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犹若浮息 As soft, as wide as air>第三章 波吕斐摩斯

  水流冲刷着他,浸湿了他的头发,充满了他的口腔。血流从他皮肤和衣服上泻下,将浴室里的白瓷砖染成了淡淡的粉色。血水从他身上流下来。他闭上眼,仰面对着花洒,无视了热水刺激伤口时面颊上的刺痒。他记起那冲刷掉他身上红龙的血的大西洋刺骨的冰冷海水,这感觉实在不可思议,仅仅过了一周他的生活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他的另一种生活中,威尔·格雷厄姆是一个丈夫和父亲。这当然,很是不合情理。杰克一直很友好的配合着威尔对于正常生活的幻想,但当他看到阿拉娜时,她脸上的笑容是如此明显,他知道她是对的,即使他自己不想承认。他一直隐藏在一种借来的生活里,扮演着沃利的父亲在癌症去世后留下的角色。他曾是她的甜心,尽管在他的生活中没有一件事是甜蜜的。

  他会让她相信他是个好人;这很容易,因为这是她想要相信的。当他将一个被严重删节的版本的过去告诉她时,他告诉自己他正在改过自新,考虑着她的需求和感情。但事实上,他只是想要一种稳定、幸福、成为一个好人、甚至甜蜜的人的全新感觉。这是他一直以来享受的一套伪装。这使白天变得更容易忍受,尽管在夜晚他依然会梦到那些吞噬和被吞噬的梦。

  水于他是一种安慰,一种平静感,得以让他过度紧张的神经集中精力在这上面。他感觉到撞击他身体的每一滴水珠,感觉到倾泻而下的水流,以一种极慢的速度,这样他的身体得以有时间记录每一瞬动作。他叹了口气,歪着头,让水流过他的头发。每一丝触觉都被放大了,就好像他失去了最上面的两层皮肤,全身的神经都暴露在外,极其敏感,每一丝感觉都更加与物质世界相熟悉,与那些弯曲在水雾中举起的手指周围的光线相熟悉。

  当世界最终停止在他周围颤抖,当他得以睁开眼睛时,他凝视着汉尼拔血淋淋的脸,和他血色的眼睛。汉尼拔的手紧紧抓住他的后颈,迫使他注视。正如肥沃的大地为春天的雨水感到欢欣,威尔为他体内绽放的新生事物感到欣喜,这些事物是由英格拉姆热气腾腾的血雨浇灌而成的。

  汉尼拔强行将他,穿着衣服,带到英格拉姆的浴室里,把他按在喷洒的水流之下,直到能够明显地看出如果将威尔一人留下他不会崩溃,他的头脑终于开始清醒,即使他的身体和血液依然因为过度的兴奋而尖叫。

  现在独自一人,威尔不确定自己穿着湿透的衣服站在热水喷口下多久了。他小心翼翼地脱掉衣服,被大腿之间的勃起稍微吓到了,随后将其余的淤血冲掉。当他从浴室出来的时候,他看到汉尼拔已经准备好了一套换洗的衣服。他在橱柜里找到了一条干净的毛巾,把湿衣服放在浴室地板上。切萨皮克开膛手从未留下过证据,但威尔远没有那么紧张。他不担心证据,他意识到,因为他想让杰克知道他还活着,让他知道他最终做出了一个无法回头的选择。也许当杰克知道的时候,他想,当他们终于站在对立面而不是在什么不确定的半联盟的时候,他就可以让自己放松一下了。

  他已经感到更放松了。

  客厅里,汉尼拔漫不经心地研究着他随身携带的行李袋里的东西。他依然穿着同一件浸透了血的衬衫,并且现在还因进过浴室而变得潮湿,以至于当他移动的时候,衬衫紧贴着他的胸部和腹部。威尔看了他一会儿,享受着汉尼拔那凌乱的奢华感,在屠戮中将自己浸透,完全处在他的世界之中。

  “你打算怎么处理这具尸体?”汉尼拔问道,依然在包里翻寻着。“如果你想要掩盖我们的踪迹,转移嫌疑,我们可以让这看起来像是一起出了岔子的入室盗窃案。”他抬头看着威尔,一缕被染红的灰白的头发散落在他前额上。

  威尔皱眉。“我不打算掩盖任何事情。”他说,成功捕捉到了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赞许。“事实上,恰恰相反,我在想我们可以……发表一个声明。”

  汉尼拔研究着他,他的表情颇有分寸地不带感情,但威尔看得出他很高兴。他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正中汉尼拔的下怀,上了这位医生的当。他决定这无关紧要;他感觉实在太好,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汉尼拔答道。“你打算宣布什么,威尔?”

  威尔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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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她是别人,弗雷迪会尖叫的。但因为她是弗雷迪·劳兹,所以她拍了照片,快速地整理出了一则耸人听闻的报道,然后打电话给杰克·克劳福德。她在等待他到来的同时,将照片和文章上传到了犯罪揭秘网上。她在卧室里用笔记本电脑工作,因为尽管她怀着如此的野心,也依然对和那东西共处一室而感到不适。

  当杰克和普莱斯、泽勒、以及几个穿着FBI风衣的面色严肃的人一起到达时,他看上去比弗雷迪见到过他的任何时候都要更加糟糕。而当她向他展示她在客厅里的发现时,他看上去更糟糕了。

  “天哪,”普莱斯惊呼。“你晚上什么也没听到吗?”

  “我经常被问起睡眠如何,而答案是非常好。”弗雷迪告诉他。

  泽勒看了她一眼。她尖锐地回以微笑,随后他看回了他的相机,连续拍了几张照片。

  这具尸体不是她认识的任何人,对此弗雷迪深表感激。在它遭受了这么多之后,她很难说出尸体的年龄,但她能分辨出是男性,白人,估计大概三十多岁。他生前大概身材很好。死后,坐在她的沙发上,他就不是原先的样子了。

  “尸体看起来是在死后被一分为二的。”泽勒说道。“左侧背阔肌和喉咙处的刀伤大概是死因,凶手……”他透过摄像机凝视了很长一段时间,“凶手很可能使用了某种桌锯,使使尸体很容易被切开。这……和贝弗利的遭遇很相似。”他吞咽地厉害。“尸体用红线缝合了回去。针脚看上去是外科手术级别的。”

  “他看上去眼熟吗?”杰克问道。“很难说……”他比划着,示意着缝合在一起的尸体的大致状态,尸体的特征被一条鲜红色的线从发际线一直穿过了腹股沟。尸体干净,没有血渍,除了那条血红色的粗线。死亡的苍白已经掩盖过了它的特征。不过。“我觉得他看上去很眼熟。”

  “我去查查指纹,看看结果如何。”普莱斯叽叽喳喳地说,声音中的兴奋有些不合时宜。

  “你去吧。”杰克带着一副不需商量的笑容回答道。“泽勒,我要尽快拿到那些照片的复印件。有个人我需要和她谈谈。”

  残缺不全的尸体在紧张的房间里安静地躺着。“我好奇如果你打开他的背部,会发现丢失了什么。”弗雷迪若有所思地说道。“你和我一样清楚是谁干的。你的宠物猎犬看起来变成了一匹狼啊,杰克。”

  现在房间中的紧张气氛已经显而易见了,浓得像雾一样。杰克西装下的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普莱斯和泽勒停下了手中的活盯着她。终于,杰克问道:“这就是揭密网要报道的吗?”

