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姨听了, 方略略收了悲伤之色,次日清早果然收拾了一个小包袱,立在倪二家门外等候。

  倪二起身时候倒唬了一跳, 见梅姨早被日头晒红了, 不晓得在外头干等了多久, 忙道:“早着哩。总要到了申时时候, 才好悄悄去牢里呢,最是神不知鬼不觉的。”

  梅姨听了这话,无可奈何, 只得先回屋去了。

  灯姑娘也早早起身了, 正在后头劝说晴雯:“姑娘好歹略装扮装扮。咱们为他家已是花了这许多银子,总不能白花了, 依我说,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姑娘打扮得如神仙妃子一般去了, 好教那小子从今往后, 眼里心里满满只有姑娘一人,将来必然有些好处……”

  晴雯听了灯姑娘这没见识的话,又有些羞恼,又有些无奈, 反问她嫂子道:“你这话说得奇怪, 就算梅姨所说句句是真, 他们在京城中蹉跎了这么久, 也未曾寻到门路。连义忠亲王一家都成庶人了, 难道他有甚么遗孤,竟能将这谋反重罪一概勾销不成?”

  两人正在说话时, 突然听见外头喧哗,灯姑娘忙推开门去看时,王短腿却在院子里嚷着说是从前来过的那家钱姓商人又来了。这姓钱的商人家中有百万之富,只因朝中无人,一意巴结徐文轩一家,前些时候因听说徐文轩有意晴雯,曾携了厚礼上门,只是吴贵夫妻素知贾府之威、晴雯之烈,不敢收下罢了。

  灯姑娘见姓钱的赶在这节骨眼上过来,满心烦恼,向晴雯道:“这姓钱的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时候来,难道竟未曾得了风声,还以为姑娘欲要入徐家不成?待我打发他走了,也便罢了。”

  晴雯点头。灯姑娘遂出门,向钱掌柜夫妇二人问好。谁知那钱掌柜这次却未曾来,只钱家奶奶一个人坐在轿子里,那满头的金簪珠佩,满臂的宝钏玉串,穿红着绿的,虽有几分俗艳,却也富贵逼人。

  灯姑娘见钱家奶奶这般装扮,只道必有缘故,也未敢声高,笑着寒暄:“哟,哪阵风把奶奶给吹过来了?”

  钱奶奶微笑不语,她身边的一个青衣婆子答道:“你们这些市井粗人,哪里知道朝廷的事。如今我便教你个乖,我们钱家现如今是户部挂名的皇商,皇宫各处的盆景摆设、连同平日娘娘们的脂粉头油之物,俱是我家供给。再不用你家妹子在徐三爷跟前说好话了!”

  灯姑娘闻言,心中却不知道此事有何厉害之处,只一味不走心奉承钱氏,钱氏听得欢欢喜喜,自觉脸上有了光彩,这才不再计较从前灯姑娘不肯收他家礼物之事,耀武扬威地去了。

  灯姑娘说得唇焦口燥,回屋后不免同晴雯抱怨:“当了皇商也就罢了,何必来我家里炫耀?”

  晴雯道:“那皇商非同小可,一朝当了皇商,便如飞上枝头变凤凰,一时钱财地位都有了。想是从前他家被压得狠了,一朝扬眉吐气,自是恨不得广而告之,让那些看得起他家的看不起他家的人们都好好瞧瞧。”

  想了想又问道:“宫中娘娘们的脂粉头油之物也便罢了,只是那皇宫各处的盆景摆设,我记得一向是桂花夏家的供奉。如今怎地变了?”

  灯姑娘忙道:“此事我倒是略知一二。街坊邻居都在传呢。姑娘是否还记得,前些时候京中传着说有位夏姑娘,嫁到锦乡侯韩家,成了韩家庶子的妻室?她其后因不守妇德,犯了七出之条,被扫地出门,连嫁妆也不曾带走。”

  晴雯点头:“依稀记得听人说过一两句。”

  灯姑娘道:“若说这位夏姑娘,听说父亲已逝,家中并无兄弟,最是风雷之性,受不得半点委屈的。当初嫁进韩家时候,也是十里红妆,不为别的,只为桂花夏家的皇商之名。谁知竟犯了七出之条,韩家自不会庇护于她,想是桂花夏家的皇商之名终究是被革除了。那钱家除了徐文轩外,只怕还巴结了别的权贵,这才趁机得了这个巧宗,也未可知。”

  晴雯听她说得应景,心中已是信了。这日过了午时,梅姨已催着她们起身。灯姑娘无奈,只得求倪二雇了两辆大车子,倪二和吴贵坐一辆,灯姑娘晴雯梅姨她们坐在另一辆车子里,一行人悄无声息朝着典狱而去。

  一路上走走停停,正好同一送葬的队伍狭路相逢,只得退在一边。

  灯姑娘一边暗叫晦气,一边道:“好生奇怪,如何在这个时候出殡?”

