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犹若浮息 As soft, as wide as air>第二十九章 肌肉更强壮,神经更敏锐

  Notes:

  作者注:对所有人说声谢谢,谢谢你们的耐心!终于完结了,耶!谢谢你们阅读。我简直不敢相信这篇文会写这么长。谢谢你们所有那些熬了这么久读到这儿的人!我希望结局不会令你们失望。

  额外特别鸣谢Kossandra做了份波兰语译文,指路:/works/13342926

  自杀警告(并非威尔或汉尼拔),以及全章生动暴力警告。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more notes.)

  墙壁是猩红色的,正融化着。他们站在血做的房子里——威尔和杰克紧紧握着彼此的双手,而汉尼拔,他冰冷的脸庞血淋淋的,站在一旁注视着。威尔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同液化的墙壁一样血红而暴力。杰克发出咕噜噜的响声,被血呛到,但仍有力气抓着威尔的胳膊和外套。

  威尔甩开了他,腾出手来,其中一只掌心向下,放在横贯杰克喉咙的参差伤口上。他能感觉到鲜血在手指上炙热的泵动,他又抬起了另一只手,以托住杰克的后颈,施加更多压力以减缓血液的流动。在威尔将他挽留在死亡这侧的片刻时间里,杰克靠在他身上,双手把他外套的袖子攥成一团,睁大了疯狂的双眼。这只能维持片刻,他知道;不论他们中的谁做什么现在都救不了杰克的命。不论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没法让杰克的生命延续超过片刻。但对威尔而言,片刻足矣。

  “嘘——”对着杰克正发出的湿漉漉的窒息声音,他说。他的嗓音很温柔。“听着,杰克。你已经不能说话了,所以听着就行。

  “所有人都要你对我的行为负责是有原因的,杰克。你来找我的时候,我还是那么无害。”威尔的嘴角抽动着。“多少算是吧。你强迫我去看外面的黑暗,去看我心底与之共鸣的黑暗。你简直无止无休,杰克。有那么多次你都可以放我走。”

  杰克发出噗的一声,想说话却说不出来。他的嘴唇分开,吐出了一个红色血泡,而威尔扯出一丝冷笑。他的手指按进了杰克的脖子肉里,搂得他更紧了些,推迟了必然,实实在在地在死前那一刻地保持住了他。

  “你能感觉到自己在死去,对吗?”威尔低喃道,声音厚重。“一部分的你知道你活该如此。很大一部分的你,我想。在某种程度上,这一定是一种解脱吧。

  “是你造就了我,杰克,正如汉尼拔是如何造就我的。那些我所造成的死亡,我进献给你。你要对他们负责。这是你应受的。”

  他松开了杰克的喉咙,随后,任由对方的血液再次淋遍他全身。杰克睁大了眼,他的的双手胡乱摸索着想要抓住威尔。不过,只是暂时的。鲜血喷射的速度慢了下来,杰克的眼睛开始低垂,他重重地跪在地上,不再被威尔放在喉咙处的双手所支撑。威尔看着他摇晃,看着血流喷溅、减慢,而杰克眼中的光芒渐渐暗淡。杰克终于倒下了,侧身倒在地上红色的血泊中,威尔抬眼看向汉尼拔,他正站在杰克了无生气的身体的另一边。

  而他以一声突然而破碎的喘息呼出一口气去,仿佛他憋了好几天却没注意。汉尼拔回望着他,和威尔自己一样沾满了血红的腻滑,他的表情冷冰冰的,眼神却很灼热。威尔感觉到自己的皮肤逐渐升温,感觉到脸颊泛起的潮红,被所有那些杰克的血迹所掩盖。他用力深吸一口气,然后移动,以那种当他在切萨皮克湾之上拔出刀子向前冲去时的、同样的迅捷本能。

  汉尼拔闻起来只剩血腥味,但他的手臂和头发在威尔双手下的感觉依旧。威尔将他们的嘴疯狂碰撞在一起,而汉尼拔的嘴抵着他的张开喘息着,威尔可以尝到自己因对靠近的渴求而用嘴唇撞上了自己的门牙时,血的铜臭味。房间旋转着然后稳定下来,汉尼拔的双手正抓着他,而威尔回握着,等待着耳边的风声平静下来。

  汉尼拔仿佛是血的生物,通红、火热而腻滑,双手像液体一样流淌过威尔衬衫下、胸口上的温暖皮肤。威尔半睁开眼,他们的脸如此之近,而灯光如此昏暗,他发誓有那么一瞬间,他看到了汉尼拔沙黄色刘海后升起的鹿角的影子,黑色的分叉攀上了他们上方的白色天花板,仿佛黑色的手指张开遮挡着太阳。然后汉尼拔将一根手指伸进了他的牛仔裤腰,把他拉近,努力把手掌放进牛仔裤和皮肤之间。

  “我想你了。”当汉尼拔的嘴从他的嘴上移开,转而在他的喉咙上闭合时,威尔设法喘息道。“你怎么这么久才来?”

  汉尼拔几乎无声地笑了笑,只有喷吐在威尔的皮肤上的温热空气,和正抵在他下巴下方的一抹笑意。“总是那么没耐心。”他回答道。“不论如何,我现在在这里了。”

  威尔哼了一声,他用手指梳理着汉尼拔的头发,在它们的末梢上留下深红色的高光。“终于。”他叹了口气。“你把那孩子带来了?”

  汉尼拔几不可察地身体一僵,随后放松下来,他的脸仍然埋在威尔的肩膀上。威尔伸长脖子,试图窥视他脸上的表情却没有成功。“他在这儿。”汉尼拔回答道,他的牙齿压在威尔的皮肤上,轻到不会留下超过几分钟的痕迹,但却让人无法忽视。威尔颤抖着,把他拉得更近,随着汉尼拔将他抵压在桌子上而双腿分开。“他可以等。”

  威尔点头同意,任由汉尼拔把他推起、坐在杰克沉重的橡木餐桌边缘。随后汉尼拔的双手放在了他的屁股上,拉着他靠近汉尼拔的身体曲线,深入一个将怀疑和思绪全然抹除的亲吻。

  但只是一瞬间。威尔将手放在汉尼拔的胸口,推了推,刚好足以表明他的意图。他摇摇头,从汉尼拔分开的嘴唇上撤了回去,轻轻呼出一口气。“不能再等了。”他说。“我们必须赶在杰克失踪之前快速行动。”他推得更用力了些,虽然不想但却深知他们中总有一人需要这么做,而汉尼拔在短暂的停顿之后后撤了一步。威尔因身体接触的失去而颤抖。他只想冲回汉尼拔强壮的臂弯、汉尼拔铜腥味的火热亲吻之中。快了,他想,但还不是时候。

  轻柔的铃声把他从汉尼拔使他陷入的恍惚中脱离,他跳下桌子。汉尼拔从后兜里摸出一个黑色的小长方形。威尔可以看到阿拉娜的名字在屏幕上亮起。

  “保镖的手机。”汉尼拔解释道,边说边伸手进外套口袋。“充满保护欲的母狮来关心她的幼崽了。”

  威尔放声大笑。“你已经准备好要发送的他的照片了吗?”他问道。“或者我们应该拍一段视频?我们需要她一个人来这里,而不惊动警察。”

  唯一的回答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久到足以使威尔意识到有什么事情大错特错。“汉尼拔,”他终于说,声音带着熟悉的恐惧感,“摩根·维杰在哪里?”

  “在厨房。”汉尼拔答道,当威尔朝那个方向走去时,他并没有跟上。

  在良久的寂静之后,当威尔回来时,他仍然安静地呆着,看起来苍白而疲惫。

  “我们说好了的。”他说,缓缓吐出词句以免破音。“汉尼拔,你答应过我不会伤害他。”

  “我遵守了我的承诺。”汉尼拔坚持道,威尔感觉自己的右眼皮在跳。“是那孩子的保镖自作主张,给他服用了两倍于我建议的镇静剂。”

  威尔的脸不知道该表现出什么表情,他的嗓音也不知道该听起来如何。他的胃颠簸着,那个瘫在杰克的厨房岛上的小小身体、小衬衫敞开着、露出闪着海盐和油光的娇嫩身躯的画面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汉尼拔耸了耸肩。“我相信他把这当作是一种安乐死。”汉尼拔说,而威尔几乎被突如其来的想要揍他的冲动所征服。

  “当然,”威尔缓缓开口,“你向他解释过了,摩根不会受到伤害,解释过你打算把他作为人质,仅此而已。”

  “你知道我完全把它忘掉了。”汉尼拔没有丝毫歉意地说。意识到他让自己成为了何事的共犯,看到汉尼拔那副得意而又探询的表情,威尔能感觉到自己的胃紧缩成了结。

  他摇了摇头,努力使它清醒。“你给了他动机和手段。”他说,目光死死盯着地板。“为什么?你想要伤害我吗?究竟为什么?”

  汉尼拔走近了一步。威尔感受到他的温暖,他眨了眨眼,却不肯抬头。“你受难的样子确实很美,威尔。”汉尼拔说,而威尔感觉到自己愤怒地涨红了脸。“就像一位圣人,被箭射穿,或像是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看到你痛苦的样子,本身就是一个值得追求的目标。”威尔不禁抬起头来,他的鼻孔因怒火而怦张,但汉尼拔的脸色很是平静。“但不,这不是我这么做的原因。”

  威尔不知道自己喉咙里涌起的声音是哭是笑还是尖叫。不管那是什么,他都紧咬牙关抵挡着,只有一股急促的空气从他口中逸出。汉尼拔注视着他,脸上写满了那熟悉的、令人恼火的好奇心。威尔想要抓住他,想把手指陷进柔软的皮肤里,从他身上拧出一些火热激烈的事物。“为什么?”他声音几乎失控地质问道,而汉尼拔眨了眨眼,转换表情。

  “为了看你转变的最后阶段。”他说,一只手举起放在威尔的脸上,威尔想要退缩,却又忍不住靠进那触碰之中。“为了看你会怎么做,当这样的机会呈现在面前。因为这是一个机会,威尔,当你内心的怒火熄灭些许时,你就会认识到这一点。你会克服你的反感吗,威尔,你会继续转变吗?”

