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花板的菱形图案清晰起来。来苏水混淆着药物的气味儿钻进鼻子,Will的手指颤抖了一次,慢慢睁开眼睛。

  感觉到肋部的疼痛,他确定自己还没有死。他现在躺在一张移动病床上。

  心率监护仪发出均匀的鸣响,伤口经过新一轮手术,已被彻底缝合,他的鼻腔内插了一条透明胶管,里面残留着淤血。

  Will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但骨骼并未产生酸痛感,在他睡着的时候,有人每隔两个小时来移动他的姿势,保证他不会因为平躺太久而感到不适。

  余光里,黑影走了过来,是Max。

  Max的小臂绑着绷带,看样子伤得不重。他用一个规矩的姿势站在离窗户和病床都不太远的位置,盯着监护仪。

  他似乎没有意识到Will已经醒了,又也许意识到了,不过没有一点儿惊讶。

  Will分辨不出M的种族,他有亚洲人的眉毛,德国人的下巴,和南欧人的眼睛。Will也分辨不出他的个性,他穿最普遍的西裤,带着两颗价值不菲的袖扣,一样分辨不出他的工作,比起广泛的罪犯,他实在没有锋芒,比起管家,他的年龄不够。

  Max把一只手搭在Will额头上,试了试温度。

  他身上也没有气味,任何气味都没有。这说明他很健康。

  窗外是空旷的原野,西面有座树林。这个地方孤僻很像Will的住所,构造如同城堡。最近的公路在据此七百米远的地方。

  也许已经不在犹他州了,Will想。

  四天后,呼吸器被摘除,M带Will走出了病房。

  走廊的格局非常复杂,至少出现了3个岔口。一条窄长的矮绒地毯铺到楼梯口,折扇形壁灯一字排开,每一盏灯的光度都有细微的差别。

  二楼出口有盏真正的水晶吊灯,沙冰灯罩内燃烧着蜡烛。

  和欧式古堡不同,楼梯是陡直的,M把Will的轮椅抱起来,顺台阶来到一楼。

  Will本来以为他会看见一座更广阔的大厅,而实际上这座厅的面积不大,只是屋顶很高,中部六根红柱。中式宫殿有一种惯例和西式城堡完全相同,上流阶级总会将被称作“客厅”的地方当成展示家庭富有或是威严的场地,不在此摆置过多的家具,往往椅子也只有两三张,但雕塑品、盆栽与挂画、复杂的壁纸、格栅一定会有。

  城堡坐北向南,东西各有一条走廊。大门厚重超乎想像,上下有三道插锁,不装置助力系统,力气小的人是推不动的。

  Max的力气很大,而且是个非常合格的侍者,走出大门至下石阶来到外面的过程中,Will几乎没有感觉到颠簸。

  寥寥几座矮房子坐落在树林旁,里面住的应该是渔夫和猎户。除此之外,到处没有一点现代化的痕迹。

  瓢虫爬上了菖蒲狭窄的草叶,空气里有潮湿树皮的气味。Will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默念一个人的名字。

  Hannibal。

  他在看到一切的时候,总是不能不想起他。

  如果一切回到过去,在他们第一次面临分开的时候,他会义无反顾跟他一起走。他们可能会因习性的不同而最终分离,总算多拥有一个佛罗伦萨的夜晚。

  Will已经身在他自己创造的“奇迹”之中。一切归位而他不可避免地杀死东方医生,到达戏剧般必然的结局,只有一件事是可惜的。

  时间。

  又过了一个礼拜。

  Max始终没有和Will说过话,而除了Max,Will接触不到这里其他的人,这么大一座城堡,至少会有佣人和园丁,而他没见过其他人,只是偶尔听到有人的脚步经过门口,和玻璃珠落地的响声。

