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儿听了, 不解问道:“大老爷、珍大爷还有二爷他们,整日里忙忙碌碌,说跟着锦乡伯家的公子寻来甚么真王孙, 又说早晚为奶奶挣了个诰命夫人来, 如何奶奶反倒不说是他们的功劳?”

  王熙凤道:“哎唷唷, 八字还没有一撇, 这便先吹上了?咱们贾家上下的主子奶奶们,老太太先不说,咱们家太太、太太和东府里的那对婆媳, 哪个犯得着夫君额外挣个诰命夫人出来?”

  平儿也笑了:“咱们家太太和东府尤大奶奶是世袭的爵位, 太太是当年国公爷临终之时上表,太上皇老人家的额外加恩, 续娶的蓉大奶奶许氏是先前为了秦氏出殡时候好看, 特意托了相熟之人捐的五品龙禁尉,故而都有诰命。咱们家爷身上现只捐了个同知,倒是委屈奶奶了。”

  王熙凤不屑道:“我哪里委屈过这个。我若是连这个都委屈, 早被气死了。你家爷没出息你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的, 虽是他们为那真王孙的事,或许瞒着咱们出了些力,但如今这事还在筹划中的,未曾上达天听。咱们家如今的风光又同他们甚么相干?”

  平儿若有所思道:“奶奶说的极是。只是这一回着实有些古怪, 先前裘家寻着那假王孙时, 恨不得闹得沸沸扬扬, 满城皆知。如今韩家却和他们不是一个路数的, 竟是静悄悄的, 甚么动静都没有。连锦乡伯夫人那般平时爱炫耀的人,也只肯透出一句半句的风声来, 咱们竟连那位贵人的影子都未曾见到。”

  王熙凤却道:“如此最好。先前那假王孙四处耀武扬威,看着便不像样子。如今这般静悄悄的,才有几分皇家血脉的体统呢。”

  两个人正说话间,旺儿媳妇过来送利钱了。这些年王熙凤把持贾家内政,将众下人的月钱暂扣着不发,拿出去放了利子钱,不过延迟十数日的光景,再用新收进来的利钱发放月钱。

  如此几项银子周而复始,几年下来,少说也赚了几千两体己。虽是朝廷明令严禁放利子钱,但民间其实屡禁不止,她又有贾王两家的权势护体,心中竟没有怕的,只看着那白花花的银子出去又进来,胆识越发壮了。

  贾琏其实并不像王熙凤言语里那般无能。荣国府里二门外的各项琐事,贾赦贪图享乐,自是甩手不管的,贾政和贾宝玉两个只爱往那怡情悦性的文章堆里钻,故而多由他经办。

  这几日贾琏趁着因皇帝褒奖宝玉贾家声势大增的机会,为赖家的赖尚荣谋得了一个县令之位。虽有贾家先祖庇荫,但能为赖尚荣这等未走科甲之路、单凭捐前程的人谋得实授官之职,足以证明贾琏言谈机变,世路上头了得了。

  只可惜贾琏这份得意于内帷中竟无处诉说,结发之妻王熙凤像足了母夜叉,只一味卖弄她那点才干,处处打压贾琏的气势。

  幸而赖大和赖尚荣都对贾琏千恩万谢,相请他去青楼小坐。左拥右抱、软香温玉在怀之时,贾琏还不忘嘱咐赖大道:“此事老太太亦再三发话的。莫要忘了临走之时,进去给老太太磕头。”

  赖大忙道:“二爷这话差了。如此大恩大德,单磕头算得了甚么?便是结草衔环永生永世也报答不尽的。我母亲和媳妇儿还筹备着,总要请老太太、太太、琏二奶奶和少爷小姐们,一起去家里吃一回酒,也游游我们的园子,才算尽兴呢。只不知道琏二爷到时候可否赏脸。”

  贾琏早听说赖家趁着建大观园的当口,给自己也修建了一个园子。其中修筑费用从何而来自不必细说。只是贾家官中之钱财,向来是一本糊涂账,那银子既不归贾琏使用,他自不好因这些小事挑战赖家这等世代老仆的权势。此时听了这话,只笑着说道:“如此甚好。我和珍大哥蓉儿他们是必要去捧场的,老太太那边,你倒是叫你女人去请更好些。”

  赖大连忙回道:“这等大事,自然要我母亲亲自去请,方显得郑重其事。”

  自贾宝玉受皇上亲自召见,又赐下文房四宝等物褒奖后,贾府门口来来往往送礼的人络绎不绝,赖大家的是二门内首屈一指的管家娘子,又有甚么不知道的。贾家有体面,赖嬷嬷便有体面,这等事情,赖大家的心中明明白白的。

  故而这几日赖大家的在赖嬷嬷房中晨昏定省,亲自伺候茶饭,恭顺宛如她初嫁之时。待到赖尚荣出任县令之事尘埃落定之后,赖大家的更是满面春风,一路小跑过来向赖嬷嬷道喜。

  赖嬷嬷叹道:“我早说过,这是早晚的事。只是你一意不肯信。如今回头再看,我说过的话又有哪句是落在空处的?”