  威尔嗤之以鼻。汉尼拔的手灼热地贴着他的侧脸,指甲抚慰地划过他的胡须,而威尔只想蜷缩在他怀里,细细品味这次重逢。但他内心有一丝痛苦,一股明亮而炽热的仇恨,像火一样透过他的灵魂咆哮,威尔觉得自己像炉子里的玻璃一样,焕发出它的光亮。可塑、危险且锋利,仿佛熔化的玻璃,他感觉到自己凝固成了某种武器般的辉煌形状。

  “威尔。”汉尼拔开口道,但另一只手心里的设备发出的铃声将他们都抽离了这一时刻。如同暴风雨夜松动的门一样颤抖着呼吸,威尔从汉尼拔手中接过手机,滑动着解锁了屏幕。汉尼拔一定是禁用了密码,威尔漫不经心想道,读着阿拉娜的短信。

  摩根怎么样了?

  他拖动手指向上滚动,回读到足以了解警卫的文风要点的地方,然后用同样的语气回复。

  很安全。很享受森林。信号不好。

  只花了一秒她的回复就闪过了屏幕。

  很好。让他在那里待到周末。

  威尔把电话递回给汉尼拔,用手背抹了下嘴。在那儿有一种不好的味道,仿佛他体内的什么东西已经开始了腐烂,而在任何明显的腐烂迹象变得可见之前,恶臭正沿着食道上升。他相当清楚汉尼拔正注视着他,清楚当他从口袋里取回杰克的手机时、那双好奇的红色眼睛是如何跟随着他的。当然,需要一个密码,但杰克启用了触控ID,所以只需将杰克的一根手指擦干就能解锁。

  威尔打开杰克的信息。阿拉娜的名字就在几乎最前面。他抽空回读了一下他们先前的对话,学习着杰克与她的短信模式。他在短信上对阿拉娜的态度比威尔当面听到的要温和些,但没有很多。威尔思忖,礼貌可能是一个比温和更好的词。他对有关他的短信皱起了眉头——杰克坚称他是他们抓捕水牛比尔的最好机会,阿拉娜反对说这太危险——然后他拉起键盘,开始打字。

  汉尼拔看着他,脸上除了好奇之外没有流露任何情绪。威尔无视了他。写完信息后他按下发送,然后把手机递给汉尼拔。

  “你开始准备晚饭吧。”威尔说。“我开始清扫。”

  ******

  一片漆黑,她醒过来的时候,喉咙像吸入火焰一样灼烧着。她在意识到黑暗之前,就已经意识到了疼痛。起初,当她睁开眼却什么也看不见的时候,她以为他除了勒晕她之外,还弄瞎了她的眼睛。等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之后,她才意识到真相:这里空荡得没什么可看。

  房间是个小圆形,直径最多有七尺,她猜道。房间里有一张床垫,上面放着一团毛毯,旁边还有一个水桶,在她对面。她意识到自己躺在水泥地上,于是她小心翼翼地推着自己站起来。在她周围,墙壁延伸向上,向着远处悬挂的一个昏暗的灯泡。她意识到,她在井底,或者是其他某种坑底。

  弗雷迪伸出一只手去,在她面前的粗糙墙壁上摸索。摸起来冰冷、坚硬,但有些许碎屑,是轻质砖头,或者干泥。不是那种她能深挖或爬上去的材质。她用手指抚摸着表面,寻找着一个手可以抓的地方。她反而发现了别人被撕掉的指甲,想知道要过多久,她才会因不断的尝试逃跑而把自己的手指抓得粉碎。

  她吞咽着,试图滋润她那擦伤的食道。她第一次喊叫的尝试化为了咳嗽。“弗莱德里克!”等到咳嗽平息,她设法用沙哑的嗓音喊道。“弗莱德里克!”

  从某个远在上面的地方,在坑的环形边缘上,弗雷迪可以听到音乐。她再次尖叫起来,无言的受挫以疯狂的大口呼吸告终。等她终于喘过气来,她抬头盯着光秃秃的灯泡周围昏暗的光冕,沉默了一秒。随后,某个更近的东西吸引了她的目光。

  在她对面,近到可以触摸到的地方,光秃秃的床垫上那团黑色毯子开始移动。弗雷迪尖叫着,她的声音支离破碎,随着她退到了弧形的墙壁上,她努力抑制住了另一轮的咳嗽。那形状展开、变长,脱去了覆盖物,露出了一个男人。一个蓬头垢面但熟悉的男人。

  “嘿。”弗雷迪设法用一种介于沙哑声音和耳语之间的语气说道。“我认识你,你是加尔文·马丁,参议员失踪的儿子。”

  年轻人盘腿坐在床垫上,抬头对她眨了眨眼。他的眼睛看起来很大,弗雷迪想到他在这个坑里度过了过去两天。她想到两天后,如果弗莱德里克选择把她留在这里,她会是什么样子。

  “所有人都在找你。”弗雷迪说。“你的母亲让FBI没日没夜地忙这个。”她停了下来,注意到他的表情并没有因她的话而改变。“你发生什么了?”

  他沉默了如此之久,她起初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然后,“我那时正要倒垃圾,”加尔文说,“街对面有一个人,努力想把一张沙发推进他的面包车后面。他的胳膊被绑在吊腕带里,看起来他的腿也受伤了。我看见他摔倒,所以才过去帮忙。

  “我问他是否需要帮助,他说是的,他需要。他让我把沙发拉进面包车——我记得,因为我当时觉得很奇怪。我本来推着它就能进去的。但他坚持说,如果我上车拉的话,他就可以推着帮我一把,所以我说当然可以,然后就跳上车了。”加尔文说,嗓音逐渐减弱。他的呼吸颤抖,弗雷迪能感觉到来自他那双大眼睛的凝视在她身上钻出孔来。“我们把沙发弄进去了,很顺利,我开始从面包车里往外走,而就在那时,他把胳膊从吊带里抽了出来,从面包车的地板上抓起一根像重棍一样的东西。我努力想要从他身边飞奔出去……然后我就感觉到他手里那根东西照着我脑袋敲了下来,”他抬起双手,摸着自己的后脑勺,“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就在这里了。”

  弗雷迪等待着,但加尔文·马丁没有补充别的。“他长什么样?”她终于问道。

  “比我年长。”加尔文在又一次停顿后,说。“黑头发。和我差不多高。”

  突然间,她能感觉到他们所处坑洞里的湿冷寒意渗入肌肉。“我们得离开这儿。”她喃喃道,并努力不去听她声音中升起的恐慌。这不可能发生,她想,尽管她知道确实发生了。这不可能是真的。

  上方传来音乐的声音,更响亮了,随后则是关门声。然后弗莱德里克的脸出现了,即使他远在上面,弗雷迪也能看出他在尽力不看她的脸。

  “弗莱德里克!”她糙着嗓子喊道,双手拢在嘴边。“我受伤了!求你帮我离开这里!”

  加尔文在她身旁苦笑。在他们上方,奇尔顿发出一阵喘息,目光锁定她左侧的一点,甚至在她移动的时候,也总是在她的左边或右边,要么就在上面或下面。然后,他的眼睛看向了手里的什么东西,当他重新抬起头来,透过枪的瞄准镜,他的目光终于直接锁定了她。

  飞镖正中她的锁骨上方,她抬起以扯去它的手已经变得无力而沉重。在几秒钟后弗雷迪就陷入昏迷,倒下了。

  ******

  随着阿拉娜把车开进杰克的车道,夕阳在草坪上涂抹出长长的阴影,而黄昏浓重而突兀地笼罩在房子和汽车上。在她身旁,玛格的卷发在夕阳的金色光芒中燃起火来,阿拉娜感觉到自己的手指条件反射地紧紧握住了黑色的真皮方向盘。

  她强迫自己放松双手,把它们放在腿上,然后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读着几个小时前杰克发给她们俩的短信。

  八点在我家吃晚饭。带上玛格。我们抓住他了。威尔明天就会出国。

  他没有回应她的任何回复。她咬着嘴唇,直到玛格的拇指滑过,使她意识到自己的神经性痉挛。“提醒我一下为什么我们要来这儿?”她的妻子问道,简明扼要。她让她的手放在阿拉娜的手上,而阿拉娜感激地将她们的手指纠缠在一起。

  “我们是来告别的。”阿拉娜耸耸肩说道。

  玛格叹了口气。“有始有终很重要。”她皱着眉头承认道,然后朝门口歪了歪头。“我们走吧?”

  阿拉娜跟在她身后,下了车,走上通往杰克家前门的步道。在她们踏上门廊之前门就开了,看见威尔用几乎扭曲的笑容迎接他们,阿拉娜猛地后退了半步。

  “阿拉娜,玛格,”阿拉娜还没能完全安下心来,他便说道,“见到你们,最后一次,真好。”

  他撤后一步,示意着欢迎她们进去。阿拉娜的心脏怦怦跳动,她的胸口突然充满了无比的恐慌。然而,玛格却毫不迟疑地向前走去,而阿拉娜在她们相连双手的牵引下,也跟着向前走去。走进那扇像一张大口,把她们整个吞入的门。她深吸一口气,而画面消散了。

  “我想杰克告诉过你,我们庆祝是有理由的。”威尔边说着,边带领她们俩沿着大厅走向餐厅。窗帘被拉开了,露出逐渐褪去的深红色夕阳,在朦胧暮色中的后院草坪上树影拉得愈来愈长。房间被昏暗壁灯和桌上蜡烛的柔和光线所点亮。“明天这个时候,水牛比尔就不会对任何人构成威胁了。”

  阿拉娜看着威尔和玛格移动——那么平静,那么自然,仿佛这一切都很正常——脑子里挤满了问题。为什么他们要等到明天才抓捕水牛比尔?水牛比尔是谁?威尔是怎么知道的?(他怎么总是知道?)为什么要精心准备这场不可避免会使很久以前在其他餐桌上的其他晚宴的记忆萦绕心头的晚宴?但最为迫切的问题是她开口问道的那个:“杰克在哪儿?”