  一天晚上,Will还听到了一种非常像动物爬过地板时,爪子接触地面发出的摩擦声,那可能是主人的宠物,蜥蜴或者鳄鱼发出的。

  Max不是每天监视Will,走路对Will来说还是有点困难的事情。

  Will抱着不存在的期望向Max索要一副拐杖,这是他十几天以来第一次对Max说话。

  当天,一副金属拐杖被摆在Will床边。

  傍晚,Will拄着单拐走出房间,来到二楼的客厅里,期间经过四扇门,所有的门把手都是一段弯曲的铜雕。

  客房内部摆设复古家具。

  下楼的过程非常困难,Will用单手架着拐杖,弯腰撑着楼梯扶手,每走一步,必须停下来检查自己的位置,脚下稍微的着力不稳,都可能导致他滚下去。

  一楼东侧的走廊没有开灯。地毯是深红色的,但门板上出现了黄铜栓钉,Will仔细打量着这些门,木头俱显现出磨损、填充、上漆的痕迹,金属带有除锈而生的哑光。

  这些门是古董,至少有六七十年的历史。它们异常结实,应该是用来关住什么东西或人的。然而就算是那个年代的重刑犯,并不值得被如此昂贵而精致的门关押,这些门被制造出来肯定有特殊的用途。

  Will试着打开其中一扇,但发现门锁住了。

  这时,他听见“呼”的一声,像是有人喘粗气的声音。

  一个巨大的影子出现在走廊尽头。

  “他”的头颅形状有点儿奇怪。由于光线阴暗,身影看起来非常隐约。而当Will眯起眼睛,想把这个人的样子看清时,影子却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处。

  Will拄着拐杖经过两个岔口,在角落里发现一台古式铸铁电梯,应该能够直通到五楼,但不知什么原因被锁住了。走廊的尽头,有条路通往城堡的地下室。

  幽静的环境中,Will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墙壁没有经过装潢,空气潮湿而阴冷,四下安静,只有水滴从屋顶上落下,发出一种毫无节奏的“滴答”声。四壁晦暗,一趟趟水泥阶梯狭长幽深,Will感到奇怪:楼梯太长了。

  以此推测,城堡的地下室低于地面十几米。

  经过下一个拐角后,阶梯坡度超过了70°,看上去几乎与地面垂直,铁板用螺栓固定在铝合金框架中,没有生出黑锈的地方反射着冷光。

  下面是一间类似于储物仓的地方,这种形式的仓库不应该存在于私人住宅中:墙壁用一米宽的钢衬板对接而成,地上堆放着生锈的铁箱,由于空气湿度过高,这些箱子腐蚀的十分严重。

  Will很好奇这些箱子是用来做什么用的,它们太沉重了,而且用钉子封住了边框,没有工具根本打不开,就算用拔钉枪也难以把那些粗大的钉子从结实的铁条内拔出来。

  穿过门洞,Will来到一条几乎由石头打造的原始走廊里。比起外面,这儿更古老,应该在整座房子没有建造之前就存在了,也许是南北战争时期的地牢。

  Will往前走着,又听到那种像是爬行动物发出的声音,这次非常清晰,声音从正前方传来。

  光由紫外线消毒灯发出,照明作用很弱,但能够使人看清这条三十几米长通路内的格局。再往前走,Will嗅到一股难闻的腐臭味。

  味道和声音,从同一扇半掩着的门里传来。

  Will慢慢推开门。“吱呀”一声响。

  地面上有几排手印,顺着手印,他清楚地看到一个人的脸。

  说不清楚这张脸究竟带给人什么感觉,Will只觉得脑子“嗡”了一声,整个人僵住了。

  也许不是“他”,而是它。

  怪物趴在地上,抬头看着Will,脸上好像带着一张面具。

  它的脸非常枯瘦,眉骨和眼睛向外凸着,本来应该是眼白的部分呈现出酱紫色,瞳孔一张一缩。当这样一双眼睛看着一个目标的时候,你会觉得它看的根本不是目标物体,它的注意力根本不在目标上,或者它根本就看不见目标。它的瞳仁是立起来的,更像是蜥蜴的眼睛,但它却拥有人的鼻子和下巴。

