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犹若浮息 As soft, as wide as air>第九章 阿特洛波斯

  威尔发觉,一个死去的心理医生也比什么都没有强。毕竟,他也不太可能得到比这更好的帮助了。

  “当一切顺利时,我们反而会顾彼忌此。”当他坐下,越过那些他正假装阅读的书页看向她的时候,那个有着漆黑眼窝的贝德莉亚的鬼魂喘息着低语道。汉尼拔依旧坐在桌前,却放弃了读书的伪装,转而专注于他的艺术。威尔听着石墨在纸上的刮擦声,试图不去好奇这位医生所画的内容,又或是好奇这是否与他、与他们有何关系。“然而法律与道德却并非针对那些轻易便能遵守的时刻。当我们被诱惑之时,规则为此而备。当那时,我们将需要某些比我们自己的原则和信念更为强大的东西,来阻止我们做出不可挽回的伤害。如果我们只是在容易做到时才注意到它们,它们还有什么意义?”

  威尔闭上眼睛,在心里回答着她。“也许它们从来便没有意义。”不知怎的,他闭眼后反而能更加清楚地看见她了。她的每个细节都栩栩如生——她那梳理整齐的金色头发,线条流畅、裁剪考究的礼服,缺失的肢体,和她头骨上空洞洞的凹槽。“现在避免那些不可挽回的伤害有点晚了,你不觉得吗?”威尔问道,看着她那失去双眼、毫无生机、不完整的面容。随着她深呼吸,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正如她活着时的样子。尽管如今她的眼睛空洞洞的,他依然能够感到她熟悉的目光。

  “那么,还有什么能阻止你呢?”

  “我当时并不知道我将再也无法阻止任何事。尤其不知道关于你的事情。”

  “也许你确实不知道,”她说道,“但你并不情愿让自己的一部分去,或者也许更准确地说,去承认你人格的某些方面。即使是现在,在你的转变之后,”她侧着头,叹息道,“你仍想要假装你的部分自我并不存在。”

  威尔知道她说的是真的。如果并非如此,她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继续他的治疗。在他能为这场谈话想象出的所有人中,贝德莉亚是最说得通也是最说不通的一个。“你有没有希望过自己能移除部分自我?”他问道,朝她挑了挑眉。

  “你所移除的我比我希望的要多。”她喘着气。“你自身的哪些部分是你所希望断离的呢?”

  “我想你知道。”

  “是的。”鬼魂在她的座位里变换着姿势,透过她脸上的漆黑空洞凝视着他。“但是,如果你无法说出你所想要,你还是真正的自由吗?”

  “我不确定我想要什么,”威尔答道,但他不确定这是不是真的。“无论如何,我们之中有人自由吗?是自由意志将我带至这般境地的吗?”

  “除却你自己的有意选择外,还能有什么呢?除非你相信你是被逼迫或操纵至此的。”

  “肯定不会是无缘由的恐惧。”威尔说道,“但我确实不相信。除非也许有某些事物驱使着我们——我们所有人,你,我,甚至还有他——引导着我们就位。”

  “命运。”

  “类似命运的事物。也许我们的确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但我们所选择的方式从来不真正处于我们的掌控。过多的环境作用,过多的先决条件。我做出了我的选择,但是否真的有过任何选项呢?我们面对着两扇门,但在选择呈现之前,我们便已经丧失了抉择。”他想到,随着汉尼拔将他的自我展现在他面前时,那盘旋的漆黑恐惧,逐渐扩张为惊骇,扩张为失落感、毁灭感、和对抗拒的必需感与徒劳感。在那一刻,他看着生命从盖洛特·雅各布·霍布斯面庞上流逝时,他便知道了他是谁。那沉静,那动摇;他知道他能够——他将会——我的确——对他是谁的真相不屑一顾,但他所有的抉择都只会将他引向自我。每扇他所打开的门,都只会带他进入自己更深的黑暗之中,命定的力量引导着他走向自己暴力内心的深处。

  如今他为自己可能会在那里,在他本我的内心,找寻到的其他事物而感到忧虑,且无法抗拒。

  “汉尼拔会说,大脑并不比身体的其他器官更为自由。你相信我们的决定全部取决于遗传学和化学吗?”

  “自我出生的那刻起,”威尔叹道,“也许我便一直朝此处走去。”

  ******

  当威尔第二天清晨醒来时,花洒正开着,汉尼拔那半边床仍有余温,却空无一人。这已然成为了他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和刷牙一样固定而无趣。通常情况下,他会一直躺在床上,直到水被关上,汉尼拔回来,并立刻开始以那种不易察觉的专横姿态将他指挥来指挥去,并以那炽烈却难以捉摸的目光盯着他。然而,今天,威尔感到有所不同。被他神经内的野火所点燃,又或是被前一天的强烈的情绪化的坦白所激励,他几乎立刻就从床上一跃而起,懒洋洋地伸着腰,直到他不仅感到、并且听到他的椎骨咔嚓一声复位。

  扭动着双肩,威尔只穿了一身灰色背心和平角内裤便走向了门廊。这两件衣服都是汉尼拔一言不发提供给他的,而威尔也同样一言不发地收下了它们。一想到他们之间所存在的、且无疑此后将继续存在的贫富差距,他就感到烦恼,于是他尽最大努力不去想到它。毕竟,事情就是这样,它们不会有所改变。如果他分享了这些忧虑,汉尼拔只会称他极其无趣,并且,他认为,那并不是个不准确的评价。在他们充满内脏与魔法的世界里,金钱除了作为一条通往必然结局的捷径外,还能有什么用处呢?如果他们真的缺钱,他们会一起挣得的。汉尼拔的财富只是简化了事务,尽管威尔一想到他已经且将要欠下多少金钱上的人情,的确会感到一种极其无趣的痛苦。

