沸腾的水是汪洋大海。
大海在夜的掩盖下, 沉沉地暗涌。
图慎思就是那漂泊于海上的舟,无法自控,无法躲避,无法挣扎。
她惶恐无措, 不堪一击。她随着见不得一点月光的暗流翻涌, 似乎下一秒就碎了, 似乎已经碎成了惨白的木屑, 零落着四散而去。
她无法回答南初的问题,她甚至都不敢再看南初一眼。
她兀自站着颤抖,而后突然慌乱地脱下了身上的衣服,朝车后排走去。
南初转身去看,图慎思整理那件衣服的动作变得粗暴, 她用力地挤压, 装入防尘袋时窸窣作响,忘了衣架但也顾不得再去拿,就那样把一个杂乱的方块,硬塞进了纸袋里。
毁尸灭迹一般。
这真说不上是怕还是恨了。
或者两者都有。
南初在昏黄的车灯下, 看她潭水一般闪着碎星的眼睛,方才的快乐又开始变得沉甸甸的。
她也在随着那暗涌起伏,她也是一只没有航向却只知前路险阻的船。
要是她还在岸上, 尚可避免尚可自救, 但她早已出发, 已经离海岸线十分遥远了。
图慎思把衣服塞好,拿过自己的包,也不再和南初交代, 只匆匆地朝她鞠了个躬,便再次打算逃掉了。
南初的指尖搭在方向盘上, 下意识地收紧,开口的语调冷得像掉进冰窟窿了一样:“你就是这么送人的吗?”
图慎思的脚步顿住,她留给南初的仍然只是一个背影,一个僵直的背影,一句磕磕绊绊敷衍的关心:“南总……你,你喝酒了……不要,开车……”
南初睨着她:“那我要怎么办?”
图慎思这会儿只知道推卸责任:“我,我不太会开车……南总这种车型,我没有开过……”弦注敷
南初快把她的后背盯出一个洞,她重复这个问题:“所以呢?我要怎么办?”
图慎思突然低头从包里翻出了手机,快速地道:“我给南总叫代驾。”
南初沉默了,她看着图慎思,许久没有说话。
图慎思飞快地在手机上操作着,还接了一个电话确认位置,事情办完后,她身体一晃刚要进行下一步动作,南初道:“让我一个人在这儿等吗?谁知道你叫的人什么时候到。”
图慎思悄悄地回望了南初一眼,南初靠在座椅里的姿势很松散,衬衫的纽扣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开了一颗,柔软的衣料松垮垮地垂着,露出一段玉一般的皮肤。
长发散着,目光是锋利的却也是松弛的,好像真是喝多了酒,变成了困倦的野兽。
图慎思踟蹰良久,没有任由野兽毫无防备地暴露着自己,也没有往野兽近前而去。
她侧身走到了一边,在南初两米开外停住了步子,像个迎宾的门童一般,交手垂目安静地站立着。
南初也不再多求,她向后仰躺着,阖上了眼。
视线泯灭,世界安静得出奇。图慎思离得那么远,南初听不到她的声响,感受不到她的温度,脑海里却起起伏伏,仍是她的身影。
她可真怀念,以前的图慎思啊。
不知这么过去了多久,南初甚至觉得像做了一场梦那样长。
终于有声音闯入了她的世界,图慎思的声音,小小的,脆生生的,像山林里的雏鸟。
“南总,南总,代驾到了……”
南初睁开眼,目光有一瞬的迷蒙。
车顶的光打在图慎思的脸侧,让她的皮肤有被太阳照耀一般,清晰灿烂的质感。
就像是记忆力里那个快乐无忧的夏天。
“怎么了……”南初眨了眨眼,下意识地低喃出声。
图慎思往后退了一大步,让出了身后的人影,又道:“代驾到了,南总您可以回家了。”
回家……南初的思维又停顿了一瞬,终于连接上了现在的场景。
代驾是一位穿着整齐年轻的小哥,戴着白手套,橙色的工作服,帽檐下压遮住了半张脸。贤竹复
南初从驾驶位下来,脚步有些虚浮,图慎思十分机敏地扶了她一下,并且帮她拿上了扔在身后的外套和包。
车后座上,那个碍事的大纸袋子已经被安置妥当。南初坐进车里,图慎思躬身站在车外,南初一直看着她,图慎思低垂着视线,不动不说话。
