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犹若浮息 As soft, as wide as air>第十一章 黑妖蛾

  Notes:

  作者注:有很多事要说在前头!第一,警告!本章末有非自愿药物使用,并且威尔从头到尾都是个混蛋。第二,我计划的剧情基本上分为三幕,这是第一幕。奇尔顿和弗雷迪会扮演更加重要的角色;他们还没怎么出现,一时半会儿也出现不了,但他们不会被遗忘的。最后,这又是有些粗糙的一章。大部分是我昨天从城外呆了大半个周后写出来的。下周的大部分时间我也会在城外,在一个没怎么有电的偏远地区,但是我会带上一些真正的古董纸笔,因为写作这个实在是太过有趣了。谢谢阅读!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more notes.)

  随着这沓照片落入金属托盘的底部,它们发出了一声轻柔的扑通声,而当托盘滑到他那一边的玻璃壁障旁,则发出了一系列短促的撞击和刮擦声。威尔睁开了眼,却没有起身离开书桌。那些书籍、纸张、毡尖笔,曾在他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填满了房间,如今感觉像是上辈子的事情,现在已然明显地消失不见。当然,汉尼拔那时还未完全争取回他的特权。任何理智的社会都会要不然杀了他、要不然就给他那些书,但威尔知道汉尼拔冒着生命危险以帮助逮捕多拉海德的动机,与阿拉娜和BSHCI所提供给他的那些微不足道的特权毫无关系。如今他在这里,在玻璃的另一侧,威尔知道汉尼拔从来不需要那些东西。他也从来不需要待在这里,威尔想到。没有监狱是密不透风的。如果他想要的话,他本可以逃出来的——正如现在,当他想要进来时他便进来一样。

  如果那是真的,那就意味着有逃跑的可能。

  “威尔。”杰克终于说道,当威尔既不接近托盘,也不看向他和阿拉娜的方向时。威尔缓缓地转向他,仿佛转向的是鸟儿的歌唱、狗的吠叫,某种平静的、只能引起闲适的好奇心而非迫切的注意力的声音。仿佛他们的存在并未影响到他,反而可能取悦了他。这是一种杰克曾见过的表情,从那块玻璃隔板的另一侧,却从未从威尔脸上见到过。他平息了那股从脊椎底部而起的颤栗,在它得以穿过他的背部之前。“我们得谈谈。”

  “那就谈吧。”威尔说道,语气礼貌却冷漠,他的双手相扣在空无一物的书桌上。

  “我们给你带了些照片。”阿拉娜说道,太快了,杰克对她面露不悦,而威尔抬起一边眉毛,仍然没有走向那小金属托盘中他们为他送来的东西。值得肯定的是,她这次没有脸红。她学东西总是很快。“贝德莉亚·杜穆里埃的尸体于三小时前被发现在停车场中。”

  “我敢肯定不是她的全部尸体。”威尔陈述道,语气愉悦但他说的是事实。阿拉娜的皮肤因这声音,和他给予她的眼神而浑身起鸡皮疙瘩。

  “确实,”杰克回答他,“被发现的不是她的全部。你愿意告诉我们,你觉得我们会发现她的哪一部分吗?”

  “哦,我可说不准。”威尔说着,将椅子向后推开。他站起身来,随着他这样做,他的一只手掌心向下放在桌子上。“大概不会是她的左腿,如果要我猜的话。”他朝玻璃和照片走去,在他将它们拿出金属盒之前停顿了一下。“也不会是她的眼睛。”

  当他看到最前面的几张照片时,他的表情毫无变化。他冷静地翻阅过这沓照片的顶部。当他看到最后一张照片时,阿拉娜以为他脸上也许是露出了一丝微笑,但她希望那只是她的想象。他把照片放回托盘,再次抬起头来看着她和杰克。“谢谢。”他说。

  有那么一会儿,杰克看上去像是要吞下自己的舌头。终于,他成功让它再次正常运作了。“威尔,你得告诉我们在哪儿能找到他。”

  “你给我带来这些照片是为了让我猜测他的想法吗,杰克?告诉你他的动机,以及如何在他完成他的狩猎之前抓到他吗,就像以前一样?”威尔冷笑道。“当时便没有奏效。为什么现在就应该起作用呢?”

