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就是周三。
这几天忙着打扫校园,抬各种大件儿上楼,季明灵就没见过这么多高档的设备,还得摆出一副“就这小场面”的模样,免得同那帮孩子混成一个水平。
苦力活自然是不可能指望校长那个老骨头的,季明灵都亲力亲为,再怎么累也不言语,不想听校长废话。
他还得反复叮嘱学生们:“我再说一遍,不许欺负新同学,把你们那些花招都给我收好了。”
“嗯嗯嗯,好,没问题。”一帮倒霉孩子明显是在敷衍他,头点得如捣蒜,其实压根儿没听进去。
“还用说吗,我们又不是小孩子了,肯定会对新朋友很友好的!”
季明灵扫了他们一眼,望向靠在墙边不发一语的高马尾女孩。
“尤其是刺猬,不要故技重施。”
见他们都回头看向自己,刺猬无奈地叹口气,说:“放心吧,我不会欺负他的。”
“嗯,你们好好表现,下周带你们出门。”
“出去玩!”众人立刻来了精神。
护送着他们下了楼,季明灵掸了掸落在门框上的灰,默默祈祷。但愿那天小东西们真能老老实实的,别再把人折腾跑了。
真不是他想小题大做,不信任学生,而是因为太了解这帮孩子。虽然他们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其实心思细腻,很容易感到不安。就还没长大,也不想长大,保留着孩子气,下意识地排斥外来者。
之前校长好不容易招到个理论课老师,结果人家还没进教学楼,就被一阵血泊吓晕过去了。(其实那是刺猬偷买的幻觉整蛊道具。)
只能说委屈那位初出茅庐的老师了,出院的时候,人家还战战兢兢的,反复追问“他们真的没有杀人吗”。
没有新的教职工也就罢了,反正他勉强能顶,转学生可是难得一见,且不可缺失。虽然不知道家境这么好的娃,怎么会想不开来这边念书,但现在也不是纠结原因的时候。
季明灵只知道,若是那家人决定撤资,学校这儿辛辛苦苦刚装好的大匾额还得退回去!
他抬手想捶一下酸痛的胳膊,就有好几个人过来替他捏捏肩。
“别都挤在我这边,上晚自习去。”他一手揪开俩,赶鸭子一样轰开围在走廊里的人。
“季哥陪我们一起!”
他总是拿他们没办法,只能纵容他们抱住自己的手臂,往自习室走去。
时间几乎改变了一切,除了这里。
这间高三年纪专属的自习室,还是老样子。每次踏入这里,季明灵都会下意识屏住呼吸,放轻脚步。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驻扎在这里,手腕上系着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有个讨厌的家伙在这里跑来跑去,故意使坏把他拽到另一边。
而现在,他可以自由挥舞手臂,再也不会被束缚。
季明灵坐到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手放到桌角,摸了摸那六个小巧的、排列紧密的刻痕。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轻微的书页翻动声,仿佛其他人都不存在。守着这片小天地,闭目养神。
刚来这儿的时候,他的待遇和之前碰壁的理论课老师一样,孩子们很不喜欢他,但是耍的伎俩终归不如当年他上学那会儿遇到的,季明灵根本没放心上,沉默地做好自己的事,锁门,挂钥匙,通知他们吃饭睡觉,再面无表情地破除那些布置得十分蹩脚的陷阱。
他甚至觉得挺好玩的,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情感。
本以为日子就会这样过下去,直到一天,有个孩子从他面前摔了下来。是从四楼落下的,头朝着地。
季明灵心头一紧,也不顾不得物理伤害,忙上前接住,慌得没能使出异能,被砸骨折了。
“你……谁要你多管闲事啊。”那孩子倒在他怀里,愣了半天,才吐出几个字。
其他同学都在自习,没人注意到这边。季明灵咬着牙,慢慢地把人放好,站了起来。
现在的年轻人真不懂礼貌,被救了不应该感激得痛哭流涕,跪倒在地大喊一声多谢大哥救命之恩吗?
