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又同众内命妇说了一会子话, 便跟着往皇太后娘娘宫中拜见,又悄悄和薛宝钗说话。薛宝钗一向老成持重,已是皇太后驾前执事女官, 执掌文墨之事。皇太后娘娘这边用得到文墨的时候屈指可数, 最多不过同她略聊几句圣人文章罢了, 以她才学, 自是足以应付,故而日子颇觉惬意。

  谁知这时候宫中格局又生了变化,从前宫中除却皇后娘娘, 便是吴贵妃位份最为崇高, 如今吴贵妃不知道说错了甚么话,或是惹了甚么忌讳, 被打入冷宫, 倒是周贵人新近颇受皇上宠爱,晋封为贤妃,一时风头无两。

  这日周贤妃又过来探望太后娘娘, 以宝钗之稳重, 也不免在言语里透出一分半分,叹息道:“女子如丝萝,每每想着托付乔木,只是那乔木是否值得托付呢?这宫中实在风云变幻, 想来娘娘当年也颇不容易。”

  晴雯见场面沉闷, 只管同宝钗说外头消息, 说甚么史湘云的孩子早产了, 是一对双生子, 生得甚是冰雪可爱,又说那兰香绣坊的惠娘和太子殿下重修于好, 太子妃却是无可奈何,只得由着她去了,又教宝钗小心莫要得罪了惠娘,道:“因怕触怒了太子妃的缘故,她曾上门过来,我家借口未曾见她。不过事后东安郡王妃说我家这般行事不甚妥当。但既在局中,岂能左右逢源?如今你既是未曾得罪过她,倒要小心提防,敬而远之才好。”

  直到宫中传午膳时分,晴雯方起身作别。一路上正与清平亲王宁珏狭路相逢,晴雯避之不及,只得含笑问好。那宁珏负手站在那里,只管上下打量晴雯,直盯得人心中发毛,方冷不丁开口道:“孤即将大婚,难道夫人竟无一语相赠?”

  晴雯心下又是慌张,又是诧异,不及多想,忙道:“王爷同王妃珠联璧合,佳偶天成,自是花好月圆,伉俪共荣,普天下的老百姓皆欢喜不尽,我们自是盼着王爷王妃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她一语未毕,那宁珏已是冷笑连连,道:“好一个百年好合,早生贵子!果真是你说得出来的话!”

  他这番声气不对,底下服侍的宫女太监早跪了一地,战战兢兢,晴雯也不由得为他气势所慑,跪下谢罪,只听得宁珏慢慢说道:“刘氏嫡女身份高贵,知书达理,性情温婉,才貌出众,孤看她第一眼,便相中了。”

  晴雯心中暗想,既是一见钟情,却是万民之福了,自家也可松一口气。

  她正想开口说几句吉祥话时,忽而宁珏又嘱咐道:“听闻侯夫人在孤大婚时欲任司引之职,以孤之见,却是不必了,孤实是见了你便心烦意乱,你索性寻个由头,辞了差事罢。”

  一语既罢,不等晴雯答话,便拂袖而去。

  晴雯一直等到宁珏和随侍之人离开,这才慢慢站起来,和身边陪侍的宫女一脸震惊互相望着,都说不出话来。

  那日出宫之时,晴雯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宫中耳目众多,以宁珏之位高权重,只怕众人皆晓得这里头有蹊跷了。若是众人都以为她得罪了清平王还好一些,若是有那有心人,从旁挖些根蔓出来,到时候她岂不是名节尽毁,无地自容?

  她心中既存了这个念头,自是惶恐之至,回府下车子时,人人皆看出她气色不对,问了一句,晴雯摇头不答,便也不敢多问。鸳鸯欲张罗着说要请御医,晴雯忙拉住鸳鸯手,死活不肯。穆平得了讯,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又喊着去请医生,晴雯笑着劝阻道:“你不知道这里头的原委。我的身子我自家理会得,并没有甚么大碍,只是一时头疼脑热,不过略饿上几顿,吃些清淡之物,便也好了。”

  晴雯语意甚是坚决,穆平信以为真,不敢不从,只得由着她一个人清净,另外收拾了屋子住下,由着她慢慢养病。

  谁知晴雯这边尚未想出甚么头绪来,那太子妃和东安郡王妃先后遣人过来探望,都说:“王妃已是知道此事了。自是殿下不好,不该和夫人置气。只是夫人断然不可果真因此病了,殿下心里爱你还来不及呢,若是看他大婚之日你不出席,心里不知道怎么想呢。”

  晴雯听了这露骨之语,便知道太子妃和东安郡王妃已是将事情挑明了。虽来人皆算得上心腹,但既肯将这等无耻言论宣之于口,往后还不定怎么样呢。看她们言语里都有成全宁珏之意,反显得晴雯的拒绝是不留情面,不识抬举了。

