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后,进京的藩王们陆续启程回了封地,太医院忙过几位皇子闹出的那场风波后,渐渐便也清闲了下来。

  但谢怀宁却没过上什么安生日子。

  大约是压制太久遭到了反噬,自晏行舟那里回来,当天夜里,身上的蛊虫就开始躁动不安。

  谢怀宁从床底暗格的药瓶里倒出一粒化髓丹,将它碎成了两半,含了其中一半进嘴里。

  黄豆大小的丹药甫一入口便立即化成了腥苦的药汁,囫囵将它吞咽下去,约莫盏茶工夫,便传来了阵阵熟悉的疼痛。

  痛感起初像是虫蚁噬咬,但不多时全身的骨头就开始咯吱作响,犹如被敲碎重铸,叫人苦不堪言。

  咬牙暗自又忍耐了半柱香时间,待那疼痛渐渐消去,谢怀宁才扶着床头蓦地咳出了一口血来。

  那血的颜色深的近乎于黑色,蜿蜒在地面上,像是一条诡异的小蛇。

  用手抹去唇边的血渍,谢怀宁仰面躺在床榻上,嗅着空气中浮动着的淡淡铁锈味,眉头拧出一道浅浅的皱褶。

  拿化髓丹来对付活死人蛊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或许他应该找个机会回寨子,问问他们还有没有什么其他的法子。

  将药瓶重新收好,正准备吹灯歇息,却听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谢怀宁披了衣站起来打开门,远远地便见青竹面色极难看地被两三个高壮男人用近似挟持的动作拥着往他这边的院子走来。

  “主子!”青竹被人推搡了下,正拧眉准备说些什么,抬眼瞧见谢怀宁,怒气勃勃地将手从身旁人的桎梏中挣脱出来,几步小跑到了他身边,“他们突然硬闯进了府,说是——”

  “吏目大人得罪了,”那三人中的头目行了个礼,急声开口,“我名叶勇,这二人是叶文、叶武,我兄弟几个皆为叶府家仆。现府上小少爷突发急症,老夫人特派我三人请大人亲自到府上一叙。

  车马已经在外候着了,大人这边请。”

  用词虽然客气妥帖,但是那动作刚硬得倒是没留分毫叫人拒绝的余地。

  谢怀宁淡声道:“带着佩刀私闯民宅,这就是叶府请客的手段?”

  大约是因为身上的蛊毒刚刚才发作过一次,谢怀宁轻倚在门前,看上去伶仃而苍白,让三人面面相觑不由得产生出了一丝欺凌弱小的羞耻感。

  叶勇惭愧地抱拳道:“大人见谅。若非事出紧急,我们叶府也绝不会行如此无礼之事。今日得罪,事后我兄弟再亲自登门,给大人负荆请罪。”

  谢怀宁视线缓缓在面前三个人高马大、面色黝黑的男人身上掠过。虽然白日里晏老夫人已经给过他警醒,但是他也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不过该来的终归要来,他是有心想躲也躲不了几时。京城就这么大,他一个九品芝麻官,总不至于要和叶家过不去——只是今夜动静这么大,也不知道梁相知道他攀上叶家后,那边要怎么周旋。

  谢怀宁眉心隐隐作痛,不愿再想。

  同青竹耳语几句,待他将自己出行的药箱收拾过来后,才对着那几人道:“走吧。”

  到了叶府已近午夜,整个府却是灯火通明,一如白昼。晏老夫人在大厅等他,见他来了,疲惫地抬了抬手对身边服侍的大丫鬟春柳说道:“带他过去。”

  比起白日里,这会的她沧桑而疲惫,模样倒是更契合一个六十多岁早早失去了丈夫和子女的普通孤苦老人。

  但谢怀宁也知道,这些不过是暂时的表象罢了。

  毕竟细数京中,也没有哪个普通老太太是能像她这样,呼风唤雨,动动嘴皮子就能将城内任意一个哪怕官职在身的人在午夜抓到自己府上,供自己家小孙子打发消遣。

  他收回视线,点头算作行了礼,随着春柳朝后院走去。

  叶府毕竟是先帝亲自题字的“满门忠烈”之家,晏老夫人又虽是放弃了公主之身出嫁叶将军,但府邸后来也用公主府的规制重新修建,规格不可谓不高。

  但是相较梁相府邸的奢华锦绣,这里如今看起来就显得格外朴素简单了些。

  脚下的积雪已被人清得干净,屋顶上却依旧白皑皑的,夜风吹过,夹杂着雪粒,带来阵阵刺骨的凉意。

  春柳将人带到一个大院子前,朝里努了努嘴,道:“小少爷就在屋子里,大人进去吧。”