  汉尼拔很富裕,并且成长在一个富裕的环境中,这一直都很显而易见,但威尔从未对其富有程度有完全的认知,直到他到达那座秘密的崖边别墅。汉尼拔拥有像那样的海景房产,却只是为了在极少数情况下秘密地使用它,重写了威尔所拥有过的对于汉尼拔的财富的理解。随后,便到了这个地方。威尔漫步在熠熠生辉的实木地板上,厚实的波斯地毯模糊了他的脚步声,走进到那宽敞的会客厅。天鹅绒沙发和扶手椅被巧妙布置在了房间内,汉尼拔的秘密藏身之所也足够举办一个至少二十余人的派对,这一事实让威尔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在角落里放置着一架羽管键琴,与过去巴尔的摩那架一模一样。威尔走向那乐器。这与他过去在狼阱所保留着的走调的钢琴很相似,他曾有几次在夜里喝得太多,在狗狗们嚎叫的伴唱下唱着那些跑了调的情歌。他让手指在琴键上舞动着,当他弹出一首听起来不太对劲的、生硬的《哦,我亲爱的克莱门汀》[2]时,这动作在清醒时感觉不那么熟悉了。

  从房间的另一端传来一阵轻柔的响声,威尔从琴键上抬起头来,发现汉尼拔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动手将键盘盖合上,但汉尼拔却发出了一阵反对的声音,他像水银一般迅速穿过了房间,用自己的双手把住了威尔的手。

  左手覆盖住威尔的左手,汉尼拔用右手指在乐器上演奏出了一首更为甜美的音乐。他的手指像是轻柔的雨水般在琴键上落下,而汉尼拔以一段巴洛克式的华丽旋律和一个自鸣得意的笑容结束了这段简单的段落。威尔无法抑制那从心底涌起的大笑,对这故作姿态的表演手法、对汉尼拔出乎意料的玩心、对他自己的诧异全部感到大吃一惊。他能看到自己的愉悦在汉尼拔眼中映出的光芒,也能感觉到一股暖流像一杯烈酒一般穿过他的腹部。他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原因,除了那驱使着他们的潜伏的渴望。然而,他们之间的紧张局势突然变得过于致密,以至于难以忍受了。突然间,不知为何,他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汉尼拔的双手将他的手抓得更紧了。几乎就在汉尼拔移动的同时,他也移动了,而他们撞在了一起。当汉尼拔攫取住他的嘴唇,威尔的臀部撞在了键盘上,发出一阵刺耳的嘈杂声音。

  威尔贴着汉尼拔的嘴唇喘着粗气,突然无法呼吸。汉尼拔的手指压在他放在木制键盘盖的手上,仿佛要阻止他逃跑。威尔将另一只手埋在汉尼拔毛衣的柔软布料中。他握紧拳头里的布料,用它将对方拉近,感觉到汉尼拔的轻微磕绊。这一动作使他们的胸膛平行相对,除了他因忘记放开那紧握的毛衣,而陷入其中的拳头。他不自觉地分开了双腿,汉尼拔步入了他创造出的空间,没有完全将他们的下半身凑在一起,而是把威尔压在了他身后的乐器上。

  他曾想象过亲吻汉尼拔。在那天身处霍布斯家血洗过的厨房之前,当他在精心布置的犯罪现场盘问汉尼拔时,他便看到了未来可能出现的许许多多的画面,在他能够真正一窥汉尼拔的面貌之前,他便经常让自己去想象它。在那时,这还感觉如此无害。这需要比亲吻阿拉娜更多的自信,但在那时这似乎是个合理的选择。汉尼拔当然不会为他的不稳定性感到担忧。

  自那天之后,他尽量不去想象亲吻汉尼拔会是什么样子,但他会偶尔在新的信息出现之时,回过头去更新他的幻想。甚至是在医院里康复的期间,在他们告诉他汉尼拔已经逃离这个国家,而阿比盖尔已经死了——这次是真的死了——他发现自己依然在为汉尼拔的手指抓住他脖子后的头发的记忆而记录。他曾对自己感到厌恶,但这并不足以让他停下。

  如今,威尔无法对自己激起任何反感,而他也肯定不会停下。亲吻汉尼拔的现实与他脑海里的画面大相径庭,事实上,与威尔此前经历过的任何事情都大相径庭,以至于他实在难以理解正在发生的事情。并不是这动作的运作方式,而是由此产生的火焰攀上了他的身体,并叫嚣着击溃他。最令他感到震惊的是那种二重性的感觉,他意识到汉尼拔是一个独立于自己的个体,意识到汉尼拔的身体是一个与他相似却不同的实体,有着自己的气息和口味。他们似乎如此经常地融在一起,在威尔脑中成为了同一张脸,同一个声音。意识到他们作为两个截然不同的身体,却能够以这种方式合为一体,片刻令他无所适从。威尔感到有只手按压住了他衬衫下摆,汉尼拔的手掌平放在他腹部最为柔软的部位,他的视线变得亮白。

