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本来是听王熙凤说胡家娘子果然有几分本事, 跟着出来看热闹的。原以为不过是给丫鬟们看看身子,也没甚么要紧,果然瞧出丫鬟身子有甚么不妥当的, 不过多给她几两银子打发回家也就是了。更料不到竟然出了这等变数。

  当下贾母气得脸色铁青, 连声道:“好!好!我统共就这么一个宝玉, 特意交给你们, 原说必是勤谨的,想不到出了这样的事,竟没一个过来悄悄告诉我!”

  又向王夫人怒道:“都是你心心念着想要抬举的好丫鬟!做出这等下作事来, 还有甚么脸面?”

  王夫人听说此事, 亦是如同数九寒天里一瓢冰水当头而下,只是她心中却还存了万一的想法。

  一来胡家娘子是晴雯力荐而来, 她心中不喜晴雯, 自然觉得她推荐的人也不可靠,兴许是为了刻意陷害袭人,信口雌黄也未可知。二来她心中只防着晴雯那般美貌的丫鬟, 跟个妖精似的, 引诱坏了宝玉。似袭人这等看着粗粗笨笨、充其量不过中上之姿的,王夫人觉得安全得很。怎地一时出了事情,都说是袭人做下的?像袭人这样姿色的丫鬟,在贾宝玉房中并不算出挑, 她也配出来勾引主子?

  故而王夫人一时间心中转过了无数个念头, 强行压着火, 只劝贾母道:“老太太莫要气坏了身子。这事情只怕大有古怪。还是得审个清楚明白才好。”

  王熙凤也在一旁劝道:“老太太莫要气恼。咱们这等人家里, 这也算不得甚么大事。只消审一审, 保管就明白了。万事只看在宝玉面上罢。”

  贾母一经提醒,立时省悟, 知道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如今贾家是新晋的皇亲国戚,无数人等着攀附,也有无数人等着看笑话,若是被有心人传扬出去,还不一定被传成甚么样呢。到时候不止贾宝玉,便是整个贾府,也觉面上无光。

  “凤丫头说得很是。这不算甚么大事。”贾母强压住心头怒火,吩咐道,“只是千万要审问明白了,须得料理清楚才好。”王熙凤答应了。

  邢夫人跟着贾母、王夫人慢慢退出,又到贾母房里,说了一会子话,不过以别言开解。只是众人心中都压着事,虽强颜欢笑,到底无趣,过不多时,贾母就说:“我也乏了。你们且去吧。”挥手将邢王二夫人赶走。

  这边王熙凤忖度贾母言语里的意思,其余都是小事,惟独贾宝玉的名声和荣国府的体面最为要紧。若是被外面人都知道,贵妃娘娘的胞弟,荣国府里金尊玉贵的小少爷,才十二三岁年纪,却已经开荤多年,和屋里的大丫鬟不清不楚,难保外头那群没见过世面的凡夫俗子都拿这个当做奇异之事,加油添醋传出去,还不定传成甚么样。

  当下王熙凤吩咐道:“你们都是咱们家精挑细选之下,最得力可靠的人。这事本是小事,只是老太太、太太还想再查明白些。你们且去做自己的事,若有人传唤时,再过来回话。只有一样,千万不可走漏了半点风声。若是被外头人知道这事,加油添醋传了出去,损及名声的话,仔细你们的皮!”

  李嬷嬷和众丫鬟听了,齐齐应了。

  待众人退出后,王熙凤才和颜悦色向着胡家娘子道:“娘子医术不凡,就请在府里小住几日,只怕我家老太太、太太还有别的事要请教呢。我们这边自会遣人去好生照料娘子家里人,娘子不必忧心,事后另有重谢。”

  胡家娘子看王熙凤装扮谈吐,就知道这必然是一位精明能干、泼辣厉害的少奶奶,听她言语明面上虽然客气,但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事已至此,亦无他法,只得点头从命。