  威尔看着他们的脸,却不看他们的眼睛。杰克的嘴巴抿得很紧;威尔几乎能够听到他的臼齿正相互打磨着。阿拉娜的表情则没有那么一目了然了。

  “你需要明白如今正发生什么,威尔,”她说道,她的声音突然比他刚回到马里兰州时他所听到的更加平稳了,“这是为了你好。你帮助了世界上最为臭名昭著的连环杀手逃出了一家最为戒备森严的医院,随后继续大开杀戒,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杀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你们两人的合作开始让切萨皮克开膛手也相形见绌了。我们没有确凿的证据能证明你参与了所有的谋杀,但在克拉克·英格拉姆的公寓中遍布着你留下的DNA,并且你被目击在弗兰克·达菲与迈克尔·巴克的犯罪现场。我们需要逮捕你;这是我们的职责所在。这曾经也是你的职责所在,直到最近。你得明白你需要被阻止。这和友谊或是残忍无关,只是为了保护那些无辜的生命,这是你曾经理解的事情。

  “你将在没有我们帮助的情况下接受审判——也许甚至在我们的帮助下,威尔——而你必将被判有罪。如果你能以一个精神失常辩护取得什么进展,那你就是该死的幸运;罪恶习惯于扎根于你,威尔,并且在公众眼中,你和汉尼拔·莱克特联系在一起的时间过长了。我试图联系弗莱德里克,想让他写点能辩护你的东西——就像他就汉尼拔所写的那本可怕的紫色畅销书一样,帮助增加了他的精神失常辩护可信度。”在威尔的注视下,她换了个姿势。“你能想象,他对帮忙毫无兴趣。”

  “我很惊讶你会费心请求帮助。”

  “这值得一试,”她说,“如果有机会,它可以帮助你免于终身监禁,或是让你的头远离断头台。”

  他仔细打量着她,她眼角若有似无的皱纹,写在她皱起的眉头中的关切。“你是真的想要帮我。”他深呼吸,而她的表情碎裂了。

  “天哪,威尔,当然,这就是我一直想要告诉你的。”她几乎是在抽泣。在她身旁,杰克沉默着,不为所动,无疑意识到如果他让阿拉娜进行谈话,他们将会与威尔取得进一步进展。毕竟,她在情感吸引方面总是更胜一筹。“在这一切开始之前我就认识你了。我爱你。这不是我想要在你身上所看见的——是我推荐了汉尼拔与你一起工作的,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即使我根本无法预见到这些后果。”

  “我们没有人能。”威尔轻声说道。“甚至是他也不能。”

  他看到她在颤抖。“我希望我能让一切都重来,”她说,“让你们从未见过面,我们也从未到达这般地步。他也许会一直杀戮,未被遏制,也从未被捕。但无论如何,我希望我能让一切都重来。”

  威尔一言不发。他想告诉她他不希望如此,想看看她脸上会有什么反应,但他想听到她将如何更进一步地完成这番请求。在她扭曲的嘴角中有后悔,有同情,还有爱。但这并不是全部。威尔思忖,在这么多年之后,他没法因她的一丁点自我保护而感到不满。

  “你需要理解当前形势的真实情况。”她重复道。“能让我们帮你的唯一途径就是你帮助我们。这不是讨价还价——无论如何,不是与我们讨价还价。我们是你的朋友,即使你现在并不这么认为,但我们这样做是在拿我们自己和我们的事业冒险。”

  “我还没有被正式逮捕。”威尔意识到。“我还没有被宣读我的权利。”

  “我们不希望……你说的任何话被记录在案。”

  “你们却能够派一支特警队跟着我们。”

  “我们以为你也许会杀人。”

  “我会。”

  阿拉娜退缩了。“如果你给我们一些有助于抓捕汉尼拔的线索,我们就可以说你一直在和我们合作。我们会说汉尼拔在多拉海德伤害了你之后绑架了你。”

  威尔沉默着,带着一种一反常态的平静凝视着阿拉娜那双蓝色的大眼睛。在他们一旁,杰克换了个姿势,这一次依旧试图尽量保持不被察觉。此刻延长了,时间似乎慢了下来,直到阿拉娜能够在她两次沉重的心跳之间数清呼吸次数。终于,威尔说:“把头带给我。”