他认栽,看了看那孩子,确认过没有受伤,便丢下他,自己走了。
讨厌打工,不想每天都和一群不喜欢他的人打交道。要不是出狱后被强制劳动改造,他早就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荒废余生,再找个棺材钻进去长眠了。
越想心情越差。果然人还是不能心软,做什么好人好事?明明什么都改变不了。
突然很想辞职。
今天是异能限制使用日,不能随心所欲地使用治疗术。
校医室条件简陋,年久失修,里面自然也没有校医,只能自助。季明灵找了些过期的药物给自己抹上,坐在床边休息。
唯一庆幸的是,在鬼门关磨练过十年,他早就皮糙肉厚,不知道疼了。
没过多久,一个个小脑袋就从门边冒出来,自以为悄无声息。
“作业写完了吗?”季明灵把胳膊上的药膏抹开,穿好衣服,背对着他们问。
外面的人窃窃私语:“他怎么知道我们在偷看?”
“肯定是你这个白痴身上的辣条味太重了!”
“我看像你偷喷香水暴露的!”
季明灵:“……”
刺猬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拉着严飓进门,将小弟推到了季明灵跟前,说:“跟他道歉。”
季明灵没反应过来,深感迷惑。
救个人怎么还得道歉啊?难道学校规定了多管闲事算犯罪吗?
刚才寻死觅活的男生很小声地说:“对不起。”
噢,原来是让小屁孩跟自己道歉。
季明灵拍了拍耳朵,故意说:“没听清。”
刺猬又推了严飓一把。
“对不起,我不该害你受伤,还对你耍脾气。”
季明灵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噢,这下听清楚了,不过你其实不该跟我说对不起。”
“那我该怎么做?”
季明灵走到病床边蹬掉鞋子,四仰八叉地躺了上去,并不看他。
“应该和你自己说对不起。”
“什么意思……”严飓还没懂。
刺猬眼睛一亮,望着面前邋里邋遢的门卫,忽然觉得,这个人其实没有那么讨厌。
“自己想吧。”季明灵闭了眼。
“那这个,请您收下。”
他睁开一只眼,看到一双通红的小手,掌心托着疗伤的药,是外面才能买到的,市面上也很稀少,估计是家里人为这孩子提前准备的。
“我就不用了,歇一歇很快就好了,你自己留着吧。”
季明灵摇摇手,看这孩子还是不肯放弃,把手举得高高的,不收不行。他只好接过来,倒了一点在手上,伤口突然作痛,又正好在右臂,有些不太顺手,严飓便拿回药瓶替他抹药。
“呃,谢了,”还以为小孩会不好意思,没想到拽人衣服这么得心应手,季明灵不自然地侧头,听着严飓用力倒药汁的动静,忍不住提醒道,“停停停,够用了,你都给我了以后自己受伤怎么办。”
男孩咬了咬嘴,沉下脸赌气道:“那不正好,我反正不想要他们给的东西!”
“他们是谁?”季明灵整理了下衣领,将肩膀遮严实了。
男孩不接话,余光瞄着其他人。
高马尾的女孩会意,转身带走吃瓜群众,并关好了门。
他没走,看来是想谈谈。
“坐吧。”季明灵拍拍床边,从口袋里摸出来两包麻辣味鸡翅。
“……你怎么兜里总有吃的?”
“我副业开小卖部的啊,赶紧给我吃了。”季明灵丢给他一个。
男孩没有立刻撕开,而是收在了掌心里。
“你这里能放多少东西?”
“最多十样,我自己做的,比不上别人用的无限容量款。”
“也不错啊,这样能提醒自己,收藏东西的时候更有规划,挑有价值的放,而不是什么玩意儿都胡乱地塞进去。”季明灵胡说八道,就为了吹嘘自己的小零食。
严飓也不反驳他:“别安慰我了。”
“我才懒得哄你,实话而已,我当年也都是用自制的东西啊,我家那老爷子天天打麻将,根本没钱给我买什么守护兽图鉴、法术辅助器。”
“那最基本的测风尺呢?”