  威尔面带微笑回头看向她。他现在似乎很平静,但她毫不怀疑他能感觉到充斥在她内心的恐慌。“他没给你发短信吗?他得跑去商店买甜点。”

  仿佛得到了信号一般,一丝震动抵着她的臀部响起,而她看到玛格伸手去拿她自己的手机。杰克给她们的短信写道:你们喜欢哪种口味的雪糕?附上的照片中有四种不同口味的高端品牌冰淇淋,看起来位于一家杂货店的冷冻食品区。

  盐焦糖,她正读着,玛格的短信便嗡的一声在阿拉娜屏幕底部闪现。她抬起头来,看到玛格将手机放回口袋里,对着她微微一笑。在柔和的灯光下,她显得天使般无邪,圆圆的脸蛋和粉红色脸颊被火红的卷发所环绕。“你知道我的,”她轻快地说,“嗜甜没救了。”

  她的手机又传来一阵嗡鸣。这次玛格没有费心去看,只是等着阿拉娜读出来。“他说我们不用管他,开始吃晚饭就行,”她报告说,“有什么事故堵住了路。”

  “晚餐吃什么?”玛格询问道。

  “羊肉。”威尔说。“别担心——是杰克做的。我帮的忙微乎其微。”他笑了,而那感觉是那么正常、无害,甚至连他话语中的暗示,也那么像她还是以前的自己时、认识的那个老威尔。她现在把那些版本的他们看作是孩子,看作处于不同发展和成熟阶段的生命。那时他们身上仍存留有一种她希望自己能重新找回的纯真。也许最好的方式,她想,就只是信任。

  “先喝杯酒,吃点餐前小食怎么样?”威尔建议。“给杰克留些时间来这儿。”

  “我想我们都可以喝一杯。”玛格同意道,愉悦地回头瞥了一眼阿拉娜苍白的脸。“但我们只能喝红酒吗?”

  威尔嘴角一扬。“我想我在杰克的储藏室里看到了一瓶布赫拉迪[2]。我相信他不会介意,鉴于这个场合。”

  “我相信。”玛格笑了。“加冰,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我要纯的。”在停顿延长得过于不适之前,阿拉娜终于想起来说道。威尔从餐厅里踏出,微微侧首,几乎感觉像是在鞠躬。充满戏剧性,阿拉娜想。这个姿态很熟悉,却与威尔·格雷厄姆毫无关系。

  “我会回来的。”阿拉娜不必要地声明道,然后跟着威尔走进厨房,没有再看她妻子的脸。她不知道自己期待看到什么,但她所见完全正常。她的心跌跌撞撞地跳着,缓缓趋于平静。没什么骇人的,没什么可怕的。花岗岩厨房岛上已经有三个玻璃杯等在了那儿。威尔从储藏室出来,手里拿着黑色的瓶子,笑着看她。

  “嘿。”他说,声音和往常一样粗糙朴实,那时他郁结的痛苦和折磨都在表面,任何人都能看到,毫无隐瞒,毫无保留。还有他的愉悦,他的幸福,如此清澈,未受玷染。像是他的某只狗,她想,一种纯洁开朗感觉的存在。和他现在的样子是如此不同。

  “嘿。”她说,接着又紧张地笑出声来。“对不起,只是——”

  “我知道。”他说,打断了她,而她发现自己不用把话说完,不禁松了一口气。“在公共场所吃午饭是一回事,和我单独相处又是另一回事。”

  她僵硬地点点头,不想承认却又无法否认。“我想我们在外面会相处得更轻松吧。”她说。

  “情理之中。”威尔回答道,将视线保持在他正准备的饮料上。“但这真的很可惜。汉尼拔扭曲着我们,直到我们与彼此撕裂。我很遗憾失去了我们的友谊,阿拉娜。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但今晚我让杰克把你和玛格请来,是因为我想和你们三个人好好道别。”

  “收尾。”阿拉娜喃喃道,接过了威尔递给她的酒杯。

  “差不多吧。”威尔回道,将他们的杯子凑到一起,水晶碰撞出一阵清脆鸣响。

  威尔从烤箱里拿出一圈热气腾腾的金黄色糕点,小心翼翼地把它滑到一盘等候着的烤面包上。“烤干酪,”他告诉她,“配上蜂蜜和切碎的山核桃。我们走吧?”

  她一只手拿着自己的饮料,另一只手拿着玛格的,专注于一只手暖、一只手凉的感觉,而非专注于威尔是如何以她曾经看着汉尼拔表演时同样优雅的动作端着盘子的。等到他们终于回来,玛格对他们微笑着,而威尔把盘子放在桌上,把刀子递给阿拉娜,让她切开那份热糕点,释放出融化奶酪和蜂蜜的洪流。玛格高兴地叫了起来。

  “看起来很好吃!”她赞叹道。“可惜杰克没能在这儿享用。”

  阿拉娜皱了皱眉头,只是任由不安感在她身上掠过。威士忌很好,食物和谈话也不错。威尔向她们讲述了他的旅行,讲述他是如何在与汉尼拔分手后、越过大洲去探索了一年的柬埔寨和泰国,然后在船运公司工作,横跨太平洋在阿根廷开始新的生活。他的故事着重描绘了当地的动植物、美食与文化、拥挤街道的气味和声音,而非逃避侦查和非法越境。他的故事中充满了神秘和危险的气息,但他编排故事的方式让它看起来很迷人,而她知道这不应该。在某种程度上,它真的不。迷人,她想,这个词在过去的日子里从不会有人把它和威尔联系在一起。

  “你让它听上去是那么惬意。”她笑道,短促的气息声介于愉悦和气愤之间。“那种逃亡生活。”

  威尔也笑了,从他口中发出的声音要温和得多,而从各个方面来看,这都似乎有些不公平。“呃,我不确定惬意是我会选择的词。”他回答道,声音被浓烈的苏格兰威士忌所温暖。他舔了一滴在拇指和食指间粘连成丝的甜奶酪,闭上眼睛品味了一会儿,阿拉娜不禁因某些熟悉的事物而皱起了眉,某些因为这个动作而在她的记忆中被抖落的模糊记忆。“大部分时候,充满压力。但我猜就某种程度而言,它迫使我去改变,去过一种我原本不会追求、但却发现自己出奇适合的生活。不过,”他继续道,“我为它所需的代价而后悔,那些让我过上这种生活的代价。”他停了下来,停顿久到阿拉娜忍不住抬眼去看他的脸,看到他坚定地盯了回来。“对不起,阿拉娜,很抱歉伤害了你。”

  威尔从来都不是一个喜欢与人进行眼神交流的人,但现在阿拉娜发现,她才是那个窘迫不安想要移开视线的人,只是她发现自己被定住了,无法脱离开他的目光。她能感觉到自己脸涨得通红,因酒精和情感而发烫。

  “我也很抱歉。”她几乎是耳语道,而他以最细微的侧首点了点头。

  “杰克在哪儿?”玛格问道,走近一步,打破了他们之间的紧张。威尔垂下目光,阿拉娜松了一口气,突然又能深呼吸了。她为玛格默默祈祷。“他现在不是该到了吗?”

  “我十分钟前给他发了短信。”阿拉娜坦白道。“他还没回。”

  “他大概是在开车。”威尔说。“或者局里可能有什么事叫他走了。”

  “所以你会在杰克回来之前告诉我们比尔的身份吗?”阿拉娜很快问道,“你到底为什么要搞得这么神秘?”

  “耐心点。”威尔轻声呵斥道。“先吃饭吧。”他指了指桌子,动身为阿拉娜拉出一端的椅子。桌首的位置是为杰克准备的,威尔把酒杯放在右侧,以标记自己的位置。“我马上回来。”他答应道。

  “再来一杯怎么样?”玛格在他身后招呼道。

  “我会把整瓶酒都拿来的。”他回喊道。

  “杰克不会介意吧?”威尔一消失在厨房里,玛格就对阿拉娜说。

  “我想他得赶快过来才行,如果他介意的话。”阿拉娜耸耸肩说。她喝完最后一滴酒,挑衅地把杯子重重放下。“我不喜欢他缺席。”她说。“这不像他。”

  “这完全像他。”玛格笑道。“从你告诉过我的那些事情可以看得出来,这个人很冲动,容易冒险——这也就是为什么他这么优秀。说不定他已经亲自去追捕水牛比尔了。”

  阿拉娜皱起眉头。这话也不是完全没道理。然而她不禁觉得事情远比看上去复杂,某些东西正在表面之下酝酿。

  威尔重新走进房间,推着一辆服务车,车上放着一份被盖住的菜肴,它的钟形盖子反射着闪烁的烛光。他从下方架子上拽出黑色酒瓶,几乎是随随便便地扔给玛格,万幸的是她接住了。当她为他们倒上第二轮酒的时候,威尔把托盘举到桌子上,然后用华丽的动作取下盖子。甜美多汁的肉香从烤肉中飘了出来——阿拉娜吸入着柠檬和胡椒的香味,高兴地叹出一口气。“杰克做的这个?”

  “我帮了把手。”威尔承认。“他让我切了蔬菜。”他将烤肉切块,把大块多汁的羊肉和煨好的蔬菜拾到他们每个人的盘子里,除了杰克的。“我们应该给他也上一份菜吗?”威尔问道,歪头示意着桌首的空位。“一份空位上的食物,像是为先知或神灵摆出的菜肴。”他对她扬了扬眉毛,笑得那么轻松,她发现自己不禁再现起了这个动作,仿佛他把自己的移情能力调了个个儿,而今把他的情绪投射到了她大脑的画布上。

  “在逾越节晚餐上,不是有一个空位要留给先知以利亚吗?[3]”玛格问道,然后举起一口放在唇边。“我的天,这真是太美味了。”

  “嗯——”随着滋味在她的味蕾上爆发,浓稠的汁液在她喉咙里流淌,阿拉娜同意道。“真不敢相信杰克能做出来这个。他是个好厨子,但这比他做过的任何东西都要好吃,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

  威尔对着她和玛格微笑,看上去很和睦。她又一次不由自主回以微笑,又一次不由自主把另一口泛着油光的肉送到嘴边。威尔模仿着她,在咬下的第一口闭上了眼。“他绝对超越了自己。”他呼吸着。

  “是啊,”玛格附和,“可惜他似乎不会很快加入我们了。”

  “阿拉娜。”威尔说,用一种既陌生又令人难以承受的力度盯着她。她感觉自己正抵抗着那股在他的灼热目光下想要扭动身躯的冲动。在烛光中舞动的阴影使她很难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但她在尽最大努力。

  “怎么了,威尔?”

  “你喜欢这顿饭吗?”