  ******

  他们为此争论了一会儿——正如他们让法医组脱下威尔其余的衣服和物品时,争论是否应当允许他保留自己的婚戒一样;杰克辩称他们应当尽可能地遵守协议,陈述着他们“已经陷入了足够深的麻烦之中”的事实,但阿拉娜说服了他,他们已经借助威尔对莫莉的依恋将他带回来了,并且在其他一切都被剥夺之后,他们婚姻象征的留存也许会有助于恢复他对于先前生活的忠诚感。如今,她又一次说服了他。

  “我依然认为我们正在犯错误。”杰克嘟囔着,跟随着阿拉娜的高跟鞋踩在油毡上的咔哒声,径直走进了法医实验室。

  “我知道,”阿拉娜说,“你提过。成千上万遍。一遍又一遍。在开车到这里的途中,走到门口的途中,乘坐电梯的全程,然后是三十秒前。我听到你的担忧了。”

  “担忧什么?”当他们转过拐角进入实验室时,普莱斯叽叽喳喳地插嘴道。“该穿什么鞋来配这个有范儿的小号的玻璃纸呢?我觉得一些大胆的事物会很不错,也许红色?”

  阿拉娜突然止步,杰克差点撞上她的背。普莱斯正拿着一件透明的、一片式的、塑料连体衣。白色针脚缝在两侧,在衣服的下背部分成了两条。“有缝褶。”阿拉娜声调呆板地观察道。

  “你很了解缝纫嘛。”普莱斯笑容满面,为他们展示着这件衣服,仿佛他正说服他们这是下一个秋季的流行趋势“不过,如果你说你穿的这套是自己做的,我是不会相信你的。”

  “这一点也不好笑,吉米。”杰克低吼道,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哦不,当然不,不好笑。”普莱斯同意道。“这是一场真正的悲剧。”

  “什么是?”泽勒问道,手拿两杯咖啡走进了实验室,其中一杯他递给了普莱斯。“保守的棕色平底便鞋与时尚前卫的套装相搭配吗?”

  “这确实是那种需要胆量才能完成的作品,”普莱斯说,“有时候会需要额外的胆量。比你与生俱来的更多。别人的。”[2]

  阿拉娜盯着他们。在她一旁,杰克看起来像是他的头要炸了。她决定她还是在他开口之前说话比较好。“你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了吗?”

  “除了对于威尔的穿衣喜好有了新的了解之外,我们几乎一无所获,很遗憾。”普莱斯说道。“这套衣服主要由聚丙烯制成,看起来是按照威尔·格雷厄姆的尺寸定制的。你觉得是汉尼拔自己缝的吗?我很乐意看看发票,如果他是下单定做的话。”

  “他大概会有一件一模一样的。”泽勒说道,将咖啡一饮而尽。“这将会解释为什么他的犯罪现场缺乏证据。看起来很古怪。但是相当聪明的一招,我不得不承认。”

  “这套衣服和威尔的其他衣服看起来都是全新的。”普莱斯补充道。“本月有没有本地裁缝店报告过接到了来自FBI头号通缉犯的订单?”

  “如果是莱克特采购的这些衣服,”泽勒说道,“考虑到它们不是法兰绒的,这还是很有可能的,我有点惊讶它们竟然完全没有佩斯利花纹。”

  “监狱改变了他。”普莱斯严肃地说。

  “没有纤维或是线索能表明他们一直待在哪儿吗?”阿拉娜看到杰克的表情绷得越来越紧,她赶紧问道。泽勒摇了摇头。“那头呢?有什么有用的信息吗?”

  “啊。”普莱斯精神一振。“我们确实在那上面找到了一些东西,但估计都不能帮你找到莱克特。”

  “什么?”杰克说道,声音焦虑。

  “首先,”普莱斯说,“上面全是指纹。前额上有一个完整的掌纹,在右脸颊上有三个完美的指纹和一个部分指纹,左脸上几乎是全掌指纹。盘子上有两个手印。”他的双眼看起来雾蒙蒙的。

  “莱克特的?”

