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平见晴雯说话时候, 神情娇俏,再听她言语里句句皆是为自己打算的意思,心下早已痴了, 喃喃道:“有妻如此, 夫复何求?”

  又道:“你放心。我既是你的夫君, 必当尽心竭力为你遮风挡雨。你更不必怕他们求上门来。但凡你应下的, 我必想方设法成全于你。”

  晴雯一愣,想了想笑道:“侯爷越是这般信任于我,我越是要守紧篱笆, 教侯爷更无后顾之忧, 又岂能为了眼前的那些阿谀奉承,教侯爷为难?”

  穆平听了这话, 心中本该欣慰的, 不知道为何,竟涌起一股失落,良久才道:“众人皆说夫妻相处之道, 相敬如宾、举案齐眉者方为上乘。但我却觉得, 这般虽礼数周全,却显得有些生疏了。”

  晴雯诧异道:“哪里生疏了?你我二人朝夕相对,有商有量,若我做得有甚么不对之处, 不妨直说?”

  穆平轻叹了一口气道:“若要我细说, 却也说不上来甚么道理。只是犹记得初见你之时, 你眼波流转、一颦一笑皆是风情, 我当时便看痴了。”

  晴雯笑道:“原来是说这个。我那时年纪尚小, 尚不懂事,如今既嫁了你, 自然样样依了做妻子的道理来。当年出阁之前,老太太也时常教导我说,身为正室,必然要处处合乎礼仪,落落大方才好。”

  穆平听了,觉得晴雯的话句句都对,竟无处可驳,但不知道为何,心中仍是说不出的憋屈,想了想又道:“旁的姑且不论。如今正是咱们私下里相处之时,再没有别人,你口口声声侯爷,虽合乎礼法,却太过生分,不若换个称呼?”

  晴雯想了想:“换成夫君可好?”

  穆平哪里肯就此罢休,软磨硬泡,到底要晴雯改成“平哥儿”,才了结此事。

  又过了几日,东安郡王府忙着为嫡子娶亲。晴雯少不得过去帮忙。

  只见平日里雍容华贵的东安郡王妃亦有几分焦头烂额的光景,忍不住向晴雯抱怨道:“如今老太妃娘娘仙逝,尚未满一年呢。虽朝廷只明令禁止筵席音乐,三月之后,便再未禁止婚嫁,但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谁家婚嫁不要大操大办,连筵席音乐都不许,还如何婚嫁?”

  又道:“整日里只说以孝治国,又说深感老太妃娘娘恩德。如今这节骨眼上,怎地全然不顾了。两家孩子年纪都还小,又不是等不起。这已是定下的事情,何必这般急急请了旨,操办起来?如今既无筵席也无音乐,我儿堂堂的大婚之日,难道竟被旁人瞧笑话不成?”

  晴雯来前,早听相熟的管家婆子说了,说东安郡王妃为了筹办儿子和宁玉郡主的大婚,很是操劳,被东安郡王斥责了几次,又落了忠顺王妃明里暗里的褒贬,因而满腹怨气。若非如此,也不至于冲着晴雯说出这么一大通话来。

  晴雯起初也觉得忠顺王府为了嫁女之事,太过急躁,竟不惜请了圣旨,定了婚期。如此倒是堵了言官之口,但外头老百姓却不这般想。又说宁玉郡主思春心切的,也有说东安郡王世子见色心喜的,还有的说东安郡王世子屋里的通房丫头珠胎暗结,不得已才匆匆请婚,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若非晴雯曾在东安郡王府中住了小半年,深知这府里的事,只怕也真信了的。

  想来东安郡王妃如此生气,一来是为了筹办婚事受了褒贬,二来也是为自家儿子鸣不平。若说豪门世家的王孙公子,哪里家里没有几个通房丫头的?只要未在主母过门前抬成姬妾,或是闹出人命来,都只是风流韵事罢了。东安郡王世子原本也是如此,谁料因这婚事略急了些,竟被编排出一大通不是来,换了是谁,也咽不下这口气。

  只是明白归明白,以晴雯同东安郡王妃的关系,这些事却是不好深劝的,只得赔笑建议说:“王妃不必忧虑。既是忠顺王爷着急嫁女,必然有他的道理。忠顺王爷生性简朴,不喜奢华,尽人皆知,故而索性顺水推舟,也不必再为婚宴之事烦恼了,想来忠顺王爷也是这个意思。前些时候我那边开府,许多人过来贺喜,只于每人坐前设了食盒请各位品尝,竟是人人叫好,忠顺王世子来,也是连连称赞的。虽乔迁是小事,嫁娶乃是人生头等大事,但或可比照一二。不知王妃意下如何?”

  东安郡王妃听了,面色稍和缓了些,道:“我知你是个好孩子,一心为咱们家打算。只是这是他婚姻大事,我家又不是出不起银子大操大办,偏偏赶在这时候,难道竟不能再等几个月吗?”

