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家娘子却没晴雯想的这么多。她见梅姨一双手抖个不停, 在那里穿针引线,一边晾晒草药一边笑道:“梅姐姐,你手伤未愈, 还是莫要操劳的好。”

  一句话未说完, 梅姨再一次穿针失败, 重重叹了一口气。

  胡家娘子见梅姨神情一派落寞萧索, 心中老大不忍,遂停了手中活计,走了过去, 道:“这也不算甚么, 何必跟一根针较劲。若果然非要做时,我与你穿针也就罢了。”

  说罢, 强行接过梅姨手中针线, 试了一回,自嘲般地笑了起来:“啊哟,这个针这般细小, 我竟从未见过, 穿它不过。”

  又转身一看,看见晴雯也在做针线活,忙招呼道:“晴雯妹子,你快过来, 帮梅姐姐看一看。”

  晴雯听胡家娘子这般招呼, 自是不好置之不理, 忙放下手中针线起身。

  梅姨却微微皱起眉头:“姐姐?”

  胡家娘子似笑非笑:“这倒是我唐突了。只是你虽梳着妇人发髻, 看着年纪比我略大些, 却仍旧是待字闺中,不称呼姐姐, 却又称甚么?”

  梅姨骤然变色,眼神里无限狐疑,朝着胡家娘子看过去。胡家娘子附在她耳边低声笑道:“你放心。我们都不是多事的人,再者,本就甚么都不知道。”

  她二人说话的工夫,晴雯早走到跟前,拿起梅姨那块旧料子看了看,只见是一方荼白色的茧绸帕子,上头绣着几尾金鱼,鱼鳞金光闪闪,姿态灵动,栩栩如生,不由得脱口而出道:“这是刻鳞针法啊!”刻鳞针法颇为繁复,往往都是大绣庄里的高等绣匠绣娘在用,未曾流落于市井之间,梅姨又是从何处学会的呢?

  梅姨也觉诧异,抬头看了晴雯一眼:“小丫头居然也懂这个?”

  晴雯不作声,伸手接过针线,见那铁针果然比市井流传的细小了许多,如牛毫一般,怪不得胡家娘子拿着不甚趁手。她是针线上头做熟了的,却不生怯,对着光只一下,那姜黄色丝线早稳稳从铁针针眼处穿过。她将线并做一股,依旧还给梅姨。

  胡家娘子在一旁喝一声彩:“好姑娘!一看便知是大行家!”

  晴雯谦虚道:“不值甚么。做熟了罢了。”

  胡家娘子摇头道:“这里头也讲究一个天分。我虽学医上头没甚么滞碍,惟女红烹饪两种,却怎么也学不好。你却不同,一看便知心灵手巧,我的眼光再不会错的。”

  晴雯道:“女红烹饪人人都会做,不值甚么,学医却是救死扶伤功德无量的事情。胡家姐姐既有这般机缘,又有这般天赋,不知道多少女孩子羡慕都羡慕不来呢。”

  胡家娘子见她说得恳切,微笑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若非我在学医上有些本事,单这女红烹饪两样不精,早被人埋汰了,如何能有今日的自在?”

  她两个正说话间,梅姨却走到晴雯方才做针线的地方,拿起她绣的鞋面看了看,说道:“竟是钉金绣的路子。我倒是小看你了。便是国公府里出来的丫鬟,也断然不能皆如你这般针法高妙,娴熟自如。你哥嫂常说,国公府的太太少爷都看重你,我原本还将信将疑,心想着讨少爷喜欢也便罢了,要讨太太欢喜却是千难万难。如今看了你这手艺,我才知传言不虚。”

  又指着那鞋面问:“这是给府里的少爷做的鞋子?你待他却是忠心,生了病也还挂念着。”

  晴雯笑道:“我们屋里的能人多了去了,少爷是不愁没有鞋子穿的。只因我大病这一场,胡御医和平大哥都出了不少力,这固然是他们热心仗义,我却不可两手空空,连谢字都没有。想来想去,惟有这女红活还算拿得出手,先胡乱做几双鞋子,若是合穿时,再说别的。”

  胡家娘子一听大喜过望。她本来也以为这鞋子如此精致,必然是晴雯做给贾府少爷的,想不到自家也有份。若是别的,也就罢了,偏偏胡御医去了御医院,一双双富贵眼睛盯着,正在发愁衣着寒酸,此番却是瞌睡时有人送枕头,如何不欢喜?

  梅姨听罢也大感意外。她本来想着晴雯这等高门大户出来的美貌丫鬟,必然眼高于顶,眼睛里只看得见富贵二字,便是有人舍命去帮她,也只道是凡夫俗子庸人自扰的寻常之事,并不放在心上,更想不到晴雯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何况言谈举止又恳切又爽利,倒不拿架子。不由得感慨道:“不想你竟是这样的性子!我先前误会了,多有失礼。”又喃喃自语道:“可叹我家哥儿没福!”

