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空气诡异地沉默了一瞬。

  夏油杰没有立即动作, 他好像在思索,也好像在犹豫。神田诗织却克制不了身体的本能反应, 心理恐惧让她眼眶忍不住湿润,愈发把自己蜷缩成了一团。

  “……”

  轻微的吐气声。

  她感受到温热的躯体靠了过来,有什么东西擦过她的耳畔,旋即窸窸窣窣的声音响了起来。

  没过多久,眼罩就被解下了。

  乍见光明,神田诗织眼睛有些受不了。她只好眯了眯眼,湿润的水雾模糊歪曲了眼前人的面容,但也依稀可以分辨出一些基本特征。

  长黑发、很高、穿黑色和服、好像还打着耳钉。

  她果然没有猜错。

  就是怪刘海。

  有了光源,恐惧终于慢慢消退。神田诗织精神缓和不少, 只是身体还是一阵阵的发软, 没有力气。

  那人轻松将她翻了个面,把她放到自己大腿上半拥着她, 让她得以靠着他的胸膛支起半个身体。

  摘下眼罩才发现, 四周的墙壁都被明黄色的符纸贴满了,正微微发着光。低头一瞧, 锁住她手脚的镣铐似乎也是特制过的, 细细的, 不重, 大小正好, 很结实, 扯也扯不掉。

  怪不得用不成咒力。

  被压制住了。

  连她身上的衣服也不知何时被换了一身,纯白的真丝睡裙裹着身体,虽然单薄, 但因为房间里开了暖气,所以她也不觉得冷。

  观察完房间, 神田诗织终于将目光转了回来,恰巧撞上一双狭长眼眸。

  标准的狐狸眼,眼尾自然上挑,眸色深邃幽暗,显得危险而惑人。

  而现在,这双深似漩涡的眼睛正无比专注地看着她。

  仿佛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似的,隐含探究意味。

  他失败了。

  什么都没看出来。

  那些原以为她会有的惧怕与厌恶,夏油杰没能在她脸上找到。

  神田诗织问:“绑我干嘛?你不是不想见我吗?”

  “……”

  夏油杰没有立即回答。

  他注意到黏在她脸颊上的鬓发,于是换成单手抱她,用腾出的另一只手抚过她的脸。然后像对待精致易碎的瓷器那样,用指尖挑起发丝,细致且耐心地一点一点拨开。

  少女一张秀气小脸终于完整地露了出来。

  直至做完这些步骤,他才不紧不慢道:“现在想见了。”

  “?”

  听听,这叫什么话。

  她牙根顿时又痒了。

  好在身体终于恢复了一点力气,夏油杰抱着她,两人距离极近,包含在链条限制的范围内。她当机立断抬腿,伸脚就要踹上他的腰腹。

  结果很没面子地被夏油杰精准捕捉。

  神田诗织挣扎着往回收,却硬是被捉着脚腕没能收动,于是只好干巴巴地要求:

  “给我解开。”

  夏油杰偏了偏头。

  少女瞪着圆圆的眼看他,脸颊红扑扑的,身体出了汗,浑身上下都湿淋淋黏糊糊。睡裙不长,又很薄,挣扎间往上卷了一大截,只堪堪遮住了大腿根,露出大片奶白色的肌肤。

  夏油杰眸光微黯,喉结隐忍地滚了滚。

  指腹下意识地摩挲着她的脚腕——柔滑细腻,令他几乎本能地联想到她身上的触感。

  一份把自己包装好送上来的奶油小方。

  他俯下身,爱怜地亲了亲奶油小方的唇,眼眸里满是温柔的爱意。

  换来她眼疾手快的一个下咬。

  一点也没客气,直接咬破了皮,沁出了血珠。

  夏油杰也没生气。

  对于她,他总是近乎于无底线的纵容。

  教主大人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拿大拇指抹去嘴上的血珠。血液晕开,薄唇逐渐染上妖艳的猩红。

  “坏孩子。”

  狐狸眼美人掀眸,眼尾上挑,眯出细长弧度,唇上那点颜色红得灼目。声音也被刻意压得低低的,慢条斯理的语气,隐约带着引诱的味道。

  可、可恶!

  明知道她的薄弱点,居然故意拿美色/诱惑!