  见晴雯不答话,又问道:“如今这京城之中传得沸沸扬扬,甚么说法都有。难道他家女儿的闺誉竟不要了。固然宁玉郡主行得正,坐得直,也不该受这场质疑。这也就算了。你还没听到,更加荒唐的都有呢。京城中人大多都知道咱们家开着钱庄,不愁银子使用,忠顺王爷又是个简朴不爱财的,竟编出那闲话来,说忠顺王爷是贪恋着咱们家的钱,才急急把女儿嫁过来的,你说说看,岂不是荒谬之至!”

  晴雯闻言却是一惊。她这些日子同这些京城贵妇打交道,虽还稚嫩些,却已渐渐能听出这些人的弦外之音。忠顺王府同东安郡王府结亲之事,固然谣言四起,但晴雯从不曾听说有流言说忠顺王爷贪图东安郡王府的钱的。东安郡王妃为婚礼之事已对忠顺王府有满腔怨言,如今又特意编出一个不曾流传出去的流言,郑重其事同晴雯这等不算亲近的人说,究竟是甚么意思?只怕这流言便是东安郡王妃的真实想法罢。

  只是,以忠顺王爷之简朴,平日里穿的朝服都要补丁摞补丁,在外头寻个外室都要寻那心灵手巧能为他省了缝补费用的绣娘,忠顺王府的吃穿用度也比贾家等中等人家精简了不少。这样的人家,又怎会缺银子使用?

  靠嫁女赚银子的法子,无非便是聘礼了。但以宁玉郡主之傲气,她又怎会容忍忠顺王府拿了卖女儿的钱?

  想到这里,晴雯不觉有些恍惚,忽然听到东安郡王妃笑道:“我想来想去,既不能筵席音乐,这婚礼上头,却也没有别的花样好想。再者无非是些器物摆设罢了。家里还有一件慧纹,在这个场合摆出来,也便不算辱没了郡主了。至于那首饰脂粉,都是内务府有定例的东西。”

  她说到这里,突然唤起晴雯名字来:“你是知道我的,眼下竟是无人可用,少不得委屈你往忠顺王府一趟,探听探听宁玉郡主的口风,看看她想要些甚么,婚礼要如何布置才妥当。你们年纪相仿,想来自是投机,你又同忠顺王妃有交情,这差事请你来做,再合适不过了。”

  晴雯想到宁玉郡主骄矜的模样,不觉大为头疼。只是东安郡王妃既已说到这份儿上,于情于理,她都推脱不得,少不得应了声,次日便亲自登门,到忠顺王府求见宁玉郡主。

  东安郡王妃所料不差,因了先前晴雯同忠顺王妃的那一点子交情,倒未吃闭门羹,说明来意后,一路被引至忠顺王妃院子,又有丫鬟们殷勤捧了茶和果子出来,告诉说:“已是禀明王妃了。王妃在佛堂礼佛呢,过会子便过来。”

  晴雯想着,忠顺王妃看起来倒是个讲道理的人,倒比刁蛮任性的宁玉郡主好说话许多,若是当着忠顺王妃的面去询问,想来此事不难,便在那里安心吃茶吃果子,心平气和等着。

  不知道等了多久,远处一阵脚步声传来,紧接着是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不嫁了!不嫁了!天底下哪里有这等事情,堂堂亲王,倒要靠卖女儿去还债的!你们口口声声说与我多少抬嫁妆,结果里头尽数是空的,我将来到了东安郡王府上,又有甚么脸面?他们家极其富贵,想来富贵必然骄人,难道我堂堂一个郡主,竟要嫁过去日日受他们冷嘲热讽不成?”

  然后有男子的声音响起:“你轻声些。父王执意如此,连我苦劝也不肯听。你既生在咱们家,平日里受尽宠爱呵护,这时候也只得出面应承下来。你仔细想想,父王起头要天底下这些有爵之家弥补亏空,清算旧账,偏生这几个叔伯有难,若不尽心竭力护着,将来还有甚么人肯跟着咱们家的?”

  晴雯听到这里,便知这是极机密的事,不由得遍体生寒,眼见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心中暗叫:“我命休矣!”忽起一年,扫视一周,见空荡荡的房子里只自己一人,跟着来的鸳鸯早拉了这里的丫鬟们出去,在那里攀交情套话去了。她心念一转,心下有了主意,只装作睡梦正酣的模样,将头支在旁边案几之上,身子也斜斜靠住身后坐垫。

  这时候那脚步声愈近,一眼看见院子里的鸳鸯,方知这里头有外客,宁玉郡主立马变了颜色:“怎地这会子有堂客过来?”

  便有丫鬟禀道:“却也不算外人。是顺义侯夫人到了。已是禀明王妃了。王妃正在礼佛,稍后便过来的。”

  宁玉郡主连声道:“糟了糟了。”碍于外人到场,却对如何糟了一言不发。

  旁边那男子的声音伴着脚步声走了进来:“无妨。这是阳谋,又有谁敢说三道四。”突然语气一转,道:“啧,睡着呢。”

  声音轻柔缓和了许多:“你且回去罢。日后倒要改改那急性子,才不至于吃亏。你放心,此间决计不至于走漏了风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