  所幸贾府待客的礼数是不缺的。胡家娘子既点头应下,方才的那位通房丫鬟平姑娘便走过来,言语温柔,殷勤将她引至一处厢房,刚在炕上坐定,尚未来得及欣赏这满屋的贵气摆设,已是有两个婆子抬了一张炕桌过来,满当当放了一桌子的果品点心,细看时,都是外面见都见不到的精致吃食,有那奶油炸的各色小面果,也有现蒸的轻白细腻的藕粉桂花糖糕。

  过了不多时,又有人传膳,将那鸡鸭鱼肉满满摆了一桌。平儿侍立在一旁布菜。

  胡家娘子在乡下时,因她不善烹饪,家里倒也曾买过丫鬟婆子伺候,但哪里能如平儿这般细心体贴?欲要吃虾时,平儿早细细将虾壳为她剥好,把那晶莹剔透的虾肉蘸了酱醋,放入她盘中。欲要喝汤时,平儿先取了调羹,舀了汤出来,轻轻吹上几口,才放在胡家娘子唇边,一饮之下温度不冷不烫,分寸拿捏得妙到毫巅。

  胡家娘子原没见过甚么大世面,难免有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吃大葱的傻想头,心里默默想着,只怕当朝皇帝身边伺候的人,也不过如此了罢。

  因胡家娘子说自己不习惯有人伺候,自己吃着香甜,平儿便取了那乌木镶银的筷子放到她手边,自己垂手侍立一旁。

  一时饭毕,平儿便殷勤问饭菜是否合口。胡家娘子点头道:“满桌的鸡鸭鱼肉,实在是丰盛非常,我便是过年,也没吃过这许多油水!”

  旁边的小丫鬟见她说得直白,忍不住都捂嘴偷笑。

  岂料胡家娘子话锋一转,又道:“只是有一样,这鱼肉荤腥之物,过年过节吃吃也就罢了。如今我看你们家里,只怕竟天天都是这种东西呢。怪道你们家出来的姑娘们,气血都偏弱,想来便是这些吃多了的缘故。殊不知当年神农遍尝百草,那五谷和青菜萝卜诸物,才是最养人的,虽然看着低贱了些,但不妨常吃,最有益身体不过的。”

  地下那小丫鬟心中颇以贾府为荣,闻言便笑道:“真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竟说出这等上不得台面的话!”

  平儿怒斥道:“大胆!这里岂有你说话的地方!仔细我回明二奶奶,说你怠慢贵客,到时有你好看!”慌得小丫鬟连忙跪地求饶,口中连声道:“再不敢了。”胡家娘子心中很是过意不去,也忙开口求情。平儿这才饶过了。

  其实世人多有贪慕富贵之心,故而都觉得那鸡鸭鱼肉细米白面之物,比青菜萝卜五谷粗粮不知道高了多少倍,便是平儿也难免这般认为,都认定胡家娘子是过惯了苦日子,忍不住说酸话罢了。

  平儿心想胡家娘子说话不甚好听,她身为王熙凤的通房,却不好在此时堕了贾府体面,遂笑着缓缓开口道:“其实我们家里也常吃菜呢。譬如说你方才吃到的茄鲞,是新下来的茄子剥了皮只余净肉,切成细丁用鸡油炸过,再用鸡汤煨干,经历九蒸九晒,才好拿来拌鸡瓜子吃呢。”(注一)

  胡家娘子听了便道:“这般精心炮制,必是好吃的,便是收了当路菜,也未尝不可。只有一样,这腌制之物,是配了许多只鸡才配成的,以医理而论,一来失却原本风味,二来太过油腻,克化不动,反不如外头的新鲜青菜更有益。”

  她这般郑重说来,在她固然是医者良心,贾府的小丫鬟听在耳中,却皆以为她是乡巴佬没见过世面,故意强词夺理了。只是才经平儿训斥,不敢表露,只悄悄背着胡家娘子,挤眉弄眼,相视而笑。

  平儿见胡家娘子所说,始终不是高门大户交际应酬时的言辞,到底不够体面,也只能笑而不语,默默站在一旁。

  一时小丫鬟们收拾了桌上残菜,搬了桌子出去。胡家娘子见平儿言谈举止,竟比旁人更加和蔼可亲许多,便在此时趁机悄悄问道:“我从前听说,似你们这等门第,屋里丫鬟被少爷收用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为何竟惹出这般动静?”

