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听了, 只低着头,半晌不言语。

  那宫女只当她害羞了,又说了几句恭维的话, 因晴雯始终低着头不吭声, 渐渐也意兴阑珊, 看了看天色, 向她道:“梅姑姑这时候怕是起身了。这会子倒是个空。咱们赶紧过去,莫要误了她喝药的时辰。”

  晴雯点点头,低眉顺眼的模样, 竟比平日里温柔乖顺了许多。

  那宫女不知她平素为人, 只在心中暗暗称赞:“这模样正是我见犹怜,怨不得惹人念念不忘。”心中虽胡乱想着些心事, 手脚却一刻不停, 先替晴雯将老太妃所赐之物收好,这才带了去见梅姑姑。

  不由得又是一番奔波。高高宫墙之下,一路之上不知道路过层层叠叠多少重院落, 皆是静悄悄的, 偶然间窥见里头人影晃动,方知并非空城。

  梅姨住的不甚远。这回约莫只拐了两个弯,走了半里路。晴雯只当路还远时,那宫女早拉着她往边上一站, 推开一扇朱漆大门, 笑着道:“便是此处了。”

  晴雯正懵懂间, 里头早有几个身穿葱绿纺绸衣裳的小宫女迎了出来, 争先恐后笑着道:“这位必是晴雯姑娘了罢。方才姑姑还念叨着呢, 姑娘终于过来了。”

  又向带着晴雯过来的那宫女道:“彩月姐姐好!想不到竟是彩月姐姐百忙之中亲自带了晴雯姑娘过来!难道太后娘娘那边竟能离了姐姐不成?”

  晴雯这才知道入宫之后一直陪着自己的这名宫女名唤彩月,听言语里的意思, 只怕是太后娘娘身边的红人,心中不免暗暗吃惊,再想不到梅姨和平哥儿竟然这般受人重视。

  那彩月见众小宫女这般恭维,面上颇有些得意之色,嘴上却谦虚道:“太后娘娘身边得用的人多着呢,又哪里缺了一个我?”

  众宫女簇拥着彩月和晴雯进了院子,彩月走了几步路,指着正屋的方向对晴雯说:“这里便是平大爷的居处了。只是如今平大爷在御书房温书,却不在屋里,等到夜里才能见着呢。咱们只管去见梅姑姑。”

  遂不进正屋,一路往东厢房的方向走。晴雯在心里默默感慨道:“梅姨费了这么大周折,依旧不过是东厢房罢了。”

  忙随彩月进了东厢房,见梅姨半坐半卧在榻上,面色白净,人倒似比从前胖了许多,身上穿着葱绿盘金彩绣锦的褂子。梅姨看见晴雯,面上不由得浮现笑容,伸手招呼道:“来,晴雯,过来这里坐。”一伸手,手腕上沉甸甸的金镯子分外惹眼。

  晴雯忙走到梅姨榻前,躬身请安,又恭恭敬敬叫她姑姑,梅姨笑意更甚,道:“从前你一直唤我梅姨的,如今今日好容易见了面,反倒生分了?来,过来坐。”再三要她坐在榻上,晴雯哪里肯坐。又有那会看眼色的小宫女搬了个金钱蟒缎靠背的椅子过来,晴雯仍然不肯。后来彩月命人拿了个小杌子,她才虚虚在小杌子上头坐了。

  梅姨叹道:“你这孩子太过心细了。”

  晴雯低头不答。彩月在旁边凑趣道:“她是荣国府贾家调.教出来的丫鬟,自是懂规矩的。平大爷真是好眼光。”

  梅姨脸上笑成一朵花:“你们哪里知道她的好处!这姑娘最是心灵手巧,人也心善。哥儿当年处处困顿,愁于生计,偏那年我又病了,还是她慷慨解囊,为我们出银子延医问药的呢。”

  又赞道:“到了后头哥儿赁了她家的房子居住,当时就一眼相中了。只是哥儿脸皮薄,不好意思开口,你们不知道,我见他私下里偷偷雕木头小人,说甚么要练刀工,你们猜猜看,他雕的是甚么?”

  那些宫女们见问,忙凑趣乱猜,哄得梅姨开怀大笑,末了笑道:“都是她的小像,我家哥儿手最巧,用木头人雕出来,那神态活灵活现的。他舍不得丢,都藏在箱子里呢。等到戴公公命人把家里的箱笼整理了搬过来,到时候你们一看便知。”

  晴雯坐在那里听梅姨她们只管欢声笑语,她却宛如置身事外一般。恍惚间也听不清楚梅姨说了些甚么,只看她嘴巴一开一合,末了一把抓住手,再三嘱咐道:“好孩子,我且把哥儿交给你了。他生来命苦,如今好容易苦尽甘来了,你莫要欺负他才好。”说罢眼睛紧紧盯着晴雯,一言不发。