  对上了汉尼拔的嘴唇,他听到自己喘息着,感觉到汉尼拔牙膏味的舌头从他嘴唇上掠过。他脚下的地板似乎倾斜着岌岌可危。那只汉尼拔没有用来牵制他的手一路划过他的躯干,在威尔的皮肤和衬衫之间穿行,直到它坚实地放在了威尔那怦怦跳动的心脏之上。他记起了。那悬崖远处的夕阳。那压在他身上的抉择的重量。他的心脏在汉尼拔炙热的手掌中跳动。你总是在我手心里。威尔的呻吟打断了他们混杂的沉重呼吸的节奏,那难以抑制的低沉声音正抵着另一人的舌头。

  这声音像是为汉尼拔触动的一发扳机。威尔感觉到汉尼拔的双手从他的胸膛和手腕移开,感觉到它们紧握住了他的臀瓣,用力得快要淤青。他将威尔向后推到羽管键琴上,随着蹂躏他伤痕累累的嘴,制造出了一串不和谐的音符,好像威尔正靠在一个沙发或柜台面之上一样,丝毫不在乎这昂贵的乐器。他推搡着威尔,舌头同臀部一样扭动着,威尔感到汉尼拔那火热的勃起正抵着他的大腿。他张开了嘴。

  “汉尼拔,天啊。”

  汉尼拔将那些词句吞入口中。他的舌头湿润、温热,并随着它滑进威尔那张开的嘴唇、进入口腔, 全然令他感到愉悦。威尔又一次沉吟着,并且,受一阵突如其来的无畏驱使,吮住了汉尼拔的舌头,用牙齿刮擦着柔软的肉体。汉尼拔放在臀部上的手指抓得更紧了,威尔能感到有两道淤青正在皮肤下形成。到了晚上,那些布满他身体的画布的紫青色斑点就会变得显而易见了。一想到汉尼拔正在他身上留下标记,热量便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他肯定之前留下过不少标记,威尔想着,并想知道汉尼拔还会选择如何改变他。

  没等他多想,汉尼拔便举起一只伤痕累累的手,将其埋在他的头发中,带动他的头向后仰,将威尔的喉咙暴露在他的渴求之下。威尔呻吟着,当汉尼拔的嘴在他上方闭合,牙齿毫不温柔地沿着喉结啃噬,嘴唇在他皮肤上吮吸出灼热的伤痕时,一声哽咽从他口中逸出。随着汉尼拔那势要碾碎一切的嘴唇在他光滑的脖颈上游走,他能感觉到那些标记在一种甜美的疼痛中形成。

  “我拥有的和我自身的一切,”汉尼拔喘着气说,他的嘴唇紧贴着威尔的耳廓,牙齿裸露地抵在那娇嫩的皮肤上。威尔能够感受到汉尼拔的心脏在他拳头上怦怦跳动,他终于松开了他的手,轻轻抚摸着汉尼拔胸膛的中央,抚摸着那其中器官所发出的沉闷响声。他咬住嘴唇,以免自己对这些词句、以及伴随着它们的强烈情感而呻吟。“我的自由,我的生命,威尔,你所要求的一切我都主动给予你了。如果我有更多可以给予的,我便会将其置于你的足下。”

  “一切都是为了此刻。”威尔嗓音糙哑,因为汉尼拔正吮吸着他的耳垂,用尖利的牙齿温柔地咬住它。他转过头,举起一只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抚摸汉尼拔的脸颊,好像他正试图驯服某种野兽。

  “我愿意做任何事。”汉尼拔说道,眼睛睁大,瞳孔散开。他的脸庞,如此接近威尔,以至于他们共享着所呼吸的空气,使其远比威尔记忆中所见过到的更加开阔。如此,便更容易读懂他了;即使是不如威尔熟悉汉尼拔的人也能清楚地了解他此时此刻的情绪。他的欲望与爱意之势,是如此赤裸而直白,以至于威尔回避着这力量,不由自主在汉尼拔的臂弯中僵直了身体。

  “我不爱你。”他脱口而出,害怕自己的声音会比预想中更加粗鲁不悦。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姿势,夹在汉尼拔坚实的身躯与那每次他弹奏时便会发出不悦声响的羽管键琴之间,他的双手分别放在了汉尼拔的胸膛上,抚摸着他的脸庞,随着汉尼拔露出一抹微笑,他的牙齿在他皮肤上留下了凹痕。威尔将手收了回来,转移他的重心,以使他们的身体保持一定距离。他的右侧大腿扫过琴键,弹出了一个高音C。

  他没有将汉尼拔推开,也无法让自己这么做——也许他几乎希望汉尼拔不会容许他想要滞缓那在他们之间筑起的力量的企图——但对方十分配合地退后了一步,他的表情转变成了一副夹杂着恼怒与愉悦的面具。威尔哀悼着那紧密的接触与汉尼拔身上的热量,尽管与此同时,他也为两人之间不断扩大的空间而舒了一口气。

  “你已经将其充分表明了数次,除非我搞错了。”汉尼拔低声说道。他依然近到足以闻到。威尔将一只手放在身后乐器的盖子上,稳住身子,努力克服那抹去他们之间微小距离的冲动。

  他清了清嗓子。“我只是不想有任何混淆。”

  “我没有糊涂,威尔。”汉尼拔说道,嘴角挂着一丝笑意。威尔希望他能发脾气,或者至少大声指责威尔自身的反复无常、自相矛盾的行径。“你呢?”

