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犹若浮息 As soft, as wide as air>第二十七章 如果你不能去死你得/ 做梦

  Notes:

  作者注:抱歉如果有任何拼写错误的话。

  他睁开眼,却看到了汉尼拔的旧办公室——他记忆宫殿中第一个被建造出的房间,现在是他脑海的客厅。夕阳在半拉上的窗帘后落下,火焰在炉栅中跳跃。温暖的空气中飘荡着干木燃烧的芳香。汉尼拔会知道木料的名字,会为火焰吞噬它时所产生的声响、气味和光芒而有意地选择它。

  “月桂。”汉尼拔的声音隆隆响起,威尔转过身去、抬起头,看向那声音的来源——汉尼拔正倚在上方的金属栏杆上面带微笑。“我选择它,是因为它在被火焰吞噬时会发出耀眼光芒。”

  “我也曾发出多么耀眼的光芒啊。”威尔叹息道,向后靠在了汉尼拔厚重的办公桌上,这样他就可以抬头注视,而不至于太过劳累自己的脖子。“我一定耀眼过,他们才会冒险再次信任我,只是为了得到我的帮助。”

  “是我吞噬了你,才使得你如此闪耀吗?”汉尼拔问道,转身面对书架,纤长的手指摩挲过他期刊的书脊。威尔皱起眉头。

  “从那儿下来。”

  汉尼拔不慌不忙走下梯子,慵懒的肌肉在记忆中的精致布料、上好丝绸下看不见地动作着。威尔脑海中闪过他的手紧攥汉尼拔垂荡的深宝石绿领带的画面——也许,是一段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自己的记忆。站在这里,在这个实际并不存在的地方,他的世界和邻接世界之间的墙壁感觉更薄弱了。汉尼拔和他自己之间的墙壁同样也被削弱了,他们才可以相隔如此之远与彼此对话。他一点也不怀疑这一切远非他的想象。疯狂,也许,但也是一种现实,而且如奇迹般无可否认、无法解释。

  “这是我的记忆,”他问道,视线没有从他身前的男人上离开,“还是你的?”

  “一个共享的房间,”汉尼拔耸了耸肩,猜想道,“一处墙壁最薄弱的地方,在这里你我融合得最彻底。”

  “总有一天,”威尔说,他声音中突然的音色变化引得汉尼拔微微侧头,“我将站在你脑海的每一个房间中,而你也将对我做同样的事。”

  “那时我们将变得无法分辨。”汉尼拔说,在最细微的停顿之后。

  “如若你我灵魂交换,”威尔喃喃,一句他的大脑从以太中摘取出来的诗,从一段也许根本不是他的记忆中。大概不是他的,“请讲,我还怎么会爱你?”[2]

  “玫瑰花瓣如何能够爱上芸香,”[3]汉尼拔继续道,走近几步,走进炉火的光冕中,但依然没有近到得以触碰。威尔小心翼翼地注视着他。“我们的两个灵魂也许会睡去,醒来成为一个,威尔。”汉尼拔说道,带着浓重口音的词语萦绕在他们之间的空气中——尽管这里没有空气,没有声音,只有威尔,独自在杰克的客卧中,与世隔绝——“抑或梦到我们醒来,并发现的确如此。”

  威尔轻声大笑,微微低头,从浓密的睫毛下审视着汉尼拔。“米利亚姆曾经告诉我她感觉胳膊很痒,即使在你已经拿走了它之后。她说假肢让她有东西可挠。”汉尼拔又一次侧过头去,眼睛里闪烁着愉悦。看着他的愉悦使威尔的嘴唇不由得弯起。“我已经习惯了你触碰我,接近我,仿佛你是我自身的一个延伸。”