  但她已经今非昔比了。

  她不是会被区区美色拿下的女人。

  神田诗织硬气地挺直腰板,回敬他:“渣男眼镜猴。”

  教主大人笑眯眯的,不仅照单全收,还好脾气地配合:“嗯。”

  “小眼睛怪刘海。”

  “嗯。”

  “肌肉混蛋。诅咒你变地中海。”

  “嗯。……啊,不过我发量一向很健康,这个诅咒大约实现不了,换一个吧。”

  “……”

  “只是因为想见我?为什么突然转变了态度?”

  “也有高专不怎么适合你的原因。”

  “高层,看你很不顺眼吧?或许暗地里就在策划消除你也说不定。”

  “诅咒师的话才不可信。”

  “……”

  “嗯。也是呢。”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神田诗织忽然:“你抽烟了吧?烟味好重。”

  醇厚檀香与薄荷烟草的气息混合成强烈的夏油杰味道,他又离她那样近,强行把她圈在自己怀里,导致她浑身都被这股夏油杰的味道密不透风地包裹着、入侵着。

  夏油杰闻言微怔。

  他抬手,低头嗅了嗅自己的和服。

  “啊、抱歉。来之前姑且做过消除气味的管理了,还是很重吗?”

  教主大人有点苦恼,“也许是习惯了吧,我自己闻不太出来。”

  知道她闻不得太重的烟味,这次夏油杰乖乖松了手,把她小心放在床上靠着抱枕,自己则离得远了点。

  神田诗织看着他。

  夏油杰微笑着回望。

  她突然:“我记得,你以前不抽烟。”

  夏油杰想了一下,不在意地笑起来:“好像是吧。”

  “怎么忽然抽烟了?”

  夏油杰屈起腿,漫不经心:“因为感兴趣了。硝子不是也在抽吗?”

  “硝子抽烟,是为了发泄压力。”

  极其稀少的、能治愈他人的反转术式持有者。

  虽然没有上前线,但天天面对伤患、见证生命的延续与消散。家入硝子所承受的压力,从来不比任何术师低。

  “那么你呢?当时也是为了发泄压力吗?”

  “……”

  夏油杰轻描淡写,“或许吧。”

  能让不抽烟的人忽然抽起烟,理由也就那么一两种。

  神田诗织叹了口气。

  她想起那部与夏油杰看过的电影。

  ——“你觉得他应该得救吗?”

  ——“也许只差一个契机。……能决定向左转还是向右转,这样的契机。”

  -

  给夏油杰发完诅咒娃娃4号后,闺蜜发来消息,约她出门逛街。

  正好,她因为游戏有点糟心,于是当即一拍即合。

  闺蜜想去私人影院。

  神田诗织没什么意见,两个人便选了一家网上好评率高的私人影院,付了钱进去。

  这还是她第一次来私人影院。

  闺蜜驾轻就熟地在自助机点了几下,问她要看哪几部。神田诗织端详着自助机上显示的电影,一下子就瞥见了眼熟的名字。

  闺蜜正好没看过,她便决定二刷一遍游戏里看过的影片。

  两人进了包厢,等了没多久,影片就开始了。

  优秀的电影从来不怕重刷,越咀嚼,反而越能品出味道。

  故事还在缓缓往后推进。

  主角B的朋友发现了好友的反常。

  但关心的询问也被搪塞了过去。

  包厢里很暗,但好在不是全黑,还有幕布的光亮。

  白光打亮了少女秀气的面孔,神田诗织靠在沙发上,始终沉默地看着。

  直至剧情推进到这一段,她忽然指了指幕布,开口:

  “我看第一遍的时候,觉得这段的主角有一点像自己。”

  闺蜜正咔嚓咔嚓嚼着薯片,眼睛发直,看得入迷。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投来一个疑惑的眼神。

  神田诗织托着下巴:“你看,小学时的我不也是这样的感觉吗?一个劲儿的在推开别人。”

  闺蜜努力回忆了一下。

  “你这么一说……好像确实。”

  “仔细想想,你那时性格真的很糟糕。我居然能坚持下来和你做朋友到现在——天哪,我实在太伟大了。”

  “所以,你自觉请客吧。”

  连闺蜜都承认的糟糕性格。

  她那时到底差劲到什么程度呢?