  平儿心下思忖,此时胡家娘子已是知情之人,不若索性与她说明白了利害,将来才好拿重礼权势堵她的口,省的她疑神疑鬼,到处打听,倒生出许多事端来。

  便笑道:“你说得原本不错。本来这事情不算甚么大事。只是我们家原比别人家更重规矩些,这位少爷,年纪还小,身子骨尚未长成,正该是用功读书的年纪,却平白生出这些事情,故而老太太、太太皆不喜。又怕外人添油加醋传了出去,反编排出许多桃色故事来,才这般谨慎,约束下人必得谨言慎行,不得走漏了风声。”

  胡家娘子心领神会,忙道:“放心。我绝不会向旁人提起此事。”顿了顿又问道:“不知这位小少爷,到底多大年纪?若是尚未弱冠,确实略早了些。”

  平儿见她知趣,心中欢喜,微笑道:“这个么,我家小少爷还未满十五岁呢。”心中却在想,贾宝玉如今不过十二三岁,当年袭人和他初试之时,年纪更小,怪不得贾母、王夫人听了之后惊怒交加。袭人为了抢得先机,做下的事情委实不上台面。

  胡家娘子惊呼道:“这如何了得!身子骨尚未齐全呢,便这般纵情声色,怕是会伤了根本,酿成大病。”

  平儿知道的却更多一点。她甚至想起贾赦和贾珠二人。

  贾赦年纪轻轻便为色所迷,整日和姬妾厮混,还弄出了个庶长子贾瑚,虽是贾代善夫妇一力替原配夫人做主,甚至一表奏章上达天听,抹去了贾赦继承爵产的权利,只叫他承袭了一个空头爵位,但原配夫人还是气不过,早早夭亡了。(注二)

  贾珠虽十四岁就进了学,当时成为荣国府中兴之指望,却也在娶妻生子之后耽于声色,贾政为了给珠大奶奶李纨撑腰,狠狠打了贾珠一顿。这次李纨倒还想得开,贾珠却因此生了一场病,也没了。

  这两个成例在前,袭人又会是甚么下场呢?她和贾宝玉那点子事,府里下人们本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只是虑着猜不透主子心事,有好处也落不到自己头上,不愿意平白得罪人反遭了贾宝玉嫉恨,故而不曾有人告发罢了。

  平儿和袭人本比旁人更亲厚些,也曾多次告诫袭人收敛,奈何袭人一心想着争荣夸耀,明面上虽应承,却是阳奉阴违,终究不曾听,结果惹怒了李嬷嬷,晴雯又不知道从甚么地方寻来这个古古怪怪的胡家娘子,一语道破,却不知后面该怎么办呢。

  茜雪等大丫鬟回到房中,便悄悄凑在一起商议,是否要告诉宝玉。

  麝月本想着,以茜雪、晴雯和袭人结怨之深,必是想瞒着不告诉贾宝玉的,若是贾宝玉知道消息,一力救下袭人,反而不美。

  谁知晴雯自有主张:“既是袭人已陷了进去,老太太、太太少不得要寻宝二爷问明白的,咱们身为宝二爷的手下,固然要保守秘密,却也不可甚么都不知会宝二爷一声,难道要他毫无准备,赤手空拳去接太太的训斥吗。”

  茜雪也连连附和。几个大丫鬟都猜想袭人已是无计全身而退,若这个时候将宝玉结结实实瞒住,反而得罪了人,不若做个顺水人情,省得落得贾宝玉事后埋怨。

  几个人心中主意已定,悄悄打发了人去寻墨雨,只让墨雨告诉宝玉,有急事寻他,要他回来后哪里都别去,先回绛芸轩一趟。

  谁知这边王熙凤命宝玉房中众丫鬟去寻胡家娘子相看、结果袭人被瞧出和宝二爷有染的消息,早在王熙凤下令封口前,便已传开了。连贾宝玉的奶娘李嬷嬷都能闻讯赶来,其他人岂有不知之理?