  “哦,是的,当然,威尔。”她笑着说,又吃了一口,仿佛要证明她的享受。威尔的笑容似乎像藤蔓一样攀上了他的面庞。

  “我很高兴听到这个,”他回道,“很高兴我们能这样聚在一起,在我永远离开之前的最后一次。我们对彼此来说都意味着很多,不是吗?这些年来?”

  阿拉娜耸了耸一边肩膀,皱着眉头。食物很美味——令人分心地美味——但威尔的说话方式中有某些东西让她的胃猛地一颤,尽管他没有说什么意料之外的不悦言语。也许是一种预感,但她不确定自己是否相信它们。“确实很多,”她同意道,“但在所有之上,我希望我们能一直是朋友。”

  威尔哼了一声,向她举起酒杯。“朋友,”他说,“同事,恋人未满。”阿拉娜感觉自己的嘴唇在抽搐,并注意到玛格用鼻子呼出一股气。威尔似乎对他重提往事所造成的任何不适都视而不见。“猎人与猎物,”他说,不再笑着,“狱卒与囚犯。”

  阿拉娜没有说话。她放下叉子,盘子上银器的叮当声在渐长的寂静中荒谬地响。她清了清嗓子,但还没来得及说话,威尔就先开口了。“你有没有想到过杰克·克劳福德找到你、问你关于我为FBI咨询的那天?”

  她点点头,感觉到眼泪跟随动作滚滚而落。它们像高树上的雾气一样附着在她的睫毛上。“是的,”她说,“我时常想起那天。”

  “你会想些什么,阿拉娜?”

  “我会,”她开始说,感觉被他沉重的语气、简单的问题所牵引,“想那一天的后果。我会想到,有多少痛苦、死亡跟随那日而来,而那是当时我们谁也无法预料的。”

  “你有没有想过,”威尔继续道,而他声音中的一丝锐利,将她带回到狼阱的一个苍白的冬日清晨,那天她告诉他,他让她非常失望,“你应该说些或做些什么来阻止杰克毁掉我的生活?”

  “威尔。”阿拉娜半抽泣着,突然间情绪崩溃,与此同时玛格喊道,“你在搞什么。”

  “我试过了,威尔。”阿拉娜不顾妻子的愤慨,继续说道。“我真的试过了。我告诉他——”

  威尔却依旧冷静,他吃了一口他的晚餐,然后才再次开口。

  “你告诉他,什么?”威尔说。“别让我靠太近?让他向你保证会对我小心点?拒绝亲自评估我,因为你是那么高尚?你让杰克自由接触我的思想,把我直接推到汉尼拔·莱克特的手里,阿拉娜。”他再次向她举起酒杯,这次却站起来了,而当他站立时,他的黑色西装似乎要饮尽周围的光。“瞧啊,被你们用污泥搅混了的清泉![4]没有你,我们就不会在这里,我们尊贵的客人,阿拉娜。”

  随着玛格也开始站起来,盘子和餐具碰撞出响亮声音,她有点醉了,所以没法很优雅。她的手打翻了那杯琥珀色的威士忌,然后她陷回椅子里,用一种极度恐惧的神情看着液体在木桌的暗沉表面上流淌蔓延。威尔弯下腰去,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而扁平的东西,向她递去。阿拉娜看着她用一只微微颤抖的手接过那东西,看着她把它翻过来检查的时候,皱起了眉头。随后她口袋里的一阵嗡嗡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而她周围的世界顷刻间崩塌。

  时间似乎变慢了,她周围的声音和气味感觉离她更远了,仿佛她正在未来的一两个小时后参观着餐厅,到那时餐桌已经被清理干净,只有他们对房间中的能量留下的影响仍存,像尘埃上的阴影一样悬浮着。当她从口袋里抽出手机,将视线从玛格身上移开以低头锁屏时,当屏幕在她的触碰下解锁,滑开后露出一条让她心跳停止的来自杰克的短信时,威尔和玛格仿佛身处磨砂窗格的另一边。她点击图片附件以放大它,以确认她早已恐惧着的——早已知晓的事情。摩根的脸依然完好无恙,暗淡的嘴唇松弛着,暴风雨般阴沉的双眼瞪得大大的。他的胸膛被打开了,肋骨断裂分开,像一朵被吹开的花,打着哈欠,显露出一具被掏空的、塞满了白玫瑰的身体。肉从他的小小四肢上垂落下来,手脚被劈得深入骨头。图片是一团漩涡状色彩与黑暗的混乱,是不可能之事,是那个她一直想抛出脑海的想法。她感觉到饭肴在体内翻腾。

  玛格的尖叫声像刀片一样划破她的身体,而现实倏地回到了原点。阿拉娜猛然抬起头,目光锁定在妻子身上,后者已经展开了那块扁平的小东西,揭露出它原来是一块白色的棉质手帕,上面用花纹刺绣的字体写着M.B.V.。阿拉娜一阵反胃,尖叫声还没来得及发出,她的下巴就先锁住了。

  玛格替她尖叫着。一次又一次,她的高音在接踵而至的惊恐中刺破了空气。阿拉娜可以看到玛格眼中的意识——是在她自己的脑海里震荡,把她的血液转变为冰的同样意识——意识到他为她们呈上的不是羊肉。阿拉娜的目光飞快地闪过这幅场景——玛格张大了的嘴巴,平静站在她们身边、正把水晶杯举到嘴边的威尔,摆满了筵席的餐桌。有一个托盘依然盖着一个银盖——是给杰克留的东西,她原以为——于是她伸手打掉了盖子。它摇摇晃晃地掉在地上,露出一只瘦小的手臂,烤得裂了开来,它的小手指散发着蜂蜜糖浆的美味香气。阿拉娜还记得那些手指是如何拉着她裙子下摆,是如何缠绕着她的卷发的。她闭上了眼。

  ******

  威尔看着玛格脸上蔓延的充分意识,对她吞食了自己的孩子的得知在她的体内重重地沉淀下来。现在,她已经没法尖叫了,他看着她眼中的火光随着心智崩溃而燃起。这是她第三次被人偷走孩子,也是迄今为止最糟糕的一次。威尔曾好奇她会有什么反应,而他发现到目前为止,她的反应完全符合他的预期。

  随后她做了一件令人吃惊的事。他早就料到她会在某个时刻诉诸暴力,事实上,从他站起来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盯着她盘子旁的那把刀,不确定该期待她将愤怒的力量指向他还是指向她自己。此刻她没有辜负他的期望,事实上还超越了他的期望,她的举措如此极端,他发现自己一时被她严重而突然的行径所惊愕、震撼。没有空间留给思考,没有空间留给内心激辩或决定。她的尖叫声越来越大,然后沉寂下来。他看到挫败的火焰在她的瞳孔中燃烧然后熄灭。她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儿子的被烤焦的釉亮手臂,玛格把双手举到喉咙上,开始用她的短而钝的指甲挖进肉里,仿佛正试图从喉咙里撕扯出她所吃下的她的孩子。反刍显然不是一个适当选项,玛格将手指缓慢而毫不留情地用力推进她喉咙的血肉之中。威尔看着她的手指消失在涌起的血液中。当她的手在自己的气管上闭合时,她发出了一股湿漉漉的、咕噜咕噜的喘息。她猛地撕扯开它,用最后的思想和力量送出一座在桌上拱起的血泉。温热的血滴淋遍了威尔的西装前襟。当他看着她血流满地,仰面倒在被血浸透的盘子里时,他的神情没有改变,当他从她将自己弄成的残骸中转过脸来,转而审视阿拉娜时,他的神情仍无改变。

  阿拉娜惊恐地瞪大了眼,大到威尔可以看到蓝色环状虹膜周围全是白色。她的胸口随着呼吸的快速起伏而起起落落,唯一从她口中逸出的声响是那些颤栗短促的呼吸声。她没有将手伸向她的餐刀,没有起身的动作。紧张症,威尔猜测道,被吓得呆住了。看着她的脸,他毫不怀疑她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破碎的呼吸声在他们之间延伸,像滴答作响的时钟一样节奏分明地持续了几秒钟。然后汉尼拔的脚步声传来,又一次穿着皮鞋,从厨房向他们走来。威尔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因为逐渐接近的步伐而轻快跳动起来,当汉尼拔站在桌首,站在威尔已经为他安排好的位置上时,他的嘴唇分开,发出一声轻柔无声的喘息。汉尼拔穿着深色西装,干净利落,散发着那种让威尔的神经燃烧起来的血红色的能量。

  “神以悲剧为乐,阿拉娜。”汉尼拔说道,天鹅绒般的丰富嗓音越过了阿拉娜饱受折磨的声音。“就像大地一样,你已经吞噬了自己的所增。我没告诉过你,你的家庭属于我吗?”

  这引起了那个惊魂未定的女人的反应。她把手伸过餐桌,终于抓向了旁边的刀,但威尔动作更快。他抓住她,将她的胳膊钉在两侧,感觉到她的挣扎就像鸟儿拍打着翅膀、绝望地寻求解放。他保持双臂环绕着她,拨开手里注射器的盖子,将溶液注射进她绷紧的脖子里。她的身体几乎立刻放松下来,变得沉重而松弛。威尔把她放到地上,将头发从她温热的脸上拨开。她在睡梦中叹了一口气,然后她的呼吸变得平稳而缓慢。

  威尔从他跪在阿拉娜昏迷的身体上方的位置抬起头来。汉尼拔笼罩在他上方,辉煌而又可怖。“干得好,威尔,”汉尼拔说,嗓音黑暗而柔和,“你已经实现了你的复仇,我想。”

  但威尔摇了摇头。“还没有。”他说。他让自己的目光回到面前那具俯卧的身体上,嘴角皱了起来。“不能再留任何后患。”他提醒汉尼拔。

  他能用余光看到汉尼拔的肩膀抬起放下。“我做了一个承诺。”汉尼拔简短说道。

  “你对我的承诺不是更重要吗?”