  谢怀宁微微掀了眼皮,凝视了会儿整个府里唯一未点灯光的院子,察觉到了些异样。

  如果说叶府先前看到的亭台花园只是简朴,那这个院子虽然占地不小,却简直可以算作荒凉。

  但他也没问什么,抬步便要进去。

  只是还没走两步,身后春柳瞧着那张比自家弟妹年长不了几岁的脸,突然于心不忍地喊了一声道:“这位小大夫!”

  谢怀宁侧过身,见她眼神闪烁着将手里的灯笼递了过去,“小少爷不喜欢点灯,您拿着这个照照路。”迟疑了会儿提醒道,“少爷院子里还养了些宠物,它们喜静,您动作仔细些,千万别吵着它们。”

  谢怀宁盯着她看了会儿,缓缓地笑了笑:“多谢。”接过灯笼走了进去。

  入目所及,除了最前面厢房和一小块外,到处都是毛竹、灌木和草坪,看起来不像贵人居所,倒像是个小型森林。

  风从树木的间隙中穿过,刮出“呜呜”的声响,但是之外并没有人的声音,几间屋子空空地荒在原地,几乎看不见被居住过的痕迹。

  谢怀宁顺着依次推开房门,直到第三间,这回倒不是空屋了。就着黯淡的灯火,能看见散落一地的食物和餐盘碎片。

  他走进去,将药箱放到一旁蹲下身,将碎渣里还算完好的一瓣瓷碗片拿在手中,嗅了嗅里面残存的黑色药汁。

  那应该是宁神用的药,不知道洒了多久,上面沾上了一点溅落的菜油,都已经微微凝固住了。谢怀宁分辨了一下里面可能用到的药材,正思索着,却见灯笼里的火光竟不知怎么灭了。

  月光透进房间,他的身后一道瘦长黑影轻盈而矫健地靠近,在夹杂了腥味的夜风里传出古怪而狰狞的野兽的低吼声。

  春柳虽是将人送了进去,却也没敢离开。她隔着院来回踱步,耳朵竖着略有几分不安地等着听里面的动静。

  自从叶鸣铮疯了之后,晏老夫人便也就几乎跟着魔怔了。她赶走了府里大半的下人,只留了几个贴身服侍的和从军队时期就跟着她的能以一当十的侍卫,一群人将叶府护成了一块铁桶,专心养着叶家的小怪物,要风给风,要雨给雨。

  ——必要的时候,甚至还得再给与一些新鲜的猎物用以献祭。

  春柳想起了院子里那些腥臭狰狞的猛兽,虽说早些时候已经叫人喂了足额肉食,这会儿都回了笼,应当不至于伤人,但毕竟不是什么应该家养的猫狗,心底还是担忧。

  正犹豫着要不要找人进去看一看,身后却传来脚步声,她回过头,惊讶道:“老夫人,您怎么过来了。”

  晏老夫人脸上毫无表情,眼睛一错不错地透过院门看着里面某个方向,道:“没有动静?”

  春柳摇摇头,过去虚扶着她的手臂,道:“已进去一刻钟了。”顿了下,又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那小大夫年岁不大,看着文弱,还是叫勇哥几个把他带出来吧。前两日已经叫少爷养的吊眼大虫咬伤了一个家仆……那大夫好歹也是太医院的人,又有梁相做靠山,真要伤了也不好交代。”

  晏老夫人冷笑一声:“他梁若泽也配叫我叶家跟他交代?也不想想,当年他梁家落魄,是谁接济了他,又是谁将他推举到了先帝面前。养不熟的东西,若非他当年从中作梗,我平儿怎会死在那种地方——”