  怪物的嘴唇周围长满了密集的疣疙瘩,几乎布满了整个下颌。当它露出门牙旁的利齿,Will发现:似乎有条黑色管子被装置在它的嘴里,一端连接牙根。

  感觉到有人在看着自己,怪物发出一阵示威声,如果不是亲眼所见,Will一定会认为那声音是蜥蜴或者蛇发出来的。

  正在这时,脚步声从走廊尽头方向传来。

  Will转过身的瞬间,立刻陷入惶恐。他看见一个有两米高的虎面人——如果他不是人兽杂交的产物,就肯定做了复杂的整容手术,皮下植入大块的骨骼和硅胶。更骇人的是他有双巨型的手。

  Will全身打了个哆嗦,向后踉跄了一步。

  他的头一下子撞到一个人肩膀。

  是Max。

  Max挡在虎头人面前,将Will掩在背后。他与那超过两米高的怪物距离不到五米,Will几乎认为,这两只怪物随时可能扑过来把Max撕碎。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令他感到更加费解。

  Max捏了一下拳头,骨头里发出“咯”的一声响。东西们听到这种声音,立刻调头跑了。

  “他们……是谁?”Will顶着一头冷汗问。

  Max没有回答,而是朝Will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要搀扶他。

  Will点了点头,Max扶住他的胳膊,走出地下区域,上楼梯之前,他将Will抱了起来。经过二楼的时候,Will感到有些纳闷儿,Max并没有把他带回病房。

  他们来到三楼的一间屋子里。

  在一张中式茶桌对面,Will看见了一个人。

  在看到这个人的第一时间,Will就意识到:他就是『东方医生』的主手,但是他又和他之前想象的不太一样。

  他有和Hannibal重叠的姿态,穿整洁的衣服,姿势规矩礼貌。不过这个人年轻而细瘦,脸色非常不好。他的眼睛,和Will在日记本上看见的那双一样——因眼疾而病戾异常。

  Will肯定他不是日本人或者韩国人。他似乎带有某种属于中国人的标签。

  “Graham先生,你来了。”中国人自我介绍道,“你好,我是Hie。”

  Will垂下眼帘,手指蜷了起来。他不想直视Hie的眼睛,这双眼睛里含有非常复杂的情绪。

  它们如果生长在一个演员脸上,会令人觉得更恰当。

  Hie请Will坐下来,但被拒绝了。

  Hie咳嗽了一声,提了提西装的领子,说:“椅子很干净。如果你不愿意说话,Max会送你回去。”

  Will察觉到Hie是个非常内向的人,他也许已有段时间没接触其他人了。

  “不,我愿意和你说话,但有个条件。”Will说,“我提问,你回答。”他说完就坐了下来。

  “好的。”

  “我的第一个问题是……你是否就是『东方医生』杀人案的主谋。”

  Hie默认了问题的答案。

  “你是中国人。”

  “是。”

  “你寻找我,你……给FBI下了慑书。”

  Hie默认。

  “为什么?”

  “……你具有与常人不同的感染力,我接收到了你的感染。”

  Will的眼神游走了一下,他知道Max就在他身后。所以他现在没办法对Hie下手,尽管他看起来很好解决。

  他还有些事情没搞清楚,此刻Will承认,Hie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他有层惟妙惟肖的面纱,而没有人曾把它接下来过。

  “你……精通思维转移的能力,也就是控制他人心理的手段,我看过那些画了。”

  “也许。”

  “你准备用这种手段对待我吗?”

  “我想,你的感染力可能更强。你改变了Lecter医生,而他比我固执。”Hie说,“你的意识太矛盾,如果你不接受我的‘植入’,潜意识会自动把我的一切语言与展示归为幻象,你的移情术也许令你体会到多种心理暴行,实际上它在为你抵御意识侵袭,一般人在领教异向他人心态时,他们并不会知道自己‘进入’了另外一个人,而你知道。”

  “你是说我无法被催眠。”

  “不,你会主动被催眠,而你却知道自己正在被催眠。”

  “你杀人的过程……你为什么杀死那些人。被抓获的亚裔说这些事『实验』。”

  “一场『实验』更大的意义在于寻找,我们已经推算出希格斯玻色子的存在,费米实验室万亿电子伏粒子对撞机的寻找,却已持续了数十年。”

  “目的是什么?”

