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谭航和姜淑云越来越无力管辖他们哪吒般的儿子。

  这回谭既来回家,俩人除了关心他的安全之外,关于工作,一个字都没有置喙。

  不是不忧心,而是深知他们管不了。

  谭既来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儿。

  正相反,他是个非常有主见的成年人。

  两天后,全球舆论也慢慢恢复平稳,涉Compound-X的案子,也交给理事会全权调查起诉。

  谭既来和孟桐的研究工作,也重新恢复正常,不再被警方以公共安全为由阻止。

  因为公共安全的威胁因素被他们搞没了。

  为了搞科研,顺带□□扫毒,WSTO奇葩三人组,全球独领风骚。

  谭既来和孟桐重新恢复科研工作,WSTO的大部分事宜交给陆瑶打理。

  经过验证,这个组织还是挺有必要存在的,毕竟科技是双刃剑。

  商讨完WSTO的工作安排后,孟桐开车送俩学生回家。

  先送陆瑶,再送谭既来。

  谭既来只在爹妈家住了几天,就搬回了京大家属院。

  孟桐轻车熟路,载着他去往西北四环外。

  路上孟桐随口问:“那边案子快结束了,他应该快回来了吧。”

  谭既来点点头:“应该快了。”

  他低头翻阅微信置顶的那个人的聊天框。

  他很少给他发消息,怕打扰对方工作。

  孟桐开车跟他骑摩托一样猛。

  谭既来看手机时间久了,头晕恶心。

  他从书包里摸出根果丹皮啃了一半,望着窗外的风景出神。

  他们路过三环一家老牌商场。

  谭既来看清那栋楼,无意识地伸手去抓右手手腕。

  孟桐注意到他的动作,眉心微皱。

  他很久没有抓手腕了,自从闭弦环卸下之后。

  人是很奇妙的动物,就比如孟桐曾百般努力回想,徒劳无功,但是谭既来毫不相干的一个动作,却能唤起他尘封久远的记忆。

  过去的碎片猛地从脑海深处跳了出来,有些刻意忘记的不快蓦然浮上心头。

  孟桐微张嘴巴,忽然问:“既来,我们是不是很久之前就见过?”

  谭既来挑眉“嗯”了一声,表疑问。

  孟桐偏头,盯着他的脸:“小时候,在商场顶楼,琴行门口,我是不是见过你?”

  别说孟桐震惊,谭既来自己都没想到。

  “哦对哦,”谭既来回过神来,一拍大腿,“可不是吗!”

  他回到过去,遇到了小时候的李则安……那么也遇到了小时候的孟桐。

  那个跟一群不懂事的臭小孩孤立小李则安的小孟桐,那个被谭既来拎着领口抵在墙角一通臭骂的小孟桐,就是眼前这个开车的老孟桐。

  孟桐恍然大悟:“我说呢,当初那个怪叔叔为什么叫我孟老师。”

  “你才怪叔叔,”谭既来嗤笑一声,“真是从小就不讨人喜欢,他都是喊我哥哥的……”

  车里气氛有微妙的变化。

  孟桐脸色说不上来尴尬还是难堪。

  谭既来从平行时空回来后,他就敏·感地意识到自己这个学生知道了很多。

  但是他知道李则安不是多嘴的人,应该不至于跟谭既来提他的隐私。

  所以孟桐一直想不明白谭既来怎么知道的。

  现在明白了。

  谭既来亲历过去,所有是非,根本不必李则安赘述。

  想通这一点,孟桐反而轻松。

  他问:“后来做笔录的时候,小安说有个好心的哥哥救了他,是你吧?”

  谭既来眼珠一转:“笔录?”

  孟桐点点头:“你救的他,那你应该知道啊,他被那群校霸踢得肋骨骨折,回家后发烧,上吐下泻,老秦最后报警处理。”

  “我的天哪我不知道啊,”谭既来头疼,憋了半天忍不住吐槽,“孟老师,你可真行,帮着那群熊孩子欺负你弟弟……”

  他那么快赶去救下小李则安,都被踢断了肋骨,那如果不是他恰好回到过去……谭既来闭上眼睛,都不敢想会发生什么。

  他天生不喜欢痛苦的事,很少主动去想象李则安的童年。

  现在他控制不住让思绪蔓延,去想哪怕当初有一个同龄人站在小李则安身边,都好……

  孟桐眼皮微垂,盯着路面:“你说那群孩子当中,有多少人是真的厌恶他,有多少人是跟风起哄?还有多少是怕不跟着欺负他,自己就会变成下一个目标?”