  “这是它已经报道的了,”弗雷迪告诉他,“线上报道。纸质版会比突发新闻晚一天,但我依然认为它们会大卖。”

  “如果我是你,我就会考虑为什么他们选择了你,”杰克以一种不友好的语气警告着,愤怒几乎难以抑制,“为什么你是那个醒来发现他们的其中一个转变的人。”

  弗雷迪平静地微笑着,看着杰克下巴上肌肉随之抽搐。“我不担心,杰克。我很清楚他们为什么选择我,我想你大概也知道。但是如果你需要其他意见,尽管去找吧。当你找到之后,试着做些什么来阻止他们,因为我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他们不打算自己停下来。”

  ******

  现在汉尼拔已经有了他的主原料,看起来他更容易决定好要做什么菜了。闻到大蒜和肉桂的味道,威尔的胃收缩了一下,好像它不确定该选择饥饿还是恶心。他已经知道没有必要假装自己不吃汉尼拔给他做的任何东西了。毕竟,现在停止为时已晚了。

  威尔看着他做饭。汉尼拔的袖子卷到了胳膊肘上方,露出了肌肉发达的前臂。他的手臂上有一条静脉,在他挥舞菜刀去除心脏上剩余的动脉和多余的脂肪时,会略微突起一些。倒不是说有太多脂肪需要剔除;英格拉姆的身材非常好。

  “你做得非常好。”汉尼拔告诉他,尽管此刻威尔唯一在做的事情只是嘬饮着一杯红酒,看着汉尼拔为他们做晚餐。或者是早餐?当他们踉跄着回到甲板上,留下了大部分的英格拉姆给弗雷迪去发现的时候,太阳刚刚开始探出地平线。威尔知道他应该累了,并且他肯定很快就会崩溃,但此刻他的身体和大脑中充满了活跃的能量。除此以外,他仍然不愿意让汉尼拔离开视线,而汉尼拔显然打算留在厨房里。他会在早餐(晚餐?)之后休息一会儿的。

  “我到底做的什么事非常好?”威尔问道。他又喝了一大口酒。

  “克制住你天生的恐慌倾向。”汉尼拔愉快地回答道,仿佛他刚刚并没有给出威尔听到过的最暗含讥讽的赞美。他的脸上一定浮现出了一丝恼怒,但汉尼拔没有改变他的说法,只是对他正在煎的蘑菇露出了安详的微笑。

  “只要我不是那个被你切块以准备晚餐的人,这都会让我感到极大的解脱。”威尔回道。

  汉尼拔轻声笑着。他没有计较威尔郁炽的眼神,他的嘴唇轻启,刚好露出那些锋利的牙齿,眼眸低沉,从他身上升腾而起的黑暗像是从火葬的柴堆上升起的浓烟。威尔有些局促不安,但只有一点,他希望汉尼拔不会注意到。“活着的你将成为我的盛宴,”汉尼拔说道,将目光重新投向案板上的心脏,“而不是献身于祭坛上。”

  威尔不确定该回答些什么。他知道汉尼拔一定是在引用一些古老崇高的话语,但他绝对不会问到底是什么的。那些词句本身就带给他的脊梁一阵战栗。“很高兴知道这些。”他终于说道。他可以听到汉尼拔轻轻的笑声,但他只是坚定地凝视着他的酒杯,凝视着那皱着眉头回望着他的血红的倒影。在倒影中他的脸上像是沾满并不断滴落着鲜血,好像他正在凝视着自己的尸体。

  “只要你想,你随时都可能杀掉我。”威尔说道,声音柔和,垂眸向那以低语回应的倒影说着。他知道汉尼拔已经停下了在小厨房里的活。他正专注地看着威尔,好奇心从他眼神中散发出来。威尔知道如果他决定从他对倒影的注意中抬起眼后自己将会看起来是什么样子。于是他决定不这么做。“你有可能改变主意;你以前就改变过。”

  他能感受到对方沉默地注视了他一会。“但从来不是无缘无故的。”汉尼拔说道。“我从来没有对你反复无常过。反而是你多次尝试改变我的生活,并表现出了更加反复无常的本性。”

  威尔不能否认他说的很有道理。汉尼拔一直是始终如一的——甚至可以说是忠诚的——就威尔而言;威尔才是那个这些年来一直变化无常,两面三刀,从不完全愿意承诺的人。直到现在也是,他想。尽管如此,承认自己的虚伪并不能消除那些时常潜入他心中的恐惧,比如此刻,恐惧着汉尼拔可以做什么,可能会做什么。再多的宽恕也无法抹去那些汉尼拔的手是怎样,坚定而优雅地,将他放血的记忆。

  “你曾告诉过我,你想象着徒手杀死我。”汉尼拔提醒着他,他的嗓音十分悦耳。“你现在又会怎么杀掉我呢,威尔?”

  “我不会了,”他皱起眉头,“我没意识到……”

  “你没意识到什么?”汉尼拔在他戛然而止后引导着他。“你这双赤裸而正义的手中握着怎样的知识?”

  “那超越我们的伟大真理。”威尔说道,终于抬起了那双眼睛,让眼神在汉尼拔的轮廓和面庞上飘忽不定。“只有疯子才能了解到的无法企及的伟大。”

  “疯子,”汉尼拔回应道,如此热切地盯着威尔的双眼,威尔发誓他甚至能感到汉尼拔的手拂过他的脸庞,尽管他们两人相距甚远。“和那些听到疯子的话,并相信了的人。”

  ******

  为了见她,她给他安排了一个预约。她决定结束那些坐在审讯室里的日子。如果他们坚持让她参与进来,她至少可以确保这是在她的规矩下进行的。

  “我希望我能说出很高兴见到你。”贝德莉亚告诉他。“你希望我为你做些什么?”

  “我需要你侧写一个人。”杰克答道,在椅子上不自在地变换着姿势。

  她挑起一边眉毛。“这不在我的工作范围内。”

  “确实不在,但就这个案子,我认为你格外适合这项任务。”他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个普通的白色信封,放在他们之间的矮桌上。

  她一拿起信封就能看出这里面装的是照片,她还能猜出她会看到什么。“汉尼拔逃走了。”她说,信封在手里轻握着。

  “你听起来并不惊讶。”杰克责难道。“这倒是个令人惊讶的消息。”

  贝德莉亚耸了耸肩。“如果你了解汉尼拔就不会惊讶了。”她打开那个干净的信封,拿出一沓犯罪现场的照片。当她翻阅这些照片时,她努力保持自己面不改色,并希望他听不见她的心跳声。上帝,这感觉就像一只麻雀被困在了她的胸腔里,疯狂地想要出来,就像是她的心跳要跳出了她的胸膛。她强迫自己用鼻子缓慢地深呼吸,双眼视线微微交叉,这样照片中的图像就可以变成模糊的重影。当她再次确定自己的声音能够稳定的时候,她说道:“你想让我告诉你这座纪念碑意味着什么。”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关于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杰克认同了她的说法。

  “你认为这是汉尼拔的杰作,但他不是唯一一个逃脱的人吧,是吗?克劳福德探员?”他脸上的表情让贝德莉亚觉得好笑。

  “这个丑陋的东西到底想表达什么,杜穆里埃医生?”

  “统一。”贝德莉亚吸了口气,“这不是汉尼拔的设计;这是对他的颂歌。你能看到他作品中典型的精确性,当然他也出力了,但这不是出于他想象的作品。”她研究了一会儿照片。“自从你我认识威尔·格雷厄姆以来,他便一直感觉到自己被扯向了两个不同的方向。他在两边都扮演着角色,分裂着他的人格,从来没有完全确定过他到底服务于哪边。这一定感觉像是,”她叹了口气,“像是自己被撕成了两半。从正中间分裂开。但似乎,他现在不再有那种感觉了。”

  沉默。然后,“我希望,如果真到了这一步,威尔会说服他停止杀戮。”

  贝德莉亚嘲笑道。“汉尼拔不会向任何神明献祭以保全自己——他只会向他的肚子献祭,那是最为伟大的神灵。”她享受着描绘杰克在听到她的话时脸上浮现的惊恐表情。他之前经常在汉尼拔的餐桌上吃饭,她回忆起。“威尔·格雷厄姆现在是完整的了,克劳福德探员,他们是完整的了,同一个完整造物的两半终于连接在一起了。而他们想让你知道。威尔,我认为,格外想让你知道。汉尼拔让这成为了他的主意,让他向你宣布了这一点,这样做的同时,也向汉尼拔宣布了这一点。”

