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既来用力点头。

  李则安快步离开。

  在他走后,谭既来终于松懈下来。

  他把自己放弃在小饭馆的椅子里,软的像一滩泥。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刚才的话已经算是表白了。

  可是问题是,他从没准备告诉李则安他的心意。

  他开始强烈地后悔,然后那股情绪愈演愈烈,蔓延到全身四肢,到最后指甲尖尖都沾染上闷闷地痛感。

  他想抽自己两个嘴巴子。

  脑袋也像是生了锈,任凭他托着腮再怎么努力回想,都完全想不起来,好端端的是怎么聊到那里去的。

  最可怕的是,他眨了下眼睛,就连刚刚表白的话都给忘的七七八八。

  只模模糊糊记得,他仓促、激动、不知所措、语无伦次、胡说八道……

  “卧槽……”

  谭既来苦恼地抱着头,所有的理智感情都被抽干,像个没有灵魂的壳子。

  过了很久,身后传来几句争吵,才把他的意识慢慢拉回来。

  他在李则安的调解声,扭头去看事故现场。

  三轮车主流血受伤,面馆老板需要赔偿。

  李则安通过耳返调来救护车来先把三轮车主送去医院,又充当民警做好案件记录,安抚面馆老板的负面情绪。

  轻重缓急,井井有条。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相遇在深山老林,谭既来总觉得李则安带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

  但现在,谭既来发现他知世故懂人情,是个很入世的人。

  他是个优秀的警察,还曾是个顶尖耀眼的学生。

  他懂科学、懂人文、懂艺术……他好像无所不会,无所不能。

  无所不能的李则安送三轮车主上了救护车,忽然一偏头,大概是耳返里有人跟他说话。

  然后他摸起手机,看了几眼,表情变得微妙。

  微妙的僵硬。

  他情绪一直比较淡,不像谭斌大起大落,高兴和不高兴全写在脸上。

  然而谭既来就是能从他的微表情判断出他的心绪。

  他像是专门修过《李则安心理学》。

  眼下他就看出李则安不算太开心,甚至有些烦闷。

  而他的心情本就糟糕透顶,现在被李则安情绪的变化所感染,越发不安。

  又出啥破事了……

  终于李则安走回来,低声说:“刚刚接到消息,明天超研组会有人来对接你。”

  谭既来麻木地开口:“对接我?干什么?”

  李则安扫了一眼他手腕的红绳:“去京市,见杨教授和霍教授。”

  这本该是意料之中的事。

  李则安坐回他对面,喝了一口水。

  谭既来忐忑不安,筷子把面条搅成片儿汤:“你会陪我去吗?”

  李则安含着那口水,好会儿才咽下去,说:“会有很负责任的警察保护你。”

  他说话一贯委婉含蓄。

  谭既来低头想了下,就知道怎么回事。

  他们因Bug案纠缠在一起,当然也会因为Bug案的结束而分道告别。

  他得去京市跟两位教授研究高维时空,找到把他送回去的办法。

  而李则安也会投入下一个案子,就像上次一样。

  他有他的工作、任务、职责、使命……

  说来好笑,李则安肩上担了那么多的责任,像是画了一个圆,把整个世界圈在怀里保护起来。

  可偏偏,他在那个大圈以外,不归他管。

  谭既来刚才的筷子掉到地上。

  他从筷笼里抽出一双新的。

  一次性筷子带点小毛刺,扎的他手疼。

  掰断的瞬间,他脑中又不可控制地冒出了一个伤感的念头。

  也许不是不能。

  是他不想。

  两个人各怀心思,安静地吃完这顿饭。

  回警局的路长了点儿。

  李则安很负责地把他送回房间,又交代他定个闹钟,明早八点前起床。

  他说:“他们八点半到。”

  谭既来:“你今晚……”

  他忽然住嘴,没再问下去。

  他要的答案显而易见,李则安今晚并不会在房间陪他。

  如果陪的话,他早上肯定会叫他起床,没必要叮嘱他定闹钟。

  果然李则安垂着眼睛:“我晚上十点有任务,楼下集合。”

  谭既来点头,很没脑子的接嘴:“那快去吧。”

  李则安看了一眼表。

  这会儿还不到九点。

  谭既来说完,跟着他的目光看表,自己也觉得话说的不漂亮。

  于是他拉了下椅子,想说要不坐会儿再走。

  然而他手掌刚碰到椅子的靠背,就听见李则安说:“那你早点休息。”

  谭既来用力握住硌手的木材,僵硬地点头。

  房间里就剩下谭既来一个人。

  他面对没拉窗帘的窗户,看着天色一点点从阴沉,变得更加阴沉。

  九点半,2263敲门进屋。

  他好奇地看着谭既来:“你拎着椅子干嘛?”

