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珍其实并未回宁国府。

  有客不请自来, 偏偏还要赏玩贵妃娘娘的省亲别院,这不只是荣国府二房的耻辱,更是贾家全族的耻辱。自贾家宁荣二公跟随高祖皇帝出征以来, 出生入死, 功劳赫赫, 几时受过这等羞辱?

  若果然来人是上了宗牒、正儿八经有封号有府邸有皇庄的亲王郡王也便罢了, 偏生是个冒牌的。这叫贾家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荣禧堂中,一干贾家子孙垂头丧气站在那里。

  贾赦望着荣禧堂正中那赤金九龙青地大匾,老泪纵横道:“今日之事一经传出, 我等必沦为笑柄!日后与亲朋故友相见之时, 如何抬得起头来?裘良小子欺人太甚!”

  贾珍面色沉痛:“此事决不可这般轻易算了!还请叔父亲自写信到王、史两家,必要告与王子腾和保龄侯史鼐两位大人知晓。各家同气连枝, 一损俱损, 如今有人硬生生上门来羞辱,连他们脸上也不好看!”

  贾赦点头道:“正是如此!说甚么弃武从文,若是京营节度使还在咱们手里, 他怎敢如此?”竟将先前贾母所说息事宁人之语一概抛在一边, 一心想着四处求援,挽回颜面。

  贾蓉在一旁低头听着,忽然道:“江南甄家是咱们家老亲,宫中老太妃便是出自他家。如今北静王又娶了他家二小姐当了王妃, 时常和咱们家走动。不知是否也要写信知会一声?”

  贾赦看了贾蓉一眼, 颇有赞许之意:“此话甚妥。虽不好直接向北静王爷求告, 但甄家那边, 必是要写信知会一声的。若是甄家有心, 要二小姐向北静王求告,岂不是妙极?”

  众人商议已定。贾赦四下看了一眼, 贾蓉、贾琏皆在,独不见贾宝玉,不由问道:“如何竟不见宝玉?”

  贾琏忙答道:“他在园子里守着,若是那人心存不轨,想冲撞内眷时,他在一旁也可有个照应。”

  贾赦冷笑一声道:“宝玉小时候看着还好,这些年越发像他父亲,竟是个书呆子了。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他又能做甚么?”

  大观园中,贾芹、贾菱、贾菖等人带着小厮于各处门口值守,严阵以待。贾芸只管陪着裘良、王孙和各姬妾一路游玩,每过一处,就有人依着他们行进的方向,抢先抄小路向各处通报:“正在栊翠庵那座山上赏红梅呢!栊翠庵有贾菖守着,说佛门重地,不许他们进去!”

  “过了石舫了,眼看要到暖香坞了!还请姑娘们关紧院门,谨慎门户,任谁叫门也不许开。”

  “如今却是朝着稻香村的方向过去呢!放心,菱少爷守在门口。此处是节妇所居,一向谢绝外客。我等便是死战,也决计不许人踏入半步的!”

  蘅芜苑中,贾宝玉、林黛玉、探春、惜春等人齐聚一堂,听着外头人这一阵一阵的通传,心中各自滋味。

  先前贾母早命人传下话来,说这日有外客造访大观园,竟是不好不迎客的,命各处约束下人,不许随意走动,免生事端。又特地嘱咐几位主子姑娘千万要躲在屋里,莫要出甚么差错。

  故几人合计一番,因宝钗在病中不便,除却李纨是贾母特意发话令其守在稻香村之外,其余几位只令婆子和小丫鬟看家,自家率屋里大丫鬟奔赴蘅芜苑,约定聚在一处,互相也好有个照应。

  林黛玉对外头人一阵接一阵的通报声置若罔闻,只管吩咐莺儿、文杏等人好生为薛宝钗煎药。

  贾探春却愤愤然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含泪向贾宝玉道:“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若不是我们家里这些年浑浑噩噩,竟无一人出来挑大梁的,又怎会落得这般地步!”

  贾宝玉心中也颇不好受。他从小衔玉而生,被贾家合族捧在手心里长大,见惯了众人对贾家的攀附奉承,几时遇到过这等羞辱?裘良虽只是纵容假王孙来大观园中胡闹,但在贾宝玉看来,就仿佛当着全天下的面在重重打他耳光似的。

  更何况听说那假王孙风评极差,既不懂规矩,又贪图美色。若是大观园中有女子竟被他轻薄了去,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故而这一日,贾宝玉心中又是忧虑,又是愤恨,此时听了探春的话,更添了几分惭愧,道:“我先前懵懂无知,只说想当个富贵闲人,每日和姐姐妹妹们一道在大观园里玩耍,不问外事。想不到竟是错了。若是我早早发奋读书,考了功名出来,在朝中做事,想来那裘良必定忌惮一二,也不至连累姐姐妹妹们有今日之祸了!”