  贝德莉亚可以看到杰克的下颌在默默地动作着,好像他正在真的咀嚼着他的愤怒。这是且将一直是他最糟糕的样子了,她意识到,在兽性的牵扯下失去了他的光辉。“像威尔·格雷厄姆这样的人,”她继续慢慢地说道,以一种隐秘的折磨性的喜悦看着他的表情逐渐碎裂,“从不应该如此接近黑暗。”

  “我会找到他们的。”杰克坚定地说。

  “那就准备好把他们俩都杀了吧。”

  “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我会的。”

  贝德莉亚对杰克的坚定持怀疑态度,但是对杰克会再次设法介入汉尼拔和威尔·格雷厄姆之间却一点也不怀疑。“汉尼拔已经为此等了太长时间,”她警告道,“太长以至于不能让任何人妨碍到他。他不轻易建立联系,但这次我相信他会,”她深吸了一口气,用犀利的目光盯着杰克,“占有欲很强。”

  杰克从桌子上取下一张被丢在那儿的犯罪现场的照片,研究了很长一段时间,好像只要他看起来足够努力,就能找到他更喜爱的东西。

  “一个人和他习惯与之为伴的人会很相似。”贝德莉亚忍不住补充道。她还能记起一个更加温和的版本的自己,一个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总是以完美却不愉快的妙语示人的版本。她有时候会想,那个人去了哪里,什么时候离开的。也许是她回家时发现他正从浴室里走出来的那天晚上,她想,也许是她放下枪的那一刻。

  “你自己过去就常常与他作伴。”杰克没好气地回道。他对她的失望显而易见。贝德莉亚发现自己如今经常对人们产生这种影响。

  “你也是。”她说道。

  杰克默默地瞪了她一会儿。最终,他站了起来。“我必须试试,”他说道,“这是我欠威尔的。”

  “很快,”当他走向门口时贝德莉亚告诉他,她的眼神停留在那些他丢弃的照片上,和那条将相片一分为二的细细的红色针脚上,“你欠他的将只有敬畏。”

  ******

  这是一个很深的梦,如糖浆或焦油一般浓重而黑暗,他将自己拽回到清醒状态中,四肢依旧因睡眠时的重量而隐隐作痛。他感觉自己醒来的比预期的要晚,但因为没有充足的自然光源又很难说。汉尼拔直直地坐在对面床上,背靠着墙。起初,威尔以为他在读书,尽管这灯光很昏暗,但接着他看到汉尼拔的双手是空着的。他的双眼紧闭着,但威尔看得出他没有睡着。有一种警觉,一种意识的存在出卖了他。威尔不认为自己看到过汉尼拔睡着的样子,但他觉得自己终究会看到的,特别是如果他们将待在这艘船上更长时间的话。尽管如此,现在已经很多天过去了,汉尼拔依然没有放松防备,以至于连打个小盹都没被发现过。与此同时,威尔如果不把汉尼拔保持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直到最后一次模糊的眨眼,他就无法入睡,而当威尔醒来时,他也几乎总是在房间里,甚至往往是威尔醒来后第一个看见并清醒意识到的事物。这令他感到不安,但如今威尔生活中的一切全都如此。

  威尔起身,伸展着身体,直到他的背部发出声音。他感觉容光焕发,尽管他的胃和脸颊的抽搐依然挥之不去,以及他从坠落中所受的瘀伤还在隐隐作痛。他想知道一直以来汉尼拔是否也有如此的感觉。在他的脑海里,回荡着汉尼拔六年前的声音。

  “杀戮对上帝来说也一定是美好的。”汉尼拔说道,他的声音与威尔脑海中的声音相重合。威尔对着他眨了眨眼,被他的洞察力弄得一阵恍惚。汉尼拔只是微笑。“在我被监禁的那些日子里,我经常探望你,在我的记忆宫殿里,在我们共同的那些房间里。”汉尼拔从他刘海的短边之下隐蔽地抬眼看他,威尔的心砰砰直跳,知道接下来他会问出什么问题。“你感觉到了吗?”

  连吞咽也变得有些困难了。怎么描述他的感受,当他在夜里躺在床上无法入眠,迷失在狗狗们有节奏的呼吸声中——还有莫莉的呼吸声,有一次他发现——好像现实在逐渐融化一样?或是有时候,在白天,当他修理着发动机或是在冰冷的门廊上喝着咖啡的时候,他的意识是如何突然地扭曲,光线涌入,而那个声音突然,带着浓重的口音和由于长期不用而沙哑的嗓音,在他脑海中回荡。你好,威尔……

  “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在相同的时间做着相同的事。”他终于低声承认。就好像我是他的影子,威尔想着,或者他是我的影子。

  “即使在我的记忆里,你也没有和我说话。”汉尼拔悲伤地承认。“但我希望你能听到我说话。”

  威尔想问汉尼拔他究竟希望他听到什么,但他内心的一部分依旧害怕从他的口中听到那些只有在他过度活跃的想象中才能听到的悄悄话。要是一样呢?要是汉尼拔真的能够进入他的思想呢?“你提出的这些太不理智。”威尔告诉他,声音几乎只是沙哑的低语。

  “啊,但你我都明白,宇宙必须为非理智留出空间,以保持与理智的健康平衡。”汉尼拔抬眼看着他,眼神阴暗而充满沉思。“你有没有听到过什么,威尔?”

  他吞咽着,闭上眼睛,抵抗着那从他脑后逐渐扩散开的音乐。他感觉到皮肤上的阳光,闻到燃烧着的蜡烛。在他记忆的房间里,在教堂的拱顶之下,威尔闭着眼睛,避无可避地听着那声低语。

  这似乎是对汉尼拔的占卜、他的巫术的微妙证实,他不禁对此感到惊恐。他感到恐惧从他的身体中悄无声息地穿过,一种温暖的恐慌在他体内蔓延,是一种无法与欲望分辨开的感觉。他无法继续保持内心的平静。当汉尼拔的手触碰到他脸庞的时候,他睁开了双眼,立刻陷入到自己在汉尼拔眼睛所映出的镜像之中。

  “不要再离开我了。”威尔呼吸着,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绝望。他脸上的手掌温柔地抚摸着打着绷带的脸颊,手指敬慕地掠过他的颧骨,他的伤口随着触碰而悸动。

  “傻孩子,”汉尼拔回道,“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我怎么可能会放你走呢?”听到这些话,威尔感觉自己被套的更牢了。这就是最终的结局;他会和汉尼拔一直在一起,直到死去。他知道任何离开的企图都不会被宽容或理解;汉尼拔是他的终点。意识到自己被如此彻底地占有实在是一种可怖的安慰。

  威尔希望自己能保持沉默,但是他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滔滔不绝。“你知道我没想通过坠崖杀死我们。也没想看着你死去。”

  汉尼拔微笑着,捧着威尔的脸。“你的意思是你不打算看着伟大的红龙改变我?”他的拇指在靠近威尔嘴角的地方失神地抚摸着。“我知道。我知道和我信任你,这都对你很重要。”他将头稍稍侧了过去,这姿势——和他们的距离之近——是如此熟悉,一如这么多年里不情愿地想念着的。威尔能够听到鼓膜里心脏的跳动。“你担心我再也不会完全信任你了,在你一次又一次地背叛和拒绝我之后。我告诉过你,我不需要献祭。尽管如此,你还是献上了一份。”

  威尔吞了吞口水,希望说出的话清晰而稳定。“你指的是奇尔顿医生。”

  汉尼拔看起来很是满意,对于将他置于一个介于厌恶与渴望的状态之间,威尔确信如果这人能发出惬意的呼噜声的话,他会那样做的。“那确实是一个非常友好的示意,威尔。”

  威尔什么也没说,而是终于设法将自己的目光从汉尼拔的眼睛上移开,转而盯着他那自鸣得意的笑容。

  “和海伦一样,威尔,毁灭总是与你如影随形[2]。这是一件无法抗拒的事。”

  “是一件你无论如何无法抗拒的事。”威尔反驳道,在汉尼拔抚摸着他灼热的脸庞时依然努力保持镇静。

  “你能抗拒得了吗?”汉尼拔放下了手,而威尔不得不阻止自己再走近一步。他摇晃了一会儿,眼睛盯着汉尼拔弯曲的手指。“你想象着自己在别人的脑海中那么多次,却总是若即若离,只允许自己浅尝辄止。”

  “即使发生了那些,在我离开联邦调查局之后我依然怀念着。”威尔承认。“但我也想要忘记。”

  “阿比盖尔曾经告诉过我,当她帮助她父亲诱捕那些猎物时,是她感到最有活力的时候。”汉尼拔说道,边吐出那股伴随着她名字的气息,边用手抚摸过威尔的手臂。“你感觉如何?”