  那茗烟消息一向灵通,何况和袭人最是亲近,早急得如热锅蚂蚁一般,将来龙去脉尽告诉贾宝玉了,又求贾宝玉解救袭人。

  贾宝玉听得心烦意乱,欲要撂开手不管时,到底是自己的过失,欲要求情时,却自知理亏,不知道该如何下手。正在手足无措间,墨雨又说绛芸轩众丫鬟请他回去。

  贾宝玉果然依了墨雨之言,悄悄从后门回府,谁也不告诉,也不去向贾母、王夫人请安,先回了自家屋子换衣裳,听晴雯将事情原由说了一遍。

  晴雯道:“原本我特意举荐胡家娘子来府里,也只存了万一的心思,想着她或能医治林姑娘的弱病。再想不到琏二奶奶先要她相看丫鬟们。她本乡野中人,原不知道咱们府里的规矩,言语一向直白惯了的,不知道怎的,歪打误撞,竟说了那样的话。”

  贾宝玉知道晴雯恐自己疑她之心,忙安抚道:“这个不关你的事情。那娘子的本事果然了得,你经她医治了这几个月,比过去更加飘逸脱俗,这个都是有目共睹的事情。想来她有甚么相面之法,能一眼看出也不稀奇。”

  晴雯又忙着嘱咐道:“我见太太平素行事,竟是极厌恶这种事的。若要求情时,只管暗中寻老太太开口便是。”

  贾宝玉低头细思王夫人平素行事,果然不差,心中对晴雯更添感激,道:“她处处防备你,想不到如今你仍肯替她考虑。”

  晴雯讶然道:“二爷也知道她从前防备我?”

  贾宝玉道:“好丫头!你二爷又不是个傻的。只是我想着,大家在一起是一种缘分,她也是一片为我之心,若是为了你们一力主张公道,冷了她心肠,却也不妥。也只好遇事藏着掖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肯把话说破罢了。”

  晴雯道:“那我也告诉二爷一句话。今儿个特特寻了二爷回来,给二爷支招救袭人,原本也不是为了全我们和她的情分。我们和她哪里有甚么情分?只是担心二爷难过罢了。也不独我一人,茜雪她们也是这般想的,女孩儿们在一起性情合不来,偶有口角,但二爷几时见我和茜雪在外头说过袭人的坏话?不是怕她,也不是怕事情闹大,万事只看在二爷情面上了。”

  贾宝玉听了,又是吃惊,又是羞愧,细思晴雯平日之性情行事,果然和她言语所说一一相合,更觉晴雯实是一个霁月光风、心思剔透的爽利人,含泪道:“好丫头!我今日才知你竟有这番心肠!先前却是太小瞧你了,对你不住!”一面说,一面向晴雯作揖。

  晴雯想起上辈子贾宝玉悉心呵护自己之情,哪里肯受他的礼,忙侧身避开,又道:“如今却还有一样为难事。胡家娘子被请到咱们府里看病,如今人还在这里呢,不知道要留到甚么时候。她家一双儿女正年幼,若是府里派了人好生看护也便罢了。我只是希望她能和林姑娘见上一面,或许机缘巧合,能医好林姑娘身上的病,岂不是人间大幸?”

  贾宝玉和林黛玉从小朝夕相处,感情深厚,见她被病痛折磨久不能愈,心中最是心焦,平日里也曾求医问道,为林黛玉之病暗暗留心的,此时听晴雯这般说,心中欢喜道:“你虑的很是。你放心,便是老太太、太太不答应时,我也可想个法子,悄悄让她和林妹妹见上一见,横竖都是女眷,也没甚么挂碍。既是她留在咱们家里,估摸着一时半会儿是出不去的,凤姐姐那边我也会再说一声,只要她命人好生照顾她家里人也就是了。”

  且不说绛芸轩中诸人为了此事筹谋,单说邢夫人辞别了贾母,依旧坐翠幄清油车归家。她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在外头伺候着,看邢夫人面上颇有得色,竟似有了甚么喜事一般,禁不住问道:“我瞧着太太今日气色颇好。莫非是和老太太一起斗牌,赢了彩头?”