  “看上去他在拍她的脸。”普莱斯证实道。“而且还有别的。”

  “我们发现六根他的头发缠绕在其中一根孔雀羽毛的翎羽上。”泽勒说道。“我的意思是缠绕,就像是故意绕在羽毛上然后打了个松松的结。”

  杰克的眉头皱得如此之深,他的脸整个皱成了新的皱纹。“他故意留下的证据。”

  “好像他想要揽下这次谋杀的责任,并且认为我们太过愚笨,没法靠自己发现它。”普莱斯说道。

  “我们确实太过愚笨以至于没能发现。”阿拉娜说。一直以来,在我们面前杀戮,并逐渐变得越来越大胆,而我们从未发现他。

  “事情变得有些诡异了。”泽勒说。“我先前注意到一种声音,像是每一次我移动她时,她脑袋中都有什么东西在动一样。所以我打了束光照进她的眼窝然后发现了这些。”

  他从左手边的柜台上取下一个透明的丙烯酸盒,将其放在了他们面前。阿拉娜俯下身子,凝视着似拇指般形状与大小的节段柱体。它的表面闪着光,棕褐色的光泽像是被抛光过的原木,被模糊的花纹所点缀。这东西的两端逐渐收窄,而其中一端伸展成一根如柳枝一般的黑色细卷。

  杰克拿起盒子,使其更接近于他那怒气冲冲的面庞。“这是某种茧吗?”他猜想道。

  普莱斯点点头。“一种大型蝴蝶或蛾子,我们认为。”他说。“每只眼里都有一个;我们把左眼那个送去了史密森尼[3]做分析。”

  “把这个也送去吧。”杰克说道。“没理由假设它们是一模一样的,尽管它们看起来如此。”

  泽勒点头,将盒子收了回去。“恐怕这就是我们到现在所得到的全部了。”

  “我们还需要一件东西。”在杰克得以将他们二人都拽走之前,阿拉娜匆忙说道。

  ******

  他们将头装在一个泡沫塑料冷藏器中,带给了威尔。阿拉娜坚持要将茧也带过来,辩称着杰克可以稍后亲自将它送到史密森尼。杰克开车带他们回到了BSHCI,阿拉娜坐在副驾驶座中,两膝间夹着冷藏器。

  她没法得体地穿过金属托盘,所以他们将打开的冷藏器抵在玻璃隔板上,这样他就能看进去。杰克让阿拉娜将冷藏器拿到玻璃前,揭开了盖子。她认为那很合适。杜穆里埃医生的那张消瘦、无眼的面庞从冰袋中向上凝视着,她破碎的下巴下垂着,表现出一副永恒的惊讶神情,似乎她刚刚目睹了一件十足丑恶的事情。阿拉娜料想,无论这位医生最后看到的是什么,估计都可以当作是丑恶的。

  威尔垂眸凝视着头,没有表现出任何明显的兴趣。他们将盒子送进金属托盘,他拿起了它,举到灯光下细细观察着。

  “这是某种昆虫的茧或幼虫。”阿拉娜告诉他,尽管他没有问。他瞥了她一眼,随后又把注意力转向了那个黑乎乎的小东西。“我们今晚将把它送到史密森尼做分析。”

  威尔将这个小匣子转向灯光,面容沉思。上方的灯光照在闪亮的茧壳上闪闪发光。从玻璃后方看去,阿拉娜认为她能透过厚实的茧丝看到些许翅膀,被遮掩在更深色的壳中的深色覆盖物的最赤裸印象。他轻轻地将盒子放回托盘,将它推了回去。

  “好了,威尔。”杰克说道,很明显正调动着他眼下最后一丝耐心。“我们给你带来了证据。是时候履行你那部分约定了。给我们一些能用来找到他的线索。”

  “我改主意了。”威尔说道,随后他闭上眼睛,而杰克再多怒不可遏的命令都无法激起任何反应。

  ******

  威尔坐在《春》前面的长椅上,沐浴在乌菲齐美术馆温暖的灯光与丰富的色彩之中。他的双膝紧贴着胸口,鞋子搁在软垫长凳上。他能想象出汉尼拔将对他这番无礼的姿势摆出怎样鄙夷的沉默神情,但画廊同地下墓穴一样空旷,他的失礼行为同样悄无声息地过去了,没有遭到任何无声的责备。

  “你就在这里某处。”威尔说道,对着波提切利的画作,对着漆过的墙面中安置的柔和灯光,对着黑白两色的大理石地板。“我知道你能听到我。”那你为什么不回答呢?回应他的只有寂静,和他自己不安的喘息声。

