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田诗织消失那年, 夏油杰与五条悟找了很多地方,却没能找到任何踪迹。

  五条悟去调查了她的背景。

  一片空白。

  再去学校档案室翻找入学那会的学生资料,同样也一无所获。高层并不在乎神田诗织到底是谁、有什么样的身份, 对那些烂橘子而言,他们需要的只是嫉妒魔女的容器, 一个活生生的研究材料。

  事情就此陷入僵局。

  家入硝子靠着墙吸烟,苦笑着喃喃:“总不见得是真的凭空消失了吧。”

  这是第二年的冬日。

  也是天元大结界消散的第一年。

  咒术界介于混乱与守序的微妙平衡点上。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

  夜蛾正道被反复叫去京都开会。

  保护忌库的结界一并消散, 需要精通结界术的术师们一起, 在高专忌库重新建立一个强力而有效的结界。

  同时,正如九十九由基的理论所言那般, 咒灵的增速迅速降至了冰点。

  这场持续千年、漫长而血腥的拉锯战, 最终在她消失的那个冬夜中迎来了一丝曙光。

  不破不立。

  无可抵抗的时代浪潮已经倾轧而来,咒术界恒古不变的秩序即将重新洗牌。

  五条悟喊住了他。

  雪发的神子看起来有点疲倦, 眉眼透着深深的怅然。

  他问:“杰,你的路选好了吗?”

  两人并排站在屋檐下,夏油杰摸出一根烟, 眼神有点茫然。

  曾几何时,她也曾问过他同样的问题。

  整整两次。

  他那时给的答案是什么来着……?

  夏油杰凝眉细思。

  想起来了。

  他说:还要点时间。

  那并非拖延,也不是说谎。极恶诅咒师曾经走了太远太远,如今就算回头, 也忘不掉那些鲜血弥漫的日日夜夜。

  教徒视他为神明, 术师视他为毒瘤,凡人若是知道他的所作所为, 大抵也会视他为纯粹的恶来看待。

  那会的夏油杰不在乎。

  现在的夏油杰需要时间, 去一点一点摸索出新的道。

  五条悟揉揉眉心。

  他看起来很累——那也是当然的。作为五条家的下一任家主, 发生这样的大事,就算再想置身事外也没法完全脱身。更何况, 夏油杰知道,这是一个改变腐朽秩序的好机会。

  五条悟的理想是改革咒术界。

  聪明人不会放过大好的风口。

  五条悟开口:“杰。”

  夏油杰沉默地呼出一口烟。

  甘烈辛辣的薄荷味在胸腔蔓延。

  “我早就已经选好了自己的路。”五条悟说。

  历经三个轮回,少年神子身边的人来来往往,有的离开又回来,有的在迷茫中怅惘徘徊。只有他,依然像是迷雾中最明亮的那座灯塔,始终坚守如一。

  “诗织也选好了她的路。”

  “那你呢?”

  ——那他呢?

  夏油杰反复咀嚼着这句话。

  他有点茫然,有点疲倦。两个少年人静静在冬夜里站着,夏油杰指缝夹着的那根香烟快要燃烧到了尽头。

  他忽然记起了那封信。

  在第三次死亡时,诗织给她写了一封信。

  信的最后,让他作为夏油杰,再去看看这个世界,看看自己的心。

  他看见五条悟的理想,看见诗织的理想,最后,他要扣问自己的心,看清自己的理想。

  香烟燃烧至橙红色的尾巴。

  夏油杰慢慢呼出一口气,侧颜清冷。

  “悟,我找到了。”他说。

  第三年,夏油杰在海外当了交换生,边学习边做实地考察,同时不忘寻找神田诗织的下落。

  临近大晦日,他还是记得与五条悟他们有约,于是请了假回来。

  三年过去,夏油杰逐渐变得没了找到她的信心。

  那反复盘旋在内心深处一丝念头渐渐膨胀,变成一匹挣脱缰绳的烈马,他开始不可控地去想。

  神田诗织死过三次,时间回溯过四次。那么这一次,她会不会也跑到了他们所触及不到的地方?

  也许,她又回到了过去。

  所以无论五条悟与夏油杰怎么找,都找不到她。

  而在那里,也有两个DK。

  他们同样继承了记忆——或许连同这第四次的记忆也一起保存着。有更多的情报,对自己术式开发得更深,也掌握得更遂心应手。所以他们应该很顺利地就能揪出羂索,拿到秘宝,消除天元结界,而这甚至不需要花费多久……

  二十天?一个月?还是两个月?