  晴雯素知年少孀居的寡妇,性情多有怪癖不近人情处。料想这位梅姨独自拉扯平哥儿长大,经历苦处颇多,便是脾气冷硬些言语怪异些也属寻常。故而对她的前言不搭后语已是习惯,也不在意,只笑了一笑,继续回到廊下做针线。

  只是经了此事,梅姨对晴雯的态度却是缓和了许多。梅姨年轻时候似是大有来历,见识颇不凡,将她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绝密针法倾囊传授,又开始推心置腹,为晴雯的未来打算。

  一日,梅姨突然告诉晴雯:“那通判傅家的事情我已是听说了。你莫要害臊,这是你终身大事,轻忽不得。你且听我说,我先前也曾打听过,那傅家固然蒸蒸日上,前途大好,但通判傅大人为人最喜钻营,一心上进,虽今日见你一面,惊为天人,费尽周折将你纳了,他日若是贵人或是他上司看中你,难保他不会动了钻营的心思,将你献出媚上,以搏前程。故而,这桩亲事竟是万万做不得的。”

  晴雯又羞又窘,大感不耐,但素知她性情古怪,况且知道她确实是一门心思为自己好,少不得答道:“放心,我便是死了,也决计不会应下的。”

  又道:“我如今年纪还小,从来未想过这些事。梅姨你一心为我好,我岂会不知?如今倒也不瞒你,贾府待我恩重,我必得先报答了府里老太太和少爷的大恩,伺候着少爷待他娶了亲,再思虑自己的事。”

  梅姨见她说得坚决,心中已是信了。晴雯这般忠心,倒暗合了她平素之行事,故而暗暗赞叹,又思及自家处境,默默惋惜惆怅,亦不消细述。

  这日吴贵和平哥儿早早去了酒楼,胡太医亦去太医院当值,众人正将院子大门反锁了,各自忙些家事,突然间,隐隐传来叩门之声。

  灯姑娘只当吴贵落下东西在家,忙开门去看时,却见一个衣帽周全的小厮带着一位金冠华服的年轻公子在门外。

  那小厮不过十二三岁模样,样子虽机灵,眼神里却透着稚气,手中牵着一匹高大的骏马。那年轻公子坐于马上,年纪看着亦是颇小,但衣饰华贵,气度不凡。

  灯姑娘早被公子身上琳琅满目的配饰闪花了眼,愣了许久,待到看到公子颈上悬着的一块美玉,这才回过神来,喜道:“宝二爷!竟是宝二爷来了!”

  灯姑娘一路走一路招呼晴雯,喊她出来迎接贾宝玉。

  胡家娘子和梅姨听说了,也都来看热闹。只见灯姑娘和晴雯在前面引着,后面跟了一个相貌极其俊美的年轻公子,面如傅粉,唇若涂脂,行立间如芝兰玉树,谈笑时如秋水漾波。

  晴雯一见到贾宝玉,又是欣喜又是伤感,连忙把他让到正房,问:“这是怎么了?为何你竟亲自来了?必是偷偷跑来的。若是老太太、太太知道了,还不定怎么样呢。”

  贾宝玉只顾看她,瞅着她只是笑,道:“许久未见,你竟出落得比过去还好了!这眼睛竟比秋水还清,面色也如桃花一般,只是太过清减了!”

  灯姑娘在一旁笑着说道:“宝二爷却是不知道,我们家姑娘这次可是遭了大难了。”又亲自为他斟了一盏玫瑰花茶,道:“这是咱们新晒干的当季玫瑰花,泡出来的玫瑰花茶,宝二爷且品一品。”

  贾宝玉低头看时,见茶碗里浮着小小几朵玫瑰花,香味颇浓郁,茶汤做绛红色,正迟疑间,早被晴雯劈手一把夺了去:“这却是不必了。你们都不知道,他金贵着呢。若是在外头吃坏了东西,哪里是咱们担当得起的?”

  贾宝玉忙赔笑,笑容温柔,言语甚是小心翼翼:“哪里就这般了。”却果然不再去端那茶碗。

  贾宝玉道:“如今家里添了许多事,日日竟要应酬许多人。宫里又下了旨意,要我们各择住处,过几日搬进那园子里住。我选了怡红院,屋里也是每日忙乱着收拾,袭人一个人忙不过来,偏你又不在,绮霰姐姐也预备着要出去了。”

  灯姑娘等人都不知道贾宝玉一向是个在女儿堆里温柔小意、多情细致的性格,对美貌伶俐的姑娘尤其悉心呵护,见他这般对晴雯说话,心中都觉诧异。灯姑娘灵机一动,便道:“宝二爷既是这般抬举我家姑娘,有一句话,我却要大着胆子,不得不说了。”

  贾宝玉忙问时甚么话,灯姑娘便道:“不敢瞒宝二爷,我家姑娘这次遭了劫数,却不是生病,是遭了旁人暗算,中了旁人的厌胜之术。幸亏我家姑娘福大命大,有高人在旁解救,不然只怕就没命了。若宝二爷果真疼我家姑娘时,还请在府里细细查访,看看究竟是谁那般心狠,难道非要置我家姑娘于死地吗?”

  贾宝玉见她这般说,只得点头应诺。又坐了一会儿,说了些闲话,都知不宜久留,却也难舍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