  “我没有承诺要为你杀了她,只承诺你会胜利,而我们不会被抓住。”

  威尔打量着阿拉娜,打量着她下巴的柔软曲线,她胸膛缓慢的起伏,那只松松地握在手里的刀。他能听出汉尼拔话里的讥讽。如果他推动得足够远,汉尼拔就会意志消磨,他想,就会让步。但威尔根本不确定这是否是他想要的。最残忍的就是让她活着。她会在这里独自醒来,被她家庭的遗体所包围,除了饱受折磨,什么也做不了。威尔不认为她会自杀。她会去追捕他们,就像她曾经帮助梅森追捕他们一样。有一天,她甚至可能会找到他们。

  这样说来,最残酷的惩罚也许并不值得。威尔想象着一个自己从肩头望过,每一个地方都在它刚开始有家的感觉的时候离开的永恒生活。有汉尼拔在身旁,那依然是个比他在这里的生活所能提供的一切所更好的未来,但既然更好的可能性如此容易实现,为什么要安定下来呢?毕竟,正义不一定总是残酷的。低头看着现在的她,想起曾经他还称她为朋友,威尔也许甚至感觉到胸口里有一丝怜悯的火花。他把手放在她的手上,刀柄握在他们相连的手指之间。

  他的手指从她的手指上滑落,转而在刀上弯起。威尔能感觉到随着他举起刀子对准阿拉娜裸露的喉咙,汉尼拔盯在他身上的目光。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稳稳地跳动着,身后汉尼拔的叹息声比刀刃推入她脖子的感觉,或比喷涌而出的鲜血更加令他激动,虽然高度不足以溅到他的脸上,但立马沾染了他的双手。阿拉娜的眼睛没有睁开。她四肢抽搐着,安详地流血至死,而威尔站起身来面对汉尼拔。

  他让自己的双手垂在身侧,手掌向前,手指滴着血。杀人的恶念藏在我的心头,威尔想,死亡握在我的手里,流血和复仇在我的脑中震荡。[5]所有有罪之人,所有带我走向我的命运的人,都要被斩断,公正惩处。除了汉尼拔。

  他的呼吸破碎,突然间,不再温顺而沉默,而是狂野而充溢。他觉得自己说不出话了,觉得他没法在自己喘息的嘈杂声音中发出可闻的声音。这让他害怕。这感觉就像在汉尼拔的地板上逐渐死去。仿佛他的骨头由光和空气所组成。他凝视着对面的汉尼拔,感觉到未曾说出的话语的汪洋仍旧悬于他们之下,它们离表面如此之近,甚至不需被赋予声音。

  在这一刻,没有合适的词句可以在他们之间传递。作为替代,威尔看着汉尼拔走近他,走到还在摆放着晚餐的餐桌前。汉尼拔用赤裸的手指从威尔的盘子里取下一块多汁的肉,以清楚的邀请姿态举起它。威尔朝他走了一步,握住他的手腕,呲起牙齿从他手中迅速扯过一口。

  “春天的羔羊,”威尔低声说,睁大了眼,嘴唇湿润。丰富而浓郁的味道让他想起了很久以前汉尼拔给他吃的圃鹀。一次启蒙仪式,当时是,现在也是。“我们吃的时候,应该用餐巾遮住头,以向上帝隐瞒我们的羞愧吗?”

  汉尼拔的眼神一闪,一抹骄傲的光芒,威尔想,或是惊异。“我们没人对这种行为感到羞耻,”他回答说,“除非我搞错了。”

  汉尼拔为他举起又一块多汁的烤肉,而威尔向前俯身接过,他边用舌头舔过年长男人的手指,以把汉尼拔指节上流淌的咸汁清理干净,眼睛边与汉尼拔对视。没什么羞耻的,他想,并且,看着汉尼拔的眼睛,嘴唇吮吸着它们之间的手指,他相当确定信息已经被传达了。

  “你简直是从童话里来的。”威尔咯咯笑着,闭上眼睛享受着汉尼拔一只手抚摸过他的头发和脸颊,另一只手喂他吃饭。“一个童话里的反派。一个桥下的怪物。”

  “等着吃过桥的孩子吗?”汉尼拔问道,嗓音愉悦。“那我们就成了一对怪物。”

  威尔没有回答。相反,他睁开眼睛,用手指捏起一块烤小孩,按在汉尼拔的笑容上,直到他的嘴唇张开。威尔任由手指在汉尼拔的尖牙上流连了一霎,然后才撤了回去。一对怪物,他心想,但当他看着汉尼拔的时候,这个人似乎根本不像怪物般可怕。威尔一想到这儿,想起他曾经看到他们俩的样子——浑身漆黑,头顶骇人的鹿角,手指尖利的恶魔在夜色中潜伏——他不禁脸色一变。他的罪恶感如今早已消失。汉尼拔在他看来不再是个怪物,而威尔发现,他还觉得自己也一点不像个怪物。

  “一对天使,”他回答道,“复仇的那种。”

  “堕落的那种。”汉尼拔纠正道,威尔耸了耸肩。

  “那也没错。”他说。“天使还是恶魔,我们是什么都无所谓,只要我们是一对。”

  汉尼拔的神情中有一种不属于一个刚把幼儿喂给他的家长的男人脸上的柔和。这是一种威尔只在他对着自己的时候才能见到的表情。他的胸口有种水汪汪的感觉,仿佛在他体内,没有什么能让一切保持原位的坚实东西了。他专注于口中萦绕着的草药和肉的味道,看着汉尼拔把椅子向后推动,默默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威尔没有想太多就起身了;在过去的几年里,他发现这是一种令人放松的策略。

  坐在汉尼拔的腿上,威尔伸手拿起他的酒杯喝了一口,确保嘴唇贴在汉尼拔嘴上已经湿润的地方。汉尼拔的双臂环绕在他身上,双手放在他的肩膀和屁股上。汉尼拔的拇指在他的髋骨上划了一圈又一圈,而威尔再次放下杯子,咂了咂嘴。

  “我等了多长时间才看到你这个样子。”汉尼拔呼吸着,而威尔专注于他的脸庞,那里的敬仰之情如此浅显,他的心脏几乎就要承受不住了。“超越了所有障碍,凌驾于一切法则,只有神明能这般自由,威尔,你嬗变成了神。终于得之自在。”

  ******

  他们把盘子和蜡烛推下餐桌——烟灰和烛蜡、红酒和油渍沾满了地毯——汉尼拔将威尔的后背撞在木质桌面上,力道之大足以把年轻男人肺里的空气击出。他们脱掉衣服,却没有把嘴从对方身上移开——威尔在汉尼拔肩膀皮肤露出来的一瞬间,就把嘴唇锁定在了那里,他感觉到汉尼拔的牙齿在他的下巴边缘刮擦。威尔的手指按进汉尼拔臀部光滑的皮肤里,感觉到他攥握下的肉体渐显淤青,听到汉尼拔因疼痛而低声呼出一口气。这让威尔想要伤害他更多。

  他的手上沾满了被他推开的盘子里的油脂,还有他们端上的“羔羊”的融化的甜美脂肪,威尔将自己握在手里,边滑动自己的手边将头往后仰。他能感觉到汉尼拔在他身上的目光,带着饥肠辘辘的欲望注视着他。威尔能感觉到它的回响在他体内爆发,有那么一瞬间,他确信自己会这样就到达高潮,在自己的手的第一次触碰中。

  “汉尼拔。”他哽咽着说,尽管他没法说出更多,汉尼拔却似乎明白了。他的动作缓慢但坚定,他把威尔往桌子上推得更远了些,然后爬到他身上,双腿跨坐在他的臀部上。随着汉尼拔的身体在他身上缓缓下沉,威尔不禁喘息起来。这远不是他第一次进入汉尼拔,但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汉尼拔的身体炙热、抽动着,威尔任由脑袋垂下,臀部因一阵不受控制的强烈欲望向上耸动。威尔让自己的双手放在汉尼拔的臀部上,边把汉尼拔拉到自己身边,边一下接一下地抽插着。

  这一切就这样一直进行着,直到威尔心想他们一定被困在了某个不断重复的时刻,悬停在时间中,被陷于这一刻。他的心突如其来地慌乱,与此同时他感觉到汉尼拔的身体紧紧裹住了他。汉尼拔将呻吟埋进威尔的脖颈处,随着他高潮,将牙齿陷进那里的柔软肉体中,而威尔让自己更用力地抽插,放任自己在绝望而粗暴的动作中失去他们交合的节奏。他来的时候,嘴里叫喊着汉尼拔的名字,眼睛盯着周围的昏暗灯光所照亮的汉尼拔肩膀的苍白曲线。

  汉尼拔的额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威尔能感觉到他汗湿的头发紧贴着那里的皮肤,汉尼拔的呼吸温暖着他的脖子。他可以永远停留在这一刻,他想。“我可以永远停留在这一刻。”他说。

  汉尼拔阴沉地咯咯笑着,声音沉闷却险恶地抵在威尔的颈弯处。他感觉到这声音在胸口震动。汉尼拔终于撤后,转变姿势,于是威尔叹息一声从他体内滑出。他低头看向他,露出深情的笑容。“我想你会的,”他说,“我想我们都会的。”

  “你什么意思?”威尔问道。“在我们的记忆里?”

  汉尼拔摇了摇头。“不,”他说,“我的意思就是你说的那样。我们永远悬停在时间中,被冻结在一起。”

  威尔看着他的眼神仿佛他疯了一样,但汉尼拔什么也没做,只是回以微笑,而威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汉尼拔替他说话了。“好好想想,威尔,想想我们屠龙的那个晚上,你和我一起逃离的那个晚上。尽可能生动清晰地回想它,回想你脸颊上的疼痛,回想指间热滑的血液,回想你决定把我们俩扔进海中而不是被带走的那一刻。你记忆最深的是什么?”

  威尔呵出一声轻笑,苦涩,但更悲伤,然后用手梳弄着他的卷发,眼睛盯着前方几英尺处的某个空处。他脚下的悬空。风的声响。“我记得,”他说,“和你一起站在悬崖上,俯瞰海湾。我记得你把我从海浪中拉出来。”

  汉尼拔舔了舔唇。“你记得入水吗?”