  ******

  在两天时间里,威尔第二次决定允许汉尼拔离开他的视线,并躲到了另一间卧室去收拾自己。血淋淋的床单皱巴巴地堆在地板上,他想,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应当索性直接将它们扔掉。他怀疑再多的洗衣液也没法挽救它们,尽管如果有谁知道如何从名牌床单上除去结块和干涸的血迹,那一定是汉尼拔。威尔躺在裸露的床垫上,双手扣在脑后,双腿在脚踝处交叉。

  他闭上眼睛,让他的思绪转向内在,转向第一个出现的画面。那是一段在汉尼拔的办公室看见他的记忆,在托拜厄斯·巴奇死后的几个小时里。第一次看到汉尼拔的鲜血流过他的下颌,见此情形,那欲望之针便刺痛着他。他想象着它们两个又一次回到了那里,这次只有他们两个,而想象着自己正俯下身子,伴着一个缓慢、凌乱的亲吻品尝着汉尼拔的鲜血,这让他的阴茎立刻兴奋了起来。

  一直以来便是如此,他想,迫使自己保持理性,不屈服于阻断欲望的冲动,也不放任自己向下摸去,用一只手握住自己,暴力与欲望。一者似乎总能引向另一者,两者似乎总是重合,构建着一个似乎无穷无尽的反馈循环。

  一想到爱,一想到爱上汉尼拔,威尔的嘴唇便会紧蹙起来。他实在不敢细细思量,于是他便一心只考虑那些简单的事实。好吧,起码来说,是那些事实;没有什么是简单的。他想要汉尼拔;显而易见,这是他无法否认的,不论对他自己还是对汉尼拔。如果他曾欺骗过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并且很有可能,他在这件事上只是成功欺骗了自己——那么在会客厅刚刚发生的事情之后,他将必然无法继续欺骗了。如今,他愿意对自己承认,他一直在某种程度上渴望着汉尼拔,不仅仅是在他将汉尼拔视为通向理智的把手的那最初几周,而是贯穿他们关系之中所有那些扭曲、可怕的黑暗;这些年里,汉尼拔的行为愈加大胆,尤其是愈加暴力,威尔便愈加不得不将他想要对那张自鸣得意的嘴所做之事的画面从他脑海中抹去。如今,他自己的行为同汉尼拔的一样令人震惊,他越是投降于那些汉尼拔如此耐心地为他培养的低级本能,他就越想要将手埋在那不染一尘的头发之中,把那完美的面容搞得一团糟。

  他会允许我的。这个想法让他喘不过气来。在他想到它的那一秒,他便知道这是真的。即使宣称了他对爱的缺乏之后,威尔也只能从汉尼拔那里得到一种熟悉的愉悦气恼。对方也并未因此而迅速回避开威尔的私人空间。他脸上的表情清楚地表明,如果威尔自身并不想要汉尼拔停下来,那么他的强烈拒绝将不足以阻止汉尼拔。也许我的回应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他当然不认为这是和他一起生活、一起睡在他的床上的先决条件;也许这也并不是其他任何事情的先决条件。如此说来……

  威尔盯着那扇紧闭的门,忍不住想冲回去,进入会客厅,他想象着自己带着咄咄逼人的自信回去,而那正是他之前红着脸、慌张退却时所缺乏的。汉尼拔会一言不发地,甚至连眉毛都不抬一下,也不会绽出一个愉悦的笑容,让他从他们所停止的地方继续进行。他想象着自己的双手撕扯着衣服,撕裂布料,撕裂皮肤。他们会回到卧室,又或是汉尼拔会希望他就在那儿,被扔到某个低矮的沙发上,或是抵着羽管键琴发出喧嚷的声响?他觉得他们大概不会走得很远。

  “不要说话。”他会说。“不要什么真诚的表白。如果你想要如此,那就拿去吧。”

  “我知道我想要什么。”汉尼拔会说,而在他能够问出威尔是否知道他想要什么之前,威尔会用自己的唇将他的唇封住。

  当然,他没有这么做。

  他一生都渴望有人陪伴,却鲜少渴望浪漫,尽管他常利用后者作为通往前者的桥梁。有时他想要性,但这是他一生中的大部分时光中最容易控制住的欲望。在汉尼拔向FBI自首之后,他想要一些能够使他信服自己会变得更好的事物。那是爱吗?他一直如此确信。他知道他在利用她,但他告诉自己,如果他连对她起码的爱都没有的话,他是不会娶她的。他不会拿她如此冒险——赌上她的心和安危,因为当他在那天清晨——而沃利正在一个朋友家里——吃早餐时,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便知道了,他正要求她以一种他希望她永远不会意识到的方式将自己和儿子置于危险境地之中。如果他不爱一个人,他是不会对那人这样做的——但是对你所爱之人做这样的事又算哪门子事呢?他现在问着自己。

  如果汉尼拔关于爱是什么的影射是正确的话,那么威尔认为爱并不排除欺骗与伤害。他举起手摸了摸自己喉咙上的瘀伤。

  衣橱附近传来一阵噪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声音很小,类似于那些好意的熟人有时曾送给他的吱吱作响的狗玩具所发出的声响,尽管他从来不让他的狗狗们玩它们,因为它们会造成窒息风险(并产生可憎的噪音)。他几乎就要确信这是他想象出来的了——几乎担忧着,无论自己头脑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这都会引领着他再一次撕破墙壁以拯救那些想象中的动物——当第二次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这并不一定意味着这是真的,他提醒自己,但他还是接近了衣橱门——蹑手蹑脚地,因为谁知道汉尼拔会在那里留下什么惊喜给他。

