了些。他皮笑肉不笑又讽刺了两句,只是情绪波动间感觉胸口淤堵难言,皱了皱眉头,也不愿在这久留叫旁人看笑话,起了退意。

  转身擦肩而过时,提醒似的又看了眼谢怀宁,随即才在亲信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快速离去了。

  谢怀宁目送着梁若泽的马车,但身旁的叶鸣铮却受不了被如此冷落,他扑过去趴在谢怀宁的背上,叼住了他的耳尖咬了咬。

  并不瘦弱的手臂缠住他的咽喉,像是威胁又像是撒娇似的禁锢着他:“你说喜欢我的眼睛,现在怎么不看我?是又不喜欢了?”

  他轻轻地笑,不等身前人的回答,又压低了声音森冷道:“那你喜欢谁?刚才那个男人?若你点头,我就去把他的眼睛挖下来送给你好不好?”

  谢怀宁却并不理会他的疯态。他甚至都未分给他半个眼神,只是低着头看着梁若泽走后便一收威风姿态,瑟瑟矮身缩在叶勇脚边的那只独眼虎。

  他那夜在院子里被袭击,因为事出突然所以下手几乎没留余地。本以为丢了一只眼又受了伤,应该是活不成了,没想到今日一瞧,居然还叫它熬了过来。

  谢怀宁轻轻拍了拍叶鸣铮环着他喉咙的手臂:“放开,我喘不过气了。”

  他的声音平淡而无奈,一如寻常,没有半分示弱讨饶的味道,但是叶鸣铮却像是被这轻飘飘的几个字给驯化安抚了。

  他卸了力道,只是却还像是眷恋着怀里的温度,磨蹭着虚虚圈住他不愿松手。

  谢怀宁也不勉强,一回生二回熟,只当身后背着个没开化的拟人态穷奇,抬眼看着叶勇道:“你们怎么在此处?”

  叶鸣铮是叶勇从小看大的主子。但无论是他年幼时还是那场变故后,他在叶府里呆了这么些年,也从没见过小主人何时这么亲近过一个外人。

  更不要说还是以这么近乎于撒娇的亲昵的不得体的方式。

  他瞧着这样孟浪的叶鸣铮,仿佛像是看见了以前最叫他瞧不上的那些欺男霸女纨绔恶霸。

  可当这样的纨绔是自家小少爷时,他倒又施不出援手,只能按下所有的羞愧和正义心,反倒暗自生出些卑劣祈求,祈求这被霸占的人不要怨怼,对自家这小主子更加包容慈悲一些。

  轻咳了声,叶勇指了指身后的那片领域道:“翻过这个坡,再过去那一片山,那是先帝赐给老将军的属于叶家土地。上次经谢吏目那一遭,老夫人也觉得府里养着这些畜生实在不太像话,便寻了日子,叫人将它们全数放生了,只剩了这一只。”

  他用脚轻轻踢了踢身旁那只趴在地上将自己缩得如同鹌鹑一般的大虫,觉得可怜之外又颇有几分稀奇好笑:“它是老夫人携小主人出游时,从死去多时的母虎肚子下扒出来的,自幼年一直养到现在。

  从前它最得主子喜欢,如今又伤得重,便就在府里多留了几日。好不容易等好利索了,今日老夫人便和小主子一起,想要将它送走。我和主子脚程快些先过来,老夫人的车马随后便到。”

  谢怀宁倒没想到还有这番缘由,怔怔地垂眼扫了下那只先前扑人时还威风凛凛的老虎,侧头问身后人:“它有名字吗?”

  叶鸣铮没骨头似的趴在他的肩上,歪着头看那只被问到的大虎,嘴唇动了动:“大黄。”

  那原本蜷缩着的独眼虎被点到名,耳朵微微抖动了下,随即不情不愿地把脑袋从地上抬起来,别扭地用自己仅剩的那只眼朝这边可怜巴巴地看了过来。

  叶勇在一旁将此情此景瞧在眼底,不由得惊愕地抬头看着叶鸣铮。眼角抽搐半天,却没敢吱声。

  ——这老虎养在府里近四年,他怎么不知道它还有这么个别致的名字?

  可同样第一次听闻的谢怀宁却不觉得这个名字奇怪,他点点头,与此同时手却忽地往上一抬,捏住了叶鸣铮手臂上的小海穴,趁他整只手麻痹的一瞬间,一别一拧将他整个人送了出去。

  谢怀宁走到了大黄身边,蹲下身子伸了手缓缓抚摸了一下他眼睛已经结痂的伤口,须臾,抬头直视着叶鸣铮捂着手臂的动作和倏然眯起来显露出几分森然兽性的眼眸,淡淡道:“我不习惯别人离我这样近。

  先前我未曾与你说过,但今日我教你——没有下次了。”

  *

  晏行舟去到东宫时,晏凤珣正在书房批阅折子。见他来了,眼都未抬:“这个时辰,你不去宫外找你那些朋友,来我这做什么?”