  谭既来:“问你自己不就知道了?。”

  孟桐“嗯”了一声:“所以后来读过一本书,说人在进入群体的时候,为了更好的融入,会牺牲一部分自己的智商,深以为然。”

  谭既来冷哼:“我看不止牺牲智商,还有良知。”

  孟桐动了动嘴唇,手指抠入方向盘的皮套。

  良久他问:“换成你,会怎么做?”

  谭既来刚想回答,孟桐又抢先补充:“前提是你不爱他,他只是你一个很普通的朋友。又或者你从小到大,见到别人被霸凌的时候,你做了什么?”

  谭既来仔细想了半天,说:“还真有一回,我看见有外校的校霸敲诈勒索我们班女生。”

  “然后呢?”

  “然后我发动我四五个发小,一起护送她上下学。后来又动员了我们班男生,再后来队伍发展成整个级部,全学校……只要有我们学校男生在的地方,就没有人敢欺负我们学校的女生!”

  孟桐嘴角抽搐,难以置信,半晌后结结巴巴说:“难怪你能搞的全世界陪你群殴南美大财团……你从小就不是个省油的灯……”

  谭既来懒洋洋靠着椅背:“你说那本书叫《乌合之众》吧……你都说了他们是乌合之众,就该知道他们人心不齐,不堪一击。”

  孟桐哑了半天。

  车子驶入家属院,停在单元门口。

  孟桐挂到P档,松开刹车,一手撑着方向盘,一手抵着额头:“其实最早,我也是被欺负的一个。”

  谭既来好奇地偏头看他。

  “他跟你说过没有,或者你知不知道?”孟桐顿了顿,“我从生下来,父母就不在了,从小由我小姨抚养长大。”

  这是谭既来不知道的。

  他很缓慢地问:“所以你不是一直跟着秦教授?”

  孟桐摇头:“不是,我爸跟我妈压根儿没结婚,他在我妈生我之前就跑了,我妈大着肚子,又气又急,生我的时候难产去世。”

  “三十多年前的社会民风,你应该可以想象,我生下来就带着无数多的流言。”

  “所以小姨把我带去国外,那里没人对我的身世指指点点。”

  “再后来,我小姨结婚、回国、生子。”

  孟桐鼻息浮动,最后冲出一鼻子气:“小时候,我对小安的感情特别复杂。一方面因为我跟着小姨长大,会真的会把她当成亲妈,也很自然地觉得她生下来的小东西,是我的亲弟弟。”

  “另一方面,我偶尔会不太平衡,就像家里添了二胎,第一个孩子难免会有心理上的落差。”

  “但后来我发现,只要我去争去哭,我总还是能得到小姨格外的疼爱。”

  “我在小安还在吃奶的时候,就学会了跟他争宠。”

  “甚至有一点点嫉妒,因为我其实知道,他比我幸福。”

  “父母恩爱,书香门第,最重要的是,他不必承受我所承受的流言蜚语。”

  他说完缓了很久,才继续说:“所以后来他被众人围攻的时候,我心情更复杂了。”

  “难过、心疼、纠结、惊恐,还有……”

  孟桐笑了一下:“不怕你觉得可笑,我当时心里还有一丝丝隐秘痛快。”

  “我觉得命运公平,我所经历的,他终于也经历了。”

  谭既来张嘴,傻了半天,完全不知道该说啥。

  “你……”终于谭既来干巴巴开口,满脸问号,费解地看着他导,“你经历的那些悲惨,又不是他导致的,为什么要在他身上找心理平衡?”

