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不明就里, 在回程路上还连连抱怨:“裘大人也太过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了!咱们这一逃,却是将先前的排场都给逃没了!”

  他那群姬妾多半是没见过甚么世面的, 都连声附和。惟有赵娇容身为赵侍郎之女, 略有几分见识, 道:“咱们实在是倒霉, 谁能想到贵妃娘娘的省亲别院里居然住了个寡妇?咱们好巧不巧还在她门前流连玩耍,怪不得贾家起初是以礼相待迎了咱们入园的,后来却撕破脸, 连国公夫人都出面了。”

  富贵不屑道:“我当是甚么要紧?不过是个寡妇, 天底下寡妇千千万万,也没见有甚么金贵的!”

  赵娇容摇头道:“可这是贾家的节妇。我先前影影绰绰听人说, 他家二房的大公子, 年纪轻轻就夭折了,其妻带着儿子寡居。这可不是普通的节妇,她娘家是金陵城大名鼎鼎的李家, 正是诗文翰墨之族。这样的节妇, 咱们竟然不明就里,跑到人家门口嬉戏,仔细想来,却是不恭。”

  富贵道:“那又怎样?裘大人说了, 贾家已是失势了, 合族之中连一个能出头理事的男子都没有, 宫中的娘娘也早已失宠。正是落架的凤凰不如鸡, 难道还敢为了这事寻我们的不是。”

  赵娇容只是隐隐约约觉得不妥, 但究竟是哪里不妥,其实她也不大说得上来, 只得笑靥如花,将此事略过不提,另寻了别事掩了过去。

  待到回家,裘良铁青着脸请众姬妾离开,见四下无人,突然扬起手掌狠狠甩了富贵一个耳光:“不过一个唱戏红不了的戏子罢了,才风光了几天,真个把自家当成龙子凤孙了?那贾家的大观园是何等地方,怎能容你横冲直撞四处乱闯,竟然冲撞了内眷?”

  富贵被打得眼冒金星,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捂着脸震惊道:“先前给贾家传信说要进大观园时,裘大人你也是点了头的,如今为何反赖我?”

  裘良闻言气不打一处来。富贵受赵娇容怂恿,欲要逛贾家的大观园时,裘良正为贾家不肯与他共谋大事怀恨在心,何况打探得贾元春在宫中失宠,料定九省统制王子腾、保龄侯史鼐等人断然不肯为了这等小事轻举妄动,替贾家出头,贾赦贾珍等人无奈之下只能唾面自干,含羞忍耻,故而应允了。

  谁知道富贵去逛大观园、奚落殴打失势的琪官也就算了,如何好巧不巧,偏要在寡妇门前流连忘返,引得贾母这等国公夫人震怒。

  “若是旁人,也便罢了。偏偏是贾府的寡妇。你道这妇人是谁?她是金陵名宦李家之女,她父亲李守中当年当过国子监祭酒,最是桃李满天下。那起子读书人自命清流,最爱争竞一个理字。你又有一个风流的名声在外。若是被他们知道你这等风流之人在恩师之女守节之所逗留,岂肯罢休?万一闹了起来,岂不是坏我大事?”裘良恶狠狠说道。

  裘良带着富贵等人走后,贾母仍在稻香村外站着,脸色沉痛,迟迟不肯离去。邢夫人、王夫人、王熙凤等人闻讯过来,都劝道:“老太太休要气恼,且回屋再说。这里风大,莫要气坏了身子。”

  贾赦、贾珍等人也打发人过来劝解,贾母怫然不悦,只站在那里,向众人说道:“此乃我贾家之耻!竟逼得孤儿寡母出头,才撵走那群蝗虫。天下竟有这般可笑之事!”

  李纨忙携了贾兰跪下说道:“老太太莫要气坏了身子。”

  众人一力劝解,贾母才略略平复了些,先回自己院中了。当晚不曾进食,却从自己份例的菜中挑了几样,赏给李纨贾兰母子,聊表安抚之意,又将余下的几样分送贾宝玉、林黛玉、探春、惜春等人,权当压惊。

  贾赦和贾珍等人见诸事平定,方长出了一口气,贾珍在前院向众人道:“姜还是老的辣!若非老太太出手,我断然想不到这以节妇为由逼退裘良那厮的主意!”

  贾赦笑道:“谁说不是。常言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老太太常说李氏寡妇失业的,亲自发话,事事厚待她,果然就派上用场了。只是此事不可轻易善罢甘休。咱们派到王家、史家的人可曾有回音?”

  说起此事,众人却难免忧思重重。贾赦再三催问之下,贾琏方硬着头皮道:“史侯那边送信的人早回来了,说史侯看过信,唉声叹气大半天,末了说,眼前只可韬光养晦,不可轻举妄动,免得从前那起子旧交都以为咱们家出了贵妃娘娘,便翻脸不认人,不肯善待义忠亲王千岁的子孙了。”

  贾珍默然点头,道:“先前老太太也是这般说,难道竟是投鼠忌器不成?”

