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万般无奈, 只得亲往东府求侄子贾珍,料想贾珍是贾氏一族族长,贾母或许看在他的面上, 能听几句劝。

  刚到了宁国府, 便看见贾赦的车驾, 欲要改日再见时, 那门口看门的见是本家的老爷,早迎了上来,一叠声往里面通报去了, 少不得下了轿来, 进得厅堂,与贾赦两两相望, 心中许多感受, 却不便说出,只得相顾无言。

  贾赦自接了那道旨意,和邢夫人盘算半天, 暗中怏怏不乐。原来贾赦知道, 前番有太上皇旨意在,荣国府那份爵产,他怕是拿不到了,剩下的也只有贾母历年来积攒的私房。原盼着一分为二, 倒也罢了, 谁知道贾母又节外生枝, 求了一道和宝玉搬出去单过的懿旨。

  “如此说来, 只怕她的那些金的银的要尽数留给宝玉了。此事不通!荒谬之至!难不成她就宝玉这一个孙儿不成?”贾赦暴跳如雷。他和贾珍因了锦乡侯韩家那起子事的缘故, 共担着同一份秘而不宣,走动倒比贾政和贾珍更近了不少, 这日不免到贾珍府上抱怨,顺便讨个计策。

  贾珍正安慰贾赦间,忽有下人报说政老爷到了,忙迎上去唤叔叔,又急着请贾政入座奉茶。贾珍向贾政笑道:“想来二位叔叔这时候来,必是为了同一件事。论理,这事本没有侄儿置喙的余地,但既担了族长之责,又蒙两位叔叔大驾过来,必然会尽心竭力。等到明日,我便在东府里预备一台戏,请老太太过府来吃酒看戏,顺便求上几句可好?”

  贾赦、贾政听了,喜上眉梢,皆以为挽回有望,感激再三,各自去了。

  等到第二日,东府里尤氏果然亲自过来相请,言说摆了一台戏,十分热闹,除了自家人以外,还请了王、史几家在京的亲戚,除却薛姨妈因薛蟠七七日哀伤过度,病倒在床,薛宝钗因家中生意繁忙脱不开身外,余者竟是皆请来了,只求老太太给面子捧场,过几日过府来听戏。

  贾母刚听了几句,便知道尤氏来意,笑着打断她的话道:“说来也巧,我正有事要寻你和珍儿商量呢。既是如此,咱们索性请珍儿一同过来商议,那戏也不消听了,只关起门来谈正事,把话说清楚罢。”

  尤氏见贾母姿态强硬,不敢相强,只得眼睁睁看着贾母行事,又使底下人唤了贾珍过来。

  只见贾母先是吩咐人命大房和二房夫妇二人皆到她房中,又把李纨、贾琏夫妇、贾宝玉夫妇一起唤过来了。等到诸人到齐,才向众人说道:“常言道,世间熙熙,皆为利往。我年轻时候还不大相信,如今越到老时候,越是信这句话。如今我这把老骨头,已是到了快入土的时候了,与其等人别人算计来算计去,倒不如索性干脆些,将我手头的私房钱全分了,你们意下如何?”

  贾赦、贾政等人听了这话,齐齐震惊,忙跪下求贾母回心转意。就连那东府过来的贾珍尤氏二人也跪了。贾母看着齐刷刷跪了一地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媳,知道他们心中所愿未必是口中所言,故而将他们的哀求视若无物,又吩咐琥珀道:“去,把晴雯请过来。就说我说的,教她带着鸳鸯一起过来。”

  片刻之后晴雯带着鸳鸯过来了,见这齐刷刷跪了一地的人,心中惊疑不定。因她义父义母宝黛二人也跪着,她赶紧也跪下了。

  贾母顾不上阻挡,只向众人说道:“咱们都是一家子,倒不必打那些机锋。你们都该知道,晴雯这孩子是宫中贵人有意抬举,才教咱们家设法与她个好出身的。此事既是老太妃娘娘和太上皇老人家的心愿,便自该是我等身为臣子理应尽到的本分。姑娘家的嫁妆便是脸面,如今晴雯眼看就要嫁人了,咱们家自然也不能丢了面子,我早说过,这份嫁妆,从我的私房里走,依了咱们家姑娘们之例,连同宴客亲朋、喜事上头的各种开销在内,预备着花一万两银子。你等可有异议?”