  “你知道我感觉如何。”威尔说道,呼吸颤抖着。这太多了,这些,和伴随着他每次心跳而感到的能量的脉搏。一切都太多了。

  “还是告诉我吧。”

  “自由,”威尔说,“正如你的感觉。我感到自由。”

  “但你并不自由,威尔。”汉尼拔平静地对他说道。“你属于我。”

  威尔说不出话了。他的心脏在喉咙里砰砰直跳,好像他刚将它整个吞下一样。好像他吃下的是他自己的心脏,而不是克拉克·英格拉姆的。又或许这确实是英格拉姆的心脏,只不过恢复了生命,在他罪恶的喉咙中跳动着。如此靠近的站在汉尼拔身边,他正在逐渐失去他们二人的界限。他再一次的变得不确定了,不确定哪些感觉是他的,而哪些又属于他对面那个人的。

  “我同样需要能够信任你。”威尔告诉他,与内心不断涌起的情绪作斗争。“我们的背叛不完全是单方面的。”

  “确实不,”汉尼拔承认,“尽管我从没有拒绝过你。但是很好,你说的有道理。既然你已经做出了你的要约,我得回报你的示意才显得公平。你对我的悔罪有什么建议吗?”

  威尔意识到他接下来的话语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但他任由那恐惧与震撼的波涛冲刷着他。他笑了起来。“你不需要献祭,”他说道,“但也许我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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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脚下的地板一直在轻轻地摇晃着,动作虽不剧烈,却也不像在陆地上一般完全静止,汉尼拔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种感觉了。他没有晕船的体质,对此他感到感激,却不惊讶。恰恰相反,他认为那种飘忽不定的感觉十分令人愉悦,且有用。他得以集中精力于他脚下的细微晃动以稳定自己,当威尔解释着自己想要什么的时候。

  当威尔描述着他所选择的祭礼时,汉尼拔实在难以保持住自己的面无表情。倒不是说他不赞同。事实上,他不光赞成,甚至对此极其兴奋而愉悦,以至于他发觉自己必须做出刻意的努力,才能不显示出他愿意满足威尔渴望的确切程度。将注意力集中在木地板的细微晃动上对此很有帮助,尽管他依然能够感到自己的鼻孔随着身体对空气突然的渴望而张开,而他知道,对威尔而言,那些话对他造成的影响也是显而易见的了。

  “我想我应该对此表示惊讶,你居然是个善妒之神。”汉尼拔终于说道。

  “你说你应该惊讶,是不是意味着你并不惊讶?”

  汉尼拔微微一笑。“我们得重新安置一下。”他说,将那个问题置于一边,因为那几乎难以直接回答。威尔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尽管它是一艘值得称赞的逃跑工具,我们的小船在这件事上还是无法满足你的需要。”威尔皱着眉头思索着,这让汉尼拔更加想要微笑了。“幸运的是,我在城里拥有一套公寓,当然,是在一个化名下。”

  威尔短暂地惊讶了一下。随后大笑。“当然你会有一套房子。”他说道,言语中透露着喜悦,汉尼拔这样认为。“在过去三年里你一直待在犯罪精神病医院里,而再往前的那年你住在佛罗伦萨,但当然你会在马里兰州仍有一套秘密公寓。我敢打赌它一定也不出所料地招摇。”

  “当我们完成你的献祭,威尔,请一定提醒我为你充分地解释一下美学。”

  威尔嗤笑。“换言之,没错它是很招摇。这是你唯一的一套秘密公寓吗?”

  “这是我在马里兰州唯一的一套秘密公寓。”汉尼拔答道,无法抑制声音中的愉悦。“总有一天,你会感激我的先见之明。”

  “我觉得我很感激你预见到了要安排一艘船。”

  “我能在那件事上预测你只是走运罢了。”他说。“我没法总是预见到。就比如,我没能预见到这个请求。”

  作为一个悲观主义者,威尔再一次地皱起了眉头。“所以你是在说‘不’吗?”

  汉尼拔好奇如果自己拒绝他的请求威尔会做出什么。他很想找出这问题的答案,看着威尔在协商中给出自己的底线和价值,同时试图保持面无表情的态度。他想知道威尔是否会试着说服他,或是和他讨价还价,又或者他会决定独自行动。他会试着离开吗?汉尼拔不认为如此。遗憾的是,他实在太愿意顺从威尔的主意,以至于不再想和他耍任何把戏。这是他一直以来想要做的事,而威尔正是那个要求他去做的人的事实让他几乎感到难以相信。

  “这不是‘不’。” 他停顿了一下,说道。“我很惊讶,但不失望。”他又一次的微笑着,这次露出了他参差的牙齿。“我从来不会对你失望。”

  “也不是从来没有过。”威尔纠正他。

  “再也不会了。”汉尼拔改正道。威尔沉默了。“我们今晚就该搬走了。”

  “打包行李应该会很快。”威尔开玩笑道。“我在那儿也有一衣柜的衣服吗?”

  “你得等着瞧。”汉尼拔告诉他。“你不能指望着我一下子说出所有秘密。”

  “唔,我需要一身为晚餐穿的衣服。”威尔说道。“我觉得这身还算正式,你觉得呢?”

  ******

  弗莱德里克正做着一个关于弗雷迪的最棒的梦。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做着一个关于她的皮肤的最棒的梦。她的身体足有几英里宽,柔软质朴,几乎没有毛孔,而他在一种崇敬的茫然之中穿过她那广阔的白色臀部,像一个穿越沙漠的朝圣者。自从他出意外以来,弗雷德里克发现他对别人的皮肤比以前更感兴趣了,而劳兹小姐的皮肤尤其可爱。他希望自己能把其中一只干枯的手放在上面,或是被她抱在怀里,裹在那发着光的柔软之中。在梦中,他赤脚走过她,这样他走的每一步都能够感受到她。

  遗憾的是,他的梦境被一阵令人恐慌且不快的噪音打断了,有人在他的病床旁狠狠地捶了下桌面。弗莱德里克气急败坏地醒来,咳嗽不止。他花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该如何呼吸,又花了一会儿想起来该如何说话。终于他说道,“你好,克劳福德探员。”

  “奇尔顿,”杰克的语气冷冰冰的。他举起一只拳头,有一瞬间弗莱德里克以为杰克准备揍他一顿——这当然很疯狂——但随后他看到他紧攥着的皱巴巴的相片纸,他得以相当轻易地推断出发生了什么。“你当时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威尔·格雷厄姆是一个危险的反社会者,无疑他协助了汉尼拔·莱克特的逃脱,如果不是直接策划的话。”弗莱德里克回答道。看起来杰克没法对他做任何事。任何人都没法对他做任何事。人无所失,便无所畏,他有些歇斯底里地想着。

  “你这是在干扰正在进行的调查行动。”杰克对着他大吼道。“这一团充满诽谤的垃圾——”

  “你不愿相信它并不能说明它就是假的,杰克。”弗莱德里克打断道。“我常常说你低估了威尔·格雷厄姆对于暴力的接受程度。那个小鹿眼的移情障碍的套路每次都能忽悠到你。但那不是他给所有人展示的面貌,杰克,那不是他给我展示的面貌。”杰克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那没有皮肤的、没有血肉的残骸。弗莱德里克知道他看起来有多恐怖。他知道,那新近移植的皮肤和他焦烤过的内里相比,显得太过苍白和粉红了。他痛苦地吞咽着。“如果我们不拦着你的话,你会让他成为这一切的受害者。”