  探春道:“此时亦不算晚。公侯之家若想延绵不绝,长盛不衰,非得代代有人出头挑大梁不可。二哥哥年纪轻轻,已考取了生员。我等姐妹都盼着你他日出将入相,好庇护我等呢。”

  贾宝玉点点头,只觉得身上的职责又重了几分,忽而想起:“幸有晴雯从旁提点,否则我仍旧如先前般浑浑噩噩,虚度光阴,岂不是自误误人吗?”

  想到这里,便四下去寻找晴雯,见晴雯在院子里玲珑山石处和麝月、秋纹等人小声说话,便走过去寻她。

  秋纹正向麝月说:“刚才芦雪庭那边服侍的婆子过来,说看见袭人了。说袭人依旧打扮得跟个丫鬟似的,那衣着环佩还不如在怡红院中时呢。”

  麝月道:“听说这位贵人尚未面圣,依旧是布衣之身,平日只得裘家并几个官宦之家供养,哪里能分出许多精神,竟将贵人身边的女人一一照料的?”

  秋纹问道:“等到面圣之后,不知道这位贵人能有甚么封号,若果真有了爵位,袭人岂不是因祸得福,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麝月摇头道:“哪里那么容易。王侯之家是非最多。先前我还听说,连北静王妃那样尊贵的人物,还在家里受气呢。说北静王爷有好几个得宠的姬妾,每日里争宠置气,闹个不停,又是要衣裳头面,又是要排场依仗,偏生一个姬妾竟怀了身孕,一个没伺候好,流产死掉了,北静王爷责怪下来,好几个姬妾都受了责罚,北静王妃亦是灰头土脸。故而你想想看,以袭人的资质,她果真有能耐胜出吗?”

  秋纹笑道:“这也未必。若论如同老妈子一般伺候人,嘘寒问暖,袭人是最擅长的,昔年连老太太都夸她滴水不漏,色色想得周到。咱们宝二爷那般高的眼光,不是也被她凭着这些滴水石穿的工夫给引诱了。若是这位贵人偏生就好这口呢。”

  晴雯起初在一旁含笑听着北静王府里的是非,并不言语,等到她们将话题扯回贾宝玉身上,连忙压低声音道:“你们轻声些。宝二爷是最重情义的。好歹袭人服侍他一场。你们如今说这些事,难保他不伤心。”

  麝月秋纹都笑道:“二爷如今满心的考取功名,哪里还顾得上别的呢?”

  她们几人正说话间,突然听得前头惊呼道:“二哥哥这是哪里去?二哥哥,外面乱得很!”

  晴雯麝月等人听了这话,无不脸色大变,忙绕过山石,追到蘅芜苑门口,却见大门洞开,贾宝玉头也不回,已是走到折带朱栏板桥那边了。探春带着待书、翠墨站在门口,一脸焦急,不知所措。

  外头正是贾芹值守,低着头不敢正眼看门内的姑娘们,只是一味劝着:“姑娘们且回屋里去罢。外头乱得很,若要被人瞧见,反而不美。”

  又道:“二叔想是在院子里拘得气闷了,想出去疏散疏散。这也没甚么大碍,他是个生员,便是那位贵人也不敢把他怎么样的。”

  探春摇头道:“所以说你不通!你那么大个人,竟是不知事的。二哥哥最得老太太宠爱,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你担待得起吗?”

  贾芹笑道:“那位贵人又不好男色,又有甚么三长两短?”

  探春见贾芹说得粗鄙,不觉红了脸,骂道:“放肆!”却是不好多说了。

  贾芹连忙躬身赔礼,再三致歉,但是只一味唯唯诺诺,连错在哪里都不知道。

  晴雯见了这情形,忙向麝月道:“宝二爷既是出了这院子,别人也就罢了,咱们是他房里的丫鬟,却不好不跟的。”

  麝月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

  两人遂一起出了蘅芜苑的大门,追随贾宝玉的身影而去。

  贾芹连叫了几声,奈何两人都不听。贾芹自忖他是为了守护主子姑娘才守在此处的,丫鬟却不在此列,何况丫鬟追随主子,本是正理,也就由着她们去了。

  这边王孙携了众姬妾,在稻香村处流连忘返,虽是不好入院,却也在篱外山坡下徘徊,指着那土井边上辘轳道:“此处倒是亲切得紧。”众姬妾暗地里嫌弃他土气,裘良更是皱眉摇头,默然不语。

  袭人慢慢走在最后头。她在那位王孙的众姬妾中,不算出挑,亦不甚得宠,每日里依旧做些丫鬟的活。这日旧地重游,大观园中的一草一木都令她心事重重,许多伤感。

  正在低头想心事间,突然听见身后有人轻轻唤她:“袭人。”正是贾宝玉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语出《孟子·离娄上》。虽然估计大家都知道,但是有鉴于规则,还是提一句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