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晴雯因同宁玉郡主一起出门的缘故, 打扮得颇为隆重,头上戴着赤金盘缡嵌宝流苏珠钗,身上穿着缕金蝙蝠蝴蝶流云纹大红洋缎窄肩袄, 下头是水红锦上添花洋线番丝洋绉裙, 裙子上头系着一条豆绿蝴蝶结子长穗官绦, 明眸皓齿, 眉黛唇丹,着实称得上是艳若桃李。

  只是她说话时候,不知道为何竟有一股凛然之态, 声音不若平日那般清脆娇媚, 冷冷清清如冰玉相击,却教人有冷若冰霜之感。此时已是初秋时节, 一阵风吹过, 她跪在那里,头发整整齐齐未曾乱了一丝,只有鬓上的流苏珠钗几声轻响。

  宁珏未见晴雯之时, 早听说过她的事。因听说她从前是荣国府小少爷身边的丫鬟, 其后又被穆平一眼看中,不惜请旨明媒正娶,心中虽万分看不上穆平自毁前程的短视,也猜着晴雯必是那秉月貌善风情的风流佳人, 认定她必然先后与贾宝玉、穆平等人有染。这样的女子, 即便嫁了人, 怕也不妥当, 故而先对她存了轻视之心。

  其后在忠顺王府惊鸿一瞥之下, 不意晴雯竟然是女红高手,甚至单论针线活上头的能耐, 可同父亲外室惠娘一争高下。宁珏不觉便动了几分心思。须知那些个皇亲国戚、达官显贵之流,家里头不可与外人说的龌龊事多着呢,那些礼义廉耻、三纲五常不过是放在外面的摆设,用这个粉饰太平,哄几个傻子罢了,宁珏自幼耳濡目染之下,虽不欲同那些纨绔子弟同流合污,但私心却也觉得理所当然。

  待到贾府抄家,晴雯逆向而行,冒险前去探看时候,宁珏方知此女乃是忠心义气之人。但凡男子,谁不希望自己身边陪伴的皆是有情有义之人呢?

  宁珏对晴雯越是观其言,辩其行,越是觉得此女暗合心意。故而才会对她格外优待,无论她前往贾家探望,还是有甚么事相求,宁珏都从未难为过她的,倒教她得了不少体面,连李家这等诗礼翰墨之族都登门相求了。

  宁珏原本以为是心照不宣、两厢情愿之事,便是晴雯偶有婉拒之言,也认定那是风月高手在欲迎还拒,情趣罢了。好容易一路铺垫到今日,原本以为可在这天齐庙清幽之地一解相思之苦,不料晴雯突然态度大变,又是引了李纹李绮姐妹欲塞给他当侧室,又是在外头大张旗鼓找甚么为他红袖添香的妥当人,这却不像是有甚么情意了。

  宁珏犹不死心,接连追问了几句,在他已是跌了面子,姿态难看了,不料晴雯仍然是接连拒绝,就仿佛从前那些遐思绮念全是他一厢情愿一般。那“宁可抱香枝头老,不随黄叶舞秋风”更是决绝之至,宛如一记耳光,狠狠扇在宁珏脸上,教他一时间竟懵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宁珏才回过神来。此时晴雯仍端端正正跪在地上,他瞧着晴雯又倔强又绝情的样子,眼睛里都几乎冒出火来。

  “好,好!原来你先前都是哄我的,不过想着过河拆桥罢了!”宁珏气急败坏,口不择言道,“只是你最好想清楚,难道你日后便再无求我之事?这会子做出那副三贞九烈的模样给谁看?姓贾的睡得,孤睡不得?”

  晴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忠顺王世子素有贤德之名,一向人前谦和有礼,谈吐雅致。她再想不到忠顺王世子竟有一日会说出这等话来。而且甚么叫做姓贾的睡得?哪个姓贾的?

  宁珏话一出口便愣住了,自己也觉得这话太过粗鄙直白,只是心中到底咽不下那口气,想了一想,又道:“夫人适才说甚么前人诗句,着实令人钦佩。只不过那朱氏一生郁郁不得志,夫人援引此妇旧句,难道竟想步其后尘吗?”

  说罢,再不等晴雯回答,袖子一甩,竟扬长而去。

  晴雯跪在那里,浑浑噩噩,遍体生寒,连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还是鸳鸯从旁扶起她,将她扶到旁边长椅上坐下,急急嘱咐道:“你这会子甚么话都不要说。便纵有甚么疑虑,也等到回去后咱们关起门来再合计。如今你是在院中游玩时候不慎,摔了一跤,故而弄脏了衣裳。咱们只管回房换衣裳歇息要紧。”

  晴雯心乱如麻,正没个主心骨,听了鸳鸯这话,忙点了点头,眼泪一下子流下来了。

  鸳鸯又取了帕子为她拭了拭眼泪,方扶着她往回走,咏荷也从不知道甚么地方走过来,在后头悄无声息跟着。遇到李纹李绮等人时,鸳鸯不等开口便告诉说:“咱们夫人在那边玩秋千,因昨日下过雨的缘故,地里泥泞,不合竟摔了一跤,看把衣裳都弄脏了。”又嘱咐麝月等人仍陪着李纹李绮玩耍,不必跟过来。众人糊里糊涂的,见鸳鸯说的诸事都应景,都信以为真,哪里会猜到这其中有端倪。

  但凡京城中的太太小姐出游,底下人都是要准备衣包的,里头包着几套衣裳预备着换洗,故而此事倒不为难。只是宁玉郡主午睡未醒,不好惊动,幸好早有伶俐的婆子寻了王老道士来,与她另觅了一处静室,这才罢了。