  既然如此,往后去她们两家拜见时,被她们设甚么局、下甚么药、如何捉了她丢给宁珏做顺水人情,只怕都是顺理成章之事了。

  晴雯想到此处,不觉浑身冰寒,突然间一阵恶心犯了上来,大口大口呕吐,将日里所吃的清粥小菜一并呕出。

  鸳鸯麝月见了这等情况,甚是担心,慌忙报与穆平。穆平便要去请太医。晴雯却道:“我实是信不过宫中的御医。若要我好时,便去请了胡家娘子来,我有话同她交待。”

  穆平听了,连连点头,道:“如何把她给忘了,这病也讲究个医缘。你从前是吃了她的药调理好的,如今只管请她便是。”说罢飞也似的奔出去,亲自过去请了。

  晴雯素知胡家娘子是个精细人,隐瞒不过,待她来时,便将清平亲王好色遭拒因此恼羞成怒、偏生太子妃和东安郡王妃有意拿她当人情诸语说了,道:“我自知不过蒲柳之姿,实是受不得这等福分。只是那几位贵人的话,倒教我不安得很。说我自作多情、疑神疑鬼也罢,但清平王的婚宴,我是决计不能再出席了,不知道你可有甚么好法子没有?”

  胡家娘子是个见过大世面的,听晴雯说了这些惊世骇俗之事,竟然丝毫不觉诧异,面色变都未变,只想了一想,便道:“这等乃是朝廷大事,你身为内命妇,却是不好不过去的。除非报个产育,过几日再说孩子没了,也便说得过了。”

  晴雯听了,寻思半晌,叹道:“想来想去,也只得如此了。”

  于是只推身子抱恙,报了产育,过几日又报了小产,太医过来诊脉时,只拿胡家娘子教的法子暗中搪塞。宫中见她如此,自是不好再相强,何况贵人大婚,所择襄助之内命妇皆是有福之人,小产乃不祥之兆,自不会再来用她。

  晴雯求胡家娘子和鸳鸯合力,将此事瞒得密不透风,除却她三人外,旁人一概认为她确实是小产了。

  穆平又是自责,又是痛惜,每日里变着法子下厨做了那滋阴补气之物过来,亲自奉于晴雯,又要眼睁睁看着她喝下。晴雯无奈之下,只得演戏演全套,尽数喝了,一个多月里气色倒是好了不少。

  梅姨尚在病中。穆平起初把这消息死死瞒住,谁知梅姨忽而抱怨晴雯许多日子未曾来向她请安,穆平无奈之下,只得将小产之事说了,那梅姨倒是比自己小产了还要心疼,先是责怪晴雯年纪轻轻不懂保养,又埋怨穆平定然是太过急色,房中索要无度终至如此。穆平分辩也不是,不分辩也不是,也不好同一个将死的病人计较,只得在那里听她大声抱怨着。

  因晴雯装病的缘故,穆平便不教家中那些杂事扰了她休息,自己一力扛起。谁知小小一个顺义侯府,人口简单不过几十口,每日里那些芝麻蒜皮的小事却也不少,穆平略听了几桩,便觉得头昏脑涨,更感慨晴雯日里打理庶务不易。又有来顺来问他清平亲王大婚时候的贺仪,又有伺候灯姑娘的丫鬟来报说灯姑娘下头见红,说要出去请个好医生,种种烦心之事,不一而足。

  因灯姑娘之事,胡家娘子过府来与她诊脉,蹙眉道:“这是怎么了?如今你吃穿无忧,那些粗活重活皆有丫鬟婆子替你操劳,还有甚么不顺心的,如何胸中竟郁结着一股子郁郁之气?”

  灯姑娘苦笑道:“我从前行事确有不妥,被人指着脊梁骨骂也就是了。自嫁给吴贵之后,便再也不曾干过那些丢人现眼的事。如今搬进这府里来住,更是步步留心,处处在意,生怕做出甚么不妥的事,给我家姑娘蒙羞。但为何总有些人在那里传风言风语,说我从前之事?难道从前做错了事,这辈子竟是无可回头了吗?”

  胡家娘子默然不语,半晌方道:“你是自家人知自家事的。从前住一起时,我便同你诊过脉,说你从前因不大谨慎,得过病,纵然后头调理好了,但身子骨还是比旁人的弱。轻易要不得孩子。如何你竟这般不小心?”

  灯姑娘争辩道:“如今不比从前。从前我略有几分姿色,他颇迷恋于我。何况他平日里窝窝囊囊,也没甚么女子看得上他。故而家中事事皆由我做主,他凡事都依着我。如今却是风向变了。”

  胡家娘子顺着她的话,问风向如何变了,灯姑娘叹息道:“还不是我们家姑娘成了侯夫人了。他如今是侯夫人唯一的亲人,阖府上下都唤一声舅老爷的。何况人靠衣裳马靠鞍,他原本长相不差,如今穿了好衣裳,每天三茶六饭养着,人也白净了许多,惹得府里那些丫鬟都在蠢蠢欲动,暗暗藏了一番心事。我这边若不赶着生下子嗣来,只怕过些日子扫地出门的便是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