  “他就是个受害者。” 杰克咬牙切齿。

  “发生在威尔·格雷厄姆身上的一切,”弗莱德里克说道,“并不能成为他反过来做这一切的理由。”

  “你不能接受更多采访了。”

  “你没法阻止我。”弗莱德里克告诉他,同时他自上次见到弗雷迪后第一次体验到了真正的快乐。光滑洁白,如蛇之爱,弗莱德里克在内心叹了口气。“谢谢你过来,杰克。见到一个表示祝愿的人总是令人愉悦的。”

  医院的门是被一大块磁铁固定着打开的,看着杰克(不成功地)试图摔门而去,弗雷德里克得以感受到第二次、并且更加令其振奋的一丝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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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没有傻到以为自己能够在一场公平的打斗中干掉他们两个。她甚至都无法保护自己,如果她没有武器的话。格雷厄姆是个疯子;每当她和他说话的时候,她都能看到他眼中躁动的能量于暗处不停舞动着。起初,当她前往巴尔的摩州立犯罪精神病医院探望他的时候,那能量还很遥远,在表层下的深深处闪着光。她知道她看见了些什么,尽管她偷偷靠近过他的栅栏以看清究竟是什么,但在那里,在那双执着的蓝眼睛中,只有一丝最为微弱的疯狂的影子。如今,她知道了,那阴影一定在生命之火中燃烧得更为剧烈,不再受束缚,而是像双生的火焰一般从他的头骨中迸发出来。而至于汉尼拔……

  汉尼拔则更为自持。他的每次触碰都是为了将他的力量传递到被触碰的部位,贝德莉亚想着。每次拥抱,每次他搂着她跳华尔兹的时候,或是每次他在为她洗头时用手掌抚过她的头骨和脖颈时,甚至是参加完晚宴回到家中他为她拉开礼裙的拉链时那来自他手上的轻微的压力——所有的一切都带有一丝威胁,好像他想让她知道,尽管他很温柔,但他依旧可以轻易地将她掰成两半,如果他觉得合适的话。他能够将手伸进她的后背,像拉弓一样将她的脊椎折弯。那一双温柔的手则能够碾碎她的头骨。

  如果她等得够久,他们会找上门来的。

  贝德莉亚知道她生存下去的唯一希望在于趁其不备。或是躲藏起来,而这期限大概是永远,所以她断不愿意那么做。她已经一直在躲躲藏藏了。她占有先机,因为她知道他们在哪儿,但他们不知道她已经知道了。她考虑过要不要告诉克劳福德探员,但她对FBI这个机构,或是杰克·克劳福德本人,已经没有了任何信心。如果她告诉了他,只会导致更多的死亡。甚至更加糟糕,他们会得以逃脱,而她唯一的优势则会荡然无存。

  她从来没有特别勇敢过。她更多地依赖于自己的狡猾而不是勇气,但如今勇气是必须的,而贝德莉亚正拼命地想在她第二杯威士忌的杯底找到它。她必须小心谨慎;有勇无谋是没用的。她有多需要一颗勇敢的心,就有多需要一个清醒的头脑。

  她大部分路途都是坐的出租车,但距码头的最后一个半街区她选择了步行,并保证自己一直走在阴影之中。她将大衣的领子翻起,低着头,手抄着兜,正如黑白电影中的间谍那样。这想法有些天马行空,但还是给了她些许安慰。她的右手摩挲着口袋里的手枪。这同样给了她安慰。她永远不会在一场公平的打斗中胜出,但她大可不必,因为保持狡猾诡诈远胜过坚强勇敢。

  最好能一下子搞定,贝德莉亚心想,在她翻起的衣领里皱起了眉。汉尼拔比她或者任何人所能期望的还要更为强壮、勇敢和聪明。她唯一的机会在于出其不意;他不知道她知道,并且他也不会想到她会主动找上门来。她自己其实也没想到,而这个想法是给予她最大安慰的,因为如果她都对自己的行动感到惊讶的话,汉尼拔也一定会对此感到惊讶。感到惊讶,她希望,并且毫无准备。

  当她到达时船坞一片寂静。几乎快要到午夜了。月亮的倒影漂浮在平静的黑色水面上,拍岸的水声是此刻唯一能够听到的声音。她观察着周围,从她所站着的码头上方的阴影中。他们的船正停在她所记忆的地方,无光且安静。而里面……她闭上双眼,试图做好准备以迎接将要找到的东西。她几乎难以走进这间阴暗的房屋。她知道和汉尼拔生活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无论他将沉迷于怎样的癖好之中,他的审美总是与艾德·吉迪恩的相去甚远。这下面不太有可能有什么视觉上很恐怖的东西,尽管如此,她想象着看到汉尼拔重获自由就已经远比任何正在发霉的被肢解的尸体更让她感到害怕。他做的任何事都没有他本人更加令人恐惧,她想着,或是知道他对你能够做些什么——很可能做些什么。于是她害怕着,哦,如此害怕着,进入里面。

  她记起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威尔·格雷厄姆还只是一组词语,只是在她的客厅里分享一杯友好的葡萄酒之前所提到的某个人的模糊概念。她记起她那时仍有幸保持着更加温和的脾性。她记起汉尼拔,记起他之前在她眼中看起来的样子,随后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有一段时间没能意识到这个男人的危险。

  她脚步放得很轻;就这一次,她终于放弃了高跟。在她右侧外套口袋中,她的手紧紧地握在枪支上。她排练着。她将会进入船舱然后环顾房间。她将会对她透过大衣看见的第一个人开枪,不管那是谁,随后迅速地俯身爬到一边瞄准另外一个。然后她会在每个人的头上再开一枪,以防万一。她将一切在脑中排演着,尝试不同的轻微变化,做好充分的准备,那样她就不会迟疑。那时将无暇迟疑。稍有停顿就可能意味着她的死亡。毕竟,关键在于她不要比他们更惊讶。

  但她此刻很是惊讶。她大吃一惊,因为船舱空无一人,卧室和浴室也都空无一人。她知道自己没搞错。他们曾在这里,即使现在这里没有任何东西能表明他们的存在。她试着确定自己是更失望还是更放松。然后,她听到了脚步声,朝她走来。

  ******

  莫莉从不认为自己会被遗忘。

  他告诉过她,当他回来时自己会变得不一样,但他从未说过任何暗示自己根本不会回来的话。在她和沃利共度的那个逃命的可怖夜晚之后,莫莉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让威尔回到他们两个的生活中来,但她的的确确期待着自己能有机会考虑或是拒绝他。

  她无法使自己接受他已经——什么?——和汉尼拔·莱克特逃走的事实?他对于她只是一个名字,只是花哨头条上模糊的照片,只是当她在一张空荡荡的床上醒来,随后发现他在客厅、厨房或是前廊,于是追问他梦中的细节时,威尔所做出的那些草率的半真心的忏悔。也许那不是全部的细节,她现在想到。但她同样也不能接受威尔真的死了。那她还剩下什么?

