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虽是个极聪慧的孩子, 但听了贾母那些抄家获罪的不祥之语,也只能暗暗震惊,事事听从外祖母的安排。贾母又说了些世道不好、教黛玉好生陪着宝玉温习课业等语, 黛玉一一记下了。

  离开贾母屋子时, 黛玉看着这雕梁画栋、满院子的丫鬟婆子, 正是满目繁华、礼仪大家, 不觉有些恍惚,处处皆是钟鸣鼎食之家极盛之相,如何贾母竟说出这般意兴阑珊之语?转头又想起自己理家之时, 见贾家处处豪奢铺张, 费用极大,但进项不过岁租铺金等寥寥数项, 显见入不敷出, 勉力维持罢了,想到这里,又有几分佩服贾母的远见卓识。

  因宝黛大婚, 此时早搬出了院子, 在荣国府里另觅了一处居所。这会儿林黛玉进了院子,才转过影壁,就见紫鹃正指挥着两个小丫鬟往里头搬东西。

  黛玉心下奇怪,忙问缘故, 紫鹃悄声笑道:“如今太太吩咐宝二奶奶管家, 家中那些管家娘子们自是上赶着奉承。今日正好有人备了礼物过来, 偏生奶奶不在, 宝二爷便吩咐先收下了。”

  黛玉便就着紫鹃的手看了一回, 不过是女眷日常使用的包头绒线等物,也只好给院子里的丫鬟使用, 再看两个小丫鬟手中抬的,是一大竹筐银霜炭,足有百来斤重。虽是微物,但粗粗一算,却也值好几两银子,不觉讶然,进了屋里便向贾宝玉问道:“如今凤姐姐多病,老太太、太太命我掌管内务,本是信任我的意思,如何好收下头这些人的东西?既是收了,将来如何才能秉公而行?”

  贾宝玉正伏在案边写字,看见林黛玉进来,早将手中紫毫笔掷下,满面笑容迎上去。他正是喜不自禁,却没见到黛玉眉头早已蹙起,只管不以为然笑道:“这算甚么?常言道,清水无鱼。从前凤姐姐也是这般过来的。就连我在怡红院时候,也常收她们送进来的好处呢。倒不是为了那三瓜两枣,只为了和光同尘罢了。这满院子的老爷太太、少爷奶奶都收了,偏咱们不收,岂不成异类了?再者你刚刚接任凤姐姐的职权,若是一概不收,岂不是反寒了她们的心,教她们生疑?”

  林黛玉听了这番歪理邪说,一时倒怔住了,想了半晌,才道:“虽是你家的旧例,但如今不比从前了,倒是要从我开始,改了这些才好。”

  遂拉着宝玉的手教他坐下,将她看账之时见贾家如何入不敷出之事说了,末了又道:“但咱们家建一个大观园,赖家便建了一个小些的园子。咱们家为建这个园子伤筋动骨,将多年的积蓄花得七七八八了,他们家倒越发殷实了。你想想看,难道这建园子的花费竟是他们自己出的吗?虽说公侯之家,向来仁善驭下,但这些也太过了。说甚么清水无鱼,倒不如从我而下,防微杜渐的好。”

  贾宝玉本是个视金钱如粪土的贵公子,从不肯将黄白之物放在心上的。若是旁人说这话,他必然听到一半,就拂袖而去了。但黛玉是放在他心尖尖上的人,纵然不顺耳时,也只有耐着性子听了,听到后来,渐渐心惊,不意贾家竟然衰败至此。

  林黛玉又道:“只怕你还不知道,如今大太太和太太吵了一架,气得老太太说要分家呢。”又暗暗将老太太所说之语同他说了一遍,听得宝玉又是伤感,又是惆怅。只此事涉及家族前程,是一朝不慎抄家灭族之事,纵然贾宝玉再顾念亲情,却也无计弥补,只得听之任之,由着贾母做主了。

  当晚贾宝玉唉声叹息,愁眉苦脸坐在那里,不知道想了多久心事,末了方一把抱住黛玉道:“罢了罢了,他们闹归闹,我只要我们两个在一道,也就心满意足了。将来分家后,内宅皆是你的,你要如何行事,我无有不从的。”

  林黛玉噗嗤一笑,道:“常言道,男主外,女主内。我自会打理内宅,但外头之事,你少不得也要挑起担子来,免得老太太忧心才是。”