  “我的缺失引起了哪里的瘙痒?”汉尼拔猜道,而威尔又一次大笑起来。“那么我们应该加速完成这个计划了。”又走近了一步,但在这个并非真实的地方,总是太过遥远——但什么又是真实的?如果他们经历了这一切——如果他们,竟然,一同经历了这一切——那么它一定存在,即使没有客观实体。“为我指明正确的方向吧,威尔。”

  他哼了一声,感觉到唇上空气的振动,尽管在另一个世界里他知道他的嘴唇并没有运动,没有声响,没有动作。有那么一瞬间,他在两个世界里截然不同地存在着,在两个世界里都完全清醒,同时完全沉浸在各个独立的现实中。他的发丝突然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吹动,一阵狂风倏然吹在他脸旁——一阵强而有力的风,在客房卧室或是温暖的办公室的静谧之中。随后一切又一次静止,而威尔的心脏重重地跳动了一下。

  “一个武器,”他低语道,“我向敌人放出自己的战犬。”

  “那么,是屠杀的号令了。”[4]汉尼拔答道,嗓音愉悦。

  威尔在脑海中魔术般变幻出这幅图象——在他们两人的脑海——感觉到它就像一个屏幕上的照片一样被投射在他们两人共享的记忆之中。在羽毛装饰的头盔下,面露严肃神情的小男孩。赤脚下的绿色草坪。白色大门上漆黑无光的门牌号。背景中微微模糊的街名。

  “西卡莫(Sycamore)。”在一段停顿之后,汉尼拔猜道。

  “肯定以S开头。”威尔附和。

  “我会找到的。”汉尼拔表示道,而事情不妨就这么办吧。

  威尔阖上了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能感觉到靠近身体一侧的火的热量,闻到燃烧木头的味道,以及在那浓烈气味下的汉尼拔的气息。如果他们再也没法回到对方身边,如果他们之中有人被捕,如果他们之中有人被杀,这个世界会足够吗?

  “你在哪儿?”威尔低语道,眼睛依然闭着。

  “你最好不知道,”汉尼拔的声音回答道,现在更近了,而威尔保持双眼紧闭,仿佛一睁开就会打碎这个梦一样,“但我很安全,我离你很近。”

  “如果我需要你……”

  “我会在的。”

  他在他私密的黑暗中呼吸,被困于容纳他们的无穷世界之间。他能感知到汉尼拔——闻到他,感觉到他的热量,他的兴趣和目光的振动——这个版本的现实必须和那个、当他睁开双眼时他知道将要迎接他的现实同样有效。

  “要是行不通呢?”

  “行得通的。”

  “但你怎么知道?”

  汉尼拔哼了一声。“问题真多。”他责备道。“这一切将如何结束?我怎么知道?我们会怎么搞定、之后我们去哪儿?”

  “是你警告过我,”威尔说,“说我们正逐渐走向一个光明而可怖的结局。”

  “但这不是结局。”汉尼拔说。“光明而可怖,或许吧,但我们的故事不会在这里结束。还不到时候。”

  “你可说不准。”威尔强调道,尽管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强调。他想要自己被保证,并不是真的想要说服汉尼拔同意他。他想要相信他们是势不可挡的,万夫莫敌的,比他们与之对付的凡人要强得多。他想要相信他们来这儿不是为了战斗,而是来进行审判的,就像天使那样无所顾忌。

  “我对你的爱意有多少把握,就对我们的存活有多少把握,”汉尼拔告诉他,“和存活同样不可能的,是白天得以爱上日暮和它的露珠。”[5]

  温热手指轻轻拂过他的下颌,惊得他睁开了眼。威尔发觉自己孤身一人,在一个黑暗、上锁的客房里,汉尼拔的声音依然在他脑海中暗暗回响。

  “尽管夜晚也许爱着白日。”[6]