  晏行舟从书架上抽了本书翻了翻,笑吟吟道:“原本是约了怀宁喝酒的,只是可惜,去迟一步。派的下人都到了谢府前,那边小厮却说人早被梁相叫走了,至今还未回来,我这不就空闲下来了只能来找三哥——三哥你说,这气人不气人?”

  晏凤珣将狼毫沾了朱砂,在折子最后轻巧落笔,写下一个鲜艳无比的“可”字:“所以,你是想怪我利用谢怀宁?”

  晏行舟望着他那张冷肃的阎王面看了会儿:“自然不是,只是——”

  “小九。”晏凤珣淡淡出声,打断了他未尽之言。晏行舟握了握拳敛了笑意,收了声音。

  “谢怀宁是太医院的人,更是天家的人。刘太医抱恙,我从太医院中重新选他顶替随我前往平安郡,合情合理,我不明白你来找我的目的是什么。”

  晏凤珣抬眸:“你是不是对他过于关注了?”

  晏行舟被他看的怔怔:“三哥?”

  晏凤珣重新垂眸,视线从另一堆小山般的奏折上掠过:“替我将这些折子看了,重要的再筛选出来递与我。”

  晏行舟闻言,脸色微绿:“三哥,这……”

  “这本就是你该做的。父皇身体欠安,这么多年一直纵着你不理朝政,如今也该收收心了。”晏凤珣说,“你以为你已过弱冠,父皇却迟迟不肯封王让你出宫是为的什么?”

  晏行舟微微抿唇。

  今上子嗣虽丰,但整个皇宫里,所有成年的皇子未立宫封王的除了太子也就他一人。

  他明白,这是父皇想要叫他留下来做太子的后盾,以及若局势变化,太子万一万一有所不测,能由他这个同胞弟弟立刻替上。但这样的心思毕竟不能放在明处,不然只怕就算是手足长久以往也得反目。

  “可三哥,你知道的,我一向不爱看这些。”晏行舟头疼道,“看一眼便觉胸口窒闷呼吸不畅。”

  晏凤珣冷声道:“呼吸不畅便叫张御医来给你瞧,只要人还会喘气,今日就在此处给我老实坐着。”

  话音未落,晏凤珣身旁伺候的大太监便立刻懂眼色地去搬了一把椅子放在了他对面。晏行舟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坐了上去。

  两人相对无言坐了大半个时辰,直到晏行舟读那些几乎整本都是之乎者也废话的折子读到恶心,晏凤珣这才缓声开口:“你应该知道,刘太医落水绝不是意外。这是梁相在以他为矛,回击你我。

  陈守易死后,我怀疑线报有误,便叫死士在白阳县守了几日,但未出半日,果然见得梁相手下在白阳县义庄出现。”

  “能叫他这次如此沉不住气,只怕陈守易此人身上的确有他的把柄。这次出行若想顺利,我们只能明面妥协,带上他的人共同前去。”

  “所以这个人,必须是谢怀宁。”

  晏行舟听见晏凤珣解释,手上归类折子的动作停下,担忧道:“但三哥你也知道梁相此人心胸狭隘,懦弱多疑。他连自己妻子贴身的婢女都敢逼杀,何况别人?

  我听说梁相门下有一术士,擅制药,尤擅制毒,梁相对付那些不好控制的手下时,时常辅佐用药。即便他能踩着三哥的心思送谢怀宁来,只怕以他疑心,手段也不干净。”

  晏凤珣笔尖微顿,朱砂滴露,在干净的纸面上留下一个近似血迹的圆点。

  “我知道。”

  眼睫半合,乌压压的一片遮盖住了他素来冷硬到有些不近人情的眼瞳。

  他搁下笔:“早些时候,我已使人暗自将解药送与他了。”

  解药?梁相手中暗持毒药数种,他们又不能一一辨认,哪有提前来的解药?

  莫非——

  晏行舟一愣,惊异道:“你将手里剩下的‘百忧解’给了谢怀宁?”

  【作者有话说】

  晏行舟:我怀疑我亲哥在挖我墙角,但是我没有证据。

  晏凤珣:勿cue,我对男人没有兴趣。

  一段时间后。

  晏凤珣: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