  显而易见,她还剩下九条狗要喂,并且尽管她知道之前不是中国狗粮毒化了她打包好的那些食物,但她依然感到内疚,除了自己现调配狗粮之外什么也做不了,正如她看到过他做的那上百次一样。狗狗会对此很感激,但她觉得它们不该再对此有任何期待了。如果她真的打算要做一个单亲妈妈的话——又一次——用新鲜原料为九条狗准备狗粮似乎将不再是对她时间的有效利用了。

  她边考虑着也许她可以让沃利去做这些,当作他要做的家务之一,边将最后一勺食物盛进门廊上的一个不锈钢碗里——有一只狗几乎在它碰到碗之前就把它吃掉了——这时,一辆汽车的声音吓得她抬起头来。

  [1] 标题注,希腊神话中吃人的独眼巨人,海神波塞冬和海仙女托俄萨之子。

  [2] 海伦是古希腊神话中第三代众神之王宙斯跟勒达所生的女儿,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长大后她和特洛伊王子帕里斯私奔,引发了著名的特洛伊战争。

  贝德莉亚以一段安全的距离跟踪着,小心翼翼地躲在阴影和成群的游客之后。她跟着千代来到了码头,从人行道上看着千代走进船坞,毫无犹豫地匆匆穿过系泊区。贝德莉亚并未被察觉,她露出了一丝微笑。

  ******

  淋浴的感觉实在是妙不可言。前一天晚上他筋疲力尽,穿着湿裤子就睡着了,醒来时身上的盐都已结成硬块。他半裸着身体踏进了滚烫的花洒下,让热水冲软那令人不适的织物,这样他才能将其脱下。威尔揉搓着他被盐附着的头发,让水流过他瘀伤疲惫的肌肉,在卷发末端形成一股股小的瀑布。浴室里有一瓶没有标签的玻璃瓶装的洗发露,威尔确信这一定很贵。他将洗发水毫不吝啬地倒在手上,将其揉搓进发丝之间,在舒适感、热度和香气的作用下长舒了一口气。威尔使自己尽可能地沉浸在这多种感受的混合中;他的头脑试图一次跟随太多不同的方向,因此他控制自己聚焦于身体的客观感触而不是脑内嘈杂的喧嚷。这不难做到;他依然能像前一天晚上一样对事物有着出奇的敏感,尽管边缘开始变得有些迟钝,他能感觉到自己在轻轻飘回到正常状态。

  威尔让他的思绪一条条飞过,在每个思绪游离开之前审视它们,直到他找到一个他想要更进一步探索的。他的想法是这样的:他认为他终于和汉尼拔·莱克特一起逃走了。奇怪的是,之后浮现的那个远比这个想法有趣,那就是他其实是在和自己逃跑,和汉尼拔逃跑使他——已经使他——最终体会到一个完整的自我。他颤抖着喘着气,低下头以洗净头发上的泡沫。

  尽管那热水对他身体的冲刷让他感觉自己重获新生,威尔发现自己还是匆匆地完成了最后的冲洗,焦急地想要让汉尼拔回到他的视线中去。他无法解释当对方离开他视线太久时他内心紧张情绪的高涨,他也很感激汉尼拔没有让他尝试解释。他欣然接受了威尔将跟着他进出除此以外的任何房间的事实,他们的生活状况目前也已经足够稳定,这几乎算不上是个困扰。威尔现在正穿着,他在腰间围着一条浴巾走回床边时,在床脚发现的那身衣服。要相信汉尼拔总能提前想到。他估计在地球上的每个国家都为他俩准备了一套换洗的衣服吧。

  在卧室外的主船舱里,显而易见千代早在某个时候回来了,尽管她现在又不见了。她看起来下定决心要留给他俩尽可能多的空间,可能她害怕介入到他们之间,不确定他们的关系目前处于什么位置。到底处于什么位置呢,威尔琢磨着。汉尼拔正对着他摊在柜台上的配料感到兴奋。威尔可以看到他的齿轮随着查看千代为他们带回的东西而渐渐开始转动。他已经三年没能沉浸在这个爱好中了,威尔提醒自己。他当然会很激动。

  “在准备午餐吗?”威尔问道,倚靠着柜台。

  汉尼拔对着他温暖地笑着。“我发现自己要淹没在这么多选项和主意之中了。估计我还没等尝试着做出决定就要饿死了。”

  威尔嗤笑。“而我,正好相反,清楚地知道我想要什么。”

  “既然如此,威尔。”汉尼拔的笑容更灿烂了,“我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接下来所说的话,是时候了。”他从柜台上挑出几个包好的包裹,将它们堆成小堆,重新排列,完全无视了威尔看向他的锐利的眼神。“你到底对什么这么确定?”

  “我想要——”威尔开口,然后突然停住了,他第一次注意到柜台上的那份报纸。揭密网常用的花哨字体将标题拼写出来:谋杀夫夫海边世外桃源大发现!底部是一张被血浸透的崖边的照片,和一组他和汉尼拔的面部照片的小图。食人魔配偶迎战牙仙,副标题如此夸张地写道。威尔快速地翻阅着报纸以找到文章的剩余部分。他皱起了眉头。

  “联邦调查局于这周再次执法不力。”威尔读道,“他们派遣了前任FBI探员兼行为分析顾问威尔·格雷厄姆监督著名精神病学家和连环杀手汉尼拔·莱克特从巴尔的摩州立犯罪精神病院转到马里兰州的一家联邦机构。格雷厄姆先前帮助逮捕了莱克特医生,即切萨皮克开膛手,尽管之前两人曾有过一段长期交往并深受记者和法律官员质疑。”他停下翻了个白眼,汉尼拔抬头看着他,看起来格外期待,于是他叹了口气继续他的朗读。

  “该局已发布正式声明,承认莱克特的逃脱,以及格雷厄姆和一辆警车的失踪。目前仍不清楚嫌疑人如何成功逃离,但已知的是,莱克特,也许还有格雷厄姆,是唯一活着离开逃离现场的人。

  “‘威尔·格雷厄姆一定活着,’一位知情人士告诉记者。‘他还活着是因为汉尼拔·莱克特希望他活着。莱克特医生能够逃脱是因为威尔·格雷厄姆希望他逃脱。’当联邦调查局终于能够追踪到被盗警车的下落时,即在一座俯瞰大西洋的偏僻房屋内,发现了两人一起逃离的进一步证据。房子内有同居的迹象,” 威尔挑起一边眉毛,想起了那间原本是属于他的房间,“与此同时,警方惊讶地发现了弗朗西斯·多拉海德的尸体,其亦以牙仙或伟大的红龙之名为人所知。”

  威尔面无表情地继续读着。弗雷迪极力暗示,是他策划了汉尼拔的解脱,并以一人之力击倒了武装护卫和警方护送,却从不直说这是真的。她在完成这篇报道的过程中还得到了来自一位神秘的知情人士的协助。文章最后呼吁联邦调查局停止保护他们的精神病宠物,并澄清他对公众所造成的威胁。

  “嗯,这篇文章不长嘛。”他说道,将报纸丢回柜台上。

  “公众将会一片哗然。”汉尼拔高兴地说道。

  “他们会继续寻找我们的,尽管他们对我们的死亡已经半信半疑了。”

  “保持低调的好时机。”汉尼拔建议道。

  “我没想保持低调,”威尔低吼着,而汉尼拔,看着面前这人双眼血红,欣赏地微笑着。“我们可以领先于他们。至少在完成我们的工作之前。”

  “而那工作是什么?”汉尼拔问道。

  “审判,”威尔说,“清洗。在我们离开这地方之前,我还有一些未了结的事务。有一些账要算。”威尔皱眉道。“一些债。杀戮将会一直进行,直到将债偿清。从哪儿开始呢?在过去几年里我曾遇到过一个值得惩罚的人,一个我后悔放过他很多年的人。”

  “这不是我吧,是吗?”汉尼拔玩味地问道。

  威尔垂眸看向柜台,无法平定他的笑容。“再猜猜?”

  汉尼拔轻哼了一声。“克拉克·英格拉姆[1]。”这不该再使威尔惊讶了,汉尼拔时常能够像这样读到他的心思。但他仍然惊讶。他脸上的表情一定暴露了汉尼拔所需要的所有确认信息,因为他没有等到威尔的口头回应就提问了,“你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他?”

  威尔点了点头。他想起了那份发皱的英格拉姆个人资料的复印件,家庭住址和电话号码在右上角,想起了他曾经多少次触碰他钱包里它折起的边缘,却再也不需要打开就能知道上面的内容。在那些莫莉比他更早入睡、留他一人在寂静的世界里失眠的许多个晚上,威尔还是会打开那张纸,想着那个年轻人,正如彼得所预言的那般,到最后愚弄了所有的正直之人。

  “我知道他的地址。”

  汉尼拔放下了那个他一直假装在审视的葡萄酒瓶。他两步穿过小厨房,站到威尔身旁。此刻他十分严肃,那些打趣的玩笑话被搁置一旁。“你知道的,威尔,你之前从未认真地预先冥想过一起谋杀。”

  威尔吞咽着,迫使自己看向汉尼拔的眼睛。“你没算上你的。”

  汉尼拔眨了眨眼。“阿拉娜曾经告诉过我,她担心你脑海中的那扇门打开后,将没有人能知道它是否再次关上。如果你打开这扇门,威尔,它将再也关不上了。这感觉如何?”