  ******

  那个年轻人的嗓音吸引了弗莱德里克的注意,而他的脸保持住了它。他的绿色眼睛从震颤的沉重眼睑下窥视,男孩有着橄榄色的皮肤,甜美的婴儿肥依然挂在他的两颊和嘴巴上。

  然而,当他抬起声音直冲着对他讥笑的两个男人大吼时,他的嗓音却没有任何甜美。

  “他妈的滚出这个小区。”年轻人朝那两个人喊道。“每次你俩出现,都会有人车窗被打碎,或者自行车丢了。人们突然就找不到钱包和手机了。警察不肯插手,所以我告诉你们——离这个街区他妈远点。”

  他的话,和他那张清秀面庞上泛起的激情红晕,足以让弗莱德里克停下脚步——当他停下时,他的车钥匙还在钥匙环上晃动着,怀里抱满了干洗衣物,只为了偷听这场戏剧性的对话。

  “你指控我们?”其中一人说道,而另一人朝愤怒的年轻人脚前的地面上吐了一口唾沫。“既然指控我们,那为什么警察不在这儿?”

  “我不想惹麻烦。”那个年轻人说,他的嗓音平稳。脸颊上怒意的淡淡红晕是他情绪的唯一迹象。他转移重心,脚掌着地,轻盈地平衡着。准备快速动作。“你们也不会想要那种如果不走开就会惹上的麻烦的。这不值得浪费你们的时间。”他眯起眼。“或者牙齿。”

  弗莱德里克在接下来的寂静中屏住呼吸,不知道他是否应该在这一刻拨通警察——或者医护人员的电话。随后其中一个人大笑起来——那个之前吐口水的人——而另一人开口了。“没必要在这种垃圾堆附近转悠。”他说,示意他的朋友,然后两人一起转身沿着街道继续前进,留下年轻人突然垮掉,而弗莱德里克惊异地注视着。

  如此的勇气!如此的魄力!那些人本可以把他揍得满地找牙,但这个年轻人从未退缩。不,他似乎一点也不害怕那场弗莱德里克确信他的话会招来的殴打。多么无畏的勇敢,冒着生命危险,保卫着那些构成“小区”的嶙峋的复式楼和破败的三层公寓。附近学院的学生公寓。弗莱德里克思忖着,他认定这个英勇的年轻人一定既是学生也是这里的居民。

  在很晚的时候他又回来了,在太阳落山之后,开着一辆并没有登记在他名下的车,穿着他平日里绝对不会穿的衣服。他把面包车停在早些时候看到年轻人进入的底层公寓对面的路灯下,迅速从后面卸下沙发,以防有人看到。他的上肢力量已经恢复了许多,不过像这种费力的工作还是得小心进行。事实上,有些时候弗莱德里克相信,自己所成为的事物远比命运和连环杀手三连奏将他一块块拆解之前的样子要更加无限强大。他从他们给他留下的那副残肢碎块的样子中重新建立起的事物,要更好、更大胆、更勇敢,强大到之前那个嘤嘤哭的花花公子都装不出来。

  沙发卸下了,弗莱德里克停下擦了擦额头,手巾紧攥在那双带着皮手套的手里,皮革冰凉的触感摩擦着他炙热的皮肤。他从外套口袋里拿出吊腕带,以熟练动作将右臂塞进里面。他让右侧肩膀垂下,把他那根纯银顶端的手杖搁在面包车的内壁上,准备着在时机到来时快速拾回。然后他走到沙发的远端,开始敷衍地推它,每次在他假装尝试着将它弄上坡道、以推回面包车里,它却丝毫不动时,他便会咒骂。

  花了比原应更久的时间加尔文才走过并注意到他;正当年轻人的声音要打断他的咒骂时,弗莱德里克已经被汗浸透了,并且一定看起来比他甚至打算的更有说服力。“需要帮忙吗?”加尔文问道。弗莱德里克几乎啜泣着松了一口气。

  “哦,谢谢你。”他说。“我自己本来能行的,要不是因为……”他抬了抬右肩,示意着吊腕带,强行扯出一个笑容。“话说,你看起来挺壮嘛。”