  他缓缓打开门,咬紧牙关,为他可能发现的事物做着准备。但他没有准备好。这只蛾很大,直冲冲地朝他脸上飞去。当威尔向后跃了一步,以避开那蛾子的毛茸茸的翅膀时,他发觉自己快要尖叫出声了,嘴巴正发出一种被扼住喉咙的半尖叫声。它在他周围飞了一会儿,避开了他出于本能的拍打它的尝试,随后掠过房间,落在床边的灯罩上。

  “天。”威尔颤抖着呼出一口气。既然它不再冲着他的脸拍打翅膀,威尔为自己没有杀死这个生物而松了一口气。他蹑手蹑脚地穿过房间,小心翼翼地朝它走去,速度慢到不会将它从灯罩上吓走。它那毛茸茸的小腿带着它绕过灯罩的上沿,一圈又一圈的绕着那其中燃烧着的灯光转圈。它的身体和他的食指一样长,翅膀拖在身后,像是一件灰褐色与白色相间的斗篷。威尔看了最后一眼,想了一会儿这么大的一只蛾子怎么会在如此冷峭的春天,沦落到生活在汉尼拔在巴尔的摩的秘密藏身公寓里。他放下了这个念头,拔掉了台灯插头,让房间陷入黑暗之中。他见过很多次飞蛾死在他的门廊上,离灯光太近,在灯泡炽热的表面上被活活烤死。这只昆虫看起来又大又结实,不会立马死掉,但是他不想冒险让它受伤。

  他能听到它在黑暗中移动,依然绕着灯罩打转,绕着那逐渐冷却的黑暗的灯泡,它沉重的翅膀沙沙作响。独自一人身处黑暗之中,只有他的思绪与一只飞蛾作为陪伴,威尔又一次思考着他当前的处境。在过去一个月里,不按顺序而言,他帮助杀死了五个人,并将其中四个人的遗体部位拿走吃掉,在试图夺取她妻子的生命后——他认为他应当对此负部分责任——又抛弃了她,并帮助切萨皮克开膛手逃离了一所戒备森严的犯罪精神病院。他强行截断他心理医生的腿,并将其喂给她吃。他没有多想——或是想都没想——就背叛了他最为亲密的——仅有的——朋友们。但在他所做的一切事情之中,没有什么能比他和汉尼拔今天早上抵着羽管键琴所做的事情更让他感到深深的不安了。想到这点,威尔觉得有些愚蠢,尽管并未被这次经历所动摇丝毫。他料想自己没法一整天都躲在一个暗无天日、并仍留有淡淡的血腥味的房间里。毕竟,他们还得筹备迈克·巴克的谋杀呢。

  威尔朝门口走去,默默希望蛾子会把汉尼拔给他买的所有西装都噬出洞来。

  ******

  “经过昨晚,我相信计划会有些许改变。”汉尼拔一边说,一边用一把熟铁钳将火上的木料调整着位置。随着火焰冲破他所制造出的新的裂隙与通道,吞噬着燃料,原木噼啪作响。当威尔走进房间时,他早已备好了咖啡,将杯子递给了他,绝口不提今天早些时候发生的事情。“即使对杰克·克劳福德来说,我们的意图也一定是显而易见的。这次,他们会在巴克先生家里等着我们,派出十足的人手以防我们溜走。”

  威尔皱了皱眉。一想到自己无法执行正义(复仇?),他便感到不悦,这让他大吃一惊。“我们绝不可能在其他大庭广众之处找到他。”他回道。“你是在建议我们直接……放过他?”

  汉尼拔细细盯着他看,无疑注意到了他的语气和举止中透露出的难以置信与大失所望。“当然不是,”他最终说道,“但我们需要比FBI更加聪明才能避免被捕。记住威尔,他们这次知道要找谁了。”

  “但不知道在哪里能找到我们。”威尔提醒他,“只要我们不直接步入任何明显的陷阱。还有,从什么时候开始,比FBI更加聪明对你而言是个难题了?”

  “又或是对你而言?”汉尼拔回答道。此刻跃动在壁炉中的火焰,在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上零落着一些变换的阴影,仿佛他那双红色的眼睛正从一丛阴暗的树叶中窥出。“你打算如何对迈克尔·巴克进行审判?”

  威尔知道,汉尼拔有个计划。他总是有个计划。“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你在想些什么?”

  “因为我想要知道你的想法。”

  “唔。”威尔哼了一声,思索着。他能清楚感觉到汉尼拔注视着他的目光的力量,正如他先前如何感觉到他的双手,和他的嘴唇。他的大脑难以运转,被想要更多的片刻欲望所笼罩,这欲望像是一股猛浪在他身上爆发,当波浪退去的时候,带走了他的部分自我。“我们没法把他从家里带走,我们也没法从任何我们可能被认出的公共场所把他带走。充满担忧的市民正在展开杀戮,以为那是你;我们可不想让他们见到真实的你。”

  “他们杀不了我,”汉尼拔说,眼睛中闪烁着愉悦的光芒,尽管他的面庞依然空无表情,“也杀不了你。但我同意;引起那种注意是不明智的。”

  “所以我们需要将巴克带到我们面前。”威尔得出结论。他能从汉尼拔抽动的嘴角看出,这同样也是他的设想。

  “但该如何说服一个人去迎接自己的死亡呢?”