  贾蓉笑道:“史侯一向谨慎。不如再等几日,等到王家回信,必有佳音。”

  贾赦心中亦以为然。

  王家王子腾,正是朝中新贵,不出数年,早从京营节度使升迁为九省统制,前程不可限量,贾家诸事多有仰仗他的。

  因了这个缘故,贾家虽是遭了一场羞辱,倒也还沉得住气,只养精蓄锐,静待王子腾并江南甄家回音,一旦他们开口首肯,便要入朝面圣,好好参奏裘良一本,一雪前耻。

  谁知这般盼星星盼月亮,又等了几日,送信人一路驿站换车换马,送来了王子腾的口信,只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倒不好在这个当口,寒了诸故友的心,让他们忍一忍,事情也就过去了。

  贾赦闻信,气得破口大骂王子腾奸猾,遇到正经事不肯出力,又骂贾琏没用,平白娶了王家的女儿当老婆,结果关键时候,啥用都没有。贾琏只好在旁唯唯诺诺,并不敢分辩。

  这般又过了小半个月,甄家那边的口信也到了,语意含糊,始终不肯应承出手相助。

  贾赦等人使了大笔银子打探,才知道甄家在宫中的那位老太妃年迈体弱,竟是病一阵好一阵的,甄家为此事忧心忡忡,无暇他顾。而甄家二小姐虽嫁与北静王水溶为正妃,但近来因妻妾之争,北静王爱妾的一个孩子流没了,遭了斥责,灰头土脸的,故而也不好开口说话。

  贾家众男丁直到此时,才真个泄了气。既无王家、史家、甄家等亲友在旁声援,他们便连入朝面圣的勇气也无了。

  贾赦身为目前贾家官职品级最高之人,空有一等将军的职位,却无甚么实权,遇事难免心怯,只能反过来骂二房不成器:“宝玉呢?宝玉又去哪里了?这等大事,我贾家合族自该同荣共辱,他又是贵妃娘娘的亲弟弟,如何能置身事外?”

  贾琏贾蓉等忙告诉说:“宝玉如今在怡红院闭关苦读呢,说目睹大观园遭此横祸,深感触动,说必要出人头地,才能洗如今的耻辱。”

  贾珍也道:“我也听说宝玉欲要参加明年秋天的乡试。若果真中举,眼下即便有些羞辱,到时也可揭过了。”

  贾赦冷笑道:“这话不尽不实。莫说他年纪尚小,恐怕还不到火候。便是祖宗庇佑,他果然中举,区区一个举人,又有甚么用?若果真是闭关苦读也还罢了,却写甚么《节妇吟》,将这等丑事宣扬出去,简直是岂有此理?”

  此时贾家娘娘的省亲别院被人硬闯之事早已广为流传,市井之间多有添油加醋、落井下石者。贾赦、贾珍等人这几日都不大在外头赴宴,生怕被人问及细节。

  谁知贾宝玉却是另辟蹊径。他那日亲眼目睹富贵等人在大观园中四处游荡,摧残花叶无数,心中痛惜不已,待到李纨拉着贾兰现身,更加义愤填膺。

  贾宝玉心情激荡之下,忽而想起前朝旧事,遂以悼古之名,借古讽今,作《节妇吟》歌行体长诗一首,说起了三国时期曹操进兵宛城,因强抢城主张绣叔父之妻邹氏,张绣不甘受辱,兴兵造反,致使曹操长子曹昂、大将典韦战死的旧事。

  时下曹操声名不佳,戏台上常以白脸奸臣形象饰演他。张绣先献城归降却又反叛,反复无常,亦不值得称颂。但贾宝玉却匠心独运,不提曹操之奸,亦不提张绣之叛,只以邹氏口吻叙事,自称节妇,言尽忠贞,泣尽无奈,辞藻清丽婉约,哀而不伤,连林黛玉和薛宝钗等人见了,也不免连连赞叹。李纨读罢,更是触景生情,不忍释卷,遂将那《节妇吟》用簪花小楷抄录下来。

  因贾母曾暗示李纨写信给父亲李守中,言明稻香村之事,李纨便将那首《节妇吟》封在信中,交与信差一并带了去。

  贾赦、贾珍等人得了消息,都懊恼不已。因李守中是个穷官,他们从前惯拿权势压人,一向瞧不起李守中的,李纨却将此事告知,未免跌了他们脸面。他们不好怪李纨,只得责怪贾宝玉不该多此一举,家丑外扬。

  贾家正头主子犹且如此,底下下人的日子却也不好过,大家聚在一起,不免人心浮动,说三道四。赖大这几日在外头吃酒时,常撞见人在背后说贾府如何如何失势,不觉烦闷。

  “若是旁的,我自是不信的。只是前些日子咱们家为了宝二爷童生试之事立了大功,老太太原本许诺是要赏的,谁知竟这许久没了消息。莫非是果然失势了,这事情没了不成?”赖大家的到底沉不不住气,慌里慌张问道。

  “这算甚么?你小孩子家家的没经过大风大浪,老太太那等手段,怎能被这点小事给难住?”赖嬷嬷倒是对贾家很有细心,一脸不以为然,“你放心,你儿子的官位,是主子们早早许诺过的。不出半年一年,必然有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