  “壮到足够抬个沙发,我希望。”年轻人说,而弗莱德里克让出路去,让他把沙发推上坡道,一半在车里一半在车外。

  “你能不能走到另一头去,”弗莱德里克建议道,“在你拉的时候我可以用我这只好胳膊推一把。”

  没有片刻犹豫,加尔文就跳进了面包车,如此好心、信任他人,搞得弗莱德里克都想哭了。“预备!”他喊道,从面包车后部,而弗莱德里克用力抬起沙发,与此同时将手臂从吊腕带中滑出,他右手的手指握上了手杖冰冷的木头末端。

  ******

  停在街对面的那辆香槟金色四门车,远不及一辆黑色宾利或白色面包车更引人注目——事实上,住宅里没有人丝毫注意到这辆车。没有理由——而且在这栋保养得很好的两层楼房里和周围发生了许多更有趣、更重要的事情,所以很难指望这三位住户会注意到邻居家门口停着的一辆新车这样平凡而又无谓的事情。它在上午十点多到了这儿,一直待到下午,而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女人、男人或孩子——都没有多看它一眼,也没有想到会有什么或有谁坐在有色的后座车窗后面。

  玛格的注意力全在备课上。她的小天才——虽然年幼——却表现出她希望能培养和引导他的对于历史的天赋。男孩的衣柜是他母亲努力的证明;戏服摆满了右手边,每一件都代表了他们迄今为止学习过的文明。小小盔甲套装——来自雅典、英格兰和日本。一件拉链连体衣,裹着蜿蜒的、沾染茶渍的绷带。一套用硬纸板做的王冠和权杖,画着孩子不均匀的笔触(和玛格的仔细润色)。她学着如何缝纫、镶边和计划,学习有关庙塔[7]、法老、战争和神灵。她了解到了当摩根的小手指紧紧握住他圆圆胖胖的铅笔,在纸上用比她的笑容更宽的线条练习字母时,胸中那份沉重的爱的悸动。

  她独自坐在楼上的办公室里,坐在可以俯瞰街道的窗边,那辆不起眼的汽车依旧没引起任何警觉。今天是星期四,星期四他们会出门。有时是去海滩,或艺术馆,或参观工厂,或博物馆或儿童剧。今天要去的则是动物园,看那些摩根自从和凯特林开始研究后、就对它们产生了浓厚兴趣的爬行动物。

  在相邻的房间里,摩根盯着窗外,而凯特林正为他准备着保暖的外套,一丝不苟地将它们整齐摆放在床上。摩根看到了汽车,但并没有留意它,只是像对待松鼠或鸟儿一样标记它的存在。凯特林叫他过去穿衣服,于是他没有丝毫抱怨地从窗边移开。

  “那里会有蛇吗?”摩根问。

  “你之前问过我了。”他的警卫兼导师答道。

  “我忘了。”

  “会有蛇,”男人说,把男孩的毛衣套在头上,从他的小臂上捋下袖子,“还有蜥蜴和一只吉拉毒蜥。”

  “我可以摸摸它们吗?”摩根接着问道。

  凯特林叹了口气。“也许吧。”他说。“大概不行。”

  摩根撅着嘴,但还是让自己一声不吭穿好衣服。等到他终于被裹在毛衣、夹克和围巾里时——对于一个如此小小的人来说,春天的空气依旧冷峭——凯特林把他领到门厅,他的母亲正在那里等着他,微笑着准备好要把他揽在她那散发着牡丹香气的臂弯中。

  “我聪明的孩子,”她柔声低语,摩根用手指绕着她的卷发。“你准备好去动物园看怪兽了吗?”

  “它们不是真的怪兽。”摩根一本正经对她说道。“它们是蜥蜴。世上没有什么怪兽。”

  “有的。”玛格告诉他,用拇指轻抚他柔软的脸颊,以抚平因她的话而皱起的眉头。“有些逃离了他们的动物园。不过我们有妈咪保护我们,不是吗?”

