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子的人都惊疑不定, 倪二媳妇早带着女儿进了西厢房,紧紧关着门不敢出来,那王短腿在一旁点头哈腰地服侍着, 连大气都不敢出。

  倒是梅姨听见动静推开门出来, 先嚷了一句:“青天白日的, 竟有人私闯民宅, 还有没有王法?”早被徐家健仆堵了回去,吓唬她道:“这是礼部尚书家里的家事,你这等无知妇人休得在此聒噪!”

  灯姑娘此时也回过神来, 赔笑问道:“奶奶是礼部尚书徐大人的家的?”

  那最前方的中年女人大声说道:“除了我家, 又有谁敢称徐三奶奶的?”一面说话,一面吩咐身边人道:“愣着做甚么?奶奶在外头轿子上等着呢。这里如何能进人?赶紧收拾收拾!”

  灯姑娘心中不悦, 暗道贾宝玉贵为荣国府贾家的小少爷, 贵妃娘娘的胞弟,也曾履足此地,连声夸着宅子清净雅致, 如何竟进不得人了?

  但那中年女人早不由分说, 推开灯姑娘进了正屋,四下里看了一遍,皱眉道:“这屋子寒酸得很。竟是进不得人的,罢了, 也只能在这院子里将就一番了。”

  一声吩咐之下, 早有几个仆妇抱了数匹青毡铺在地上, 又不知从何处搬出一把镂空雕花紫檀木的大椅, 坐北朝南放好, 才由两个丫鬟扶着一个遍身彩绣、珠光宝气的贵妇人进来,在椅子上坐下来。那贵妇人眼睛抬也不抬, 只在椅子上坐定,方蹙眉问道:“哪个是晴雯?”

  众人只见那贵妇人不过二十岁年纪,面如满月,十分富态,唇色艳红,说话时一张血盆大口,不觉在心中暗暗说:“怪道徐三爷广纳姬妾。这位奶奶虽贵气逼人,但若论相貌,确是差了许多。”

  灯姑娘笑着上前道:“我家妹子年轻怕羞,见这许多人,唬得跟甚么似的,早躲到里屋去了。不知道徐三奶奶此行有何贵干?”

  徐三奶奶冷哼一声,尚未发话,先前那主事的大娘先高声道:“勾引男人的时候不怕羞,这时候反倒怕羞了,哎哟哟,你们说说看,这天底下可有这般道理?”

  灯姑娘忍住怒气,道:“这位妈妈说话好生犀利!只是我家再怎么不堪,我妹子也是在荣国府贾家服侍的人,常得贾家老太太赏赐嘉许的。这位妈妈带着这许多人强闯民宅,我家因无男丁在此,并不敢拿诸位怎样,但也请各位说话时有些分寸,不看僧面看佛面,休要伤了和气才好。”

  灯姑娘这番话,不卑不亢,却将那主事的大娘镇住了。徐三奶奶带人来前,早打听过晴雯一家的底细。听说她表哥颇不成器,表嫂更是不堪,只当她家里见得这副阵仗,早唬住了,谁料想灯姑娘竟公然不惧,还搬出国公府贾家来,这样一来,徐家也不好太过分了。

  “你——你们早就是放出来的人,如今又说甚么贾家?”主事的大娘不甘道。

  “张家的,你且退下。”徐三奶奶忙开口,喝退了主事的大娘,方转头看向灯姑娘,“如今满城的人都在传,说徐三爷恋上了荣国府贾二爷身边的丫鬟,欲要郑重其事纳为妾室,带到家里来,我身为他家明媒正娶的娘子,自是要来看看姑娘品性。难道男人家一时头脑发热,恋上外头那些腥的臭的,我为了一个贤惠大度的名声,竟不顾徐家门风不成?”

  灯姑娘见徐三奶奶冠冕堂皇,说出这一番大道理,心头微凛,暗道:“怨不得世人皆说,这些能在高门大户当正房奶奶的贵女们,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都恨不得有一万个心眼子呢。这徐三奶奶这般气势汹汹过来,这是秃子头上的跳蚤明摆着的事,任谁都知道她是犯了争风吃醋的毛病,不知道听了哪里放出的消息,过来寻人不是来了。偏偏明面上还过得去,倒不好当面驳她。”

  “奶奶请放心,我家姑娘是最知礼的一个人,懂规矩,知进退,这两年又学着读书写字,越发好了。断然不是外头那些庸俗脂粉可比的。”灯姑娘笑着打哈哈。

  “读书写字?”徐三奶奶细眉一挑,“一个丫鬟读书写字做甚么?女子无才便是德,只有那秦楼楚馆里的烟花女子才学这些呢。”灯姑娘只想着不好灭了自家志气,故而一心为晴雯说好话,却不想犯了徐三奶奶的忌讳。

  这位徐三奶奶是镇国公牛家的嫡女,牛家早年行伍出身,因军功得了爵位,却不似贾家这般想着从文举上头谋出路,仍旧重武,家中女儿皆不大识字。徐三奶奶也因了这个缘故,嫁到徐家后被徐文轩一再嫌弃,故而她恨透了那些颇通文墨的女子。其实京城世家贵女善文能诗者不在少数,偏她不懂这个,故而仗着灯姑娘不敢与她争竞,一再贬低。