“没买,随手掰了根树枝对付的。”季明灵啃完鸡翅,接过纸巾随意地擦了擦嘴。
听了他的话,男孩眼中充满了敬佩之情。
“说这么多了,该谈谈你了吧,为什么要跳楼?”
“不想活了。”
“这不废话,我问你具体原因呢。”
“没什么原因,就是觉得活着没意思。”
“前天给我送小礼物的时候还兴致勃勃,怎么,突然觉得生活没意思了?”季明灵把吓蔫了的大蜘蛛还给他,不忘揶揄道。
男孩有些尴尬,挠了挠头。
“对不起,之前是我不对,因为你是第一个能在我们学校坚持过一周的人,从来没有人愿意赖在这种地方不走。我们真的很不喜欢被成天管着,你又那么厉害,长得还怪吓人的,连回声都不怕。”
“……十年前我也是进过校草前三的人。”
季明灵嘀咕一句,想到自己现在的形象,好像是没什么信服力,便不在长相方面多辩解。“我确实什么都不怕,但这不代表我会欺负你们好吧,我就一看门的。”
“可是,你刚才害怕了。”
“……”
“接住我的时候,你心跳得特别快。”
“我只是没想到你还会来这招,不惜自杀就为了赶我走?”
“也不是为了赶你走,我只是突然觉得很累。”
季明灵抱着双臂:“能不累吗,上午八点起晚上九点睡,你们高三人太辛苦啦。”
“……你怎么这么阴阳怪气。”
“谁让你们待遇这么好,我们当年起早贪黑的就怕毕不了业。”
严飓有气无力地说:“能一样吗?你们那是因为受重视,现在呢,我们第一中学的人,都是公认的废物,同龄人看不起,家人也不关心,还有什么必要努力?”
季明灵眨眨眼,突然抓住了重点。原来学生叛逆的理由是这个啊。
觉得被世界抛弃了,是吗。
“其实不是的。”季明灵定定地看着他,说。
“怎么不是。”男孩别过脸,声音带了点哭腔。
他把纸团递过去,男孩躲开,用手抹掉眼泪,又气又笑:“这不是你刚擦嘴用的!”
“讲究得很。”
窗外飞过一片落叶,干枯的桃花枝寄托不住任何思念。
季明灵想起那位爱赏花的学长,突然心里有很多话憋不住要说出来。
他本不擅长说教,却还是艰难地开了口。
“这么早告诉你这些,你可能不会相信。但事实上,你已经非常幸福了,这可能是你人生里最美好的时光了,可以每天在学校里和你的朋友一起学习,整蛊新来的老师。”他一边叠被子,一边碎碎念道。
“……以后不会了。”严飓低着头说。
季明灵继续说着:“不管别人怎么对你,怎么说你,你都不要管,为什么要让那些愚蠢的错误和偏见包围着你,影响你的判断?不值一提的人根本不配占据你的生活,真正重要的只有你自己,千万别再轻易放手了。相信我,只要坚持下去,以后一定可以证明,是他们蠢,不懂你的珍贵。”
这段话早就在心里排练过无数次,因此能够很流畅地说完。
面朝着年轻人,目光却穿过了他,像是在寻找某个早已离去的灵魂。季明灵想捉住那一缕烟雾,让它不要太快散去,再陪自己忍耐一会儿。机会却稍纵即逝,只有他还留在原地,抱着残缺的回忆。
曾经的他敏感胆怯,一直拖延着,就落到了这般追悔莫及的田地。
“你一定会前程似锦,我等着看你成功的那天。”
即使那一天我没法陪在你身边,我也比任何人期待你会取得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