  摩根点点头,脸上挂着一副惯常的忧郁却诚挚的思索神情。玛格从未见过如此严肃的孩子。颇为讽刺的是,是他为她带来了那些她从不知道自己所能体会到、如此多的光明与快乐。而有那么几次,这种情感庞大得几乎把她压垮。

  凯特林恭敬地站在一旁看着母子俩。等到时机恰好、做这些不会有失礼节,他向他的雇主点点头,示意他要去备车了。玛格先对摩根的衣服无谓却慈爱地大惊小怪了一番之后,他才转身留他们跟上。她本可以自己打扮他的,凯特林想,如果她想的话。她更喜欢在他已经穿好衣服后,不必要地整理他的衣服,更喜欢在凯特林监督过他的穿衣打扮后,所转变成的那个小王子嘘寒问暖。他不是在抱怨;这是份好工作。薪水不错。相较于特勤局的工作没那么多压力,想来那也算不了什么。他思忖,这么多年来,他应该对他所保护的家庭有更强烈的感情。他没有自己的家人,也没几个朋友。

  寒风瑟瑟,随着他向停在车道上的城市车[8]走去,他的呼吸悬在春日的空气之中。平时,玛格更喜欢把车留在车库里,但在今早一次计划外的去杂货店买牛奶的旅途后,车就被停在车道上了。车窗是摇上的,并且凯特林按下钥匙扣上的按钮时,他听到车锁“咔嚓”一声滑回,然而显然有人进过车里。一个单独的栗色信封正搁在黑色的真皮驾驶座上。

  凯特林拿起那件物品,手持着它的同时盯着街道。他的食指扫过背面,感受着纸张的厚度,粗糙而有颗粒感,是精心制作的,比那种从药店的文具区买来的更稀罕。在凯特林看来,不论什么信息在等待着他,都没必要被放进这么好的信封里。他的双眼扫视着空荡荡的街道,凯特林第一次注意到对面那辆香槟色的汽车,于是他停了下来。

  如果有人要攻击摩根,凯特林会在他们靠近男孩之前就搞定他们。他的训练是顶尖的;每次他们一起出去,他都一直警惕着潜在的威胁。而这个信封感觉像是一个威胁。他把纸轻轻地拍在臀部,眼神紧锁那辆明显空无一人的汽车,然后把信封塞进了后口袋,正好摩根和他母亲出现在前门。

  “夫人。”凯特林点头说道,他打开后座车门,礼貌地走到一旁,让玛格和孩子进去。无论母亲还是孩子,在滑入座位时都没有看他,而凯特林像个士兵一样立正站好,却比平时多了一秒,他的眼睛仍然盯着街对面的有色车窗。

  ******

  “这有什么用?”威尔问道,轻跃几步跟上杰克沿着走廊前往参议员办公室的大步、坚定的步伐。“我做的工作和死人有关,杰克,还有犯罪现场和证据。”

  “你做的工作是读懂他人。”杰克说。

  “你认为她在隐瞒什么吗?”

  杰克停了下来,突然转身,搞得威尔差点和他撞在一起。他皱起眉头,而作为回应,杰克向下瞪着他。“我想你见到她之后,会比现在知道得更多,”他说,“那会派上用场的。而且谁知道呢。也许你能帮她找到加尔文。”

  “是啊,没错。”威尔嘟囔着,匆忙追赶着杰克,再次动身。

  他们是在一顿并不早的炒蛋早餐和闷不做声之时接到有关加尔文·马丁的电话的。他其实并没有失踪多久——不到18个小时前邻居们还刚刚见过他——但他错过了早上和针灸师的预约,还有一个朋友在约好的时间到达了他的公寓,发现门没锁,灯也没关,而加尔文不见踪影。调查该区域的那些当地警探,在加尔文·马丁公寓对面软土上留下的轮胎轨迹中,发现了一个长长的褐色虫茧。