  邢夫人冷哼一声道:“老太太偏疼二房,琏儿媳妇也整日里胳膊往外拐,几个人算计我一个,能赢甚么牌?不把家私尽输了去,就算不错了呢。只是平时都说二房如何如何治家严明,指责咱们大房里乌烟瘴气,我今儿个看着,也不尽然呢。”

  遂压低声音,悄悄将宝玉和袭人之事向王善保家的说了,末了道:“我们大房从前再怎么乌烟瘴气,宠妾灭妻,也未曾闹出这种笑话来。琏儿也是规规矩矩的,从不胡闹。宝玉如今才多大年纪?只怕牙齿还未长齐呢,就做这种事?二房如今就这么一个嫡子了,也不知道看紧点。常言道,色是刮骨钢刀,小小年纪伤了根本的话,今后拿什么光宗耀祖?那袭人本是老太太亲手挑的,后来老太太说她不好,想打发了,二房却一力担保,才弄得养虎为患。如今听说原本还想抬举她呢。不承望做出这种事情来,哈哈,我看从此二房有甚么脸面说咱们大房的不是?她自己尚且识人不清到这种地步呢。”

  邢夫人正说话间,车子已是到了西角门。平日这个时候,不消等人吩咐,那看门人早一路小跑过去开了大门,恭请邢夫人的车子通过了。这次却无人照应,遍寻看门人不着,过了一刻钟,才有一个家丁看见,忙躬身开了大门,又在邢夫人车前躬身赔罪说:“外头一个疯婆子在闹事,都忙着在外头撵她走呢,竟未看见太太,该死!该死!”

  王善保家的深知邢夫人心意,问道:“青天白日的,又有谁敢在咱们家门口闹事?可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那家丁态度越发恭谨:“听说是宝二爷屋里一个小丫鬟,因犯了点小事,撵出去了。偏她家里人不知好歹,整日说她女儿是冤枉的,是被人陷害了,硬要讨甚么说法。王大娘想想看,咱们家的事,几时轮到外人来讨要说法了?偏她一个疯婆子,一介女流,撵又撵不走,说理又不肯听,咱们这些人同她拉拉扯扯有失体面,故而费力。”

  王善保家的点点头,放那家丁去了。一行人走到门外,邢夫人突然命人停车,在旁边听了一会儿,却见是个蓬头垢面的疯婆子,在地上打滚,满地爬,口里含糊不清说着“袭人害人”字样。

  邢夫人听得心中一动,只向王善保家的嘱咐几句,便命车子走了。

  片刻之后,不知道从哪里来了几个健仆,不由分说将那疯婆子套进麻袋,当街掳走。这边西角门家丁只当少却一桩心事,却也不在意。

  王善保家的就这样悄悄将那疯婆子接入贾赦宅中,耐着性子审问她半日,到了晚间悄悄回明邢夫人道:“都问清楚了。那疯婆子就是宝玉房中小丫鬟佳惠的亲妈。佳惠就是前些时候将宝玉的玉藏起来,引起东府里失窃官司的那个小丫鬟。”

  邢夫人诧异道:“原来竟是她!那次东府里被翻了个底朝天,这般轻轻撵了出去,已是法外施恩了,她还要怎样?这事又与袭人甚么相干?”

  王善保家的压低声音道:“佳惠被撵出去的时候,赌咒发誓说,都是袭人害她,便是化成厉鬼,也决计饶不过袭人去。”

  邢夫人点点头,声音淡淡的:“哦,既是如此,难道她如今竟是死了,果真化成厉鬼了?”