  “您老人家说晴雯会成为宝二爷屋里人,其后会抬成姨娘。这句话便是落空了的。如今晴雯虽十分有体面,却仍不如鸳鸯、平儿等人的风光,宝二爷竟突然变成呆子一般,只说除却结发妻子外,再不肯对别人交心的。”赖大家的只在心头腹诽,到底不敢将这句话说出来。

  “哎唷,您老人家走过的桥比我们走过的路还要多,最是料事如神的。”赖大家的笑得很是巴结,期期艾艾道,“如今眼看着要过年了。往常每年过年,都是要请老太太她们过来吃酒听戏的。这次有了荣哥儿的大喜事,正应该比往日还要热闹才好。我想在咱们家那个园子里摆酒,越发请老太太她们过来逛一天园子,虽然她们甚么不曾见过,但到底也是咱们这等人家的恭敬之心。”

  赖嬷嬷点头道:“如此甚好。”

  赖大家的又道:“只老太太那边,总要您老人家亲自过去说,才能说得动她。”

  赖嬷嬷叹了口气道:“罢了。既是如此,我便走这一遭罢。”

  赖嬷嬷遂亲往贾母院中而来。她本是从前侍奉过宁国公夫人的丫鬟,若论辈分,比贾母还要大呢。故而贾母待她颇为客气,刚见过礼,便请她在一张小杌子上坐下,又笑着与她道喜,说已是知道赖尚荣选上县令了,又说这些日子竟忙得厉害,顾不得别的。

  赖嬷嬷忙说都是托贾府的福,再三表了忠心,方问道:“想来到了年下,太太奶奶们要忙的事情也多。忙过这一阵,只怕也就好了。”

  贾母笑着摇头道:“哪里是为了年下的事情忙碌。年下之事只是定例,凤丫头三言两语就给打发了,又算得了甚么。再者即便是忙,也忙不到我这老太婆的头上。如今不为别的,正为了宝玉的婚事发愁呢。”

  赖嬷嬷心中一惊,暗暗忖度贾母之意,看着她脸色试探着说:“正是呢。如今宝二爷一岁大似一岁了,正到了该说亲的时候了。但咱们这等人家,多少门户想凑过来结亲,况且他去年才进了学,又得圣上褒奖,年少有为,前程无量,老太太还有甚么好发愁的?”

  这次不仅贾母,连王夫人都在旁边微笑不语。王熙凤忙插嘴道:“越是因了这个,越是发愁呢。这几日各家有姑娘的相熟门户,好多都借着送节礼的空子,打发了婆子进来给宝玉请安。还有的人家已是请了官媒过来。故而老太太和太太愁得不行,生怕准了这家,又得罪了那家,恐定得太匆忙了,有些人家心中不服气,又恐定得太慢了,反倒节外生枝,愁得跟甚么似的。”

  赖嬷嬷心中早知道以贾母之老辣,必不至于束手无策,此时故意抛出这个话题,只怕事出有因,想借着自己之口,引出甚么来。故而她一边小心揣测贾母心意,一边凑趣笑道:“这却是有大福之人的烦恼了。似咱们这等门户,本就是一等一的,宝二爷人品俊逸,又拟从科甲上出身,如今年纪轻轻已进了学,无论是那等勋爵门户,还是清贵翰墨之家,又有谁不爱这样的好苗子呢。”

  这话说得甚是得体,既处处恭维却又处处落到实处。

  贾母听了这话,满脸慈祥笑容,指着赖嬷嬷笑道:“他小小年纪,经不起夸。莫折煞了他。”

  王夫人听了这话,更是如同吃了人参果一般通体舒畅,得意道:“若是旁人还好些。如今锦乡伯家里还有梅翰林家里都遣了官媒来。赵侍郎那边虽也请了官媒,我已是婉言回绝了。只锦乡伯和咱们家素有交情,且他家儿子一个个极出息的,梅翰林家里是这一两年才走动的,统共也就开过这么一回头,总不要一口回绝了,倒伤了他们的心。就算要回掉,也必得寻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才好。”

  王熙凤亦笑道:“别的不说,单不纳妾室这桩,除却宝玉外,又有哪个公子哥儿们敢主动开口应承的。虽其后人事变迁,尚属未知之数,但这份心意,已是极难得的。单凭了这个,都有许多宠爱女儿的人家,想结这门亲事呢。”

  王夫人虽自己善妒,使得通房丫头周姨娘终身孤苦无靠,但却不愿自己的儿子连个妾室都不纳,只一心一意守着正头娘子过活的。她听了王熙凤这话,忙道:“宝玉年纪还小,说过的话做不得准,日后还不定怎样的,这个先莫要提起的好。”

  贾母含笑道:“说得是。咱们如今且先说说锦乡伯和梅翰林这两家,又该如何才好。”望向赖嬷嬷,嘱咐道:“你也是这府里的老人了,一向最有智谋不过。如今你且给咱们参详参详,如今这两家,又该如何取舍。”

  赖嬷嬷起初还道:“我那点本事连老太太的皮毛还比不上,如何敢鲁班门前弄大斧?”但见贾母态度坚决,不由得灵机一动,问道:“我先前听说,那锦乡伯家里,有一位叫韩奇的公子,竟不知道从何处请来了义忠亲王千岁遗孤,秘密供奉起来,想来这官媒说亲的,便是这位韩奇公子的妹妹?”

  王夫人点头道:“正是他嫡亲的胞妹。”

  此言一出,赖嬷嬷便知贾母和王夫人纠结的缘故,想了想又问道:“那梅翰林想来便是当年那位和林姑爷同榜,排在二甲第一名的翰林?”

  王夫人叹道:“正是呢。他家的女儿,据说教养得极好的。将来宝玉既要走科甲这条路,最好有人在旁引荐。故而迟疑。”

  赖嬷嬷细心留意贾母脸色,突然间福至心灵,笑道:“如此来看,竟是两头都不好得罪的。依我粗浅的见识,越是这般,主子奶奶们越不好出面。”

  贾母忙问道:“难道你言语里的意思,竟是要使人修书一封,寄到海南问宝玉父亲的意思吗?”

  赖嬷嬷笑道:“我常听人说童言无忌。若是小孩子一时说错了话,办错了甚么事,想来有头有脸的人家是不会多介意的,最多心有不甘,却不至于反目成仇。故而我想着,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何妨问问宝二爷自己的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