  但你确实开口了,威尔想着,不是吗?他想到阿拉娜和杰克带给他的东西。汉尼拔送到他们面前以带给他的东西。显然这个头是给他留下的信息,而不是他们;他们只不过扮演着邮递员的角色。

  这不是个恐吓,威尔立刻便意识到了,尽管阿拉娜和杰克无疑将其解读为对他们的警告。阿拉娜说他们在停车场找到的它——威尔感觉一定是他们中的一个在他们的车中找到的。杰克的车,他想,突然十分肯定,正如米里亚姆·拉斯的胳膊,这会让他想起在他的世界里没有什么安全的地方,他无法捍卫他生活的任何部分免遭入侵。送达的方式是个恐吓,但信息本身则有另一层含义。

  他转念阅读汉尼拔送给他的信息。他将它的送达仿佛解开了绳套,仿佛使威尔得以再次深呼吸。这并不一定意味着汉尼拔不再想要为他所感受到的背叛而杀掉他,但威尔意识到,有违常情地,他惧怕被忽视更甚于被谋杀。

  你可以杀我,他想,并发觉这个想法并不完全令他不悦,只要你还对我说话,正如你常常做的那样。不要让我像是你的其他受害者。不要只将沉默与轻率展现于我,不要那些当你将骨锯置于我头骨之上时、你所施加于我们之间的距离与虚情。如果你打算杀掉我,请杀掉我并拥抱我,正如那夜在巴尔的摩你所做的那样,抱紧我,随着我的心脏磕绊着停下,将你的手掌覆之其上。词句在孤冷的画廊中回荡在他身旁。空气闻起来像是鲜血。

  “你爱上了你的毁灭。”贝德莉亚说道,威尔猛地转头看向她,她正坐在他右边的长椅上。她的下颌以一个错误的角度悬垂着,过于远离她面庞的其他部分,而她的言语像是从她喉咙的漆黑管道中流出,漂浮于空气之中。“你不打算告诉我你没有陷入爱河吗?”

  威尔回望着她那空荡、染血的眼窝,无视了她刚刚所说的一切。“你是一条信息,”他讲述着你,“一种象征。但你表示着什么呢?”

  “他是如何改变我的?”

  “你的其余部分去哪儿了?”

  她的叹息飘忽在空中,听起来如同拍打在柔软海岸上的波浪。“分裂与征服,被我的敌人撕成了碎片。”

  “你的嘴,”威尔说道,“破碎的下颌,嘴巴被扯开并塞满了葡萄。”

  “准确地说,是添帕尼尤[4]。”贝德莉亚的声音呼出在空气之中,她的下颌纹丝不动。“非常适合酿酒。也许那象征是给我的示意。”

  “也许吧。”他附和道。“酒后吐真言(In vino veritas)。也许他担心我将告诉他们真相。”

  “也许他担心你不会。”

  威尔皱眉。汉尼拔的声音在他脑海中浮现。敬真相……和它的一切后果。自从他被带到这里,他有没有告诉过杰克和阿拉娜真相?他无疑没有给予他们想要的那份真相,但他意识到,这么久以来第一次,也许,他正在给予他们真相。有关他自身。有关他的意图。他本可以撒谎换取他们的信任,或是接受那些他们为了他好而要求他鹦鹉学舌的谎言。但那选择从未主动出现在他脑中,他如今意识到。他张开了口,而真相毫不迟疑地倾泻而出,甜似鲜果,烈似醇酒。

  “你的眼睛。”威尔说道。“他将它们换成了什么?”他想到那间汉尼拔为他置备的房间中的飞蛾,在灯罩边缘踽行,暗色的翅膀覆盖着它的背部,正如君主的披风,灰黑的底色上点缀着象牙色的锯齿线和闪闪发光的紫罗兰色。他想到那段记忆,当他将它举至灯下时,透过外壳可以看到双翅抵在坚硬的茧丝上。他能感受到多年之前,汉尼拔词句的呼吸落在他的面庞上。我可以对着虫蛹低语……

  “他想要他们看到我。”威尔喘着气说,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无规律地跳动着。“在此之前他们无法看到我们中的任何一个,无法看到……我正蜕变成什么。我的转变。”

  “你原也几乎无法看清自己。”贝德莉亚告诉他。有一条深色的线条正在形成,从右至左,穿过她白皙的喉咙。威尔看着浓稠的血液开始从她身体里流出。“你现在看清了吗?”