  “和那时一样,”威尔说道,声音低沉。“这让我感到正义。”

  ******

  弗雷迪在探访时间开放之后的不一会儿就到了,手里拿着咖啡。但不是给他的。当然了,他看上去也不像是能喝的样子,他提醒自己。她给他读了文章,问了更多的问题,她的小麦克风在一旁录着音。弗莱德里克移植的皮肤痒痒的。她的皮肤白里透红,光滑,柔软。他嫉妒她。

  “所以你是说莱克特绝对不可能杀掉威尔·格雷厄姆?”弗雷迪问道。弗莱德里克迫使他的思绪回到此刻。

  “没错。汉尼拔视威尔为朋友,他唯一的朋友。甚至当他留威尔开膛破肚在厨房地板上的时候,他也没想过让威尔死。汉尼拔一次次的证明了他究竟想从威尔那里要到什么,他要威尔活着。”

  “你是否会用浪漫来描述他们的关系呢?”

  要相信弗雷迪总能问到这些一针见血的问题。“我觉得他们的关系充满激情,”弗莱德里克回答道,“且不道德。”

  “这答案确实更好。让读者自行判断吧。这会让他们觉得自己很聪明。”

  “你感觉自己聪明吗?”弗莱德里克咬着牙问道。“你有没有考虑过,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自己会遭遇什么?你纠缠骚扰威尔·格雷厄姆五年了,称他是一个疯子、凶手、精神病。既然他现在已经接触到了真实的自己,你觉得他会对你做些什么?”

  弗雷迪笑了。“我觉得他不会对我做任何事。威尔·格雷厄姆和汉尼拔·莱克特太过聪明了,所以不会花心思在自己身上,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这个世界已经快要相信他们死了;为确保这个信念他们所要做的仅仅是不要反驳而已。”

  “这两个人,”弗莱德里克插嘴道,“比他们看起来的样子还要疯狂。我不指望他们的理性思考会拯救你。”

  “公众值得真相。”她说。“杰克·克劳福德一定会尽力保护他的人。”

  “威尔是汉尼拔的人。”弗莱德里克更正道。“到现在而言,他们已经在月光下饮过血了。这次已经没有任何必要再假装威尔会从中脱离出来了。就长期来看,我觉得我能了解这两个人还真是走了狗屎运了。”

  弗雷迪笑得更灿烂了。“我能引用你那句吗?我需要你的允许才能讲述你的故事——作为一个引诱红龙现身的采访的后续,和威尔·格雷厄姆自身转变故事的前奏。”

  如果弗莱德里克还能笑的话,他会笑的。“现在谈论共同著作的事情是不是有点太早了,劳兹小姐?”

  “请你,”她说。也许是因为医生为他注射的止痛剂和抗生素的联合作用,但弗莱德里克可以看到花朵绽放在她红棕色的卷发之后,蜂鸟从花瓣上飞起来,像光环一样在她的头上忽隐忽现。“叫我弗雷迪。”

  ******

  蜡烛摇曳不定着。不久,房间将会陷入突然的黑暗。在此发生之前,阿拉娜的手在玛格的后背上向下摸索着,点亮了那温暖的光。她的手指充满爱意地抚摸着那里的伤疤。大部分晚上,她会看着玛格,想着她能够和她在一起是多么的幸运,从死神的口中侥幸逃出,踏入这家庭的幸福之中。但今夜,今夜她无法停止思考着她生命中的一切是如何被威尔·格雷厄姆影响的。

  “我应该在那里的,”阿拉娜喃喃道。“杰克会需要我的。”

  “不,是我需要你。”玛格叹息道,摩挲着阿拉娜的手,裸露的皮肤扫过她的掌心。阿拉娜笑了笑,用一只手盖上玛格的柔软、高挺的胸部,激起了她妻子的一阵轻轻的呻吟。“你应该在这里。和我们在一起。在这个安全的地方。”她拱起背,更好地贴合着阿拉娜的抚摸,抬起沉重的眼皮和浓密的睫毛露出她的眼睛。阿拉娜想着她是多么容易破碎,多么容易能够失去所爱的一切。

  “没有地方是安全的。”阿拉娜告诉她,弯下身子亲吻那在烛光的映照下完美利落的锁骨。“除非他们抓住他。我可以帮助他们抓住他。”

  玛格皱眉,从床上坐起来直视着阿拉娜的眼睛。“你不是认真的吧。”她说,为她妻子眼神中的坚定感到气愤。

  “这是我能保护你和摩根的唯一方法。”

  “我们才不是需要保护的人,阿拉娜,你是。你是他所追寻的人,你这样是在提议把自己直接置于他的路途中。”

  阿拉娜叹了声气,起身,走向桌上的那瓶苏格兰威士忌给自己倒了一杯。她能听见玛格穿上了她的袍子随后起身跟着她,但是她没有转身。她没有讲出汉尼拔曾经告诉她的,当他们上次见面,当他仍在她的照料之下——哦上帝,她怎么能如此之蠢以至于让他逃脱?他甚至已经警告过她——他曾经说过的那些有关阿拉娜的家庭是属于他的话。她知道他们多么轻易就能从她身边被夺走,而他多么轻易的就能杀掉他们只为除掉障碍。他会杀掉摩根吗,她想知道,会有什么东西——道德感、怜悯心、同情心、喜爱、礼貌——能够阻止他伤害一个孩子?当玛格的胳膊环绕上她的腰间,她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难道你不害怕吗?”玛格在她耳边耳语道。

  在她心里存在着另一个版本的阿拉娜,一个更早的版本,而那个阿拉娜确实很害怕。那个阿拉娜是如此的恐慌,以至于她几乎发不出任何声响,也无法抑制身体的抖动。恐惧像黑色的浪涛一般冲刷过她,但她继续前进着,更加勇敢。现在的她已经了解了那份恐惧,在那恐惧的海中沉溺过、呛水过,用那份浓重、黑暗的恐惧充实了她的身体。

  “我害怕。”她深呼吸。她感到玛格的胳膊更紧了一些。她挤了挤后背。“但我了解威尔。如果他还活着,如果他和汉尼拔在一起,他不会让我们发生任何事的。”让我,她想。

  “这如果有点多啊。”玛格面对着她的后背嘲弄道。“如果他还活着,如果他和汉尼拔在一起,如果他能控制汉尼拔做什么。甚至,如果他想要控制。”玛格用手强行将她转过身来,使她面对那因忧虑而撅起的嘴,和那双大眼睛。可怜的玛格。“你能信任他多少,阿拉娜?”