  晴雯这才回过神来,看梅姨那意思,必是要听自己说几句囫囵话,才肯罢休了,只得含糊说道:“哪里的话。平大爷生来便是尊贵人,哪里是我们这些俗人配得上的,敬着他还来不及呢。”

  梅姨听了这话,总算放下心来,长舒了一口气。彩月最是伶俐不过,见状忙起头说了几个笑话,屋子里复又笑语欢声起来。

  又说了一会子话,彩月方起身告辞,临别时候又嘱咐梅姨,等到平大爷夜里回来,让他只管去晴雯屋里,万事都是妥当的。梅姨笑得合不拢嘴,连声道好,彩月这才带着晴雯离开了。

  回到起初的那处小小院落,晴雯正想定一定心,忽然有许多宫人捧着大红纱幔锦缎等鱼贯而入,说奉了皇太后旨意,要替她布置新屋。

  彩月见一群人进进出出,很是杂乱,便向晴雯道:“此处离御花园不远。我且带你去御花园中略逛一逛,可好。只是必要紧紧跟着我,莫要四处乱跑,冲撞贵人方好。”

  晴雯心下无可无不可,淡淡答应了一声。彩月不由得心中暗暗诧异道:“这位晴雯姑娘倒是个人物,乍逢如此大喜之事,却也能不动声色,面上仍然淡淡的。”又向她细细打量两眼,越发觉得深不可测,更不敢怠慢,只带着她七绕八拐,来到御花园中。

  御花园是一座极精巧的花园,白石泻飞瀑,翠竹漾碧波,度其大小,和宁国府的会芳园差不多大小,远不及大观园的鬼斧神工。但彩月却似颇为得意,向晴雯道:“此处景致如何?”

  晴雯只凝望着翠竹林旁青石桥下那淙淙流水出神,道:“此处溪水甚是清澈,极是难得。”

  彩月笑道:“这是从地下抽出来的水,据说是和外头金水河相连的呢。”又嘱咐道:“你莫要看这溪水甚清澈,其实深着呢。从前多有调皮的小太监想着下水摸鱼,不慎溺水的。”

  晴雯点点头,只顺着那溪水往前寻去。彩月不知她的意思,问了一声,见她不答,面上跟没听到似的,不知道为何,竟不敢多问,只好在旁陪着她。

  两个人沿着溪水一路往前走,转过一个弯,便见一汪波光粼粼的池水。池水之中,映着夕阳残影,正是半池瑟瑟半池红,分外好看。忽而听得一阵扑棱棱拍打翅膀的声音,抬头见时,却是一群乌鸦振翅而飞,直往宫墙处去了。

  彩月向晴雯道:“已是到了黄昏时分了。只怕平大爷也要下学了呢。御书房离此处不远,说不定咱们还能撞见他。”

  一语未毕,便见一群人从廊下走来。花影疏落之间,彩月看得清清楚楚,那为首的一人,不是平哥儿,却又是哪个?忙向晴雯道:“这倒是巧了。咱们快过去拜见罢。”

  不等晴雯回话,急急赶了过去,只当晴雯在身后跟着。等到了平哥儿面前,躬身行礼后,方道:“晴雯姑娘已是接到宫里了,太后娘娘的意思,是要平大爷夜里就过去看她呢。”

  平哥儿起初有些发怔,待听懂彩月的话,脸不由得红了,喃喃摇头道:“此事不妥。她那个心性,最是傲气不过的,只怕当成羞辱……”

  彩月纳闷道:“这倒是奇了。虽不是娘娘颁下的旨意,但是那意思明明白白的,又有哪个敢不遵从?难道是想抗旨不成?何况这样的好姻缘,又去何处寻去?以她出身,欢喜还来不及呢。方才在老太妃娘娘那里,她已是开口应承下了。不信的话,你只管亲口问她。”

  回头便要寻晴雯下落,又向哪里去寻?

  彩月诧异道:“难道贪看这御花园中景致,竟然走丢了不成?”

  还要向平哥儿卖好间,平哥儿一把推开她,快步朝着她来的方向寻了过去。只见翠竹萧萧,白石寂寂,风移影动,又哪里能寻见晴雯的影子?

  平哥儿如今颇得太上皇老人家眷顾,走动间自有许多小太监跟着伺候。这些小太监也都是机灵的,见主子四处寻人,如何不知其意,忙四下散开,搜寻起来。

  有人便道:“这里并无能藏人处,莫不是她贪看此处景致,一时失脚,滑到假山下头了不成?”

  平哥儿闻言,便欲绕到山石后头去寻。刚走了两步路,就听得又有人大叫道:“在池子里!你们看!那池子里还在往外冒气泡呢!”

  平哥儿听了,不假思索,连忙转身,三步两步走到池边,欲要下水时,早有人死命拦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几个小太监跳下水里,一阵摸索,不多时果然从池子里打捞出一个水淋淋的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