  “是的。”

  ******

  想要见到汉尼拔——想要触碰他,呼吸他,被他始终扩展着的黑暗存在所吞噬,但只是为了见到他——的欲望像是一丝搔痒,遍及他的皮肤各处。他能在身体的每一寸中感觉到它,如同一场发烧。仿佛是分离引发了这场合乎情理的疾病。它所引发的疼痛跟随着他离开睡梦,被房间内噬骨的寒冷所拨弄。当他醒来时,他正身处束缚之中打着冷颤,好奇地发现自己坐得笔直。这是一个与他入睡时完全不同的房间。漆黑,阴冷,且熟悉。这洞穴似的房间和医院紧身连衣裤的刮擦感都太过熟悉了。他试了试绑带,发现它们远比手铐更紧,更有效。

  “普鲁内尔今早来找我们了。”阿拉娜说道,她的声音从他身后的某处黑暗中飘来。他没法转动脖子去看她。“他们想要从你这里得到一份正式报告,如果我们不能首先提供给他们一份的话。我们能信任你来给出一份确保你存活的报告吗,威尔?”

  “还有什么东西能确保我的存活,阿拉娜?”威尔问道,凝视着他面前漆黑一片的石房。“我将拥有怎样的存活?”

  “这取决于你怎样看待它。”她答道,走近了一些。他能嗅到萦绕在他们周围的她的香水味,广藿香与柑橘花。她的嗓音轻柔。“我这么做是为了你好,威尔。”

  “所有人都那么友善,”威尔听到他自己的声音中涌动着挖苦,和多年来未尝显露出的怨恨,“总是做着那些为了我好的事情。你,杰克,汉尼拔。天,有你们这样的朋友,我没能落得更好的处境真是个奇迹。”

  “你本可能以死为终。”阿拉娜从他肩膀的正上方对他说道。

  “现在仍然可能。”他说。“那也能算是个更好的处境。”

  “你很幸运,”她说道,“有那么多人想要你活着。我,杰克。汉尼拔。”

  他的笑声似胆汁般苦涩,而他几乎因此窒息。他的双眼紧闭成了两条紧张、锋利的皱痕,而他在眼睑后的黑暗之中找寻着能将他维系完整的事物。你为什么不在这里?你为什么不愿听?

  阿拉娜在他肩旁踱步,目光势要将他穿透。她很大程度上倚靠着一根光泽的黑檀拐杖,尽管在她的日常生活中已经无需拐杖至少两年了。压力的迹象,威尔想道,过去四周在她身上所造成的磨损和破坏。他回视着她,迫使自己看起来平静,尽管他正感觉心跳加速。她看着他的方式中有某些东西——她的眼神与脸色中缺乏她总是为他所保留的柔和,甚至是在那些愤怒之时,贯穿她这些年来所有的变化——让他感到极度不适,但是,他想,她不需要知道这个。

  “可怜的威尔·格雷厄姆。”阿拉娜喃喃道,俯下身来以更近地窥视他的面庞。“有如此多的人曾进入你的脑海。医生,记者,治疗师,杀手。至少到现在你必须习惯如此。”

  他的心脏漏跳了一拍,他能感到自己的胸膛随着他看到她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哪里而缩紧了——那个下方的医疗托盘,上面摆着一支吸满的注射器。“阿拉娜……”

  “怎么了,威尔?”她在伸向托盘的中途停了下来,注意力完全地集中在他身上。“有什么事情是你想要告诉我的吗,也许会让这次采访的剩余部分毫无必要?”