  是一个不对世界有任何期望,封闭着自我的空壳。

  生母说她是恐怖的人偶娃娃,幼稚园的老师说她看起来没有一点生气。

  如果,当时在她面前出现两个按钮。

  一个按下去能立即毁灭世界,一个按下去能拯救世界于水火。

  她大概也会心无波澜地按下毁灭世界的那个。

  因为没有意义。

  对自己的生命无所谓,对他人的生命也熟视无睹。

  她小时候就是有这么糟糕。

  所以在被安置到福利院时,她也没有和别人交流的打算,只是很普通地窝在角落盯着窗外发呆,一呆就是一天。

  周围的小朋友看她死气沉沉,也不愿意和她玩,久而久之,她就成了一个人。

  但总有那么一些奇奇怪怪的人会来找她。

  起先是院长奶奶。

  院长奶奶教她画画,教她认字,在她一个人发呆的时候,会特地拖着板凳过来,操着苍老的声音与她闲聊。

  没有回应也没关系,似乎也影响不到院长奶奶。夏天时,老人家就这样晃晃悠悠地摇着扇子,眯着眼,一边给两人扇风,一边想哪说哪。

  然后是她的养父母。

  放着性格开朗的孩子不领,领养了她这么一个古怪小孩的,更加古怪的父母。

  准备好吃有营养的饭,洗完热乎乎的澡就把她塞进柔软的被窝里,每日更是雷打不动地给她讲睡前故事。

  其中讲得最多的,是《银河铁道之夜》。

  她觉得这对夫妇很爱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事。

  再然后,是她的闺蜜。

  人小鬼大,嫌弃同班同学都太闹腾,所以反而看上了寡言少语的诗织。

  坚持不懈地用糖果进行外交,声称世上没有一个小孩能抵抗住糖果攻势,不顾她拉下的冷脸,十分粗神经,追在屁股后面俨然一副哥俩好的模样。

  班主任也一样。

  总爱揉她的脑袋,温声细语地夸奖她。

  总之——

  遇见的人都那么奇奇怪怪。

  直至养母忽然发烧,病倒在了家里。

  诗织第一次感到手足无措。

  她费劲地去摸手机,给还在上班的养父打电话,话讲得磕磕绊绊。

  养父虽焦急,却不忘温声安慰,又连忙请假赶回了家。

  好在没有大碍,只是需要吊针。

  她搬着小板凳陪在床边,女人笑着摸了摸她的脸,轻声:“诗织,别哭了,难过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她眨了眨眼。

  才发现脸上凉凉的、湿漉漉的。

  “诗织,你喜欢《银河铁道夜》的故事吗?”养母问。

  她有些犹豫:“我不清楚。”

  养母笑了笑,示意她去看窗外。

  今天天气很好,云层很薄,星星密布,连成闪烁的宝石。

  像故事里描绘的星空一样。

  “现在呢?”养母问。

  诗织想了想:“星空很好看。”

  “那换诗织给我讲讲这个故事吧。”养母笑着说,“我可喜欢这个故事了。”

  于是她端正了小小的身体,按着记忆里养母以前给她讲的那样,断断续续地、一本正经地讲起了《银河铁道夜》的故事。

  这好像是她转变的契机。

  自那之后,她第一次接受了闺蜜的糖果。

  扎着羊角辫地女孩子吃惊地张大嘴,险些要把下巴蹬掉,但立即反应过来,欢呼一声后猛地扑了上来。

  诗织开始有意识地与周围人交流。

  老师也很高兴,笑眯眯地奖励了她一朵小红花。

  所以,诗织是被许多双手拉着,填满了空壳,才成长为了如今的神田诗织。

  闺蜜说:“干嘛突然提起这些?”

  是啊,为什么呢?

  她看见了插满烟灰缸的烟头。

  她看见了主角B日益消瘦的身形。

  她看见了放在抽屉里的安眠药。

  她看见了面对受害者父母声泪俱下的质问时,他攥得不能再紧的手,与狼狈动摇的模样。

  镜头语言将一切都叙述了出来。

  第一遍看这部电影时,神田诗织看见了自己。

  第二部看这遍电影时,神田诗织看见了夏油杰。

  站在现在回头看,她那时大约怀着一点自己都没发现的小小祈愿。

  ——希望有人能发现她,哪怕她闭口不言,也能坚定拉住她的手,把她拉出泥沼。

  “是啊,为什么呢?”

  她注视着幕布,低声喃喃,“只是忽然觉得很相似而已。”

  但是她没有成为在夏油杰坠入深渊前,拉起他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