南初最终还是开了口,来自上位者的蛮不讲理,在图慎思面前特别好用。
“就送我到这里?”她抬起下巴指了指小哥的方向,“喏。”
十分明显的暗示,但凡是送过独身女性回家,都能明白南初的意思。
图慎思接收到了信号,有一瞬的手忙脚乱。但她很快镇定了下来,用她善良正义勇敢的品质,做出了对自我的牺牲。
图慎思也坐进了车内,束手束脚的,几乎紧贴着车门。
在代驾小哥去放代步车时,她小声地对南初道:“对不起南总,我考虑不周,没有筛选性别。”
“没关系。”南初回她。
她要的不过是图慎思在她身边罢了,多待一会儿,再多待一会儿,直到她觉得心里感觉满足,直到这个夜晚在它该结束时结束。
车子终于开出了停车场,图慎思坐得端正却又谨慎,她的身体弯折成标准的九十度,她的双手交握放在腿面上,她的目光直直地望着前方,她离南初的距离,足以再塞进去一个人。
她的脸颊红着,鼻尖也红着,她的睫毛像蝶翼一般忽闪,呼吸断断续续,极力控制着的清浅。
南初的确是有些累了,她深深地望了图慎思一眼,将她的样子刻进脑海里,而后闭上了眼。
“我睡一会儿。”她道。
这次,图慎思回复得很快:“南总你放心睡,快到了我喊您。”
南初勾起唇角,微微笑了一下。
根本不可能到,因为图慎思压根就没有问她的住址。
这个傻子,目的地大概率是默认的地址,不知道紧张成了什么样,才会犯这样简单的错误,而且直到现在,都没有发现。
车子行驶进夜色里,穿行在车水马龙的霓虹灯里。光影同时间一同流动,这错误每多一分钟,南初就知道,图慎思的紧张无措又延伸了一分钟。
漫漫的时间,漫漫的慌张。
凝固的空气里有图慎思的香味,热烘烘的花果的甜腻。
终于,图慎思猛地惊呼出声。
南初偏头,缓慢地睁眼,看到她像热锅里的蚂蚁一样,几乎屁股要挨不上车座椅了。
“错了错了走错了,这是我家……”图慎思慌乱地划着手机屏幕,急的已经快哭了,“啊,我定错地址了,不是这里不是这里,是……”
她停顿住,转头看过来,对上了南初的视线。
就像是被领导抓了个现行的犯错的员工,图慎思身体微微一颤,直往后缩,快把自己缩成了一张窗花,贴到车玻璃上去。
“南总我不是有意的,”图慎思的声音带着哭腔,“对不起我现在就让师傅改道,您……”
“先找地方停一下吧。”南初坐直了身子,侧头向窗外看去,“这是你家附近?”
“是。”图慎思吸了吸鼻子,快速地报着地址,“是乐北区民安路三道巷子御景花园……”
都到小区门口了,才发现。
南初看着门头上那两个大大的红灯笼,笑了。
“那就给司机师傅指个路吧,看哪里好停车。”她道。
“哦哦。”图慎思抬手抹了下脸,立马应声。
她的语调被强力压制着冷静下来,给代驾小哥指着路,直到车子在路边的临时停车位停好。
“到达客户目的地,订单已完成……”代驾小哥的app发出清晰的提示音。
南初适时地抬了抬下巴,提醒图慎思:“记得给人家好评。”
图慎思的思维完全是乱的,南初怎么说,她就怎么做。
就这样,她支付了这趟订单,完成了这笔交易。代驾小哥虽然有些疑惑,却也还是快速地结束了自己的工作,离开了这辆轿车。
后备箱缓慢地合上,轻轻的“咔”地一声。
有第三人参与的空间完全消失了,车门紧闭,就连车窗也是完全闭合的。
车外夜色昏沉,夜风刮过,有泛黄的树叶蝶翼一般在路灯下飘然下落。
而车内,静得就像是升上了夜的高空,四周空无一物,大气的压力却无处不在,紧密地包裹着人的躯体,让耳膜都在微微震动。
图慎思紧贴着车门,恍然无措地等待着南初的指令。
南初的掌心撑在两人之间的真皮座椅上,细长的指尖轻轻地敲着,“嗒,嗒……”让人心焦的思考。
终于,她皱了皱眉,打破了这寂静。
看向图慎思的表情就像一个犯愁的上司:“这次是真的做错事了呢……要怎么弥补呢?”