  一瞬间,世界融化开来——他们身下的桌子,靠在桌子周围的他们昔日朋友的尸体,墙壁和天花板,全都像果皮一样剥落。威尔努力回想,而他又一次坠落,双臂紧紧搂住汉尼拔,一头栽进大西洋冰冷的海水中。他能感觉到凛冽的空气冲刷过他的皮肤,穿过他的头发,吹干了他的嘴唇和眼睛,直到他紧紧地合上眼睑,发现自己又一次身处巴尔的摩,在汉尼拔·莱克特的身下赤裸着身子瘫在他们的人肉[6]飨宴的残余之中。从汉尼拔皮肤上的寒意和他的眼神中,他可以看出,他并不是一个人。

  威尔又一次大笑起来,摇了摇头。“我记得,”他咬着嘴唇,然后将它闪亮红润地松开,“坠落。”

  “当你闭上双眼,”汉尼拔说,而威尔知道这番话可以很轻易地换成第一人称,“当现实开始模糊成想象,理性模糊成为魔法和荒诞的时候。”

  “一场梦,”威尔低声喃喃,“一个共享的幻觉,在无可避免的结局到来前的那些时刻中。这些奇迹、过去两年、每一次触摸、每一次杀戮,都是我们的梦吗?”他的手指按在汉尼拔的皮肤上,一只手抓着汉尼拔的左臀,一只手摊开在他胸前。“悬停在时间里。”他呼吸着。“而这一切全都不是真的?你一定以为我和你一样疯了,才会相信这个。”

  这几乎完美地说得通,威尔思忖。就那么多方面而言,这一切都好得不像真的。当初能从坠落中存活下来,就是一个小小的奇迹了。而之后的一切都不比存活更理所当然。如此毫不费力地走到一起,对精神药物吐真剂的抵抗,逃离BSHCI,躲避FBI——这一切都感觉太美好了,在某种程度上一直都感觉太过美好。威尔感觉自己摇摇晃晃着,感觉到随着他身下餐桌的坚固性不断动摇,肚脐后的重力牵引。

  汉尼拔的双臂,环绕着他收紧,使他不至于完全跌落下去。“一场梦?”他难以置信地问道。“这是现实,威尔。这,”他的胳膊抱得更紧了,直到威尔感觉自己正挣扎着深呼吸,“是我们可能的最好世界。所有正确的牌都发给了我们,所有正确的转折,像是幸运女神亲自引领着我们。如果说发生过奇迹,那就是我们成功逃离了那个旧世界,来到了这里。”

  汉尼拔贴着他的脸庞磨蹭,威尔感觉到对方的呼吸温暖了他的侧脸。“如果我们还在坠落,”汉尼拔对着威尔的耳廓喃喃,“在另一个世界里,那就让我们继续坠落吧。”

  “坠落。”威尔重复道。“一直坠落,和你一起。”

  “是的。”汉尼拔呼吸着,他的嘴终于降临在威尔的嘴上。“是的。”

  威尔弓起背来,他的身体在汉尼拔的身下弯曲,以寻找尽可能多的肌肤接触。在另一个世界里,也许他们会一直悬浮在这一刻的梦境中,身体缓慢移动,向着他们永远无法触及的海面。也许这一切,他嘴上汉尼拔的嘴,缠绕在他手指上的汉尼拔的头发,汉尼拔嘴唇的滋味和他皮肤的滑动,也许这一切都发生在几秒的跨度里,一个大脑耍的小花招,把他们最后的几秒拉长成一生。也许,也许,但这并不重要。

  “什么都不重要了,现在。”汉尼拔贴着他的嘴低语,仿佛从他的脑海中摘出了这句话。“你的敌人死在你的脚下,没有人还能阻止我们。我们走吧,威尔。我们可以去任何地方,就现在。”他低头凝视着威尔,看着他脸旁乱糟糟的剪短卷发,看着威尔的粉色嘴唇因呼吸而分开的样子。他用一根纤长的手指沿着威尔的颧骨划过,享受着他的触碰所引出的小小颤抖。“有那么多地方我想带你去看,威尔。巴黎、威尼斯、佛罗伦萨,当然——无论是否真实,我都想和你一起经历这一切。”

  威尔在他身下扭动。“我们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他说,“在我们走之前。”

  ******

  当她再次醒来的时候,脑袋里有一种不良的疼痛感。发生了某些不正常的事,她想,不只是摔倒时头被撞了一下。她记得在弗莱德里克那张可怕的扭曲的脸开始在视野中弯曲、成条的前一刻,她所体会到的臀部的刺痛感。手向下伸去,她从皮肤上拔出飞镖。当她把注射器完全拔出时,她不禁疼得呲牙咧嘴,然后边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快速眨眼,边紧紧把它攥在拳里。

  一切都和先前很像。她在一个井底,四周是无法攀爬的坚实土墙,一张脏兮兮的双人床垫和一堆毯子被塞在一面墙边,而一个臭水桶紧贴着另一面墙。依然没有光亮,除了那抹最微弱的光在上方的环形视界线之外遥遥地亮着。寒冷的空气中仍有一股恶臭。但现在,弗雷迪看到,只有她一人了。

  一阵疼痛猛然袭过她的脑袋,而她的胃也在扭曲。她翻了个身,推着自己背靠着墙坐起来。不管他给她下了什么药,都还没有从她的体内排掉。墙壁蜿蜒着像裂开的棕色蟒蛇,而疼痛再次冲刷过她,如此剧烈,她几乎以为自己又要失去意识了。黑暗的世界模糊起来,不知怎的,灰色的形状失去了清晰的边缘。

  加尔文走了。她不得不说出这些话来理解它们,她干燥的嘴唇在无声的音节周围开裂。为了一瓶水和一片阿司匹林,她什么都愿意付出。

  她愿意付出一切,只要能醒来、然后发现这一切都是一场梦,一场扭曲的噩梦。这感觉就像一场噩梦,像某些不真实的事物。她抽痛着的头脑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最难以接受的是,她没有预料到这一切。尽管她很聪明、有着敏锐的观察力,她却忽略了一些至关重要的东西。因果,她想,对着面前的墙壁皱起眉头。泥土表面刻有抓痕。看到这情景,弗雷迪胃里一阵翻腾。

  她把膝盖抬到胸前,紧紧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缓慢深呼吸,她沉入了更深的黑暗中,在那里,她唯一的目标是保持冷静,而不是去想加尔文去了哪里,或者他变成了什么样子,同时等待着神圣指引或命定劫数从上方降临。

  ******

  他们把杰克的车停在了奇尔顿那栋极具现代感的房子的车道上,然后悄无声息地沿着黑暗小径移动到前门。在他的胸膛里,威尔的心脏稳定地跳动着。他并没有因为汉尼拔在他手腕上的轻触而开口,只是侧过头去迎上汉尼拔的目光,随后高个男人便踏出小径,消失在奇尔顿家拐角处的阴影里了。无需讨论或解释,他就明白了。在他的脑海中,有一些并不完全是记忆的话语的回响,但也许是此刻在一个类似于这个世界的平行世界中说过的话。让我做你的剑,审判天使的火焰之刃。让我成为你对应受之人挥舞的惩罚武器。

  然后,他独自继续朝前门走去,但汉尼拔存在的压力抵压在他的脑干上。刹那间,当他的手指按下门铃,他闻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味,于是他舔了舔嘴唇,以确定它并不存在。

  从房子的左侧,汉尼拔听到了里面的铃声响起。他左边的声音是最大的,那里的灯光从一扇破裂的窗户流向黑色的草坪。他蹲在窗台下等待,直到听到里面传来脚步声,然后荡身而起,越过窗台,进入熟悉的厨房。汉尼拔扫视着这个朴素的房间,听着奇尔顿的脚步声移动得更远了,向前门走去。

  他被后墙上一扇看起来很沉重的金属门吸引住了目光。他记得在它之后有一个楼梯,通向地下室和酒窖,但上次他来这里的时候并没有门。他朝它走去,感激地注意到门依然半开着。有一种难闻气味从黑暗的螺旋楼梯上飘来,一股淡淡的腐烂味道乘着下面的凉爽空气。汉尼拔把门开得更大了些,向下方的黑暗中窥视。

  在这黑暗的底部,有一些东西需要去查看。汉尼拔往下走了一步,让门伴随一声轻轻的撞击声在他身后关上,随后发现自己在楼梯顶端伸手不见五指。他把自己的手放在栏杆上,惊讶地用手指触碰到了一条布带。他把那东西从栏杆上扯下,用触觉检查了一下,然后把夜视镜戴过头顶,把开关打开。

  楼梯在一片红色中亮起。从下面某处,传来突然升级为尖叫的呻吟声。汉尼拔向下走去,朝着声音的方向。

  ******

  他一直在期待着威尔,期待着敲门声,如此努力地想象着,以至于他几乎不确定现在这一切是否真的,当他打开门以迎接威尔,后者正站在门廊的光晕里,瘦削的脸上带着惯常的阴冷神情。

  “晚上好,威尔,”他说,装出一副他并未感觉到的平静,因为就算这是他的虚构想象,弗莱德里克仍然极力想表现出掌控一切的样子。就这一次,他想,终于。他的胃像塞满了扑闪着的黑色翅膀一样翻腾着。

  但他站在一旁,面色平和,动作不急不躁,他的手臂张开以欢迎威尔。当威尔踏进屋内时,这几乎超出了他的承受极限,而当门咔嚓一声关上,门栓砰的一声滑归原位时,奇尔顿一度以为自己会因太过兴奋而昏厥过去。有那么多次他曾想象着它,看起来和感觉起来都恰如此刻。

  “我想你一直在等我吧。”威尔问道,他侧了侧头,几乎可以用腼腆来形容。他的头发整洁,衣服干净,但在左耳后有一抹血迹,一转头就能看到。弗莱德里克的脑海因那一点,因它可能的意味而翻腾,也因威尔对他露出脖颈时的漫不经心,仿佛他没有感觉到任何威胁。“希望我没有让你久等。”

  “你不是我期待的唯一访客。”弗莱德里克说,有些太迟了,也许,所以听起来并不自然。威尔肯定不是一个人来的;弗莱德里克一直如此确信来的会是他们两个。

  “只有我们两个人,弗莱德里克。”威尔说,抬起一边冷酷的眉毛。“只剩下我们俩与彼此争斗了。”

  弗莱德里克的眼睛不自觉地瞟向威尔颈后那一抹黑乎乎的干涸血渍。他站得更高了些,一只手搭在沙发背上以保持平衡。“我很乐意给你展示一下我地下室里的东西。”他说。这并不微妙,但他认为这次不用微妙就能对威尔起作用。他俩都知道这将会引向什么——只是威尔还没有意识到他们不会在一个公平赛场上竞争。