  他说完抬手,用力给胸口顺气:“我的天哪,他全家摊上你,真倒霉。”

  孟桐没有否认,安静地亲手剖开他人性里最阴暗的部分,跟谭既来幽幽分享。

  “他跟着奶奶离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敢去公墓看我小姨。”

  “我知道我不对,小姨未婚时就抚养我,承受的压力比我更多。”

  “但是我却在她去世后,伙同别人欺负她的儿子。”

  “如果她在天有灵,肯定心疼极了……”

  谭既来垂下眼睛。

  半晌骂了一声:“操!”

  孟桐指尖抚摸着黑色的牛皮,慢慢说:“不说那么多了,总之现在看到有人那么爱他,我真的很开心。”

  “这次没有私心杂念,没有嫉妒,只有祝福。”

  “我希望你们永远幸福,长久相守。”

  谭既来艰难地维持礼貌,跟他告别,拎着书包下车。

  他回到家里,开了灯。

  楼下的孟桐还没有走,昂头看着那发光的窗。

  他人生有一大半的时间,在那套房子里度过。

  但无论他在其中生活多久,永远不是那个家的主人。

  他很久之后想才明白这一点,知道自己跟弟弟无声地较劲,真的很无聊。

  傍晚忽然来了一阵雨,天色提前变得阴沉。

  这让孟桐想起法院宣判那天,也是这样的阴雨连绵的鬼天气。

  因为小李则安执意不肯跟老秦,最后老秦失去了抚养权。

  他记得老秦蹲在法院门口,最后抱了下李则安小小的身体。

  老秦眼里全是难过:“小安,你就那么讨厌舅舅吗?”

  小李则安说:“我不讨厌舅舅。”

  老秦茫然困惑:“那你到底为什么不愿意住在舅舅家?”

  小李则安没有说话,目光越过老秦的肩膀,又精准地找到他的眼睛。

  他在大雨滂沱声中吓出了满身满额的汗。

  孟桐眯了下眼睛,心脏抽痛,伏在方向盘上。

  时隔二十五年,他还能被当年的惊慌感击中。

  但是小李则安最终也没有说原因。

  他放了自己一马,搂着老秦的脖子告别。

  此后二十年,杳无音讯。

  每年阖家团圆的节日,老秦总要念叨他消失不见的小外甥。

  他扒着饭碗,又经历过一段曲折复杂的心路历程。

  刚开始的时候,他也很想他弟弟,毕竟一起长大,突然少一个人很不习惯。

  再后来他习惯了,心安理得享受老秦的独宠。

  于是当老秦每每提到李则安时,他心里有种不可告人的企盼,希望老秦快忘记他吧,就当从来没有这个人。

  再再后来,某年某月,他跟老秦回小姨家打扫卫生。

  整理房间时,在上下铺的卫生死角,他找到了八岁生日时,李则安送给他的画。

  那是张素描,画着两个人背靠背玩拔河。

  他弄丢了很多年,早就忘记了还有这样一张画。

  所以当骤然看到时,他愣住了。

  那幅画笔锋稚嫩、粗糙,蒙了很厚一层尘。

  但是他捏着那张画,在屋子里缓缓蹲下身。

  胸口太闷。

  压抑地透不过气。

  从那天起,他莫名其妙开始热烈地想念多年不见、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的表弟。

  来年报专业,他义无反顾选择了神经医学。

  他又跟老秦磨了很久,再一次搬回小姨家。

  他最喜欢夜深人静时,坐在次卧的窗前,盯着天空思考分析,他小姨究竟发生了什么。

  机缘巧合,他误打误撞,居然真的撞进超研组。

  他看到病床上呼吸困难的白人姑娘,控制不住地亢奋激动。

  这是他最接近真相的时刻。

  他全力申请参与科研。

  导师问他申请加入超研组,是否经过认真仔细地考虑。

  “你可能会有危险。”他导皱着眉。

  他“嗯”一声:“我知道。”