  无论如何,凯旋的讴歌一定会为他们奏响。

  然后呢?

  那两个冒牌……不,过去的五条悟与夏油杰也会像他们一样,用这种满怀爱怜的眼神甜蜜注视着她吗?仔仔细细铺好窝,满心算计着该怎么把看中的配偶叼到自己窝里,再把可怜可爱的小伴侣藏起来,叫外人窥视不了分毫。

  也会像他们这样,饱含爱欲地把她拥入怀里,恨不得融入骨血那般耳鬓厮磨吗?

  “……”

  夏油杰忽然停下了脚步。

  天空的雪还在纷纷扬扬的下,道路两边积了厚厚一层棉花似的白霜。山间雾气重,路滑,再加上飘雪,便愈发不好走。

  前方的辅助监督回过头来:“夏油先生,怎么了?”

  夏油杰虚虚垂眼。

  风很大,他乌睫上也缀着一点冰凉。夏油杰缓慢地眨了下眼,抿去那点冰冷的雪晶,表情有一瞬间的空茫。

  他想起在幻境成婚时,自己立下的誓言。

  ——继承再多的记忆也无妨,他不需要用遗忘来减轻痛苦,愿意就这样生生世世纠缠下去。

  现在想来,这是何等天真可笑。

  当自己成为被抛下的那一个,夏油杰才真正尝到如坠地狱的痛苦滋味。

  嫉妒的火焰将他灼烧,冰凉的雪落到肌肤上,不仅未能缓解,反而成了推动火焰的那一把干柴,将理智放在火上炙烤。

  为什么被抛下的是他?

  凭什么过去的夏油杰能拥有她,拥抱她,触碰她,亲吻她?

  同样都是他。

  同样都是夏油杰。

  他为什么不能被选择?

  名叫羡慕与妒忌的怒火,在这一刻似野草般疯长,漫山遍野地烧了起来。

  辅助监督小心翼翼的声音唤回他的思绪。

  “夏油先生,你、你没事吧?”

  辅助监督好像被吓到了,不停瞄着他的面孔。刚一撞上视线,就倏地移开目光,似乎连对视都需要莫大的勇气,嗫嚅着说:

  “你的脸色看起来……很、很不好。”

  夏油杰没说话。

  半晌。

  他抬手,盖住自己的脸狠狠搓了一把,冷倦道:“走吧。”

  他这次回来,恰好撞上一个任务。

  内容是祓除一只术式特别的咒灵。

  没费多大功夫,夏油杰轻易便将其变成了咒灵球。

  被收服前,那咒灵搓出了一颗发着光的白色珠子。

  夏油杰拾起珠子,敛眉微忖,到底还是叫出了新收复的咒灵小弟,指着球问: “这是什么?”

  那咒灵表情已不似方才那般垂涎欲滴,规规矩矩地低着头,六只裂开的眼珠齐齐望向夏油杰掌心的白色圆珠,呆滞道:

  “是……爱……”

  他怔忡,刹那间明白过来,低眸看去,面露自嘲。

  这只咒灵的术式,是将人类内心最深重的执念,具象化成具体的物件。

  求财者见它,得满怀黄金。

  求权者见它,得无上权杖。

  可夏油杰见了它,得到的却是一颗氤氲着淡淡白光的圆珠。

  咒灵说这是爱。

  咒术理论课告诉他,爱分明是诅咒。

  但这颗珠子看起来纯洁无瑕,不沾一丝污浊,没有一处能让人联想到肮脏不堪的诅咒。

  多奇怪。

  诞生于沾染无数鲜血、曾三次误入歧途的极恶诅咒师之手的,竟是这样一颗纯粹干净的珠子。

  雪下得越来越大了,漫天飞舞的白晶,落到珠子上,却显得比白珠还要黯淡两分。

  夏油杰沉默注视着白珠良久。

  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将它收了起来。

  “……我很想你。”

  她一定不知道,他是如此爱她。想得心脏犯疼,渴望得身体发痛。

  ……

  满室寂静。

  神田诗织抱着枕头,眼神飘忽来飘忽去,一会望望天花板数上面的花纹,一会低头扒拉扒拉床单看有没有奇怪的痕迹,半晌,才组织好语言,讷讷:

  “让你担心那么久……我很抱歉。”

  她不太敢看夏油杰现在的表情。

  他看上去痛苦又隐忍,眼里却带着真切的庆幸。身上散发着的浓烈情绪好似一个巨大的深渊,要将她拖拽进去,彻底吞吃入肚。

  她紧张地揪着被套,原本平坦的表面硬是被她揪出一个个小山包。

  氛围在这时显得有些尴尬,神田诗织有心开口,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问:你过得也还好吗?