  威尔闭上双眼,回忆着。昏暗的房间,在背景中无声播放着的天气频道,被绑在椅子上的巴恩斯,挣扎的尖叫声,随着威尔将刀刃抵在第四根手指的指根处,鲜血从三个指尖滴落下来,汉尼拔,站在一旁看着,专注地看着,正在预测即将到来的云层的女天气预报员,巴恩斯哀号着,给出了那些姓名却依旧恳求着。不是他不要杀他求求了他还有个家庭——

  他喘着气,打了个冷颤,睁开了眼睛。“他的家人,”他说,尽管他能听到自己的声音,也知道自己应该为他所提议的事物感到更加的羞耻,但除了汉尼拔的爱慕眼光,他什么都感觉不到,“我们威胁他的家人。”

  ******

  和杰克·克劳福德在一辆充满馊味的轿车里一边喝着滚烫咖啡、一边进行无聊闲谈的第二个晚上,莫莉想着。“这算是什么第二次约会了,是吧?”

  克劳福德的身体在座位上微微抖动,他将目光转向她,随后爆出一阵大笑。“自从贝拉死后,我就不怎么出门了,”他说,“就像他们说的那样,嫁给了我的工作。”

  “工作造就了一个拙劣的第二任妻子。”她回答道,将杯子伸出,想要再来一杯。

  “也造就了一个拙劣的情妇。”他说道,将保温杯里冒着热气的液体倒了出来。车辆里充满了它的香气。“如果有谁真的想要和这个上了年纪的鳏夫约会,她们很可能就会落到你所坐的位置。”

  “她是怎么过世的?”莫莉问道。然后补充说,“我希望你不介意我问。”

  “我怎么会介意呢?”他说道,而她听出了那未言明的部分:在我做了这一切之后。“癌症。肺癌。”

  “太可惜了。”莫莉说道,为那每喝一口便能传遍全身的热量而嘬饮着饮料。“沃尔特的父亲得了胃癌。扩散的很快。”她没有补充说,那速度既是赐福也是灾祸。

  “你总是想要更多的时间。”克劳福德说道,他的眼睛紧盯着街对面迈克尔·巴克的房子。“但这时间的质量却不值得维持。至少,贝拉以前是这么说的。”

  “长期疼痛管理。”莫莉说道,而杰克又一次因她的话而转过头来看着她。

  “她就是这么称呼它的。”他说,她温柔地笑了笑。

  “我们也是这么称呼它的。这是你在生重病的时候,或是你爱的人生重病的时候,你必然会学到的一个词组。我原本以为这是我们自己想出来的,但也许我们在哪里读到过。也许是医生告诉我们的。不过,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也太令人沮丧了。”

  “这是个很好的形容。”一时间,他们陷入了沉默。在街对面,那座小房子同样很是安静,一扇窗户亮着。已经过了午夜,巴克和他孩子卧室里的灯早在几小时前就熄灭了。只有厨房的灯还亮着。透过薄纱般的厨房窗帘,莫莉可以看到一个黑暗的轮廓。迈克尔·巴克,坐在他的厨房桌前,无法入睡。她没法说她责怪他。

  随着咖啡的温暖传遍了她的胸膛和腹部,莫莉说道:“我很感激有沃尔特。如果只是为了我自己,我可能无法坚持下去,但为了他,什么都行。”

  “孩子给了我们一个继续下去的理由,一个超越我们自身的未来图景。”杰克说道,慢条斯理,不慌不忙。

  “你有孩子吗,克劳福德探员?”

  他摇摇头,微笑着。“严格说来,没有。”他说。

  车里一片寂静,安静的时间足以让莫莉喝完她的咖啡,再一次感到寒冷,然后伸出她的杯子以求又一次续杯。正当克劳福德为她倒上饮料的时候,厨房里的灯光突然熄灭了。他停下来,把半满的杯子递给了她。

  “你也许会想要喝的快一些。”他告诉她。她没有说出心中所想,即巴克很有可能只是过于疲惫,或是决定在黑暗中躺在他妻子的身旁,直到太阳升起。威尔曾经告诉过她,匡提科的学生们都称呼克劳福德为“古鲁”;他也许缺乏威尔的能力,但他完全有能力做出他自己的不可思议的直觉性跳跃。她乖乖地喝着饮料,匆忙中烫伤了口腔内壁,但还是享受着在她腹部释放着的热量。

  果然,在几分钟的时间里,自动车库的大门便升起来了,一辆汽车从巴克家的车道上疾驰而出,加速驶入夜色。引擎沿着街区加速而去的声音是如此响亮,以至于莫莉刚看到反射在巴克夫妇主卧的闪烁灯光后,杰克就带着他们跟随车辆飞驰而去了。

  他们没有说话。随着杰克跟上巴克的汽车,他的表情变得严肃专注。他通过无线电台与埋伏在附近的特警队取得了联系,但他们无法全部出动追踪车辆却仍然保持不被发现。莫莉看着那尾灯,似乎离他们越来越远了。她不知道巴克正把他们引向哪里,但杰克显然有些头绪,因为尽管那车灯在一个拐角处消失,他们似乎跟丢了,但杰克依然在静谧、漆黑的街道上疾驰着。她没有问他是否知道该去哪里,也没有问他是如何知道的,她相信他那著名的直觉,随着他们转过另一个街角,她专心于不让自己吐出胃里晃动的咖啡。她没有失望,因为当克劳福德终于将轿车停在天文台外的时候,巴克的车就在那里,钥匙还插在点火器上,一扇车门半开着。