  加尔文的失踪由于他的家庭而引起了额外的关注;特别是,他的母亲,露丝·马丁参议员。马丁参议员,此刻正在她那整洁的木质写字桌前踱步,用一声干脆利落的命令欢迎他们进入她的办公室,作为对杰克唐突敲门的回应。她朝他们点点头。“谢谢你们过来。”她说,带着一丝南方鼻音。

  “参议员,”杰克点头,“义不容辞。我想向你保证,找到加尔文是我们的当务之急。我们派了最优秀的人在这案子上。”

  “像你这样的人。”马丁参议员说,看向威尔。“你做过的那些事简直不可原谅。不可饶恕。如果我说了算——”

  “加尔文真是万幸,”威尔说,“这不是你说了算的。”

  他听到杰克被呛到的愤怒声音,参议员给他的眼神冷得足以冻住火。他有那么一秒觉得她可能会真的扇他一巴掌,或者开始吼叫。但她在他移开视线前就中断了眼神交流,低下头去。“我需要你的帮助,”她承认道,声音更温和了,虽然没有额外的暖意。“我该怎么救我儿子?”

  突然传来一阵重重的敲门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任何人来得及开口之前就走了进来,加入了房间中的他们。威尔忍不住脸上绽开的微笑,尽管杰克正向他投来不赞同的怒视。“你好,弗莱德里克。”

  “格雷厄姆先生。”在长久的停顿之后,弗莱德里克说道。他的声音比威尔上次见到他时容易理解多了。脸色也大有改善。“我听说你回国了,不过我还是得承认我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恕我直言,”杰克说,绷紧声音努力表现着热诚,“你来这儿做什么,奇尔顿医生?”

  威尔在他们之间看着,他注意到了弗莱德里克双脚的挪动,杰克脊柱的僵硬线条。他能感觉到他们之间的敌意,愤怒、怨恨和羞辱如同山间雾气从杰克身上滚落;紧张的挫败感像一股熟悉恶臭一样萦绕在弗莱德里克身上。还有其他一些东西,在那腐烂之下,一些冰冷犀利的东西,使威尔不禁站得更直了些。他眯起眼睛,重新审视着弗莱德里克。

  “我是来向马丁参议员提供帮助的。”弗莱德里克说,用那种熟悉的高亢嗓音,格外激怒了威尔。重构过的医生转向马丁参议员。向她致意。“参议员,听到加尔文被绑架的消息,我深感遗憾。我是来提供我的建议的。我有一些……经验,比方说?在对付反社会者这方面,我是说。”他的目光在威尔身上一闪而过。

  “你成功抓住过多少人?”威尔问道。他朝弗莱德里克走了一步,看到对方恐惧地屈从撤后,他相当心满意足。但在温顺和恐惧之下,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威尔觉得自己仿佛正在一个支点上保持平衡,等待着顿悟。“参议员,我们没时间听这个。如果你想救加尔文,你就得听我的。媒体正在赶来的路上;我们的目标很有可能会看到。这种人往往想要听到有关自己的消息。”

  “像你这种人?”弗莱德里克打断道。威尔毫无反应继续说道。

  “水牛比尔努力拉大自己和受害者的距离。”威尔说。“他想把他们看成是他转变的碎片——他试图不把他们看作是人,看作平等生命,但事实是他没法不这样做。他知道自己有多卑鄙,知道自己并不高于任何一个被他夺去生命的人。你得提醒他,迫使他走出他为自己所忍受的幻象。让他记住加尔文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东西。”