  放在平常是很普通的寒暄,可作为闷声不吭失踪十年的人这么问,就显得有点欠扁了。

  还是:晚饭吃了吗?

  ……好像不太适合久经相逢的场合。

  那还是、还是再道一遍歉吧。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个了。

  神田诗织纠结一会,正想张嘴,却见夏油杰凭空变出了一颗白色珠子。

  她讶异:“你学了魔术?”

  夏油杰打量她一番,好似也发现了她咒力的不稳定,有点担忧地蹙眉。

  “不,这是从一个有着储物功能的咒灵那取出来的。”

  “哦。”原来是这样。

  神田诗织恍然,忍不住又看了两眼那颗白色珠子。

  发着淡淡的乳白光晕,浑身洁白通透,好像那种……那种小说里写的夜明珠。

  她还从来没见过夜明珠呢。

  于是她指着这颗珠子,好奇问:“杰,这是夜明珠吗?是不是很贵啊?”

  凭直觉看,她觉得应该很贵。

  因为很少见嘛。

  夏油杰喉结微滚。

  他眸光闪烁,哑声:“它本身没什么价值。可你要是收下它,它就会变得价值连城。”

  “嗯、嗯?”神田诗织懵懵懂懂,没明白他的意思。

  她低头,又看了看那颗夜明珠。

  夏油杰说它没有价值,她不这么认为。看这周围淡淡的浮光,怎么想都觉得是一种昂贵的矿物……或者玉石一类的东西。

  如果是游戏里送给她,她会立即欢天喜地的收下,反正只是一串数据嘛。但现实里突然把这么昂贵的奢侈品摆她面前……

  她、她还是有良心有道德的好公民啦!

  神田诗织咕咚咽口口水,悄悄上手摸两下,很不舍得地移开视线,一张小脸正气凛然:

  “这个好像有点贵。我——”

  话还没说完,夏油杰眸光一暗,已经俯身吻了上来。

  “呜、呜嗯?”

  神田诗织被这始料未及的发展弄得一愣,因为惊讶,眼睛不自觉地瞪大,唇齿也跟着张开了一丝缝隙,另一条不属于她的舌头很快就像游蛇般滑了进来。

  与此同时,她分明感觉一只大掌抚上了她的大腿。

  掌心很烫,哪怕隔着宽松的卫裤面料,也好像要将她的肌肤烫得烧了起来。

  神田诗织瑟缩一下身体,有些慌乱地去推夏油杰,但很快,她就感到了一丝异样。

  夏油杰没有做什么不规矩的动作,只是稍微拉开些卫裤的口袋,将什么东西放了进去,随后便抽身离开。

  圆滚滚的,有点硬。她想了一会,忽然看向他的掌心。

  那里空荡荡的,珠子不见了。神田诗织再低头掏掏自己口袋,果不其然,在里面发现了夜明珠。

  夏油杰垂着乌睫,怪怪的刘海被他随意往脑后捋了一把。他笑笑,轻声:“这本来就是你的,除你之外,没人有收下的资格。”

  “你可以随意处置。丢掉也好摔碎也好,但是不能再转手送人。”

  什、什么意思?这本来就是她的东西吗?

  好像没什么印象欸。

  但是,夏油杰好像很执拗地想要让她收下,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

  总之,之后再找机会还给他吧。

  她迟疑:“那我就收下了?”想了想,又说,“会好好保管的。”

  “嗯。”夏油杰轻轻应声,眉眼温柔。

  神田诗织把珠子放在口袋里,又怕不小心压碎,从口袋里拿出来,放到旁边的小挎包里。

  “先这样暂时放一放,退房的时候我再带走。”她说。

  夏油杰耐心等她捣鼓完,等神田诗织终于正面转过来了,他俯身过去,凝视着她的脸颊,眸光缱绻。

  神田诗织不自在地抬高一点枕头,挡住他靠过来的身体。

  她觉得,自己得把跟五条悟说的那番话,再与夏油杰说一遍。

  门前响起突兀的“滴”声。

  有人刷房卡开了门。

  五条悟站在门口。

  玄关的灯映亮男人半张漂亮面孔。他视线缓缓在姿势暧昧的两人身上停顿片刻,六眼扫过皱皱巴巴的被褥,慢悠悠地笑。

  “干嘛啊。”他说,“老子还没死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