  “行啊,”威尔说,“带路吧。”

  心脏砰砰直跳,弗莱德里克带着威尔穿过房子,走进厨房,走向那扇沉重的金属门。他从门边的柜子上取下一个手电筒,在让门荡开的时候打开了它。“你先。”他示意道,而威尔狠狠看了他一眼,随后才在弗莱德里克提供给他的光束照亮中向下走去。

  弗莱德里克暗暗微笑。他的手伸向夜视镜的带子,但它们并不在应在的地方,于是他的微笑因意料之外的挫折而皱成了扭曲的面孔。他为自己的粗心大意而咒骂自己;它们一定在楼上的某个地方,或者也许他在处理最后一个捐赠者的遗体时,把它们落在了地下室里。

  一点小麻烦罢了,弗莱德里克决定,走在威尔身后,高举着手电筒。门在他们身后砰地关上,听到声响,弗莱德里克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即使不戴夜视镜,他也占着上风。他了解地下室的地形,熟知每一条坚硬边缘和每一个洞口。要在黑暗中把威尔引诱到井边然后推他进去,不会很难的。弗莱德里克已经能想象到那张皮肤会感觉起来如何了,赤裸着被放置,冰冷地躺着,等待被收割。

  “你想让我看这下面的东西?”威尔问道,声音带着讽刺。

  “嗯,”弗莱德里克承认,他的手指重重地放在手电筒的开关上,“不完全是。”

  他按下开关,房间陷入一片漆黑。

  ******

  在丧失行动能力的一瞬间,黑暗灼热骇人地逼近,像油一样充满了他的鼻子和耳朵。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速,前一刻还平静着,现在却不稳而疯狂,在他衬衫下的皮肤上也有逐渐形成的汗水的冰冷光泽。随后是风,和盐的味道,和汉尼拔的嘴对着他的耳朵说话,那些话在以慢动作冲刷过他们的喧嚣空气中失去了意义。威尔紧紧依附着他,片刻迷失在了这个他依然在从多年前那个黑暗的悬崖顶端坠落的世界里,这个所有一切只是他和汉尼拔所共享的想象一窥的世界里。不过,能持续多久呢?他们会不会永远坠落,像汉尼拔所说的那样,永远只运动到达海面距离的一半,如此他们和大海之间的空间越来越薄,他们却永远不会被沾湿?

  这难道不是真实吗,他边想道,边强迫自己呼吸,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然后再睁开,看向奇尔顿虚空一样黑暗的地下室,如果我们都经历过的话?难道那种共同的体验不是一种现实吗?他能感觉到自己在空白黑暗中放松下来,意识到自己没有移动,没有向任何方向踏出。

  弗莱德里克正在盲目地看着他,威尔知道,但下面并非只有他们。他能感觉到汉尼拔,潜伏在黑暗中的某个角落,仿佛他的存在使空气微微发光。威尔能感觉到空气中他的饥饿,那对血的熟悉贪婪欲望。让我做正义的火焰之剑,把我当作武器挥舞着去劈开邪恶之人。

  “没用的,弗莱德里克。”威尔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地下室中回荡。他想迈出一步,想向任何方向跑去,重新跑上楼梯跑向他知道肯定锁上了的门。他的心跳已经慢了下来,但仍在胸口颤动,他的本能正叫嚣着让他逃走。他强迫自己平静下来。这里有陷阱,他想,当你试图逃跑时就会发现的陷阱。

  “你以为你能杀了我们,”威尔对着黑暗叫道,“然后呢?穿我们的皮?吃我们的肉?成为我们?你甚至没法成为自己。”他的左侧有声响传来,于是威尔猛地朝它看去,但当然不可能看到。黑暗就像一重幕布。威尔不得不暂时闭上眼睛,他因盯着却看不到而头晕目眩。他等待着,但奇尔顿没有说话。

  “你指责我陷害你。”他对着黑暗叫道。太黑了,他的眼睛开始看到空气中的火花,看到幻觉,仿佛空气是一匹黑色的丝绸。“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做吗?”

  他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威尔无益地转过身去面对它。他立住脚,让自己站稳。“我那么做,”威尔说,“是因为你活该。否则我不可能那么做。但对坏人做坏事感觉很好,而你,弗莱德里克,是个坏人。”这一次,当他听到身后有什么声音时,威尔待在原地,除了侧了侧头让一只耳朵面对着声音外,并没有做更多的事。“不相信我?瞧瞧你现在的样子。一个杀手?倒更像是无底洞之王。”

  威尔深吸一口气,感觉到一阵颤栗穿过他的身体,一种像是汉尼拔的手指抚摸过他脊柱的感知。他感觉自己正在扩展,感觉自己逐渐融合、逐渐模糊,而霎那间,他周围的房间沐浴在了红光之中,而他看见得那么清楚,他看到了血迹斑斑的地板,看到加尔文·马丁的尸体倒在一张古董缝纫桌旁,看到一口井的边缘,看到奇尔顿扭曲的脸盲目地对着他口吐白沫,以及在他身后,汉尼拔,手里拿着刀,正盯着威尔的眼睛。威尔呼出一口气,灯光暗了下来,他不确定,没法确定。什么是真实的。这一切是否正在发生。他是否甚至还活着。但这种感觉在他体内展开,席卷了他,留他浑身燥热,气喘吁吁,于是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听我说,弗莱德里克。”威尔朝着面前的空地喊道,而不知怎的,他知道站在他对面的虚无中的弗莱德里克畏缩了。他不知道这句话是从哪里来的,虽然它们听起来像是他以前听到过的东西。它们冒了出来,而他成功让自己所发出的声音并非尖叫。“如果你耳朵还在,听着:审判是活的,有功效的,正义比任何两刃的剑都更快。我看到你了,弗莱德里克,直至你的骨节与骨髓,你的魂与灵。”[7]

  在他面前五英尺处传来一声尖叫。撕裂肉体的声音,随后,还有一连串的尖叫声,但依然什么也看不到。威尔的胸口起伏着。之前所经历的眩晕感又回来了,他踉跄着向后退了半步,努力让自己平稳,努力回忆着在他想象的或许真实的红色闪光中看到的那口井的确切位置。某人的手握住了他的右臂,像镣铐一样牢固。

  ******

  汉尼拔看着威尔移动,心底膨胀着一种说不出的自豪感。远超任何作曲或绘画,任何插花或菜肴,威尔是他最优秀的艺术作品,一件活生生的、不断进化的杰作。汉尼拔不愿称威尔是一件完成品;尽管在他的生命中曾有一段时间如此绝对地认为过,但那段时间已经被威尔转变的壮观景象所抹去。每一次新的迭代都使上一次黯然失色,他的蜕变已经达到了一个明显的高潮,但汉尼拔依然不会宣布他彻底完成了,不会宣布他们中任何一个人彻底完成。不管他们还剩下多少年,谁能说得清他们在未来的岁月里还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曾几何时,汉尼拔将自己视为一件成品,不容更改,静止不变。那是一种舒适的生活方式,但不是他所怀念的。透过黑暗,凝视着被漆成红色的世界,听着威尔预言末日的声音在地下室墙壁上回荡,汉尼拔感觉胸口里的心脏变得太过庞大而炽热。生物会在达到最终形态后的不久死亡,所以也许转变的能力,无论多么痛苦,将会证明他们的不朽。

  汉尼拔迫使自己的注意力回到他和威尔之间的身影上。奇尔顿穿着一件半完工的斑驳皮衣。一看到它,汉尼拔就认出那是人皮。不论是鞣制皮料,还是把它们组成衣服,奇尔顿都做得笨拙。他看起来就像个怪物,来自默片时代的,一个活生生的怪物。汉尼拔不禁对奇尔顿变成的糟糕样子暗暗嗤之以鼻。

  他保持肩膀一直对着奇尔顿,但目光短暂地闪向弗雷迪被捆起来,堵着嘴,瞪着眼睛的身影。他在井底找到了她,并迅速达成了协议。劳兹小姐虽然有种种缺点,但她一直都相当聪明;面对确定的死亡和作为连环杀手人质的不确定未来,她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他很抱歉塞住了她的嘴,但看她现在的样子,感觉她一定明白这是最安全的做法。

  一阵动静吸引了汉尼拔的目光。奇尔顿跌跌撞撞地朝威尔走来,呲牙咧嘴地咆哮着。不协调的皮肤所组成的半完工的披风像翅膀一样在他身边飞舞——不像红龙的那样鲜红而坚韧,而是像飞蛾的翅膀一样暗淡而灰白,因焦急的能量而疯狂。汉尼拔缓慢呼吸着,注意到翅膀的曲线,皮肤下的光泽。一个幻象,他知道,一个来自从威尔的想象和记忆中的生动投射,被推入他的脑海之中,在那里他们思想之间的界限早已模糊。这是一种令人屏息的体验,汉尼拔沉思着,像威尔一样看待这个世界。

  奇尔顿沐浴在夜视镜的红光之中,仿佛闪耀着血的光泽。而后汉尼拔走上前去,赤裸的刀刃对着奇尔顿毫无防备的喉咙,而那人此刻的确也闪耀着血色的光泽了。他的尖叫声刺破了空气,越过奇尔顿流血的肩膀,汉尼拔可以看到并听到威尔的喘息。鲜血的芳香充斥着他的鼻孔,他发现自己的嘴里莫名其妙地充满了唾液。

  他一次又一次地落下刀去,凌乱无章,充满宣泄,屈从于所有那些小心翼翼控制着的情绪。在黑暗中有一种自由,知道没有人会看到他在这一瞬间的失仪与不雅。迅速扬刀向上,他可以感觉到威尔的兴奋。

  最后鲜血浸透了他的双手,奇尔顿的尖叫声也已经停止。汉尼拔抬起头来,正好看到威尔向后退去,他的脚跟离井沿只有几英寸。汉尼拔任由刀子掉在地上,上前一步,毫不犹豫地握住了威尔的手腕。惊讶的微小声音,也许还有恐惧,使他的嘴唇不禁扯动,汉尼拔把他拉近,离开危险之境——或是进入它的怀抱。

  威尔紧紧地依附着他。汉尼拔知道,对他来说,这个世界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汉尼拔闭上眼睛,但这还不够。他伸手关掉了夜视镜,和威尔一起陷入完全的黑暗。