  王善保家的摇头道:“虽不曾化成厉鬼,却也成了个废人。人人皆知道她是被咱们家赶出来的,如今咱们家炙手可热,他们都怕得罪了咱们家,谁敢用她?故她老子娘卖了几次,都未能卖出去,赌气打了她一顿,她便病了。如今奄奄一息,只说袭人害她。”

  邢夫人道:“口说无凭,袭人到底怎么害她了?”

  王善保家的道:“据佳惠她娘说,佳惠满心冤屈,将当日之事想了又想,方悟出袭人必是想栽赃陷害晴雯,才故意说那玉丢了,藏起那玉,反赖晴雯没有服侍好。谁知晴雯性情刚烈,竟尽数捅给上头,两府人尽数出动,找了那么一回。袭人又怕被查明真相,才哄着她说了一番言辞,推她去顶缸。”

  邢夫人沉吟道:“若果真如此,便又是二房识人不明的证据了。我说当日他们神神秘秘的,最后又将袭人从一等丫鬟降为二等,原来是这个缘故。只是他们想大事化小,把事情压下来,我眼睛里却容不得沙子,不好姑息养奸的。最好佳惠自己争气,能当面指认袭人之非,我好携了她去那府里,大家论一论公道。若是只有那疯婆子前去理论,却又弱了一层了。”

  王善保家的听邢夫人这般说,早知其心意,便道:“太太放心,我必于那家人说清楚,就算那佳惠就要断气了,用门板抬也要抬过去,方不负太太愿意为他们出头讨公道之心。”两人计策已定。

  却说王熙凤这边,早寻来稳婆,将那袭人浑身剥了个干净,好生验看一番。先是掰开两股,掌了灯火细细探看,又取了素色绢子,去擦拭那里面之物。不过片刻,早验看完毕,王熙凤亲自用银盘捧了那素色绢子去回禀贾母、王夫人。

  贾母、王夫人都是过来人,一看那盘上素色绢子,隐隐夹杂着一股腥气,还有甚么不明白的?贾母刹那间泪如雨下,道:“我苦命的孩子啊!”

  王夫人亦是气得浑身打颤。她本想着,就算袭人破了身子,也未必是和宝玉,或许在外头有甚么相好,借了回家小住的机会,暗度陈仓也不出奇。但是袭人这几日都在伺候贾宝玉寝息,除贾宝玉外,更不曾见一个男人,如今被人抓了个现行,不是和宝玉,却还能有谁?

  王夫人眼中怒火藏都藏不住,大声道:“好娼.妇!我一心抬举她,几次三番要她看管我的宝玉,最怕就是有那狂蜂浪蝶引诱,要我宝玉走错了路。不想她却头一个监守自盗起来。该死!该死!”

  贾母见王夫人这般气恼,她老人家是经历过许多风浪的,此时反倒平静下来,道:“你确实看错了她。她原先是个好的,我当年要她服侍宝玉时,原本也是看着她勤谨细心,做事比老妈子还妥帖。因宝玉有个怪癖性格,不喜老妈子在房里,才特意命她过去,伺候宝玉起居。这些年我冷眼看着,见她渐渐开始拿大,处处排挤人起来。我看在眼里,起初命鸳鸯和平儿暗中提点,岂料她非但不听,反而变本加厉,故而前些时候她谎报失玉那次,就想撵了她走。偏你因珠儿的事,忌惮那美貌伶俐的丫鬟,看她蠢蠢笨笨的,以为是个好的,一心抬举。你是咱们家当家主母,我一心抬举你,自是不好当众驳你,也就依了。谁知那蠢蠢笨笨的丫鬟,若要心术不正起来,竟是甚么事都敢做呢!”

  王夫人自嫁到贾府以来,从来没有听过贾母这般疾言厉色的批评。她这些日子因为贵妃生母的身份,无论是在外头还是在府里,谁敢不敬,正在春风得意之时,偏遭了这个,正如当头棒喝一般。只是发话的人偏偏是她正头婆婆,又有国公夫人的诰命,何况说的话句句无从反驳,只得站起来低眉顺目道:“老太太教训的是。都是我看错了人。”心中无尽的怨气无处发泄,尽数算到了袭人头上。

  王熙凤见自家亲姑母受这般训斥,脸上也不好看,只是此情此景,她自然也不敢多说甚么,只得劝道:“事情已是出了,怎么责罚都是轻的。只是如今当务之急,还是得给宝玉瞧瞧身子,莫要落下甚么病根才好。如今那胡家娘子就在府里,不若请她过来看看?”