  “物理实验没有目的。哲学倒朔根源,而上述暴行所为的一切只是企图发现,而非发明。”

  “你相信上帝的存在吗?”

  “是的,我相信。”

  “你认为上帝的秉性是控制?”

  “上帝的秉性是控制,而我希望摆脱控制,同时又被他的高贵权力所控制。”Hie说,“我无法与你谈论上帝,他令我言辞匮乏。我更愿意遵循已经存在的定论,生命过程中,如果我杀了不该死的人,一定会遭受诅咒,如果我救了不该救的人,一定会变成魔鬼。时间不过韶华白首,和身外之物相同而不值得蹉跎感慨,自我本质才使我感到黔驴技穷,发觉我的过程,并非觉醒,而是堕落。”

  他的脑子非常清晰,他的意思表达得很明确:他在阐述一种“发生”,也可被称作“规律”,东方人叫它“因缘”“命运”,在他看来,生存是不断失去的过程。

  Will问:“你是否觉得,包括杀戮在内的行为,都令你感到无奈。你是必须这样做的。”

  “只有生命最初发生的一切是必然,之后只是惯性。我只是过去我的投影。值得我无奈的,也只有最初的一切而已。”他已经向Will渗透了他的“过去”。

  但是Will觉得:他绝不会把他的经历讲述出来,他和Hannibal一样说着“生而如此”,却在无限地追悼时间。

  “他是谁?”Will问。

  “他叫Max,我叫他M。”Hie回答。

  “他不会说话,也没有……观点。”

  “是的,他受到我的支配。”

  “你为什么要支配他?”

  Hie在Will的注视下看了Max一眼:“十年后他仍然是我,二十年后我仍然是他。”

  Will又问:“如果我现在要离开这儿,你同意么?”

  “请便。”——因为他并没有说出任何可以作为呈堂证供的语言,这栋房子里也不存在任何可以作为罪证的东西。

  这是个大脑程序缜密到无懈可击的人。但是他的情感世界并不是无懈可击。

  “我很好奇,对你。”Will说,“我想知道你的脑子究竟有多么发达,四肢有多么乏力。”

  Hie像是受到了挑衅,低下了头。

  了解只在一场为时10分钟的谈话里变得深入,Will发现Hie一直没有撒谎,他的动作和表情体现着他的情绪,而情绪异常丰富多变,他的“意识”非常敏感。

  “你的花谢了。”Will看向桌上凋零的芍药。

  “哦,是的。”

  “你在想什么?”

  “想你会不会走。”

  “我已经说出了我的好奇。”

  “可你没说不走。”

  “你希望对话持续下去。”Will问。

  “你希望吗?”

  “明天我们可以继续说话,在这个房间里。”Will说。

  Hie吩咐Max把Will送出去。

  下楼时Will没有用他的拐杖,他已经不需要拐杖了。

  他确定Hie在他身上寻找着什么,也许是影子,也许是过去的时间。所以他不会放他走,“请便”只不过是客套,但他的弱点实在太明显了。

  他的弱点是“奇迹”发生的契机。

  完全没有移情术的人或许体会不到他这种特殊的弱点而在Will眼里他几乎是透明的。

  他还没有变成真正的魔鬼,因为Max还活着。Max是他的“借口”。

  Max的存在昭示出Hie不接受时间剥夺他任何东西,以及对一切东西的向往。

  他有一种特殊能力:通感。

  体会熟悉的人心中所感,这是一种严重到极点的移情。从而使“控制”变得非常容易。

  他是个年轻人,他或许用了一些特殊的方法,保留了生命最初的敏感:时间的每一秒流失,都会令他感到无所适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