  在他把手从方向盘上拿开之前,他转过身去看着她。“轮到你上场了,莫莉。我需要知道你依然能够做得到。”

  他的话里透着急迫,这让她明白了威尔为何如此难以离开他,离开他们一起所做的工作。“我做得到。”她这样说着,却并不如此感觉。

  “如今万事俱备。”他说。“我会给你五分钟,然后再进去跟上你。待在阴影里,试着把威尔单独引出来,不要和汉尼拔·莱克特打照面。”杰克看着她,表情难以捉摸、情绪复杂。“相信我,你不会想要汉尼拔进入你的头脑的。”

  她认为他可能已经在那里了,在她那些幸福的回忆中间为他自己安了个家,像一个滤镜一样覆盖在了她所有关于她的甜心的画面之上——威尔帮助沃利组装去年圣诞节收到的一辆遥控车,他们仨朝狗狗们扔小木棍,那些少有的他在她之前睡着时的脸庞。所有这些都毁了,并将一直如此,除非她步入地狱,然后将他带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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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门在她身后关上的一瞬间,莫莉发觉这比她想象的要黑。在那萦绕着她的恐慌有时间生长之前,她从口袋里摸索出了一支笔形电筒。她已经能够感到自己的心跳如此剧烈,以至于头晕目眩。“好了,好了。”她对自己低声说道,然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在黑暗中倾听着能示意她往哪里去的风吹草动。

  某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低沉而渐行渐远。莫莉四处晃了晃手电筒,而房间随之斑驳点亮。尽管这很难说,但她认为这个房间比从外面看起来要小,中央摆放的那个望远镜占据了房间绝大部分位置。灯光照到了房间后部的什么东西上,莫莉朝那走去,发现是一道没有门的门廊,而在那远处,楼梯从一处黑暗通向另一处更加深邃的黑暗之中。

  她一直都很忧虑,但她现在是真的害怕。她迫使自己回想起那个她与沃尔特从红龙手中逃出的夜晚。这段记忆在她的所有记忆中尤为突出,是她生命旅程中的一个离奇怪诞、不应出现的时刻。她如今求助于它,努力动用着自己所依赖的、帮助他们于那晚逃出生天的那些冷静与算计。在那时,她是为了沃利才使自己振作起来的。而如今,她认为,她再一次需要那种勇气,以拯救威尔。

  但她很害怕。害怕黑暗,害怕隐藏在其中的东西。她和克劳福德在巴克之后抵达,并且在停车之后浪费了宝贵的时间讨论他们的计划。现在他可能已经死了,或者快要死了。莫莉一想到她用她那小手电筒的光线将会找到什么,就不寒而栗。

  在寒冷中蜷缩在地板之下,从下面看着他,在月光下他的脸藏于一片阴影之中,她发现那伟大的红龙是如此的令人恐惧。她想知道,当见到将红龙派来的人,又将是何等的更加令人恐惧。阿拉娜和克劳福德探员都曾多次向她保证莱克特没有理由针对她,但她现在突然想到,她的到来是否正给了他一个理由。她不是个胆小的人,但她怀疑,如果遇到身边没有威尔的莱克特,她的虚张声势和盛气凌人的讲话方式还会有多大作用。又或者……

  她迫使自己不去考虑接下来的想法。强迫自己开始向下走去,随着她陷入天文台地下室的黑暗之中,她的运动鞋模糊着她的脚步声。早在她遇见威尔之前,她就读到过发生在这里的暴力犯罪,她想知道在这个她正进入的黑暗洞穴之中,是否有鬼魂徘徊不去。

  不过,当她走到最下面一级台阶时,那个静静朝她走来的身影并不是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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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冷从石头中散发出来,渗入到他周围的空气之中。石墙,石板地。如果他能触得足够高,他的手指还会扫过头顶上方的石质天花板。塑料套衫几乎无法抵御外界的寒冷,而这之下的钴蓝色西装让太多的冷空气渗透了进来,四肢上的鸡皮疙瘩像盲文一样凸起。他颤抖着,却发现这种不适中藏有一些愉悦,如今他的神经已然全部调动,他得以体会到另一种需要深入探索与分类记录的感知,他感觉到寒冷,却并没有因这寒冷而感到痛苦。在他身体深处,威尔的心脏正熊熊燃烧。

  他想到未来,想到几分钟之后,当汉尼拔取完那些他想要的迈克·巴克身上的部位——他一反常态地对此保持神秘,说了一些关于惊喜的事情,然后让威尔独自去天文台地下室的黑暗之中游荡,只有他的想象力和记忆与他相伴。威尔想象着他手指下按压着的汉尼拔的皮夹克的柔韧质地,并知道不久后这将不再只是想象。几分钟之后他们就要回家了,疾驰着的摩托模糊了两旁的道路和灯光。他想到汉尼拔下唇的流畅线条,紧贴着他的手指,并知道这也不必只是想象。

  他们很快就干掉了巴克——比威尔意图的更加迅速、仁慈,但就在那一刻,他发现自己无法停下,甚至无法慢下来。当威尔的刀子插入巴克柔软的腹部时、汉尼拔的眼神,又或是汉尼拔双手覆上他们受害者的嘴部的压力,都对此无济于事。威尔曾经想象过那双手捂住的是他的嘴,将他所有的言语与声音都闷在其中,远比防咬伤面罩更为有效。他想象着自己的牙齿轻擦汉尼拔的掌心,这一画面把他推得更远、更快,他握着刀的手猛地向上一抬,像处理鳟鱼一样将巴克开膛破肚。那人的内脏掉在石板地上时,发出一阵湿漉漉的声音。

  自从杰克带威尔来看贝弗利之后,他就再没来过这里。他还记得他的震惊,当他最后一个真正的盟友消失时的那种几乎难以忍受的失落感,他同样也记得,转换进汉尼拔的思维方式是一种怎样的感受,那种他过于熟悉的力量所具有的从容与平静感。而如今,威尔看到贝弗利站在黑暗之中,她肉体的各个层次再次聚合到一起,成为一个整体,站在他晕眩的双眼之前。

  “威尔?”