  贾母摇头道:“她再怎么有能耐,也不过是山野村妇,又能懂甚么?还是拿了咱们家的帖子去,请王太医过来好好看看,调理一番才好。”

  王熙凤答应一声就去了。

  贾母又叹了口气,向着王夫人说道:“我岂能不知你心事?只是那底下人,有那心术正的,也有心术不正的。那袭人长得虽蠢笨,像个锯嘴的葫芦一般,莫说是你,连我最初也看走了眼。宝玉从小便是个怜香惜玉的,小小年纪,又懂得甚么,有人一心往他身上扑,岂是他能抵御的?那袭人把持了宝玉,处处排挤人,又掌握了宝玉房里的大权,竟是一手遮天。幸亏上天眷顾,发现得还算早,若再过几年,后果不堪设想!”

  王夫人只得低头称是。贾母又道:“如今先命人嘱咐宝玉,就让他在家里等着,哪儿都不要去。等王太医来了,给他诊了脉,开过调理的方子,你再唤他到房里,好好说一说罢。”

  王夫人忙应允了。

  此时此刻,贾宝玉正在袭人处。虽是王熙凤命人看管,但贾宝玉百般央告之下,那些婆子们少不得做个人情,竟准他进去了。

  袭人昨夜侍奉贾宝玉、尽力承欢之时,原本受了点风寒,今日被这一番折腾,此时正病恹恹的躺在床上。

  贾宝玉看到袭人这个样子,到底是枕边之人,忍不住伤感,岂料还未说几句话,袭人却先一把抓住他的手,哀哀说道:“都是晴雯害我!她不知道从甚么地方寻了个村妇,故意在老太太、太太面前告发你我!”

  贾宝玉素知晴雯性情,全然不信。再者晴雯已在他面前解释过力荐胡家娘子入府的用意,原本是为了给林黛玉瞧病。他心中对晴雯颇为感激,这个时候怎会有半点疑虑?当下劝解道:“你莫要疑神疑鬼。此事和晴雯又有甚么关系?她力荐的那人,原本是能治病的,晴雯的病那么厉害,便是她给治好的。还有你今日出事,也是她急急知会了墨雨,要我早些回来的。若果真想害你时,何必做这许多事?”

  袭人坚持道:“这正是她心机深沉之处。她原知道,茗烟消息最灵通,定然能打探到消息,偷偷告诉你。她才乐得用墨雨做这个顺水人情。”

  贾宝玉听她这话,心中突然起了疑窦:“你竟这般肯定,茗烟一定会求我来救你?”

  袭人傲然昂起头,道:“他对我最是忠心不过,自然不肯眼睁睁看着我落难。”看贾宝玉脸上神气,蓦然知觉,赶紧转口道:“我已是把甚么都给你了,他既对你忠心,自然不肯眼睁睁看着我落难的。”

  贾宝玉听袭人提起从前之事,心中早已软了,道:“不错,当日都是我不好,若非我强迫你……”说到这时,心中微觉迷惘,当年果真是他强迫袭人的吗?若论相貌,袭人在他屋中不算最出色,为何偏偏是她?

  袭人接口道:“虽是二爷强行要我做那羞人的事,我却从来没有后悔过。二爷从前曾对我许诺过,要禀明老太太、太太,与我过了明路。如今,我却甚么都不敢奢望,只求能和宝玉你长相厮守……”她一开始叫“二爷”,后来却直呼“宝玉”,声音温柔,正如情人间的呢喃一般,令人动容。

  贾宝玉被袭人这么一叫,顿时想起轻怜蜜爱之时,袭人的种种娇俏动人之处,满腔心思惟剩情义二字。他正是少年之时,被袭人这么一说,胸中涌起无尽勇气,许诺道:“你且放心。我这就去求老太太、太太,这都是我的错,怎能让你一个弱女子担不是?”