  “不。”弗莱德里克说,声音微弱。威尔看向他,被烧过的男人摇摇头,仿佛为了使它清醒。“不。”他又说,这次更响亮了。“尊敬的参议员,不论威尔·格雷厄姆还是杰克·克劳福德都不能相信。克劳福德已经无数次证明自己不负责任的危险。”奇尔顿的唠叨引来了杰克如此愤怒的注视,威尔能感觉到他那几乎不受控制的愤怒像热水流过他身上。他闭眼抵挡了一秒,迫使自己缓慢呼吸,直到他能够重新掌控自己,确定他的感觉是属于自己的。奇尔顿继续说道,“而格雷厄姆——啧,他师从大家。和他说话简直就是一份刻骨邀请,让他钻进你的脑袋,重整你的思想。”

  “也许我的头脑没有你的那么易塑。”马丁参议员反驳道。威尔能感觉到在她身周的迫切受挫决心。幸运的是,现在大部分的受挫感似乎是针对奇尔顿的,而不是针对自己。多么奇怪,威尔想,人的直觉会领着他们相信一个已认罪的杀手,而不是一位声誉良好的医生。不过话说回来,奇尔顿总是令人颇为厌恶。

  “你得到我的建议了。”威尔耸耸肩平静地说,边说话边小心翼翼地与参议员进行眼神交流。他保持自己的目光和他的语气同样平静。“利用你的电视出镜来人性化她——放些照片,用她的名字,逼迫他走出他为自己建造的幻觉,回到现实中来,而在那儿她是一个和他一样的人。这大概没法鼓励他放了她,但可以为我们争取更多的时间去找他。”[9]

  “哦,我相信你马上就能发现了。”奇尔顿兀地说道,瞪大了眼。他的声音讽刺,刻薄,但威尔在词句之中还听到了一丝恐惧。他不禁感到惊讶。有什么东西蛰伏在他的脑海深处,正如一只蹲在阴影中的野兽,等待着跃进致命光源之中。“杰克·克劳福德和他那条精神变态的猎犬,通过通灵共鸣的方式嗅出连环杀手。很难算是最科学的方法。”

  威尔耸耸肩。“有用就行。”

  “我们会找到他的,参议员。”杰克开口,深沉的嗓音带着真诚和保证轰鸣着。“我们很接近了。”

  参议员露丝·马丁回过头来对他皱眉。她今年五十一岁,在过去二十年里一直是个单亲母亲,并与此同时在政府里爬上了很高的位置。威尔猜想先前几乎没有障碍是她没能设法克服的,这个女人散发着不屈不挠的气场。

  一阵礼貌的敲门声打破了沉默,随后,一个实习生的头和肩膀出现在门框里。“新闻组来了,参议员。”年轻人告诉他们。“要不要我带他们进来?”

  “是的,谢谢,贾维尔。”马丁参议员向后点点头。“先生们,感谢你们拨冗。我现在得请你们离开了。奇尔顿医生,谢谢你主动提供帮助。克劳福德探员,”她降下嗓音,眼神阴沉,“做好你的工作,找到我儿子。”

  “遵命,参议员。”杰克厉声道,在威尔看来,他僵直的背部让人想起玩具士兵。威尔朝参议员点了点头,然后跟着杰克离开了房间。

  “你到底在干什么。”他们一进电梯,杰克就咆哮着,谴责奇尔顿。“别管闲事,让我们干我们的活。你肯定还有什么诽谤的续本要写吧。”

  “只不过那不是诽谤,不是吗?”奇尔顿虚伪的嗓音让威尔觉得自己的嘴里仿佛塞满了活虫子。他记起那个声音透过药物的迷雾飘向他,记起奇尔顿坐在证人席上宣称他是个反社会。“我所说的关于你们的一切都是真的,”奇尔顿说道,狠狠盯着杰克,“否则你为什么不把我告上法庭?你我都知道,你没有起诉我。其他人也都知道,杰克。”

  “你不值得我花时间。”杰克怒目而视。“我们之中的有些人还有工作要做,奇尔顿医生。所以我只说一次:别挡我的路。”

  电梯弹到了底层的一半处,奇尔顿的眉毛倏地扬起。威尔可以看到他太阳穴旁一处被擦掉妆容的地方有疤痕组织的反光。“这是威胁吗,克劳福德探员?”

