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怀宁四岁生日那天,苗灵在带他去集市的途中被杀手袭击,他躲在山洞里,被姗姗来迟的南夷国国君派人找到后秘密送回了皇宫。

  从那以后,他再没见过苗灵。

  姬赫南的人说她被叛党所害,剖了心扔在了乱葬岗,尸骨无存。而他留下来,竟摇身一变成了他膝下最受宠爱的六皇子姬爻。

  所有人都以为他不记得,他也以为自己不记得。只是偶尔午夜梦回,他却还能梦见苗灵捧着一把风信子把他抱在怀里的温度。

  失去母亲的痛苦因为年代久远早就渐渐模糊了,但是从那以后很多年他再也没有过过生辰——直到“姬爻”死了,他回到南苗寨又再次变回了谢怀宁。

  寨子里的人对给他过生辰总有着出人意料的热情。

  尤其是苗岚。她像是一点都不忌讳自己姐姐的死因,明明三十的年纪了,骨子里却还时刻散发出一种苗女天生而来的浪漫。

  谢怀宁想起她在寨子里养着的一群面容青白狰狞的傀儡,眉头微蹙:只是这浪漫或许叫普通人是难以消受了些。

  沈戎跟在谢怀宁身边,轻轻偏头看他。

  他见惯了他穿着太医院医师官服的样子,这样一身利落的短打骑马装倒是罕见。

  墨黑底面绣着祥云暗纹的料子将他面容衬得越发白皙,但却又不像是宫中贵人们那样被娇养出来如羊脂玉般温润的光泽,他的白仿佛刀剑出鞘时反射出的冷光,夺目而又冰凉刺骨。

  “在看什么?”

  谢怀宁推开门去拿暖酒的器具,随口问了一句。

  沈戎替他将炉子拎起来:“我在想你这半年在京中是不是过得不好。怎么我在外打仗人还不见如何,你在这里却瘦了这么多。”

  谢怀宁撑着手边的物件直起身子,抬了眼皮看过去。

  他问道:“将军是还没放弃叫我随你去军营?”

  “如果怀宁觉得京中比军营好,我自然不会再提。”沈戎冲他挑眉笑道,“但是人的想法是会变的,万一这次我回来你已经改主意了呢?”

  谢怀宁被他坦然自若的模样感染,淡淡笑着将手里的白瓷盆也塞进他怀里:“那将军就且再等等,若京中实在待不下去了,我一定第一时间投奔去你的亲兵营。”

  这便就是拒绝了。

  但既然话未说死,那就还有机会。

  沈戎心中想着,因为意料之中倒也不觉得气馁,抱着一大堆锅碗瓢盆有的没的随谢怀宁一起去了院子里。

  京中的早春难得有这样好的艳阳天,青竹搬来了炭和装满了熟食的食盒,沈戎便自觉地拿起火石在阳光下生火。

  谢怀宁坐在铺了软垫的石凳上,支着下巴看着不远处的两人忙活。

  好不容易等酒也温好了,菜也布上了,等沈戎坐到他身边,谢怀宁突然问道:“‘京中万千,吾心甚念’,将军后面写的是什么?”

  北方的酒不同大夏,喝时如刀子割喉,咽下回味却觉醇香,辣的异常痛快爽利,沈戎尝过之后就爱上了这个味道。可他从没想过,这刀子割喉要是割出了血,那可就没了痛快只剩痛苦了。

  他强忍着被酒呛住的滋味,用手握成拳狼狈地闷咳了好一阵,从喉咙眼里憋出几个字:“什、什么?”

  谢怀宁被沈戎的动静吓了一跳,伸手替他拍背顺了顺气,疑惑地道:“将军写的信,自己倒不记得了?”

  记得自然是记得。

  只是回了府还没落脚就被赵秋娘逮住一顿数落,说的他是头昏脑涨恨不得满地找洞钻,这会儿是记得也想当做不记得了。

  “唔。”沈戎握着手里的酒杯掩饰性地转了转,含混道,“就写了些营队里的事情……你没看吗?”

  他常年在外领兵,风吹日晒,本就不算白皙的皮肤早就变成了健康的小麦色,寻常时候,类似于窘迫羞涩的情绪在这张脸上压根显不出半分来。

  可如今这麦色里却不知是被酒还是被人硬生生逼迫得透出了点红色,望着真叫人稀罕。

  “本想读完的,但临时碰上晏老夫人来访,便耽搁了。”

  谢怀宁给自己也倒了杯酒浅酌了口,烈酒入喉,像是一把火直接顺着食道烧到了胃里,但只须臾,辣意散去,寒气消融,整个人登时就暖和了起来。

  他轻轻呵了口气,眼神晶亮:“这是什么酒?”