  一面说,一面就要往外走,袭人连忙唤住他,向他低语道:“我实话同你说,老太太那边,怕是早就不待见我了。如今我已是投奔了太太,你只求太太救我便是。”

  贾宝玉晕晕乎乎,一口答应了,临到出门,突然间又迷惑起来。他记得清清楚楚,袭人是老太太的人啊,平日里月钱也是在老太太那里领的,如何又言之凿凿说投奔了太太?她为何要这般做?背主求荣从来都不是甚么光彩的事情。况且老太太和太太都是一家人啊,这两个人又有甚么不同吗?

  贾宝玉这般迷迷糊糊往前走,早走到贾母院子前。此时此刻,鸳鸯等人正奉了贾母命令,要带贾宝玉去看太医,忙一把抓住他手,带他来到堂上。

  王太医是常在贾家行走的,和贾宝玉也颇为相熟,诊过脉之后,疑惑道:“宝二爷并无不妥之处啊。”

  贾琏在旁陪着,见王太医未能领悟贾母深意,轻咳一声,在他耳边低语几句,王太医恍然大悟道:“原来竟是这个。宝二爷先天尚壮,没甚么大碍,只开几剂滋补的方子,平时按时吃,慢慢调理几个月,也就无碍了。”

  贾母等人皆躲在碧纱橱后,见王太医这般说,才真正放下心来。一时贾琏送王太医出去,贾母却命贾宝玉留下来,语重心长,对他一番告诫,无非是说要他小小年纪,静心学习,万万不可被耽于声色犬马,乱了心性,伤了气血根本。

  贾宝玉早知道贾母言辞含蓄里未尽之意,面带愧色,默默听了,又陪着贾母说了好一阵子话,见贾母面上重新欢喜起来,才试探着说道:“今日孙儿从外面回来,听说外面来了一个极会医人的妇人,已是给我屋里的丫鬟们诊过脉了。只是不见袭人踪影。想来她到底没甚么大错,说来说去竟是孙儿的错多一些。若是罚了她,叫孙儿脸上心里怎么过得去?还请老太太开恩,饶她这回罢。”

  贾母听后并不言语,转头拿眼睛看着王夫人。王夫人在一边听着,早气得火冒三丈了,此时见贾母有让她开口之意,忙冷哼一声,大声说道:“这怎是你的过错?咱们家里几时有这样的规矩,丫鬟教坏了爷们,做下错事,丫鬟竟可以不受罚的?怕只怕你面慈心软,早被那个狐狸精糊弄过去了!”

  贾宝玉见王夫人面色,竟是比贾母更加恼怒,心想还是晴雯说得对,袭人口口声声说投奔太太,只怕是一厢情愿罢。太太看起来比老太太更恼她呢。

  正在这时,邢夫人已是来了。她见王夫人和贾宝玉皆在屋里,先是吃了一惊,犹豫片刻,正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发难时,贾母却已经抢先开口了。

  贾母劈头问道:“听说你今儿个走的时候,从西角门带走了一名妇人。如今想是甚么都问清楚了?”

  邢夫人吃了一惊,暗想她刻意把事情做得机密,贾母是如何知晓的,当下对贾母多了一重敬畏。一时之间,竟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贾母的问题。

  贾母却看也不看她,只笑道:“看你用了半晌工夫,想是把甚么都问出来了。这却正好,倒省了我们许多事了。”

  邢夫人被贾母这番话说得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她是甚么用意。正在揣测间,贾母又道:“想来你已是将来龙去脉盘问清楚了。如今只怕把人也带来了?是佳惠来了,还是佳惠她妈?快快把她带上来,也让我们宝玉长长见识,知道这世间人心之险恶。”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是刘姥姥游大观园的时候,王熙凤亲口说的茄子的做法,不是原文,是概括。

  注二:私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