  ******

  空气似乎更加清新,光线也更加明亮了。厨房里有一股什么东西新鲜烘烤过的香气,尽管她知道那只是某种蜡烛或空气清新剂。从冰箱门上制冰机里取出的冰块叮叮当当地落入威尔手中的杯子里,声音听起来难以置信地响亮清脆,几乎就像铃铛的响动。她看着他倒上一高脚杯的水,听着喷泉一样的水流。他将那杯冰水放在他们之间的厨房岛上。他随她进行目光接触,然后,她边盯着他,边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拿杯子。

  它尝起来是如此之好——如此纯净新鲜,是她尝过的最好的东西——她知道它没有被下药。

  “谢谢你。”威尔说,而她越过花岗石板沉默地眨着眼。“谢谢你没有写阿比盖尔。在你的书里。”

  “她值得更好的。”弗雷迪喃喃道。

  “我们至少在这一点上达成一致了。”威尔说。外面传来汽车引擎启动的声音。威尔开始绕过厨房岛,像一排暗浪一样向她涌来。“该走了。”

  他在她能逃跑之前一把抓住她的两只手腕,于是她跟着他走到前门,坐进车道上那辆城市车的后座。汉尼拔从前排转身对着他们两人微笑。弗雷迪忍住了向他得意的脸上吐口水的冲动。勉强忍住吧。

  “我们离开这里吧。”威尔抱怨着,强行把安全带系在弗雷迪身上,然后向后一靠望着有色窗外。

  “都听你的,威尔。”汉尼拔愉快地同意道。汽车滑行上路,弗雷迪努力记忆着他们做出的每一次转弯。她的头脑变成了面包屑,随着他们并入高速公路,向北驶去,留下一串白色的石头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她让自己从眼角瞥了一眼威尔·格雷厄姆。他依然盯着窗外,但她知道他能看到玻璃上她的倒影,就像她能看到他下巴的简洁线条反射到他们眼前一样。他没有露出武器——没有用枪对准她,甚至没有刀。但话说回来,他不需要。他就是一件武器。他自己就是一个比任何手枪都要大的威胁。她记得很多年前,她从他原先房子附近的雪地里逃出来,记得他把她的车窗敲碎,拖着她穿过雪地往他的小屋里走时,他手上的力气。她一直确信他想要杀她,同样确信他能够做到。他在她身上的双手是那么有力,她很容易就能想象到她的脖子会在他们之间断裂的样子。

  自那之后的很多个夜晚,她都一直想象着。

  即使她能在他挖出她的眼睛并把她的脖子拧成椒盐卷饼之前,成功使他丧失能力或杀死他,弗雷迪也知道有汉尼拔·莱克特在开车,她是逃不掉的。如果她能以某种方式杀死威尔,她可以很轻易地想象到那个年长男人会开车带着他们俩撞向迎面而来的车流之中。最后一个大动作,将他们变成一个熊熊燃烧的火葬柴堆。

  “你们俩知道弗莱德里克是水牛比尔吗?”弗雷迪问道。如果他们打算杀她,无论她是否安静,他们都会杀她。如果她能设法,奇迹般地,活着脱身,现在却没能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些好的语录,她会希望自己还不如死掉。

  威尔对这个问题嗤之以鼻。“你肯定不知道。”他回答说。“你们俩在约会吗?”

  弗雷迪隔着后座瞪着他。“你没资格评论。”她哼了一声,说。“我们有一种互惠互利的关系。你怎么知道的?”

  “我的工作就是知道,弗雷迪。”威尔回答。“你花了那么多时间发表文章,说什么要派精神病才能捉到精神病,突然你又对我真的抓了一个感到惊讶?”

  “你们俩对弗莱德里克做的事,不算抓人。”她说着打了个冷颤。威尔几乎是在呲牙低吼。

  “她说得有道理,亲爱的。”汉尼拔在前排说道,弗雷迪的皮肤因这个随意的称呼、因汉尼拔声音中的戏谑轻浮而直起鸡皮疙瘩。如果我能活下来,她想,我的读者会相当喜欢这个。

  “我不在乎语义,”威尔咬牙切齿地说,“或者总的来说,你要说的任何话,弗雷迪,所以借此机会默默反省一下吧。”

  她确实这么做了。大约十二秒。“你在往北开,”她说。“要去边境吗?你们打算怎么穿过去?”

  他们没有回答她,过了几秒,她恼火地呼出一口气去,认命地盯着窗外。她的头依然很痛,四肢也有疼痛感,应该找一个并不以食人而为人熟知的医学专家检查一下。她把头靠在窗户的冰凉玻璃上,看着树木模糊掠过。在某个时候,她一定是睡着了,因为当威尔把她摇醒的时候,太阳正悬在头上,爬上了天空。车子停了下来,停在一条空旷的林间公路边上。“来吧,”他说,“该走了。”

  “我们在哪儿?”她问道,但当她没有得到回答时,她并不感到惊讶。威尔开始走进树林,没有回头看她。点火器里没有钥匙。弗雷迪从车上跳下来,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马路,以寻找有关他们方位的一些线索。

  “你听到那个人的话了。”汉尼拔优雅的声音从车的另一边悠悠滚来。他隔着引擎盖对她一笑。“该走了。”

  她不情愿地跟在威尔身后。他们一个在后,一个在前,在陌生的森林之中,弗雷迪不确定怎样才是最好的行动方案,也不知道他们打算对她做什么。有一丝焦虑在她的内心深处展开,但她强迫自己不去想它。她总是觉得提出问题会更好;不知怎的,这让她觉得一切尽在掌控。“我们要走多远?”她问。

  “不远。”威尔答道,在他们前面隐约可见。她跟着他穿过灌木丛的脚步声,和透过树林的他的身影同样不确切。

  “你不打算杀我。”她说,希望这是事实。“那样你就不会带我走了。你会把我留在井里,或者还在弗莱德里克家的时候杀掉我。”

  “也许我们还是觉得相较于你的价值你更像是个累赘。”威尔提出。“人尽皆知,我偶尔会改变主意。”

  这之后她一直保持着沉默,跟随踩踏树叶的声音深入高大的树木。她能听到汉尼拔在她背后。太阳越爬越高,直到终于,它悬在了头顶上,他们才停下来。

  “这应该够远了。”威尔说。

  “我想是的。”汉尼拔同意道。他把什么东西扔给了弗雷迪,而后者勉强从空中接下。她抬起疑惑的目光看向他。“你的手机,”汉尼拔解释道,虽然这很难算是她想要的解释,“我在地下室找到的。”

  “所以?”

  “你会需要它来求救的。”弗雷迪低头看了看屏幕,按下中间的按钮,没有反应。“电量还剩大概20%。”汉尼拔说。“我故意在关机前把它耗没电了。你会想要等着开机的。在这么偏远的地方是没有信号的。如果你往前直走大概一个小时,你就会回到马路上;是一条环湖的弯路。你可以顺着它走,直到到达有人烟的地方,或者直到有车把你接走,哪个先发生就是哪个。”他抬头看着天空,看着透过树叶的阳光。阴影在他脸上移动。“尽管你受了伤,你应该还是能在天黑前赶到加油站的。”

  “别跟着我们。”威尔说。“我们开的是什么车你想告诉谁都行;等你到警察那里的时候,你就算告诉也无所谓了。”

  他转身,开始穿过森林向他们来时的方向走回去,没说什么临别赠言。汉尼拔对她微微一笑,然后也转过身去。“等等!”她叫道,而当他们真的停下步子时,她突然喘不过气来。“为什么不杀我?”

  “我们讨论过这个问题,”威尔说,“在你睡觉的时候。”

  “总得有人去讲述故事。”汉尼拔说,他的笑容现在对准了威尔,看着他们两人之间传递着的眼神,弗雷迪的胃一阵紧缩。

  “你们接下来会怎样?”在他们再次转身之前,她追问道。“你们会去哪儿?”

  “现在,”威尔说,向树林里走得更远了些,用他们相连的手一路拖着汉尼拔,于是他的回答以一种不见其人的声音传到她那里,“我们会消失。”

  [1] Ch29标题所引用诗作同Ch23.

  [2] 布赫拉迪(Bruichladdich)位于英国苏格兰的艾雷岛(Islay)产区,是岛上现存的9家蒸馏厂之一,现为法国人头马君度集团(Remy Cointreau)旗下的一个威士忌品牌。

  [3] 逾越节晚餐的桌上会摆一杯酒,称为「以利亚之杯」,并且多预备一个空座位,称为「以利亚之座」;代表期盼以利亚来临,因为照着弥赛亚来临之前,以利亚会先来到传信息。这杯酒是不喝的,而是会泼出去的。

  [4] 引自莎士比亚《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第五幕:“契伦,狄米特律斯,你们这两个恶人啊!这儿站着被你们用污泥搅混了的清泉;她本来是一个美好的夏天,却被你们用严冬的霜雪摧残了她的生机。”(Oh villains, Chiron and Demetrius. Here stands the spring whom you have stained with mud, this goodly summer with your winter mixed.)

  扮演影版汉尼拔的安东尼老爷子还出演过这部剧作改编的电影,Titus (1999).

  [5] 引自莎士比亚《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第三幕:“杀人的恶念藏在我的心头,死亡握在我的手里,流血和复仇在我的脑中震荡。”(Vengeance is in my heart, death in my hand, Blood and revenge are hammering in my head.)

  [6] Thyestean,吃人肉的(希腊神话,梯厄斯忒斯 Thyestes为阿特柔斯Atreus之弟,曾诱奸其嫂并逐兄篡位,后来阿特柔斯复位,将梯厄斯忒斯诸子杀死,设宴令梯厄斯忒斯吃他儿子的肉,故有此意)

  [7] 化用自《希伯来书》4:12:“神的道是活泼的,是有功效的,比一切两刃的剑更快,甚至魂与灵,骨节与骨髓,都能刺入剖开,连心中的思念和主意,都能辨明。”(For the word of God is living and active. Sharper than any double-edged sword, it penetrates even to dividing soul and spirit, joints and marrow; it judges the thoughts and attitudes of the heart.)

  Notes:

  译后记:完结撒花!感谢所有看到最后的人,谢谢你们的支持!Fannibal Family Fore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