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平奇道:“这又怎么了?这好好的参汤, 难道平白放着不喝不成?”

  晴雯初嫁之人,未曾摸清穆平脾气,有许多话不好往深里说, 见他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 也只得罢了。转头自家向柜子里寻了一回, 寻了一条黑色嵌金线的双环四合如意绦出来, 道:“侯爷今日穿的是一身红,论理原本石青倒也压得住,不过这褂子却是茜素红, 石青的官绦就有些小家子气了, 倒是这正黑色嵌了金线的,更显大方些。”

  一面说, 一面亲手与穆平换上。

  穆平本来心中颇不服气, 但见晴雯微微低着头,为自己解带系绦,他从未同晴雯隔得这般近过, 只觉得她长睫轻颤, 面如朝霞,早看得痴了,再也说不出话来。

  晴雯浑然未觉。她是伺候贾宝玉伺候惯了的人,于这等事自是得心应手。此时她既嫁给穆平, 早得了教引嬷嬷教诲, 欲要好好服侍夫君, 故而这般信手拈来, 自然妥帖, 毫不费力。

  那腰间丝绦既已换好,晴雯这才抬起头来, 向他道:“东安郡王妃那边传饭了呢。我须过去立规矩呢。等我回来,再与你细说。”

  穆平痴痴的只管点头,等晴雯走出去好远了,才懊恼道:“很不该答应的。东平郡王一家待我甚是客气,若我说求情说新妇初入门,只管免了她的规矩,只怕东平郡王妃必是肯的。我从前既已应承过为她遮风挡雨,不教她受那恶婆婆刁钻小姑子的气,怎地这会子竟忘了不成?若是她口中不说,只在心里埋怨我,又该如何?”

  他一边懊恼着,一边信步在府里乱逛。

  东平郡王府甚大,他的居处离花园颇近,是以风景颇佳,只见此时红梅怒放,暗香袭来,伴着将融未融的雪景,分外好看。

  他正在胡乱赏风景时,突然听到角落里传来吃吃的笑声,依稀是两个丫鬟在院墙那边的月亮门旁闲聊。

  穆平心无杂念,本欲不加理会,不想几句话飘入他耳,只言片语竟依稀同他有关。

  一个丫鬟说:“你可是问清楚了,他果然喝了那碗参汤?”

  另一个丫鬟回答道:“这还有假?是王妃身边的嬷嬷亲口说的。赵嬷嬷亲自捧了去,眼看着他喝了参汤,又将那一食盒的点心吃了大半。想来昨天夜里必然消耗了许多心神。”

  先前那丫鬟便道:“胡说!刘妈她们昨天夜里去听房来着,说是顺义侯酒量不佳,几杯下肚便整个人发飘,最后还是刘妈家的小子扶着顺义侯回洞房的。后来她们去听房,也未曾听见多少动静。哪里消耗了许多心神?”

  另一个丫鬟惊叫道:“原来如此!我知道了!定然是顺义侯身子太过羸弱,肾气不足,支撑不住。想来他从前在民间之时,定然吃了不少苦,身子里头有暗疾也未可知。怪道京城之中那些名门贵女,竟无一人愿意嫁他的,最后挑来挑去,只得胡乱抬举了个丫鬟。”

  穆平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气得浑身颤抖。

  其实因太上皇一力抬举,京城中那些勋爵门户,到了后来也有许多愿意拿庶女嫁他的。只是他当年初入京城时候,生活困顿,路遇晴雯,惊为天人,从此便暗暗留了心,再也看不上别人,又有当今皇上同忠顺王爷等人为了自家利益推波助澜,方有了这桩婚事。

  他和胡太医当邻居时候,胡太医也曾为他把过脉,身子骨好着呢,哪里有甚么暗疾了?甚么身子太过羸弱,不过喝了碗参汤,不合他们这里的规矩罢了,便凭空生出这许多猜测,真是岂有此理?

  穆平心中火起,欲要上前争辩,转念又一想:“罢了,此事清者自清。东平郡王夫妇待我甚好,何况我只不过是因为侯府尚未修葺完毕,暂居此处罢了。若为这点小事便闹起来,一来于东平郡王脸面难看。二来晴雯也是丫鬟出身,想来或会埋怨我小题大做,为了些小事为难丫鬟们,却不是客居的道理了。三来此事清者自清,若是一时闹起来,还不定被传成甚么样子,到时候更加难以收场。”

  他想到这里,按捺下心头怒火,轻悄悄转身,生怕惊动了两个丫鬟,转向另一个方向走去。才走了几步,又看见两个婆子在那里用剪子修剪梅花枝,一边干活,一边却也在大声说着甚么。