图慎思立马就要说话,南初的指尖抬起,微微晃了晃便否决了她的方案。
“回答我一些问题吧。”南初道。
图慎思的喉咙滑动,目光震颤,就像是被逼进绝境的幼兽。
南初不给她思索的时间,直接道:“房子是租的还是买的?”
图慎思显然没想到是这么简单的问题,目光晃了晃,很快回答道:“租的。”
南初继续问:“和人合租还是自己住?”
图慎思:“合租。”
“租金多少?”
“整租八千,我的房间两千。”
“男女混住?”
“不不不,只有女孩子,另外两个室友都挺好的。”
“这周边的物价怎么样?”
“和公司那边比,便宜了不少呢!”说到这里图慎思的眼睛亮晶晶的,透出一点难以掩盖的骄傲,“居民区,后面有一个老城区,里面有两条巷子有很多店铺,饭店,小吃店,糕点铺,还有每天下午五点半到九点的临时市场,蔬菜水果甚至衣服,便宜又新鲜!”
南初的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扬,她趁热打铁,继续提问:“每个月工资够花吗?”
“够的,我很会花的。”
“在美矢待得开心吗?”
图慎思脸颊红了不少:“开心的。”
“同事会欺负你吗?”
“不会不会,他们人都挺好的,我刚来公司什么都不懂,他们帮了我不少忙。”
“Linda有因为我的事给你穿小鞋吗?”
图慎思连忙摆手,整张脸都红了:“没有没有,Linda姐不是那样的人。”
“是不是接下来要休假了?”
“对。”
“假期多少天?”
“可以调,我休三天。”
“准备怎么过?”
“在家休息……”图慎思偏了偏视线,有些不好意思,“我不太喜欢出去玩。”
不喜欢出去玩,今天还非要来。
南初盯紧了她,在图慎思肉眼可见松懈下来的时候,突然道:“勉勉,为什么见我就紧张?”
“啊!”图慎思短促地惊叫了一声,她并不会顺着这个放松的状态便回答出南初的问题,她只会像该被吓到了那样,踏踏实实地被吓到。
她的身体颤抖,人也更向车门贴去,南初确保车门已经上锁,就在这逼仄的空间里,越发拉进她与图慎思的距离。
这并不在南初的计划之内,但这就好像是浪潮一波又一波叠起必然的结果。
水总会满的,堤坝总会破溃的,南初不想结束了今晚,明日又继续费尽心机。南初不喜欢自己的心脏一会儿欢愉地跳动,一会儿又沉入深渊。
南初的自私,打败了南初的道德。南初的冲动,战胜了南初对图慎思的怜惜。
这一瞬,南初想,哪怕图慎思哭成个泪人,她也要逼问出答案。
她完全泯灭了自己同图慎思的距离,就这样,豺狼虎豹一般,紧盯着图慎思。
图慎思被她逼得退无可退,只能僵着身子偏过了脑袋。
侧颈拉出漂亮的线条,皮肤的温度和色泽一起攀升,短促的呼吸带出慌张的起伏,这一切,都在南初眼前,最近的位置。
南初突然想起,今天晚餐后,图慎思将她的手放进她掌心的那一刻。
南初怀念那一刻。
心一起了意,手便已经动了。
南初抬手捏住了图慎思的下颌,她那张巴掌脸,那么小,也就恰恰好在南初的掌心里,逃不过她指尖的范围。
柔软的皮肤,真就像云朵一般,让所有的力道沉浸下去。
南初转过来图慎思的脸,迫使她望着她的眼睛,迫使她听她的问题。
“到底为什么害怕我?为什么躲着我?
“为什么躲我又不躲个干净,打我一巴掌又给个枣。
“到底是我做了什么?还是你做了什么?或者别人做了什么?
“是什么在让你脸红,让你慌张,让你羞耻,让你……”
南初顿了顿,心里还是像高空坠物一般,向下落去,“让你……用这样的眼神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