  说话间,却听一声吼叫从院子里传出,尖利暴怒得似有地动山摇之势,叫人听着心中都忍不住发颤。

  春柳一惊,下意识地去看晏老夫人,老夫人眉头也皱了皱,朝身后跟着的叶勇三人眼神示意了下,叶勇点了点头,按着佩刀赶紧进了院子去。

  搜寻一圈,最终是在厢房后面找见人了人。只是令人意外的是,所见场面虽是血腥,却和想象中有些不同。

  偌大的草坪上,一只体型不小的吊眼白额虎正躲在灌木丛下团缩着呜咽,它的右眼似乎被什么贯穿了,血糊糊地留了个窟窿,往下喷着的血自厢房那边开始,滴滴答答流淌了一地。

  而在那只老虎的不远处,那个苍白单薄得仿佛风一吹就能散架的小大夫正单膝跪地,似是不堪摧折一般,以一种暧昧的姿势压在另一个身量高挑的男人身上。

  他们彼此的脸贴的极近,连冰冷的呼吸都这几近于无的距离交缠而渐渐变得滚烫。

  谢怀宁很少与一个人距离这么近。

  曾经是因为他的身份过于尊贵,除了贴身服侍的哑奴,无人敢近他身,如今是他体质特别,能防则防,轻易不能叫人近他身。

  这样贴近的感觉对他来说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他能听见彼此心跳一致的频率,如鼓声雷动,在无人知晓处怦怦作响。

  虽然在暗影下,他锁住对方咽喉的力度甚至可以不费劲地将他的喉管拧碎。

  但是现在显然不能这样做。

  他听到了来自身后叶勇几人的惊呼,垂下眼皮与身下那明明性命不由己,却依旧闪烁着兴奋嗜血意味的眼瞳对视了片刻,缓缓松开了手上的力道。

  正要起身,那人却猛地暴起将他整个人往下扯住,随即就地一滚,陡然将他压在了身下。

  电光火石之间,温热的呼吸压下来,谢怀宁感觉到自己的眼皮被湿润的舌头舔开,带着冰雪和青草的气味侵入他的五感,像是要将他的眼睛吃掉一般。

  只一瞬,那触觉又被人拉扯着强行撤离了。

  谢怀宁紧皱着眉头直起了身,却见被几人拉开的叶鸣铮深深地望着他,棕黄的眸子一眨不眨。

  “我喜欢你的眼睛。”

  他缓缓舔去了自己唇边先前被溅上的血迹,声音像金属敲击着碎玉,古怪的磁性中带着丝丝久不曾说话的喑哑。

  他笑了起来:“我喜欢你。”

  谢怀宁此生受到的爱慕表白不少,但上下细数,也绝无未有过这样放肆狎昵的。

  他扶着草地慢吞吞地站起身,目光越过叶鸣铮对上了姗姗来迟的晏老夫人,似笑非笑道:“老夫人派人夜半登门,说的是贵府公子急症发作,情况危急。

  可如今看来,小公子身手矫健,神思清明,可不像发了癔症的样子。”

  晏老夫人却没有回应。

  她朝叶鸣铮的方向急走了几步,伸手拿着帕子按在胸口吸了口气,眼神中隐隐闪烁着泪意,看起来极是宽慰激动。

  自从叶鸣铮得了这癔症以来,一直疯疯癫癫,半人半鬼。除了院子里养着的那些畜生,这么多年,鲜有他再愿意主动与外人交流的时候。

  上一次她听见他愿意开口说话,还是在前夜他逃离出府,见过谢怀宁之后。那时她就隐约预感,她苦等了这么多年的转机终于是盼来了。

  今日一见,果然不错。

  甚至于说,比她想象中的效果还要更好些。

  “这是多亏谢吏目。你来了,我孙儿一瞧见你,心里欢喜,自然什么毛病都没了。”缓缓舒了一口气,晏老夫人喜笑颜开。她瞧着谢怀宁,就像见着了金丹灵药,叫她多年郁积的沉疴就在这一刻尽数去了。

  手下慈爱地捋了捋叶鸣铮的头发,视线不动声色地掠过谢怀宁的右手又淡淡离开,再抬头望着他,意味深长地叹道,“其实旁人都说我铮儿疯了,可我不觉得。他这样健康、漂亮,怎么会疯呢?他只是心里病了。可那些庸医个个无能,没有一个能治他的心疾。可现在好了,怀宁你来了。”

  “怀宁你就是他的药啊。”

  一字一句说的情深意切,听在耳里却又生出几分毛骨悚然。

  谢怀宁与老夫人对视了一瞬,还未读清楚对方眼中的深意,只见那边又笑着摆了摆手,说:“谢吏目在这瞧病,你们还围着做什么?叶勇,你留下来替少爷将院子里那不懂规矩的畜生收拾收拾,别惊扰了大人。其余的人都散了吧。”