  我当然知道有多危险。

  但是我还是想做。

  更让他惊喜的是,他居然在鬼森林撞见了李则安。

  整整二十年没见,他个子变高了,五官长开了,眉眼又像小姨又像姨夫,好看到男生看一眼都心动的程度。

  唯一没变的,是他看自己的眼神,跟二十年前一模一样。

  厌恶、反感。

  孟桐在歉疚中乐观地想,起码他也一眼认出了自己。

  终归是血脉相连。

  那次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勾·引”老秦。

  可孟桐不想太早告诉老秦他找到了弟弟,这样没惊喜。

  然而老秦年纪越大人越懒,不想点儿办法肯定请不动他。

  “我被人打了。”

  孟桐捂着脸,可怜巴巴。

  老秦提着木剑,呲牙:“下回我去保护你。”

  他成功把老秦带到鬼森林,想着什么时候安排他们见面。

  没料到中间发生了一堆意外,老秦在他不在场的时候,提前见到了长大后的李则安。

  ……

  无事发生。

  人年纪大了眼神就是不好使。

  孟桐好几回想问老秦:您没发现这个人长得很像您妹妹妹夫么?

  但他看李则安也没有相认的意思,索性也不提。

  反正人跑不了。

  不差这几天。

  他搬离房子后,没有通知老秦。

  他知道老秦的习惯,总有一天他们能在房子里撞见。

  他不信这回老秦还认不出。

  只是有一点,他有些担心。

  老秦这把年纪的人,不知道会不会发现李则安和谭既来的关系,发现了之后,又会怎么看待。

  令孟桐没想到的是,老秦只是眼瞎,心不盲,相认当晚就解读出了俩人不言而喻的感情。

  更让他意外的是,老秦很识趣地没点破,甚至在他调侃暗示谭既来是李则安的人时,还会一巴掌呼过来圆场。

  “不是你学生啊!”老秦怒目圆睁,潜台词是“你招个学生结果把小安骗走了,你还有理了”?

  孟桐一边喊“是是是”,一边硬生生背了这口锅。

  为数不多的相处中,孟桐冷眼旁观。

  与其说谭既来把老秦的宝贝外甥骗走了,不如说是他家宝贝大外甥,处心积虑对他学生下的手。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两个人的感情当中,谭既来更任性自我,而李则安是那个迁就纵容,无法离开对方的角色。

  以至于小到一杯水一碗汤,饮食起居,大到工作人生,事无巨细,他全部以谭既来为中心,把对方捧到天上去。

  直到李则安不告而别,把谭既来丢在国内三年。

  孟桐难以置信,花了很长时间才相信这真是他表弟办出来的事。

  明明那么喜欢那么爱,为什么会主动离开?

  是不是疯了?

  “小安就不怕他不在这段时间,小谭找别人?”

  秦教授嘴角抽搐,说完又“呸呸呸”,开始担心他大外甥的人身安全。

  孟桐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老秦,李则安应该是担心过的。

  23年的春天他就被警察叫走,一个年纪很大的老警官,一脸严肃地跟他谈一件有些搞笑的事。

  “根据警方工作人员的主动诉求,我们希望你在发现谭既来有产生别的恋情的苗头时,主动告诉我们。”

  孟桐无语,拒绝了:“这算是个人隐私,不合适吧?”

  “你误会了,我个人不在乎谭既来有没有新的恋情,也不在乎他未来可能出现的恋爱对象是谁。”

  “你当然也可以选择不说,没问题。”

  “我只是转达我们警方人员的诉求和希望。”

  孟桐想了一会儿:“如果谭既来有别的恋情,你们的警方人员具体有什么诉求和希望?”

  对方说:“抱歉,这我不能说。”

  第一次谈话不欢而散。

  一段时间后,警方又来找他。

  这次老警官态度软了很多,说:“我们还是希望你能适时透露,我们保证会严格保密,而且这样对谭既来可能会好一点。”

  孟桐不太明白:“什么叫对谭既来好一点?”

  老警官拿出一份文件:“谭既来手里有我方警察的工资卡,正常来说,每月打到卡上的钱是一定的。”

  “如果某天变成一大笔,这是一种隐秘地暗示沟通,你懂什么意思吧?”

  “所以当谭既来查到后,更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开始新的生活。”

  “这是我们警方人员,最大的诉求和希望。”

  *

  作者有话要说:

  是谁没睡呀?

  第六卷:夏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