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的哥哥王子腾, 现如今是九省都检点,位高权重,官居一品。王夫人的算盘打得精刮, 便是贾母不把她的话当回事, 也必然要给这位一品大员留些面子, 必然不好直接驳了她的。

  果然贾母听了这话, 面上大有喜色,点头道:“高人果真这般说?这倒是咱们家的造化了。”

  王夫人心中得意,道:“正是, 我听了这话, 心中也禁不住欢喜。但如今晴雯的事一出来,却着实为难……”

  便见贾母淡淡瞟了她一眼, 道:“这又有甚么好为难的。你只管放心, 忠顺王妃的意思明明白白的,给晴雯寻母家时,身份倒不必太高, 只寻那家世清白、通晓诗书的书香门第才好, 最好义母也能出口成章,才华横溢,说那位穆平大人久居乡野,倒要用这书香压一压满身的土气才好呢。”

  王夫人听了这话, 不由得一怔。她王家虽然显赫, 但族中女子, 大多不识字, 贾母这般说, 虽是假托忠顺王妃之口,她仍觉得平白遭了褒贬, 心中老大不自在,冷笑一声道:“忠顺王妃的主意自是好的。只是若要寻这书香门第,便不该往咱们家里寻。只教她去在满朝的读书世家里寻一个也便罢了。”

  贾母笑道:“人人皆知这是个巧宗,连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都争先恐后。我贾家幸得祖宗庇佑,比旁人多了一份羁绊,难道如今反倒平白把巧宗往外推不成?那书香门第又有甚么难寻的?又有谁比咱们家更够格?你虽不识几个字,但珠儿媳妇一家在儒门颇受推崇,林丫头也是探花郎的女儿,论起诗才时比外头的男人们还好呢。”

  王夫人听贾母话里的意思,心中又有几分不服气。她自诩高门贵户出身,心中颇看不起晴雯,不愿和她攀亲带故,但此时贾母意欲抬举她儿媳时候,她又有几分失落起来,生怕儿媳妇得了好处,反压她一头。忙道:“听老太太这般说,难道竟要推珠儿媳妇儿出来?依我说,她一个寡妇,每日里跟块枯木似的,只知道关起门来过日子,只怕未必愿意卷入这等是非。再者,珠儿早早去了,难道晴雯认了她当义母,皇家竟不嫌晦气的?”

  贾母看了看王夫人,笑道:“你哪里知道忠顺王妃的心思?我起初也是说为难的,岂料才把家里的事情略说了一说,忠顺王妃倒替我想了个好主意来。她说曾经拜读过咱们家宝玉的《节妇吟》,听说宝玉年纪轻轻,已是进了学,心中更加欢喜,又记得林丫头她娘当年嫁了探花林海,叹惋一番,等到一听说林丫头在咱们家住着,两家又有婚姻之约,便开口说欲要替宝玉和林丫头请旨赐婚。又说晴雯既曾是宝玉的丫鬟,说出去倒不好听,不若趁着这个当口收做宝玉和林丫头的义女,免得外面为了此事议论纷纷。一则堵了天底下那些喜欢造谣生事的小人之口,二则也全了忠顺王妃给晴雯挑个才华横溢、知书达理的义母之心意,岂不两便?”

  王夫人听了这话,不由得呆住了。自贾宝玉当众表明心意之后,王夫人心中虽知道宝黛成亲是早晚的事,但她身为贾宝玉的亲生嫡母,总想从旁拿捏为难一番,好摆摆婆婆的谱。

  不想忠顺王妃从中插了一脚,说要请旨赐婚,若是到了这一步,她哪里还能对御赐之婚说三道四?少不得低眉顺眼,唯唯诺诺,在宫中内官跟前周旋逢迎,哪里还能有半点婆婆的威风?何况贾母借了忠顺王妃之口,再三赞黛玉才华横溢、知书达理,更是教她无地自容。

  王夫人心知肚明,忠顺王妃能提出赐婚宝黛之说,定然有贾母在旁推波助澜,甚至不知道做了多少交换。只是她虽心里明白,这时候却不好发作出来,只得以笑掩饰惊惶气闷,道:“这倒是热闹了。今儿个义父义母大婚,明儿个打发义女出嫁。京城的老百姓们连着几天都有热闹看了。只是有一样,林丫头孤身一个人在咱们这里,咱们都不是计较的人,她和宝玉成亲时,便是嫁妆少一些也使得。但她既成了晴雯的义母,就得为晴雯准备嫁妆。她又哪里拿得出来?”

