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听了, 默默不语。如今她已略知前朝险恶,正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虽说是树倒猢狲散, 飞鸟各投林, 但从前赖家因贾家的缘故受京城官宦人家抬举, 如今亦因贾家的缘故难逃此祸,正是一体两面,无计消除。再说他们那些家私, 原本便是在贾家采买或得门下孝敬时候攫取而来, 如今忠顺王一脉巴不得多些银子好中饱私囊,见他们轻易便可揉捏, 岂肯轻轻放过?

  想到这里, 晴雯忙问道:“旁人倒还罢了,赖家树大招风,我有心无力, 却是帮他不得。只是那单大良一家, 是茜雪家亲戚,又曾相助于我,不知道如今怎么样了?”

  鸳鸯笑道:“夫人放心,此事早有侯爷前去料理了。侯爷便是看在来顺一家面上, 也必然不会袖手旁观。便是那赖家, 顶了个窝藏贾家赃物的罪名, 能脱身出来, 也是侯爷想着夫人同赖家有些牵扯, 索性一并了断恩怨的缘故。他见夫人事多,恐夫人心烦, 这才未曾告诉。那单大良一家已然无虞,不过破财消灾罢了,如今便在来顺家里借住,原本还想投身咱们家为奴呢,来顺告诉说,现下风气变了,不比从前,自册立储君之后,京城各官宦人家都在那里清理清客,精简侍从,倒不好像从前那般排场了,咱们家本来就人口简单,断然无这节骨眼上背道而驰的道理。这才消了心思。”

  晴雯听了,不由得心思一动:“诸家精简人口,俱是因储君之故?”心中却暗暗冷笑:忠顺王一家也不过是做表面功夫罢了。若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怕还不如自己呢。晴雯尚知那好料子的衣裳破了大洞,另做一件比细细修补复原如初容易许多,也省力省钱,偏忠顺王爷在那里补丁摞补丁,甚至还专门结交了一个善于女红的外室,简直教人啼笑皆非。

  只是便纵有千种不满,忠顺王爷到底已然晋身储君,晴雯只得三缄其口,否则的话不但不合时宜,更会遭来杀身之祸。

  晴雯只得将话头转回,又问道:“赖家二爷一年半前说是扶着赖嬷嬷的灵柩回南边去了,又说要守孝三年,如今不知道怎么样了?”

  鸳鸯安慰道:“这个倒未曾听说。想来他同赖家大爷一般,是打小便放了出来当自由人的,便是朝廷欲追究罪责时,也追究不到他头上。”

  晴雯想起昔年赖嬷嬷托付之事,不免有些心焦,心想若是此时赖尚桂在京中,索性将那些寄存之物一并托付了,却也了却一桩心事,但赖尚桂既然在南边守孝三年,此事也只能容后再议了。

  正说话时,有婆子进来回话,说薛大姑娘来了。晴雯心中颇感诧异,暗道如今薛宝钗诸事无忧,想来薛家人再不至于同她为难,这时候又来做甚么?

  却也不敢怠慢,忙将她请了进来,又上了一桌子的茶水瓜果,笑道:“薛才人来了!这些点心却是侯爷亲手所制,且尝尝咱们这自家风味。”

  薛宝钗笑着回道:“既是侯爷的手艺,自是要尝尝的。只是先不急着这个,请侯夫人先派几个稳妥人到门口,把外头的物什搬进来才好。”

  晴雯忙问是何缘故,薛宝钗起身拜了数拜道:“再过几日便要入宫去了,着实心中不安。想来想去,只得过来托付侯夫人。”

  晴雯先前已先后受过赖嬷嬷、贾母之托付,却是驾轻就熟,听薛宝钗这般行事,自然以为她亦有那十分为难之事托付自己了。如今她已贵为侯夫人,身份地位非昔日可比,料得倒也能担当些事,何况她深慕薛宝钗为人,既见她这般求恳,自然不肯教她失望的。于是忙吩咐下去,命来顺点齐了几个手脚麻利、干活机灵的小厮,依了薛宝钗之言到前头搬物什。

  只见足足五大骡车的货,那些小厮费了许多力气,才将车上箱笼俱搬到院子里。晴雯站在那里大略看去,只见头一件是一架紫檀木雕花嵌玻璃大炕屏,在白日里越发显得晶莹剔透,光华闪闪,两个身强力壮的小厮都抬他不动,须得四个人合力抬着。

  薛宝钗笑道:“这架炕屏原本是当年金陵王家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时,从那些外国人船上得的。原本这般一模一样的共有两架,另一架与了凤丫头,她陪嫁到贾府来,如今自是没了。另一架与了我母亲,我母亲当日说将来陪嫁给我的。”