  宝玉忙用力点头,两人遂成默契,约定过几日将所收之礼一概退回,从此好将贾家那些雁过拔毛、处处截流的歪风整治了,也好兴利除弊,轻装上阵。

  贾母说话算话,大房二房相争的次日,便入宫求见老太妃娘娘。老太妃娘娘出身甄家,同贾母颇有交情,听说贾母求见,慌忙引了进来。

  贾母遂向老太妃言及大房二房之事。她自然晓得甚么该说甚么不该说,将贾赦疑与锦乡侯韩家等人勾结、王夫人偷藏犯官之女、窝藏甄家财物等事一概不提,只哭诉大儿子和二儿子反目成仇,大儿子和大儿媳一味算计她私房,二儿媳对她阳奉阴违,表面恭敬,私底下却事事瞒着她,甚至抬举怂恿袭人去勾引宝玉。

  “家丑不可外扬,故而也只得藏着掖着,胳膊折了往袖中藏。直到如今孙儿宝玉成亲,才敢将这旧事说出。宝玉儿才多大年纪,便被她害惨了。这等儿媳,我又要她做甚?他们大房两房每日争吵,如今索性来禀明老太妃娘娘,只求老太妃娘娘下一道旨意,令大房二房分了家,也就从此落得清净了!”贾母眼中含泪,只管哭诉道。

  老太妃听贾母所述之意,竟是当年太上皇在位时,一纸诏书令贾赦袭爵、贾政袭产,种下的祸端。老太妃娘娘当年亲手抚养太上皇长大,情分如同母子,又最体恤功臣不过,见贾母如此难过,心中颇为自责,向她道:“这都是太上皇当年在位时种下的祸端,倒教你白受了许多委屈。如今下懿旨令大房二房分家,倒也容易,但分家之后,你想来是跟着二房过,要如何和你儿媳妇相处?”

  贾母先前铺陈许多,正是为了老太妃娘娘这句话,忙向老太妃娘娘求恳说,二房有个孙儿宝玉,极是聪明伶俐,最孝顺不过的,如今情愿将荣禧堂尽数让给二房,只消宝玉也分家出来,她住在宝玉家里便是。以后只管各顾各的,便是大房二房有了甚么罪过,也不至于牵连到她。

  老太妃听了这话,才知贾母本意。论理,只大儿子和二儿子分家,本算不得甚么大事,贾代善死后便分了一回,剩余的只不过是贾母手中那些私房而已,她想给谁给谁,倒也不必求到老太妃这里。只是她以长辈之尊,硬要把二房的嫡子从二房里摘出去,分家单过,却有几分不近人伦,非要求一道特旨,才好开这个口。

  老太妃也是久经大风大浪之人,但久居深宫,只知道体恤老臣,料着他们必然如从前一般安享富贵,却不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的老臣皆落了一身罪过,面上虽荣华之至,心中却惶惶不可终日,大有朝不保夕之忧,以至于被逼做出了许多不忠不臣之事。

  故而老太妃想来想去,竟想不出贾母大费周章,非要分家单过的用意,只当她一味偏疼外孙女,生怕林黛玉在王夫人处立规矩,受婆婆磋磨,这才不惜求到自己处。

  老太妃思来想去,叹了口气道:“谁家的媳妇不是熬过来的……罢了罢了,你难得开口,便允了你罢。”

  贾母松了一口气,对着老太妃千恩万谢,方告辞而出。临走时又到元春处略坐一坐,叹息几句,教她自己保重,便离开了。

  元春因失了帝心已久,见贾母时不免心中有愧,偏贾母半句也不责怪,只教她保养珍重,越发摸不着头脑。直到贾母走后,元春还在那里愣愣出神,不知道为何,心中不安得很,偏生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直到了第三日,方见她带进宫的丫鬟抱琴,慌慌张张从外面跑进来,向她道:“娘娘,大事不好了!我才打听道,那日老太太入宫,竟向老太妃娘娘求了懿旨,要大房二房分开单过,又说,要宝二爷也从家里搬出来,她宁愿住在宝二爷家里,受他赡养的!”

  元春听了这话,如晴天里打了个霹雳一般,方知道不安从何而来。她低头想了一回,方苦笑道:“母亲糊涂啊!不知道她做下多少错事,才逼得老太太如此!”又道:“他们皆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只是我……本宫已是被他们全然放弃了!”说到这里,想起这些年在深宫之中所过的日子,处处谨慎小心,忍气吞声,事事皆不得自专,竟没有几日称心遂意的,不觉自怜自伤,滴下泪来。

  此时老太妃娘娘的懿旨早已去了贾家,设香案接旨之时,贾赦和贾政两房皆有些意外。

  贾赦早听邢夫人说了分家一事,只当是贾母欲要将私房钱分了,万万料不到她竟然去宫中请了一道旨意下来。虽是旨意中未说得分明,但这道懿旨一下,人人皆知道他不孝,为了些钱财,逼得贾母如此了。

  贾政那边,更是惊诧不定,先前王夫人瞒得死死的,直到懿旨下来,他才知道此事,不免又惊又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