  贾母道:“你这话差了。当年林丫头的父亲离世时候,是琏儿陪着林丫头过去办的,回来带了许多箱笼,难道你竟未曾看见?这些便是林丫头的嫁妆,在我屋里收着的。任凭嫁谁也是体体面面尽够的,又哪里轮得着咱们计较不计较了。”

  王夫人早听说贾琏从南边回来后,带了些箱笼交付贾母保管,又听丫鬟春纤说贾母常常使人送钱给黛玉,料得必是南边带过来的产业。故而她亦知道,黛玉嫁人之时,必定不会光着身子嫁过来,但她心中也有一本账。

  她知道林家从前几代皆是有爵位的穷官,却到不了四王八公这等有皇庄岁例的份儿上,因未曾出仕,只指着那些微薄的俸禄和春祭银子等过活,到了林如海这一代,从科举上出头,终于得到朝廷器重,当了几年的兰台寺大夫,却因身子不好,常年延医问药,只怕还要贾敏的嫁妆暗暗补贴。后来虽当了一年多的巡盐御史,但以林如海的风骨,除却养廉银外,又能敛财多少呢?何况林家自有宗族在,林黛玉一个孤女也分不了多少家产。只怕算来算去,他给林黛玉留的嫁妆,最多不过是当年贾敏出嫁时候那几千两银子的陪嫁罢了。

  王夫人笑道:“老太太说得不差。咱们自是不会计较的。再者宝玉说得清清楚楚,林姑娘带回来那些古籍,都是大有来历的,倒在他举业上头助力不少。但凭了这个,便是林姑娘不多带嫁妆,我也是心中欢喜的。但是她若是晴雯义母,少不得要为晴雯准备嫁妆。晴雯是要嫁入侯爵府的人,那嫁妆分量自是不轻,岂不是教林姑娘为难?”

  贾母定定看着王夫人,看她满口不离“嫁妆”二字,这才恍悟,王夫人坚决不肯为晴雯义母,除却看不上晴雯出身外,只怕也有舍不得嫁妆的心思在罢。贾母不由得重重叹了口气:“你是高门大户出来的小姐,这些年也见过不少事了,怎地做事这般急功近利?先前你私藏甄家财物之事,竟不与我说一声,就这般自作主张允了。我知你的意思,咱们家和甄家是老亲,你只怕却不开情面。但你难道竟未曾见,京城中那些勋爵门户,今天这个抄家了,明天那个抄家了,这时候又岂能讲究情面?谁家帮着窝藏,谁家便受株连。那甄家若是好好的,怎会偷偷摸摸将财物送了来,必是预先得了风声,心中不安,才这般行事。若是将来事发了,朝廷追究起来,你又如何收场?”

  贾母这番话说得极重,实是见王夫人为些蝇头小利算来算去,上不得台面,数日的气愤失望不由得齐齐发作出来。王夫人在贾府当儿媳妇几十年,从来没有受过贾母这般重话,不由得满面涨红跪下,欲要分辩时,却一时说不出话来,只管在那里说:“老太太只管放心,倘若朝廷果真追究起来,只消把我推出去挡罪便是!”

  贾母看王夫人一副执迷不悟的模样,越发心灰,道:“我听说了你私藏甄家财物的消息,这几日实是心惊肉跳,心中不安。想来想去,没奈何才强出头,同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抢这个巧宗,不为别的,只求多结个善缘,将来若果真事发之时,我这把老骨头也就算了,宝玉儿却是前程无量,得好生想着保全才好。”

  又道:“你只管放心。晴雯的嫁妆,不消动用林丫头的私房。也不必官中出钱,省得你和那邢氏暗地里怪我挥霍家财。我只管在我的私房里,替她出这么一份,你们也就安心了。”

  王夫人犹不死心,滴泪道:“我是金陵王家的女儿,我自重身份,不愿收丫鬟当义女,难道林姑娘竟愿意不成?老太太千万要问个明白,林妹妹心思最重,莫要伤了她的心。”

  贾母冷笑道:“你放心。我已是问过她了。她和宝玉都欢喜得甚么似的。林丫头最懂事不过,说贫富无常,世上那极富贵者,不过三代五代,便落魄成市井俗人了,又有甚么好自矜的?宝玉那脾气你也知道,自是更欢喜的,说甚么王侯将相本无种,他虽生在富贵之家,还时常不安呢。”

  王夫人被贾母一顿斥责,含羞带愧,低头去了,回了屋子想了半天,方想起:“甄家势大,有老太妃娘娘和北静王妃撑腰,咱们两家又时常走动,他们送过来东西,我如何能抹开情面拒绝?老太太只怨着我未曾和她商议,但这些年来,府中大小事务,皆是我负责打理的。老太太已到了安享天伦之乐的时候,若我还拿这些琐事烦恼老太太,岂不是我做儿媳的不孝顺?因了这个缘故,才未曾告与老太太知。若说故意自作主张,是断然没有的事。”心中懊悔至极,这些话就该当着贾母的面说出来的,等到了这时候,却早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