  沈戎见他不提信了,整个人稍稍轻松几分,伸手替他将杯子满上:“只是北方部落驱寒的一种常见的烧酒,用他们的语言叫做‘桑格’。

  虽然不是什么顶好的贡酒,但我尝过就知道你肯定也会喜欢,回京的时候特意叫人搬了几坛子,随后就让人给你送过来。”

  说着,又好奇道:“话说回来,这晏老夫人找你做什么?”

  谢怀宁觉得经那一夜,朝中也没几人不知道他大半夜被请去叶府替叶家小公子治疯病了,索性掐头去尾,将中间能说的的简单与沈戎说了一遍。

  沈戎听罢道:“叶鸣铮此人我少年时也曾与他见过几面,文韬武略,是个叫人印象深刻的惊才绝艳人物,只可惜生了变故。可如今已过去近十年,这样的病,连张御医他们都束手无策,怎么会突然赖上了你?”

  谢怀宁指尖在杯口摸索了两下,似乎是想到什么,有些心不在焉地说:“或许是叶小公子与我投缘吧。”

  沈戎并不觉得已经疯了的叶鸣铮能对谁投缘,这件事能与谢怀宁扯上关系,恐怕源头还是在晏老夫人身上。

  他皱了皱眉,看着谢怀宁。

  因为喝了酒,他的面色不再像之前那样白。些微的绯红色缓和他冷淡的神情,像是供在神坛上的神破了戒走进了尘世,灰色的眼瞳带着似醉未醉的水色,纵是无情也动人。

  虽说老夫人精神矍铄,老当益壮,但毕竟也是到了这个年纪,若是她一旦去了,只怕偌大个叶府垮塌就在朝夕。他明白她是想走之前安排好她那叫人放不下的心尖肉,出身低微而又聪慧识趣、擅长医术的谢怀宁就是最好的人选。

  若是万一、万一,日后叶鸣铮还有希望恢复清醒,那届时叶府重振便也指日可待。便是不成,凭借着与今上的血缘旧情,再加上有谢怀宁照顾,好歹也能叫他这样安稳一世。

  这算盘打得千好万好,但是,她不该觊觎谢怀宁。

  那是他放在心口熨帖地存放几百个日夜,连开口说一句思念都怕对方觉得唐突的人。

  “投缘是两个人的事,若只一人一厢情愿,那就是孽债了。”沈戎皱着眉头,神情带着几分严肃地问道,“怀宁觉得呢?”

  谢怀宁顿了顿,眼中的神情在读懂对方神色中认真后从轻松变成了的略带迟疑的思索。

  他自然明白沈戎是真切地为他着想,但沈家虽然现在是朝中新贵,到底比不得叶家根基深厚。要真叫沈戎为了他求到今上头上去,只怕麻烦也不会比他去叶府看着那个小公子少上多少。

  谢怀宁斟酌着回答:“虽然与常人有些不同,但也算不上叫人讨厌。”想了会儿,又补充道,“他府里养的几只宠物倒是很叫人喜欢。”

  虽然最野性难驯的那只已经叫他弄瞎了,但是瞎了的吃了教训,说不定以后还会更可爱一些。

  沈戎看着谢怀宁的面色,发现他的确不像是说谎,稍稍放下心来的同时却又有一种无法分辨的失落和醋意在胸口升腾,涨的他心浮气躁,喝起这烈酒都显得没滋味起来。

  将酒杯换成酒碗,闷头喝了好几盏,不知不觉天色已渐渐晚了。

  炉火烧的再旺,日头一落,夜风刮过天便又冷得厉害。两人都有些醉意,沈戎看着谢怀宁,一股莫名的冲动让他想将想了许久的话讲出来,但是支吾半晌,还是起了另一个话头道:“既然是办及冠礼,应当是长辈替你取了表字。怀宁取了什么?”

  谢怀宁摇了摇头:“我的家里不兴这个。灵姨说我的名字是母亲取的,希望我安宁一世,寓意很好,不需要用表字来修饰什么了。”

  沈戎点头,低低地念了几声他的名字,像是欢喜又像是难受,他望着他,忽然抿着唇道:“怀宁,我其实……我有话——”

  “我倒说沈大将军今日在军中怎接了个信就突然离开了,翻遍了整个沈府也没见着人,原是到我们小谢医师这儿打牙祭来了。”

  他话未出口,却听墙上竟传来一道磁性华丽的声线将他声音截断。

  两人抬头朝着声音来处望去,只见火红的锦衣衣摆散落在青瓦上,那人双手支着下颚也正低头看着他们。漂亮的狐狸眼里光华流转,昳丽招摇得像是百花园里最舒展盛放的那一枝芍药。

  他从屋顶轻飘飘地跃下来,信步走到两人中间,伸手轻轻搭在了谢怀宁身上,唇角一勾,笑得眉眼弯弯。

  “择日不如撞日,既然佳肴美酒俱全,那再加我一个……沈将军不会介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