  晴雯听她这般说,依稀想起从前贾府显赫之时,王熙凤那家玻璃屏风却也是稀罕物件,连宁国府里贾珍遇到要紧客人也会借过来摆着撑场面,可见贵重之至,忙吩咐道:“这屏风自是不好放在院中,你们先把它放在厢房炕上,少顷再做计较。”

  薛宝钗心中松了一口气,引晴雯缓步走过去,带她细看后头箱笼里诸物,有那波斯国制的玩器,有福朗思牙盛产的金星玻璃,还有真真国出产的猫儿眼石、祖母绿等物,那些洋缎洋绸,珐琅杯玻璃珠子,更是满当当几箱子,看得人眼花缭乱,瞠目结舌。

  晴雯虽不好露出十分惊诧之色,私下里已是心潮澎湃,暗道:“从前众人皆说薛家有百万之富,后来我们看宝姑娘和薛姨妈平日衣食用度却也平平,只当他家已是逐渐没落了,不想竟有这般底蕴!”

  想到这里,越发觉得身负重任,向薛宝钗道:“莫非你是有甚么不好说出口的难处,教我先替你收着这些东西,等过几年用时再还给你?若是如此,只管拿了单子过来,我这边清点入库,好生封存,纵使竭尽全力,也必然力护这些东西周全,到时候完璧归赵。”

  薛宝钗摇头道:“侯夫人这话却教我无地自容了。先前琴儿之事,若非夫人从中斡旋,断然不能成,其后又为薛蝌觅得佳偶,了却我母亲一桩心事。这些倒还罢了,如今我突然得皇太后娘娘恩典,提名道姓要我进宫侍奉,众人皆说是薛家祖先庇佑之功,难道我竟不知道夫人从中出了大力吗?如此种种,已是无以为报,又怎敢再教夫人劳心劳力?携了这些东西过来,没有旁的意思,只为略酬一酬夫人先前眷顾之德。虽不能及万分之一,但过继之事已然议定,家中诸物皆是幼弟所有,我如今也只能拿得出手这些东西了。万望夫人不要嫌弃,否则我于心难安,又岂能安心进宫?”

  薛宝钗素知晴雯是个直爽性格,未必能体察那些弯弯绕绕,故而刻意把话说得极其明白。

  晴雯闻言自是听明白了,不由得吓了一跳,连忙道:“这如何使得?宝姑娘从前就待我甚好,便是侯爷那边,也受过宝姑娘恩惠,一时有了难处,恰巧我们帮得上手的,若是袖手旁观的话,那我们成甚么人了?左右也不过是说了几句闲话罢了,其后果真成了事,全仗着宝姑娘自个儿的福分,又与我等有何相干?再者这东西也太过贵重了些,我若是昧着良心收下了,岂非往后日夜寝食难安?”

  薛宝钗笑着向晴雯道:“夫人这话实在太过见外了。些许微物,不值得一提。实不相瞒,这些东西是我这两年接手商行生意后,寻了些路径同西洋的外国人接触,拿私房钱淘来的东西,其实不值几个钱,原本只是预备着当顽意的。”

  晴雯是在贾家见过些世面的人,知道分寸,如何肯信。薛宝钗再三说:“侯夫人是有福的贵人,不曾经手过外头的生意,故而不晓得,咱们这里的东西经了海运卖到外国去,百钱之物亦可价值千金,那些外国运来的东西亦是如此。我因仗着从前王家和薛家的情面,故而人家不同我计较,只收了个本钱,其实没几个银子。若不信时,只管去问茜雪,他们江家如今领着皇商一职,也同外国人有些联络,故而知道这里头的事。”

  晴雯见薛宝钗语气庄重,不似搪塞欺瞒之意,这才勉强信了,收了这份厚礼,又问薛宝钗进宫之时,可还有甚么嘱托之事。薛宝钗笑道:“过继之事已是定下来,是五房家里最小的孩子,如今才八岁,刚刚开蒙,小孩子性情乖顺,母亲欲把他接到身边来养活,细细教导,决计不能如从前哥哥那般了。下个月开祠堂。虽我不能目睹,但既我进宫,此事断然无可能再横生枝节。说来还是夫人之功。”

  一边说一边又要起身拜谢,晴雯连忙把她按下了,又听她细细说起:“这几日倒还有一桩喜事,户部来人说,既是薛家已有男丁承嗣,那皇商名录自该恢复如初,仍旧教我家管绸缎、饰物等事。怕不是夫人和侯爷又在暗中相助了罢?”

  晴雯摇头道:“这个真不是。侯爷倒是想出一份力的,谁料刚去问户部石大人,才知道诸事已然齐备。”说到这里,同宝钗相视一笑,甚是快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