  威尔舔了舔嘴唇。记忆跃进了他思绪的前景——他先前的监禁时期,那将他剥皮并刺穿的黑色身形的记忆,被他脑中药物和冰冷的发烧所释放。他本能地想要阻止它,尽他力所能及。他能够在顷刻间让这一切消失的认知清晰地出现在他思绪的中央。他甚至没把那当作一个选项。

  威尔摇了摇头,下巴挑衅地对着她抬起。阿拉娜耸了耸肩,掩盖着她可能感到的任何失望。她远比他上次见到时更加镇静,威尔想道。如今她知道该期望什么,她八成会发觉每次交锋都相较于上次更为容易。而他们之间力量的分配——她,身着压制丝绸和素净的暗色羊毛迫近着他;他,身着麻布连体衣,不适地刮擦着他敏感的皮肤,被绑在一把椅子上——肯定没法伤害到她的自信。

  他闭上眼睛,听着她准备注射时所发出的细小声响。“你记得这感觉如何。”她说,她的嗓音渗入进了他隐秘的黑暗之中。他缓慢呼吸,想象着那溪流,那牵拽着他脚踝的水流,随着她从河岸上朝他呼唤,她的表情平静而泰然。“我读过了奇尔顿的笔记。你对硫喷妥钠[5]的反应很是不同寻常,且强烈。创伤性的,他说,但却富有成效。”

  “那时我正从脑炎中恢复。”威尔告诉她,感到微风拂过他的面庞,判断着抛饵线的最佳角度。他已然能够感到那动能,储存在他的臂膀之中,等待着被唤去他记忆的前沿。“有可能些许影响到了我的反应,你不觉得吗?”

  “这个理论值得检验。”阿拉娜告诉他,涉入溪流朝他走来。她羊毛的长裤转变为更深一度的灰色,随着水浸透了它直到膝盖。小心点,他想要告诉她,你不像我一样适应这寒冷。

  “我想要你知道我很抱歉,”她说,“走到了这一步。我真的真的想要帮你;这至少是这一切中的一个好的部分。我们给了你机会合作,而我真的希望你能接受它。我没想过我们还能再次称呼彼此为朋友,在这一切之后。”她悲伤地微笑着,她棕色的短发被风吹拂着。“我爱我的家庭,正如你爱莫莉和沃尔特,”她说,“并且和你一样,我会做任何事以保护他们。”

  这次没有关于知情同意书的谈话了。他感觉到注射如同一只昆虫的咬噬,想象着暗沉的毛茸翅膀在一阵振动中徐徐展开。溪流,树木,沿岸红色与橘色的树叶,阿拉娜那刻意的平静脸庞全部消逝在一片伸展蔓延的阴影之中。威尔呼吸着寒冷黑暗的空气,感受着宁静从胸膛由内至外地扩展开来。哦,他是多么想要沉入那感觉,让它带他离开,正如一块树皮或一片枯叶被溪流的清澈水流所带走。

  “让我的声音跟随你,”他听见她说,而那些词句像是来自于他周围的空气之中。“威尔,你能听见我吗?”

  他呻吟着,感受到她话语的振动贯穿他的骨骼和组织。在他身周嗡嗡作响的黑暗转变了。眼睛,大而平坦的瞳孔从四面八方凝视着他,在他面前张开,如群星般不可胜数。它们遮住了天空,遮住了大地,围绕着他。在某处,也许,有一双眼既不是黑色也不是灰色,而是像红宝石般熠熠生辉;尽管如此,威尔仍无法在蜂拥而起的注视者中找到它们。空气涟漪般起伏,眼睛像是丝绸幕布上的画作一样移动着。

  “我现在要问你一些问题。”她的声音在黑暗的空气中荡漾。威尔叹了口气。这感觉如此轻松,如此简单,几乎有些好笑的是,他却依然需要时间考虑。他能现在就告诉她一切,而这将不会是他的过错。“如果你诚实回答,这将对你来说是件好事。你会尽你所能诚实作答吗,威尔?”

  悲哀的是,他的回应是一声类似傻笑的噪音。阿拉娜当它作“是”,无论如何,因为她得继续进行她的提问。“自从逃脱之后,你有没有和汉尼拔待在一起?”

  暗色的眼睛在他周围不眠不休地震颤忽闪着。在那昏沉的黑暗之中,他听到了某个巨大实体的移动,但他感到温暖,舒适,坦然平静。“是的。”他说,回应着那个他几乎快要忘记的问题。

  透过黑暗,他看到阿拉娜笑了,她的嘴角弯曲了太多次,微小的皱纹像是蜗牛壳一样在那里形成。随后,那些眼睛变换了,而她再一次消失。她的声音穿透而来。“整段时间吗?”

  “是的。”

  “很好。”她说,她的声音十分愉悦,威尔不禁回以微笑。“这不是什么很难的问题,不是吗?你知道汉尼拔现在在哪儿吗?”