  谭既来把椅子扔回桌洞,发出一阵闷呜声。

  “我去洗澡。”

  谭既来摘下挂在窗前晾晒的浴巾。

  今天的水不够热,他半温偏凉中快速洗完。

  出来后简单地吹干头发,早早爬上床。

  2263看着一贯精力旺盛的谭既来失魂落魄,目瞪口呆:“你怎么了?”

  谭既来:“没怎么?”

  2263:“你失恋了?”

  谭既来:“嗯。”

  片刻他没好气:“你才失恋了。”

  失恋起码恋过……

  2263笑:“没失恋你怎么跟丢了魂儿似的?”

  谭既来抓着被角,蒙住了头。

  他在沉闷的空气里憋气。

  直到把自己憋的满脸通红,谭既来才猛地掀开被子,翻身坐起来。

  他喊:“63!”

  2263放下手机,莫名其妙:“你这么大声干嘛?”

  他又不聋。

  谭既来:“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

  2263:“这不是废话吗?”

  谭既来:“表白过吗?”

  2263:“当然。”

  谭既来:“那你们在一起了吗?”

  2263:“在一起了啊。”

  谭既来:“……”

  夏虫不可语冰。

  2263说完,笑着抖腿,幸灾乐祸:“你不会真失恋了吧?”

  谭既来苦笑一声,仰头倒下,把自己重重砸在床上。

  2263嗅到了八卦的气味儿,两步蹭到他床边,眼睛亮晶晶:“干嘛问表白?你是被分手?还是被拒绝?”

  谭既来破口大骂:“我他妈的是个傻逼。”

  2263大笑。

  笑着笑着,2263困惑地抬头看天花板,不明白这位谭既来在不属于他的世界,能跟谁失恋。

  于是他推推谭既来的胳膊:“还是说你最近从旁观者的角度,愕然发现自己被女朋友绿了?”

  谭既来:“你的脑洞不写点狗血小说太可惜了。”

  2263:“你怎么知道我搞文艺创作?”

  谭既来:“……”

  他叹了口气,伸手在2263费解的眼神中关了灯。

  2263:“……”

  一言不合就息灯。

  可他还没有洗漱。

  2263被谭既来的低气压震慑到,不敢申请开灯,只能用手机自带的手电筒照明,摸索到卫生间刷牙。

  谭既来听着他“呜噜呜噜”的漱口水声,烦闷地在黑暗中翻身,又爬起来摸着手机定闹钟。

  屏幕感应一亮,瞬间人脸识别解锁。

  他手指一划,来到主界面。

  然后谭既来愣住了。

  刚刚那个瞬间,他看到了屏幕正中一闪而过一个日期。

  下一秒,他飞快锁屏,又重新回到带时钟和日期的锁屏界面。

  21:59。

  2022年3月21日。

  他来到这个世界后,从不在意年月日,因为这里的时间与他无关。

  但是今天,是他的生日。

  他的生日……

  屋子里一片寂静。

  窗外是树叶风动的“沙沙”声。

  那只崭新的手机从他手心滑落,近乎无声地掉入被子里。

  他被那无声惊醒。

  几个小时前,他陪他去吃了一碗面,但是明明没人爱吃。

  他把拷贝的卷宗递给他,笑着说:“这是送你的礼物。”

  他想起他没说完的那句话,前半句分明是:“你怎么知道是单方面?”

  他曾经欲言又止:“其实……”

  其实?

  其实什么?

  谭既来从床上弹起来,趿拉着鞋子打开门就冲了出去。

  他扶着栏杆,三两步跃下一截楼梯,十几秒的功夫就跑到小楼外。

  他在警局大院茫然地四下张望,企图找到那个身影。

  可是十点钟的警局除了几盏灯下炽白一片,其余的地方漆黑寂静,一个人都没有。

  谭既来没有目标地冲了几步,站在院子里无所适从。

  他明明说十点楼下集合,但是此刻他就在楼下,他又在哪里?

  他在哪里?

  “谭既来——”

  黄嘉河坐在办公室听到走廊里有人狂奔,连忙跟出来,发现是穿着单薄睡衣的谭既来站在警局大院中间。

  “嘉河,他人呢?”谭既来大声问。

  黄嘉河:“谁?老大?”

  谭既来:“对!他在哪里?!”

  黄嘉河:“……”

  他看谭既来无措地原地打转,几步跑过去,按住他的肩想让他冷静下来:“大半夜的你干嘛呢?”

  “告诉我他在哪里?!”

  谭既来双手猛地反扣黄嘉河上臂摇啊摇,力气大到惊人。

  黄嘉河快被摇散架,撅着嘴“嘘”:“你小点声……”

  “说啊!”谭既来第一回强势打断他,大吼。

  啊啊啊半天了,说点有用的行不行!