  那驾车的车夫是个话匣子,听了这话,笑着向她们道:“各位奶奶有所不知。今日出殡的不是旁人,却是咱们长安城中有名的烈女子。你当她是哪个,便是那桂花夏家的姑娘了。”

  灯姑娘撇撇嘴:“先前听说那位夏姑娘不守妇道,犯了七出之条,哪里又称得上是烈女子?”

  那车夫叹道:“先前我等皆不知。若非锦乡侯韩家因涉嫌谋反被抄家,夏家小姐敲登闻鼓告御状,我等又岂能知道这里头的原委?原来那夏家小姐淫.逸是假,是被韩家陷害,韩家为了填补放外任时候的亏空,花言巧语哄了她带着丰厚嫁妆进门,不由分说挪用了她的嫁妆。先前夏家小姐见锦乡侯一家权势滔天,又哭又闹皆不奏效,只得勉强受了这个委屈。前几日韩家被抄家了,夏家小姐便请讼师写了状子,告到衙门去,起先都察院不肯收,她是个最烈性的,便不顾阻拦跑到皇宫门口敲登闻鼓,最后在老太妃、皇太后几位贵人面前说明了冤情。老太妃闻讯大怒,立时命在韩家抄家的家产中发还夏家小姐的嫁妆。”

  灯姑娘听到此处,不由得默默出神,半晌不语。忽而听晴雯在旁边问道:“听你这般说,既有老太妃、皇太后几位贵人做主,这夏家小姐的结局必是好的。但怎么年纪轻轻,就这般早夭了?”

  那车夫嘿然道:“这个何足为奇?但凡敲那登闻鼓的,都要先打四十大板,不然的话,等闲市井小民家中走失了鸡鸭,也只管敲鼓,圣上哪里忙得过来?你们想想看,大内里头的四十大板,何其狠辣,还不得皮开肉绽?有那身子骨略弱的,早受不得刑,尚未开口伸冤便一命呜呼了。这夏家小姐幸而性子烈,才撑到老太妃、皇太后面前,也只不过诉说了冤情,当夜便撒手去了。这等死法,却不好大肆宣扬,免得开罪了朝廷,也只得不择甚么时辰,草席一裹,丢到乱葬岗去了。”

  “乱葬岗?”晴雯颤声道。

  那车夫不由得来了劲:“她是被韩家休了的人,自是入不得韩家祖坟。韩家如今又被抄了家,更没甚么好说了。姑娘家却也不好入夏家的祖坟。不去乱葬岗,又去何处?葬礼也甚是仓促。只京城中有许多好事者,知道了这个故事,实在看不过,打听得夏家小姐这日出殡,心甘情愿在后头跟着,送她一程,这才有这许多人。”

  灯姑娘等人听了这话,掀开车帘往外看,果见那出殡的队伍甚是斑驳,所着服饰颇杂,彼此招呼时竟如不认识一般,这才信了车夫之言,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知道说甚么才好。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候,那出殡的队伍已是远去了,车夫才驾着车子继续赶路,不多时便到都察院门口。

  吴贵见了衙门口的石狮子,已是想起从前吃过的苦头,吓得瑟瑟发抖。倪二哈哈大笑,搀着吴贵的手,带领梅姨等人转到狱房处。只见是一座黑漆大门,仪门影壁处用石头雕着凶狠狰狞的怪兽兽头。

  灯姑娘等人见了这怪兽,无不倒吸一口冷气,梅姨却如同没有看到似的,只管往前头赶路,不多时便到了狱神庙,只见是一座颇宽敞的庙宇,中央端坐那人面色威严,目含无尽智慧。

  倪二教梅姨等人隐在暗处不许上前,他先过去和一名狱卒攀谈了一会子,又命吴贵从随身携带的果篮中取出些酒菜,邀那几个狱卒共饮。直到推杯换盏几轮后,那狱卒才皱着眉头道:“过了申时才来呢。这回从锦衣府转入都察院的这几个人,都是要紧的犯人,你们如何竟和他们有瓜葛的?”

  倪二忙赔笑胡乱编了个由头,那狱卒骂骂咧咧,看在银子份儿,只得罢了。梅姨等人隐在偏殿,不知道等了多久,才见狱卒引着一个衣衫褴褛之人进来。梅姨抬头看时,只见那人满脸尘灰,胡子亦长了许多,正是平哥儿,不由得扑了过去,一把抱住,嚎啕大哭。

  梅姨不知道哭了多久,又有灯姑娘在旁劝慰,这才渐渐收了泪,又骂平哥儿道:“如何竟不学好?你是甚么身份,竟会随着那姓胡的贼人胡闹?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平哥儿声音沙哑,身上满是伤痕,不知道被拷打过几回,但眼神依然倔强。他坚持道:“我从未曾参与谋逆之事。我揭发说那道菜里有毒,论理当有功才是,不知道怎地,竟被一并拿住,来了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