  灯姑娘听了这话,心中更是确信徐三奶奶是来找茬的了。她原本就不大愿意晴雯嫁入徐家,生怕这能生金蛋的母鸡飞了,自己连把鸡毛都捞不到,如今更是从中窥到几分徐家妻妾争斗之惨烈,心中暗想似晴雯那般直肠子,若是落入这家,只怕不出三年五载,便被人祸害了。

  徐三奶奶却不知道灯姑娘所想,见她低头不语,自以为得意,吩咐道:“如今我此番来,不为别的,只为了见那晴雯一面,看看她的模样品性,是否完璧之身,若果真好时,自会接了她回去,若不好时,便是三爷再怎么爱她,也休想进我徐家门。”

  她这话音刚落,后头人群中便走出两个稳婆来,向灯姑娘道:“我等奉徐三奶奶之命,来为你家姑娘验身。”

  原来牛氏早恨透了徐文轩仗着才子之名,左纳一个妾,右收一个外室的做派,何况早打听得晴雯生得貌美,暗暗存了不准她进门的心思。

  牛氏心里明镜似的,若是没个由头,正头娘子不准妾室进门,便是善妒,必是受外人唾弃的。可若寻出这新人的不是来,以这个当由头拒绝,便可翻成是贤惠之举了。

  牛氏想来想去,待打听得晴雯是贾宝玉身边贴身服侍的丫鬟,不觉眼前一亮,料想王孙公子们一个个风流好色,身边既有这般美貌标致的丫鬟,哪里有轻易放过的道理,只怕早晚收用了去。便纵是没有被收用过,她带来的两个稳婆又岂是吃素的。早早暗中吩咐过了的,只教她们暗中破了晴雯的身子,再以这个由头说她不贞,自可名正言顺拒绝她进门。到时候哪怕徐三公子一时丢不开手去,不过养在外面当外室罢了,区区一个外室,难道还不好拿捏吗?

  灯姑娘见这两个稳婆面相凶狠,心中早七上八下起来。只是此时吴贵不在,竟无一人可商议,不由得踌躇起来,不知道该如何应対才好。

  谁知道晴雯的性子最烈,早听了一个开头,就已经怒不可遏了。灯姑娘好说歹说,才把她推进里屋。此时晴雯见徐三奶奶这般凶神恶煞,不请自来,甚至还带了两个稳婆过来羞辱她,气得浑身打战,四顾之下,竟寻到一把做女红用的剪刀,擎着那剪刀冲了出来,大声说道:“你们是甚么人,竟敢在这里红口白牙污蔑人!我清清白白一个人,哪里认得甚么徐三爷,快三爷的。还扯出这么一大篇有的没有谣言来。这位奶奶据说是徐三奶奶,自该在徐家主持大局,如今跑到我们这私宅之中,究竟意欲何为?”

  徐三奶奶不意一个丫鬟,面対着正头奶奶竟然这般气势,不由得吃了一惊。再定睛看晴雯时,只见她容貌清丽无双,身段亦是婀娜窈窕,虽没甚么妆扮,却自有清水出芙蓉的神韵,心中更是警铃大作,醋海兴波,道:“这是哪里的规矩?正头奶奶发话,哪里轮得到你一个没名没分的说嘴的?我知道你一心想进我徐家,但你须知道,只要我不喝这碗妾室茶,你始终进不得我徐家门!”一边说,一边示意那两个稳婆上前。

  晴雯冷笑道:“我自是荣国府贾家的丫鬟,又同你徐家甚么相干?但请徐三奶奶放心,就算天底下的男人都死绝了,我也不会和你徐家有半分瓜葛!”见那两个稳婆步步逼近,舞着剪刀大声说:“我是贾府的人!贾府的老太太不发话,我看哪个敢动我?”

  牛氏素知徐文轩颇有才名,引得那些年轻姑娘一心攀附,趋之若鹜。她先前也见过徐文轩身边的其他女人,一个两个巧言令色,対着她姐姐长姐姐短的,也有几个刺头不服她的管教,常有意无意间给她下绊子的。但无论哪个女子,都从未说过这般决绝之语。牛氏大惊失色,暗道:“难道她一时急了,才这般口不择言,她难道不知道这话一经传出去,我自可大做文章,那时候岂不是连后路也断了?”

  牛氏想到此处,不觉冷笑道:“我自是知道你是贾府的人。你原本出身赖家,赖家是贾家的家仆,你是奴才的奴才,身份低贱之至。连你表哥、表嫂也是赖家家仆出身,同你一般低贱。这样低贱的身份,徐三爷能看上你,自是上辈子烧了高香。只是你也不看看,三爷的那些姨娘们都是甚么身份,以你这样的家世,如何好同她们并列的?”

  有其主必有其仆。牛氏身边的几个丫鬟也七嘴八舌附和说:“正是呢。以你这样的家世,能当我们爷的外室,已是祖宗积德了。你还有甚么不满意的?难道你还有更好的出路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