  “是的。”威尔说道。

  “你做的非常好。这很简单,不是吗?”这确实简单,威尔想道。她的声音,发生在他周围的事情,注视着他的绘成圆形的眼睛,所有这一切都感觉像是沉入了一个温暖的浴缸。“再问一个问题,然后你就可以走了。”阿拉娜的声音穿过闪烁瞳孔的密林飘落而下。“这是最重要的一个问题,但会很容易回答。你做得很好。”在他周围,眼睛移动着,在黑暗中滑行。“汉尼拔·莱克特在哪儿?”

  有微小的躯体簌簌而动,随着黑色的翅膀张开合上,发出一阵轻柔的响声,数以千计长有眼状双翅的蛾子在他身边升起绕成柱状。这将会很简单,他想,我甚至没法怪罪自己。透过不停旋转的黑色翅膀,在巨大的分叉鹿角之间闪烁着火光。蹄子踩踏的声音穿透了喀哒作响的翅膀的喧嚷。威尔用力吞咽着,两次。

  “Z——在,”威尔开口,然后停下发出一阵介于咳嗽与大笑之间的声音,随后才继续说道。“在平底锅里以小火加热两汤匙黄油。”他说。

  阿拉娜一言不发。

  “加……两汤匙面粉。和一杯牛奶。”他继续道,声音愈来愈有力。“如果有搅拌器,搅拌均匀。如果没有,你可以用勺子搅拌,但会花费更长时间。”透过翅膀的拍打声,他迫使自己的思绪集中在这个画面之上。他想象着自己的旧厨房,重回多年之前的狼阱,一只盛着浓缩奶油的平底锅在炉子上冒着泡。“你需要搅拌大约十分钟。”威尔说。“只要久到让你的手臂感到真正的酸痛。”

  “威尔。”阿拉娜试图打断他,他无视了她。

  “你可以用任何奶酪。”威尔说。“菜谱上说是豪达奶酪[6],但你可以用任何你有的碎奶酪。奶酪就是奶酪。”他说,一想到如果汉尼拔能够听到他的话,无疑会激起对方痛苦的神情,他便暗自微笑起来。想到这里,世界开始变得明亮起来,暗沉的眼睛和翅膀和翅膀上的眼睛飞得越来越高,飞向天空。“搅拌一杯半左右。”

  “威尔。”她说得更大声了。他能看见她,站在溪流中,随着黑色的飞蛾成团升起,将世界再次展露出来。一切如常。

  “这就好了,真的。”他说。“当奶酪融化时,你可以将它和面包、饼干或苹果片一起端上桌。菜谱配的图片显示它放在了一个面包碗里,但我总觉得这是对时间和食物的堕落浪费。”

  当她离开时,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发出一阵短暂的回声。威尔等待着,独自一人身处黑暗之中,等待着护工带着武装警卫将他护送回他的房间。

  [1] 标题注,黑妖蛾(Ascalapha Odorata),别名Black Witch。在墨西哥和加勒比民间传说中,它被认为是死亡的先兆。

  [2] 解释笑话。胆量(guts)一词既有勇气也有内脏的意思。

  [3] 史密森尼学会(Smithsonian Institution)是唯一由美国政府资助、半官方性质的第三部 门博物馆机构。英国科学家詹姆斯·史密森(James Smithson)遗赠捐款,根据美国国会法令于1846年创建于美国首都华盛顿。

  [4] 添帕尼优或称丹魄(Tempranillo),红葡萄品种,原产于西班牙北部,字源学上意指“早熟”之意。

  [5] 静脉注射的全身麻醉药;也可用于抗惊厥。

  [6] 一种产自荷兰小镇豪达的奶酪,色泽淡黄,口感温和香醇,是世界上最畅销的奶酪品种。

  Notes:

  作者尾注:

  劳埃德·博曼:给莱克特点颜色看看怎么样?

  威尔·格雷厄姆:我们三年前给他吃了阿米妥钠(译注:中时间作用的催眠药,常作为吐真剂使用) ,为了让他说出他将一个普林斯顿大学的学生埋在哪里;他给了他们一个蘸酱菜谱。

  ——《红龙》,2002

  下周——莫莉·福斯特·格雷厄姆重新出现在这个故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