  “这是命令。”

  门滑开了,杰克推搡着越过弗莱德里克,朝前门走去,没有回头去看威尔是否跟来。他等了一会儿,久到足够让弗莱德里克看向他的方向,足够与那双缺陷的蓝眼睛对视。他的表情阴云密布。

  “暂时再见吧,弗莱德里克。”威尔说。“我很快就会见到你的。”

  当他向停车场走去的时候,他能感觉到弗莱德里克的双眼注视着他——或是他那只还能用的眼睛在注视着他,但是,和杰克一样,他没有回头看。

  [1] Ch27标题所引用诗作全文如下:

  “如果你不能吃饭你得

  抽烟 我们不是没有

  什么可抽的:得了小子

  我们去睡大觉

  如果你不能抽烟你得

  唱歌 我们不是没有

  什么可唱的;得了小子

  我们去睡大觉

  如果你不能唱歌你得

  去死 我们不是没有

  什么值得去死的;得了小子

  我们去睡大觉

  如果你不能去死你得

  做梦 我们不是没有

  什么可梦见的(得了小子

  我们去睡大觉)

  If you can't eat you got to

  smoke and we aint got

  nothing to smoke: come on kid

  let's go to sleep

  if you can't smoke you got to

  Sing and we aint got

  nothing to sing; come on kid

  let's go to sleep

  if you can't sing you got to

  die and we aint got

  Nothing to die, come on kid

  let's go to sleep

  if you can't die you got to

  dream and we aint got

  nothing to dream(come on kid

  Let's go to sleep)”

  [4] 化用自莎士比亚《裘力斯·凯撒》,朱生豪译:“凯撒的冤魂借着从地狱的烈火中出来的阿提的协助,将要用一个君王的口气,向罗马的全境发出屠杀的号令,让战争的猛犬四出蹂躏,为了这一个万恶的罪行,大地上将要弥漫着呻吟求葬的臭皮囊。”

  (And Caesar's spirit, ranging for revenge,

  With Ate by his side come hot from hell,

  Shall in these confines with a monarch's voice

  Cry 'Havoc,' and let slip the dogs of war;

  That this foul deed shall smell above the earth

  With carrion men, groaning for burial.)

  [2][3][5][6] 引自阿尔加侬·查尔斯·斯温伯恩(Algernon Charles Swinburne)的诗歌O lips that mine have grown into. 原诗已经放到过十八章的尾注里了,这里放一下带译文的……希望回顾全诗能帮助大家理解这段对话,因为这几句字面意义上的逻辑属实没有那么连贯……(当时以为自己在文中翻了前半首诗就算应付过去了……结果后半首诗又出现在这儿了orz还是没能逃掉渣翻全诗的宿命。

  “O lips that mine have grown into

  哦我正亲吻的那唇瓣

  Like April's kissing May,

  如同春色亲吻夏日

  O fervent eyelids letting through

  哦透过炽热的眼睑

  Those eyes the greenest of things blue,

  那双眼是灰色事物中最为湛蓝

  The bluest of things grey,

  湛蓝事物中最为青碧

  If you were I and I were you,

  如若你我灵魂交换

  How could I love you, say?

  请讲,我还怎么会爱你?

  How could the roseleaf love the rue,

  玫瑰花瓣如何能够爱上芸香

  The day love nightfall and her dew,

  白天如何爱上日暮和她的露珠

  Though night may love the day?

  尽管夜晚也许爱着白日?”

  [7] 古代美索不达米亚的阶梯式金字塔形建筑。

  [8] 林肯汽车下的一款奢侈车型。

  [9] 这里原作太太又将加尔文·马丁的性别写成了“她”,与前文男性青年的设定相冲突;却与《沉默的羔羊》电影中马丁议员被绑架的孩子性别相同(凯瑟琳·马丁)。应该为笔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