  贾珍是宁国府的人,料想贾母分私房时候请他过来,无非做个见证罢了,故而一副局外人的模样。此时他听闻贾母为打发晴雯出阁欲要出一万两银子,不免暗暗感慨:“怪道大家都说老太太手里私房颇丰,如今看来,果不其然。此事正是讨好老太妃娘娘和太上皇老人家之举,于我贾家有利,自然该乐见其成。只有一样,老太太这时候花钱如流水,剩下来的钱只怕不多了,我那两位叔叔虽面上不便反驳,心中必然比黄连还苦。”

  贾珍一面想时,一面偷偷看贾赦、贾政二人脸色,见那贾政还面色如常,贾赦的一张脸已是黑了,颤抖着唇,却说不出话来。

  只听得贾母又道:“我从做媳妇儿到做曾祖母,这大几十年的时间确是风光过,也积攒下来不少东西。我原想着你们未经过苦日子,手头松,花钱太过大手大脚,总想替你们留着,等到我闭眼时候再给你们。如今看来,有人却是等不及了。故而我今日请了你们过来,预备把手头的东西都给分了,我也好太太平平过几天安心舒服的日子。”

  贾赦、贾政等人听了这话,一颗颗心已是提到了嗓子眼,谁知道贾母话锋一转,又道:“只是有一样,咱们家如今的富贵,都是贾家全族之力。珍儿年年为供奉宗祠、提携族人出力,咱们荣国府也不可袖手旁观的。故而我想着,索性拿出些银子来,在祖茔附近置些田产房舍,便是咱们家的家塾,干脆也设到这上头来。我情愿为此出五千两银子,你们意下如何?”

  “好极!好极!”众人听见声音,忙转头看时,却见是林黛玉在那里赞叹。但凡新妇,无不羞涩少言,独她落落大方,条理清晰。

  “如此甚是妥当。俗语有云,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咱们家如今虽是荣华富贵极盛之时,却也该想个退路,寻个永保无虞、昌盛百世的法子。余者固然风光一时,却哪有祭祀产业来得稳妥,便是犯事,也不怕产业入官,又有家塾设在此处,仍可供族中贫寒子弟耕读传家,最是妙极。”林黛玉赞道。

  “好大的胆子!这里岂有你插嘴的份儿!”王夫人沉着脸斥责道。

  黛玉低下头去,再不做声。贾宝玉忙偷偷握着她的手,以示安抚。

  此时满堂俱寂,贾赦、贾政、贾珍等人各有心事。他们心中,倒也颇认可贾母这个主意。只是一来贾家正是烈火烹油之势,谁会这时候触霉头想退路?二者族中人丁虽多,但贫寒不一,任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这置办祭祀产业之事,各家谁出钱、出多少钱哪里论得明白?故而竟无人愿意张罗的。

  如今贾母冷不丁提出愿为此出五千两银子,买房子置地甚么的尽够了。贾珍心中狂喜,不免暗自感激贾母深明大义,忽而又有些恍惚,总觉得这些主意似乎有谁从前提过似的。想了一回,到底想不起来是何人,只得抛在脑后了。

  贾宝玉却看了看贾母,又看了看晴雯。他忽然想起秦可卿临终之前,他见秦可卿的最后一面时,秦可卿所说的话。秦可卿曾以此事相托,他只恨人微言轻,不能付诸实际。想不到如今竟有人真个来做了。

  想来贾母正是颐养天年的年纪,必然不会主动去琢磨这些事情,多半是晴雯这丫鬟旧话重提,将秦氏之语告与贾母听。而在场这许多人,偏林黛玉第一个反应过来,赞叹这主意的巧妙。想到这里,不由得感慨晴雯的忠心,又为黛玉的敏捷钦佩不已。

  贾赦夫妇、贾政夫妇心中所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他们倒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贾母的提议于贾家大大有好处。但这是贾家全族的事,何必巴巴从自己私房里拿出五千两银子,来做这个呢?这样一来,那原本丰厚的私房还经得起消耗吗?便是贾政和王夫人二人,原本笃定贾母偏疼宝玉,就算不把私房留给二房,也必然不会亏待宝玉的,此时却开始疑心起来。

  满堂寂寂无声中,突然传来哭泣声。众人循声而去,却见从前刚强泼辣的王熙凤不知道为何,突然泪流满面。

  此时王熙凤病入膏肓,贾赦等人皆盼着她早死,王夫人见她再无用处,也只不过面上情分罢了,并不肯真心呵护,故而王熙凤这些日子实是艰难得很,幸而有一个显赫的舅舅王子腾撑着,大房一时也不敢苛待于她。

  贾母见王熙凤哭泣,少不得耐着性子问缘故,王熙凤忙用帕子擦拭眼泪,勉强道:“我突然想起好像在梦里听过这话一般。想起故人,忍不住落泪。”

  贾母听了,叹息一声,并不深究下来,只问王熙凤道:“依你之见,此事妥当否?”

  王熙凤忙用力点头,想起秦可卿,忍不住又眼圈微红,忙强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