  穆平不由得放轻了脚步,听她们谈论。

  只听得一个婆子一边用手扒拉着梅花树,一边轻蔑笑道:“到底不是正经嫡出的小姐,这眼光见识何等差了一筹。她身为侯夫人,已是得了天大的好处,就该好生伺候夫君,服侍得无微不至才好,如何这大喜的日子,连顺义侯的衣裳都料理不清楚,眼睁睁看着顺义侯穿成那样子去给郡王和王妃请安。幸得咱们家郡王和王妃宽仁大度,若是换了旁人,还不定怎么责怪她呢。”

  另一个婆子用竹筐收拢剪下来的梅枝,笑道:“这算甚么?她原本就是丫鬟出身,上不得台面的。你看她那长相,狐狸精似的,花红柳绿的,天生就是勾引男人的。如何又会伺候人?想来在贾府当丫鬟时候,也是这般妖妖调调的,还不定和那贾二公子有甚么瓜葛呢。也亏得顺义侯愿意当这个冤大头,只怕头顶早就绿油油了。”

  先前那个婆子便道:“哎哟哟,老嫂子,这话可是说不得呢。咱们听说的故事都是丫鬟慧眼识英雄,提携救助顺义侯于危难之中,顺义侯不忘旧情,不离不弃。你仔细想想看,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不是说两人早就约下了吗?这都是年轻人的风流韵事,咱们这些老古板自是不懂了。便是顺义侯头顶是绿的,也是两厢情愿,再怨不得别人的。”

  两人说着说着,又想起一事。一个开口问道:“对了,今日可曾验过喜帕?”另一个摇头道:“不曾。侯夫人的教引嬷嬷出来说,顺义侯吃醉了酒,未曾圆房。你仔细想想看,哪有洞房花烛夜一觉睡过去的道理。这里头还不定有甚么不可告人之事呢。”

  两人一路说着,评头论足,啧啧有声,渐行渐远。剩下穆平一个人在寒风中发呆,遍体生寒。

  他再也想不到,不过是极其平常的一件事,这些个丫鬟婆子竟然能百般猜测,传出这许多龌龊的流言来。怨不得晴雯不肯吃她平素爱吃的豆腐皮包子,怨不得又说他喝了参汤会有麻烦。

  东平郡王府颇为豪奢,若论衣食住行,只怕这里头的下人们日常吃的用的,都要比外头小门小户的要好上许多。他们早已是衣食无忧,原该欢欣喜乐,再无烦恼才是,偏生挖空心思想东想西,凭空生出了多少稀奇古怪的臭规矩来,闲来无事便在这里编排主子是非。岂不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吗?

  穆平想到此处,心中甚是不解,转头回到自家院子,看着书房里的笔墨纸砚出神,突然想写几个字,好静一静心神。正欲铺纸磨墨时,旁边早有丫鬟走上前来,轻声道:“侯爷可是要写字?我来磨墨便是。”

  穆平见那丫鬟正是晴雯陪嫁丫鬟里的一位,倒也不好不给她面子,忙点了点头。就见这丫鬟走上前来,亲自在紫檀雕花书案上头铺了一张雪白雪白的雪浪纸,又取了一方上好的端砚,在那里蘸水磨墨。不多时,墨香四溢,同丫鬟身上的脂粉气、头油香混在一起。

  穆平颇不习惯这香味,抽了抽鼻子,有些尴尬道:“你且退下罢。留我一个人静一静。”

  那丫鬟嫣然一笑道:“侯爷整天你呀你的,莫非还不知道我名字。我唤作庆云,原是南安郡王府上的,南安太妃遣了我过来好生伺候侯爷的。”

  穆平知道晴雯出嫁的时候,那些四王八公的人家送了好几个丫鬟婆子与她。他只当是那些人有意巴结,也未曾多留意,此时见庆云这般献媚,虽略感不适,却也没有深想,只点了点头,便教她退下了。

  庆云退下后,穆平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刚提笔写了几个字,又觉得写得不好,团成一团,扔在角落了。

  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个丫鬟捧着茶盘进来,向他道:“侯爷吃茶。”

  穆平正觉得口渴,接过那杯茶水,一饮而尽。那丫鬟不由得吃吃笑出声来,向穆平道:“我们家公主常说,饮茶必要浅斟慢酌,方能尝出这茶里的滋味来。这本是上好的六安瓜片,侯爷这般牛饮一番,竟被糟蹋了。”

  穆平见她当面说话不似寻常下人一般一味捧着他,不觉有些诧异,抬起头来,看了那丫鬟两眼。只见那丫鬟衣着颇为单薄,只穿着一件水红绫子袄,下头是白绫细折裙,竟似不知酷寒似的。

  那丫鬟见穆平抬头看她,心中更是得意,凑到跟前道:“奴婢是永昌公主派来伺候侯爷的,侯爷唤奴婢瑞彩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