  在楼梯底部的漆黑的拱门中站着的那个身影呼唤着他,但那并不是贝弗利的声音。威尔眨了眨眼,而贝弗利的景象微微摇曳着,就像透过升腾的热气所看到的画面。他知道,这不可能是真的。贝弗利已经死了,也许是时候向自己承认,尽管她的逝世令他愤怒,尽管想到她已经逝世也依然令他愤怒,但这并不足以阻止、甚至放缓他的欲望。任何事物都不足以。

  知道这一切都是他想象出来的令他感到安心,他好奇那些来自过去的鬼魂会用他们不匹配的嘴与声线说些什么,于是威尔朝那幽灵走近了一些。他想要告诉她他是多么的抱歉,既为她身上发生的一切,也为他之后所做的一切,但他知道这一举动毫无意义,这只会使他受益。贝弗利听不见的。她不是真的在这儿。他决定探查而不是道歉,随着他走近,他将视线扫过她,注意到从她半边脸上延伸至脖颈、最后消失在衣领中的细长红色针脚。当他靠得足够近时,他用手指在上面摩挲,感受着她光滑脸庞上针线的褶皱,她颧骨的隆起,和一缕柔软的黑发。这比他们在生前分享过的任何接触都要更加亲密。他能感到内疚穿过他的臂膊,从指尖流出,盘旋成一团闪闪发光的细丝,构成了她困惑的面庞。

  她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不是真的重要。不像汉尼拔那般重要。

  “哦,威尔。”

  这不是贝弗利的声音,她的脸又一次摇曳着,在他指尖下变换成为一张不是贝弗利的脸。威尔呆住了,他的手依然伸出着,以触碰那个并不在这儿的人——他错误地触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他不再确定这是否是真实的,又或是部分真实。

  “亲爱的。”莫莉说道,他能感到滚烫的眼泪落在他的手指上。这感觉太过实在了,他因这感知而将手缩了回去。

  “你得离开这里。”他说着,瞥了一眼地下室的后部空间,在那里他能听到汉尼拔的脚步声。如果这一景象的某些部分确实是真实的,威尔感觉事情将会变得非常糟糕。“现在,立刻,马上。”

  起初,他以为她要拥抱他。她举起双臂,仿佛正准备拥抱,而他的思绪过快地飞驰着,以至于他无法对这个姿势做出反应。他正试图决定是把她推回楼梯,还是抓住她的手把她拖走——他很大一部分的恐惧的内心正在想象,如果他现在抓住她,她的面庞将会如何破碎,当他将她拖向后部的空间和那些渐行渐近的脚步声时,她将会如何在他的臂膀中挣扎。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双眼变成了破碎的镜子,当针头刺进他的脖子时,他看到了自己紧咬的牙关与皱起的眉头闪现其中,接近的脚步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快,似乎随着这黑暗的房间越来越暗,声音从四面八方同时传来。他最后的感受是他膝盖碰撞在水泥地板上的震动。在他结束跌落之前,他便失去了意识。

  ******

  在他睁开双眼之前,他便意识到了与他心脏同步跳动着的头部的阵痛。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快要吐了,他的眼睑颤动着、下意识闭得更紧了。他颤抖着呼出一口气,鼻孔舒展,发出一声呻吟。但一阵反胃感过后,在他头部留下的剧烈疼痛尽管难以忍受,但仍能忍受。威尔睁开了眼睛。

  这个房间很是熟悉,深深地烙印在了他几次拜访的记忆中,但他只从这个角度看过它一次。或者,更准确地说,从未从这个角度,不完全是。他将双腿摆过低矮的帆布床边,盯着两尺外的马桶,想着自己是不是又要呕吐了。然而,他认为自己没事,于是他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走向玻璃。他看到自己站在另一边,一只手放在这冰冷的障壁上,看到了自己眼中的渴求与拒绝,看到了自己的双唇软弱无力地张开。威尔举起一只手,将它放在玻璃上,掌心紧贴他的记忆之墙。他的头在抽痛。

  在他能够开始思考自己在哪儿和身处此处意味着什么之前,那扇暗色的木门打开了,威尔像是被烫伤一样,猛地从玻璃上收回手掌。阿拉娜踩着高跟朝他走来,她的臀部摆动着,对于一个不知道这只是她坠楼后左臀部未完全痊愈的症状的人来说,这也许看起来很是诱人。她依然能够走路——甚至能够穿着那种她正穿着的短高跟鞋走路——但在汉尼拔巴尔的摩家中的那一夜,依然从各个方面改变了她。

  她摇摆着向玻璃走去,面容严肃,走进光下。“你好,威尔。”

  [1] 标题注,阿特洛波斯(Atropos),希腊神话“命运三女神”之一,掌管死亡,负责切断生命之线。

  [2] 美国童谣,和《新年好》旋律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