  他像热锅上的蚂蚁,快给他跪下了。

  黄嘉河莫名其妙又震惊地看着谭既来,忽然不敢说“保密”。

  他干巴巴说:“他现在在忙,你有事找他的话,等他忙完了我带你去见他。”

  谭既来潜意识里觉得哪里不对。

  可他一时间又找不到理由和根据。

  他紧紧盯着黄嘉河,眼神尖锐到对方想躲开:“你保证他忙完了会告诉我?!”

  黄嘉河喉结滚动,觉得自己也不能算扯谎,硬着头皮咬牙说:“等他结束,我一定通知你。”

  明明言之凿凿,但是谭既来听完猛地松开他,摇着头后退。

  不对!

  黄嘉河在骗他!

  黄嘉河看他转身又要不知道往哪里去,扑过去一把按住他的肩,头疼欲裂:“我都说了他在忙,你现在不要打扰他工作好不好?”

  谭既来追问:“那他什么时候结束?”

  黄嘉河上半身后仰,叫天天不灵:“这我怎么知道?”

  谭既来红着眼睛地看着他。

  黄嘉河顶不住压力,嘴不受控制地说话:“但是只要他有空,我立马就跟你说。”

  完了又郑重其事补一句:“我保证,一秒都不耽搁。”

  空气安静几秒。

  “好!”谭既来用力点头,声音发抖却又坚定,“哪怕半夜,哪怕凌晨,哪怕任何时候,只要他结束了请你立即告诉我。”

  “不用担心作息问题,我今晚不睡。”

  “我就在房间里等着他。”

  “一直等着他!”

  他后面的话不知道说给黄嘉河,还是说给自己,也或许谁都不是。

  他更像是在做一场盛大的宣言,迫不及待昂起头,大声告诉全世界,告诉头顶的星空和三月夜里的风,他喜欢他。

  他在告白。

  大概是辞色太过激烈,最后一句话说完后,谭既来忽然头晕。

  他喘着粗气,微微弯腰,双手撑住膝盖,才能保持身体平衡。

  黄嘉河伸手扶住快倒下的人。

  感受到对方全身都在发抖,他脑子也跟着一片空白。

  风呼啦啦地吹,不解世事。

  警局炽亮的照明灯,光线莫名惨淡。

  两个人在院子里僵持了半分钟。

  “你找他,”黄嘉河拿不准自己该不该问,“到底什么事?”

  谭既来莫名其妙笑了一声,向他借一点力,慢慢直起身体。

  他指关节擦了一下眼角的潮湿:“其实也没什么。”

  黄嘉河看着他略显癫狂的笑:“……”

  怕不是真疯了。

  晚上十点空气很凉。

  小风一过,黄嘉河担心他冻坏,说:“太晚了,天气冷,先回屋吧。”

  谭既来定了会儿,终于点了点头。

  他跟着黄嘉河回到小楼。

  楼梯间有个窗户,站在某个角度能看到警局大院。

  外面的减速带发出被碾轧的闷声,应该是有车辆经过。

  谭既来下意识回头去看,果然见到一辆全黑贴膜的越野车,在夜色的掩护下飞速驶离。

  他瞪大眼睛。

  是那辆车!

  谭既来在瞬间意识到刚刚自己潜意识里的不对是什么。

  他们集合,是要走了!

  他当即转身,又冲下楼。

  黑越野开的很快,他奔出小楼时,车子已经驶出警局大门,正打着转向灯右拐。

  谭既来想都没想,拔腿跟上。

  “谭既来——你给我站住——”追出来黄嘉河跟在后面大声嘶喊,“你他妈疯了吗——”

  他居然在追车?!

  人怎么可能快得过车!

  真是又疯又蠢!

  但是谭既来没有停下,他不带任何迟疑地冲出了警局。

  他跑的太快,只留下一道拉丝的身影,和撞裂空气的风声。

  黄嘉河跟在后面,眼睁睁看着谭既来一身单薄的睡衣,在空荡荡的大街狂奔。

  这条街很长,路灯很亮。

  于是柏油路面拉出一道影子,青黑、瘦长。

  今夜没有月亮了,漫天的繁星闪烁幽微的光,与高大的阔叶林木和三月下旬的风,共同向人行道上某个狂奔不止的小人行注目礼。

  他跑的那样快。

  他从来没有那样快。

  他大步流星,义无反顾,赤诚又热烈,坚定且执着。

  他像一点萤火,拼尽全身力气,奔向他的月光。

  哪怕没有结果。

  哪怕像个笑话。

  哪怕绵长的绿灯不肯替他阻拦一二。

  哪怕他被不合身的睡裤绊住脚步,狠狠摔在地上。

  哪怕任何。

  追在后面的黄嘉河,在看到谭既来摔倒又飞快地爬起身、继续向前拼命奔跑之后,心里的酸蔓延至眼眶,聚成两片厚厚的潮气。

  他在潮湿中眨了眨眼。

  他想按一下耳返,告诉他领导——

  停下吧。

  有人在追你。

  *

  作者有话要说:

  论玩手机的重要性,早玩会儿手机,男朋友早就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