  说着,也不等其他人再答话,满面笑意地带着春柳先行离开了。

  灌木旁受伤的老虎不知什么时候已夹着尾巴静悄悄溜走了,只有一滩未干的血迹留在原地,昭示着之前看见的并不是错觉。

  也不知是不是受了凉,谢怀宁的脸色似乎比初见时更苍白了些,但是现下叶勇是彻底不敢再小瞧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小大夫。

  虽然叶小少爷院子里的这几只宠物野性不算太强,可那到底是老虎,就算是他,也没有把握能徒手将它伤成这样——能有这样强劲的武力,还偏偏叫他看不出深浅的……也不知道谢怀宁年纪轻轻到底是师从何处。

  但既然老夫人都没说什么,约莫也是有自己的计较。

  将两人送回厢房,熟练地收拾干净地上的一片狼藉,叶勇将散落在地的医药箱收拾好了拿进来,正准备告退,透过珠帘却见屋里谢怀宁正在为叶鸣铮把脉。

  两人一蹲一坐,隐约有人声响动,似乎是一人正在向另一人轻声询问着什么。

  灯火下,谢怀宁一身纯白色外衫透着微光,眉眼如琢神色漠然似云上仙人,可微微垂下的的右手却被血色浸透,印得袖口斑驳诡艳,像是罗刹自地狱而来,挟带着扑面而去的煞气。

  叶鸣铮蹲在离他半臂处,仰着头,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神情中带着一种贪婪却拘谨的渴望。

  他应该并没有专心在听对方在说什么,只是单纯地以这样的姿势坦率直白地觊觎着他,像是一头甘愿为此引颈受戮的野兽。

  叶勇被自己脑海里这大逆不道的形容吓得一机灵,摇了摇头,也不再打扰两人,将药箱放到桌上,然后轻手轻脚关了门,赶紧去院子里寻那只受伤的老虎去了。

  屋子里瞬间又只余下了他们两人。

  听见脚步声远去,谢怀宁淡淡扫了一眼屋外离开的方向,又收回视线重新以审视的目光看向叶鸣铮。

  虽然在知道叶府秘密的天潢贵胄里,私下也会有人把他叫做“疯子”、“怪物”,但是不得不说,到底是继承了晏老夫人来自皇室血统的美貌,纵然是现在这样披头散发、不修边幅的样子,从他的俊美的轮廓里依旧能窥见几分他原本彷如耀阳的容貌。

  他抬起手,用尚且干净的手背轻轻蹭了蹭叶鸣铮的右眼眼角。那里缀着一粒艳红色的小痣,像干涸的血迹。

  他凑近了看他,直到感应到对方变得灼热的呼吸,又挺直背退了回去。

  “我也喜欢你的眼睛。”他认真地夸赞,“很特别的颜色。”

  突起的指关节从他的眼尾往下松松地滑落,落到他的面前,摊开手,将手中挖出来的那颗甚至还粘连着血肉的棕黄眼球托举起来,望着他笑了笑。

  一双冷淡的眼睛只是略略弯起了半分,那层素来漠然的色调被柔和了,蓦地就显出原本的潋滟多情来。

  “和你的小宠物一样漂亮。”

  叶平生前未娶正妻,叶鸣铮也并非妾室所出,没人知道他的生母究竟是谁。或许融入了异域血统,他的眉眼比起寻常大夏人要来的更深邃惑人些。眼瞳乍一看是棕黄色,但现下仔细瞧着边缘又像泛着些绿——不像真人,反倒真与那只老虎的眼睛有七八分相似。

  他的目光恋恋不舍地从谢怀宁脸上落到那颗眼球上。

  微微偏头,叶鸣铮用一种凝望打量的神情看着它,竟像是一人一虎在对视一样。

  许久,缓慢凑近谢怀宁的手嗅了嗅,确认没有危险后抬起头,冲着他倏然咧嘴一笑,继而低头用舌头卷起那颗血淋淋的虎眼,竟是径自嚼碎了含进了嘴里。

  昏黄的烛火随着夜风摇曳,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在静谧中被无限放大。这本是一场极诡异的场面,可身处其中的两人却没有任何一人察觉有什么不对。

  叶鸣铮将口中的碎渣和着古怪的汁液咽下去,喉咙里溢出类似兽类饱餐一顿后的餍足笑意。张嘴用犬牙咬上谢怀宁的手指,尖锐的犬牙压在皮肤上,印出一点微不足道的痛感。

  他眯着眼,含混地说道:“那现在我是唯一的了。”

  【作者有话说】

  两章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