  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李纹李绮等人已赏菊归来,晴雯这边也喝了半盏茶,宁玉郡主才姗姗起身。只见宁玉郡主发髻散乱,意态慵懒,一看便是初醒之态,那跟过来的丫鬟婆子忙着伺候宁玉郡主理妆。

  晴雯这时候已缓过神来,笑道:“你睡得倒香。我在后院却是摔了一跤了。”

  宁玉听了,大怒之下便要寻王老道士理论,说定然是他管束无方,底下人怠慢的原因,晴雯倒吓了一跳,她本是说笑,不意宁玉郡主反应这般大,忙笑着劝阻了。

  其后晴雯将宁玉郡主送回东安郡王府,这才回到府里,唤鸳鸯进了里头,又吩咐蕙香在门口看着,这才将同忠顺王世子的瓜葛前前后后说了,道:“他是亲王世子,世人皆称颂的,我根基不稳,自然竭力巴结奉承,不敢轻易得罪了他。只是算来算去,不过替他补过一回褂子,说过几句场面上称赞的话罢了,也不算失礼,更未曾与他有过甚么暗示。偏他不知道怎么了,竟是出格得很,上次为了贾家之事,我同侯爷在致美楼应酬他,便在那里拉着我的手不放。我从那以后,更是刻意避忌,三句话不离侯爷,竭力婉拒的,谁想他竟有恃无恐,仍旧这般步步紧逼。”

  鸳鸯听了便叹道:“天底下的男人多半都是这个德行,狂妄自大的很。他们只管自命风流,再不管女子心中愿意不愿意的,想来仗着有权势,已是算定了咱们无路可走。从公而论,他倒比那些只占便宜不做事的又好了许多,到底也曾帮过咱们几回。虽在他而言是举手之劳,在咱们却是雪中送炭,解了燃眉之急了。”

  晴雯咬牙道:“我亦知此理。故而才想着以重金美人相谢。但他若是想打我的主意,却是万万不能的。今日同他这般说,已是撕破了脸面,日后他怪罪下来,我粉身碎骨之余,只怕还要连累许多人,我却也顾不上了!”

  说到这里,心中沮丧已极,却也没有甚么办法。

  穆平回屋时,见晴雯愁容满面,费尽心思哄她,始终郁郁不乐,提不起劲来,又小心翼翼问缘故,亦不肯多说,鸳鸯那边也只说夫人在天齐庙摔了一跤,故而心中不爽。穆平便想尽法子安慰,始终不得其法。

  当天夜里,晴雯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又想起忠顺王世子临别时候的话。写那句诗的朱氏乃是前朝才女,偏生婚姻不顺,遭受妒花风雨,与丈夫不睦,几近休弃,郁郁而终。宁珏是在威胁说会逼穆平休妻吗?倘若如此,还倒罢了。只是已是得罪了忠顺王世子,贾家将来又该如何?想来想去,愁肠百结,始终无法排遣。

  次晨起来,晴雯便觉得身子有些沉重。穆平爱妻心切,便要去御医院请御医,晴雯忙劝阻,道:“我不过是昨个劳累了,在这里躺上一日,清净清净便完事了。若你请了太医来,惊动上下,我更不得清净,只怕更加劳累。”

  穆平听了这话,不敢坚持,只得这般罢了,这日他便守着晴雯,未曾出去,一会子亲自泡了开胃提神的枸杞山楂茶,一会又去厨下做了碗山药莲子粥,忙着奉于晴雯。

  最后连鸳鸯都看不下去了,在旁边道:“夫人这是心累,想清净清净呢。侯爷虽然是一番好意,却打扰了她,反而不美。”

  穆平听了,只得离了院子,正在府中无所事事间,突然见来顺过来报说,从前贾府的管家赖大家的过来了,指名道姓说要见晴雯。

  眼下晴雯身子不适,穆平自然是不愿打扰她的,皱眉问道:“何事?”

  来顺从前在贾家,亦是常和赖大一家打交道的,笑着回道:“方才我也曾暗暗问过他们。那赖大和赖大娘固然吞吞吐吐,不肯将话说明白,但我旁敲侧击之下,才知道他们家的大儿子也遭了难了,被底下人揭发说贪污受贿,故而这赖家急得跟甚么似的,正在满京城找门路呢。”

  穆平诧异道:“竟有这样的事?”

  来顺笑道:“常言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但凡在地方上为父母官的,哪有不贪的?若果真不贪时,倒会被同僚排挤,似林老爷那般英年早逝呢。如今以贪污之名来做文章,不过是因为贾家倒了罢了。嘿嘿,自赖嬷嬷过世后,他们一家子遍寻想着同贾家撇清干系,殊不知一日为奴,终生为奴,那官场上谁不把姓赖的当成是贾家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罢了。如今贾家既落了难,姓赖的自然便吃不开了。想那赖大爷不过一个花银子捐的前程,如何跟那些正经考出来的进士老爷们相提并论?这罢官亦是早晚的事。这还是贾家仁厚,替他们留了脸面,不然的话,早在他们想同贾家撇清干系的时候,便出来收拾他们了。烂船尚有三千钉,贾家就算被抄了,别家也不会待见这等弃主求荣的小人!”

  穆平犹豫再三,方开口问道:“那赖家二爷听说是赖嬷嬷过世后,扶着灵柩回金陵原籍,说要守孝三年去了。如今可曾回来?”

  来顺不解其意,答道:“赖二爷早已离开了京城,一年多未听说他消息了。怎地,侯爷打听他的下落做甚?”

  穆平不语。他见晴雯自天齐庙回来之后便郁郁寡欢,只恐她是见了甚么人的缘故。因赖尚桂从前曾同晴雯有一段瓜葛,故而他才这般发问,偏来顺说不是,更教人摸不着头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