  答案是一点也不信任。但阿拉娜说道,“不全信吧。”

  ******

  威尔了解到,当一艘船不在海上的时候,在船上实在没有什么可做的。当他不在驾驶或是修理的时候,在船上倒不如说像是在任何一个房间里或是任何一个笼子里。实在没有多少可做的事情,除了计划克拉克·英格拉姆的谋杀。

  幸运的是,计划克拉克·英格拉姆的谋杀看起来成为了一件他们能共同享受的事情。

  “你会怎么做?”汉尼拔问道,坐在他自己的床上,背靠墙面,腿分开,胳膊肘撑在膝盖上,身体前倾着想要听到威尔的答案。

  “我想要切开他的身体。”承认是如此沉重,但却没有尴尬的束缚。汉尼拔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我想要感受他的鲜血从他身体中流出,灼热而快速。我想看着他的眼睛当他意识到……”威尔停住,舔了舔嘴唇。一股兴奋感沿着脊柱向下传递,在底部盘旋着,在那个红龙许诺要捏断他但最终没有的位置。“我感受到了一些东西,和你一起杀掉多拉海德的时候。”

  “你感受到了什么?”那股从汉尼拔身边滴落下来的浓稠的黑暗悬浮在他们周围的空气中,黏腻熏人,令人窒息。

  “我——我不知道。”威尔摇了摇头,想要使它清醒。“我感到……活着?”活着,突兀的,无边而又广阔。

  “而你希望重现那种感受。”

  威尔确实希望。在那天之后的清晨一直萦绕着他的嗡嗡声现在已经消失了。他的神经依然因为那挥之不去的杀戮的陶醉感而颤动,他的大脑充满了足量的多巴胺,以减轻他与多拉海德搏斗时所受伤害的痛苦,并将他们抛入大海。但在多拉海德蜕变的那刻使周围生辉的那种得意欢欣已经褪去。

  “哦,你这个高尚的家伙。”汉尼拔呼吸着,欣赏地凝视着威尔那充满阴霾的眼睛。“我等了多么久才看到你与自己和解。”汉尼拔更加向前倾身靠近威尔,一双红色眼睛平静地注视着面前这个男人。“见证这一切很美,威尔。”

  他的声音真诚,虔诚,甚至几乎是敬畏的。威尔嘟哝着,不知道在汉尼拔说出这种话时该如何回应,这些让他感到温暖而高兴/兴奋/尴尬/恐惧的话在他的胃中翻滚着。“你已经见过了我最好和最差的样子。” 他开着玩笑,以缓和紧张的气氛。

  汉尼拔自然不会让那紧张如此轻易的散去。“我见证了你的蜕变。”

  威尔哼了哼。“要我说你可是个积极的参与者,而不是见证者。”

  汉尼拔露出一丝自鸣得意的微笑。“你觉得你最终会从心底里感谢我的参与吗?”

  威尔吞下他心底对这个大胆、傲慢的问题的躁怒。他知道那愤怒正是汉尼拔所期待的。他想要激怒他。威尔迫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我们对彼此做了很多事情。”他慢慢说道。“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会让这一切成为过去。我正在……了结我自己的愤怒。”

  汉尼拔笑得更开了些。“我们两个都不会,无情地,继续愤怒下去。”他温柔地说道。“我相信你。你会相信我吗?”

  威尔考虑着要不要告诉汉尼拔他要是相信他就是个傻瓜,但是威尔确实,或多或少可以说是,刚刚帮他逃离了联邦的监禁。他好奇汉尼拔有多了解他对于他们出逃的精心安排。

  “我相信你没有计划着要吃掉我。”威尔说道。这是个开始。

  “哦,你可以比这信任我更多。”汉尼拔慢吞吞地发着誓。“我把你的最大利益放在心上,威尔,一直如此。”

  “除了那次你尝试把我的头骨切开还要吃掉我的大脑。”

  汉尼拔的笑容异常欢快。“除了那一次小小的判断失误。”

  这本应是一场关于宽恕和过去他们所受伤害的严肃谈话。汉尼拔如此轻易地就准备好要原谅实在是令人苦恼。但那些由他们共同的背叛和虐待而形成的心结太过复杂难以解开,也许汉尼拔对于直接切断那些糟糕过去以走向辉煌现在的想法是正确的。

  威尔可以肯定地说监禁生活已经将汉尼拔改变了,并且不是以人们所期望的方式。这个男人总是很清楚如何最大限度地享受生活,但如今已没有任何意义来掩饰那种愉悦。这是一种威尔在他几次对汉尼拔的探访中就能够感受到的转变,而如今他们两人站在了玻璃的同一侧,威尔得以更强烈地被这种改变所影响。也许,威尔想着,他真的应该对自己宽容一些。

  “你有没有想过在处理完英格拉姆之后要做些什么?”汉尼拔问道,将威尔从幻想中拉回现实。这个问题与汉尼拔在整个谈话中所使用的轻率语气一样,但威尔知道他真正在问的是什么。

  “我有一个不长也不短的任务清单,在英格拉姆之后。”威尔说道,试图回避问题。该轮到汉尼拔为蒙在鼓中而恼火了,威尔下定决心。

  但是那人却只是平静愉悦的微笑着。“有会让我感到惊讶的人选吗?”

  “考虑到我并不是真的打算看着你死亡的时候你没有感到惊讶,”威尔回答道,“我把咱俩扔下悬崖时你也没有惊讶。以及我对杰克和阿拉娜撒谎的时候,或是我借助多拉海德实现了你的脱逃的时候,你都没有丝毫惊讶,”威尔苦笑,“所以我不得不怀疑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你感到惊讶。”

  “让我惊讶的从来不是你的决心,”汉尼拔说道,语气没有那么愉悦了,“只有你的背叛。”

  威尔皱眉。“你有没有想过你将要做些什么,”他问道,“既然你逃出来了?在过去的三年里你一定在这方面有了很多想法吧。”

  “我在我的记忆宫殿中度过了监禁,重温过去,而不是为不确定的未来做打算。”汉尼拔提醒他。

  威尔想知道他们中的哪一个会首先触及到有关他们联盟和其他相关问题的主题上。现在,他把他们带回了当前的谋杀上去。“你觉得今晚能找到英格拉姆吗?”

  “你这么渴望吗,威尔?”

  威尔舔了舔他的嘴唇,不想承认他是多么的渴望重新点燃那股在体内轰鸣的火焰,多么害怕他找不回原先的感觉。多么恐惧着如果找回后自己即将成为的样子。或者说恐惧他现在已经成为的样子,他完全不想继续进行这场谈话了。

  “我们因红龙而受的伤应该不足以阻止我们对付克拉克·英格拉姆。” 汉尼拔说到他的名字时声音带着一丝轻蔑,而威尔对此嗤之以鼻。“并且我们在坠落时十分幸运地避开了岩石。感谢那些侵蚀。尽管如此,在处理英格拉姆这件事上我们几乎肯定会被FBI发现我们还活着,而那会比一个施虐狂社工更具风险。我建议至少再等两天;如果能等的更久当然会更好,但我觉得那样用处不大。”

  威尔有些忿忿,不耐烦,但也承认汉尼拔所说的是真的。他的身体感觉正以极快的速度愈合,但他依然比他应有的样子缓慢。一两天的确会给他们更长时间来计划。

  “如果我们能在他家里捉到他最好。”威尔说道,看着那团火焰在汉尼拔眼中随着他的话而重新燃烧起来。那是如火一般的渴望,威尔迫使自己看向别处。“他一个人住。是个公寓,和隔壁单元仅一墙之隔。如果我们堵住他的嘴,或是做的迅速一些,邻居不会听到的。” 他偷偷回头看了看汉尼拔的脸,但在对方脸上发现的表情差点让他感到挫败。

  “你确实好好考虑过这件事。”汉尼拔深吸一口气,声音恭敬且低沉。

  “我们两人之间总得有一个在过去三年中一直计划着吧。”威尔告诉他,在汉尼拔那双饥渴眼中燃烧的火焰完全吞噬他之前再次看向了一边。

  ******

  起初,杰克拒绝计算以任何大于小时的单位来计算威尔的丢失,也拒绝停止他对这个案子的许多想法。现在距离威尔失联已经三小时;他的手机在转运车的残骸旁被发现,就在后车门外,表明它是在威尔离开车辆之后从他口袋中掉落或扔出,无意或是。现在距离威尔失联已经十二个小时;从犯罪现场提取的血样与威尔的DNA相符,并且他的指纹遍布房子内外,包括一个有一衣柜衣服的房间,而这些衣服对汉尼拔·莱克特来说太小,却正好是。现在距离威尔失联已经十八个小时;泽勒带来了一个证明威尔掉进海里的视频,但他们依旧没能找到任何尸体。现在已经过去了二十四个小时,杰克终于给莫莉打了电话,并不理智地被她破音的声音激怒,却尝试着保持同情,毕竟他是她的丈夫。现在已经过去了七十二个小时,无数个来自巴尔的摩或在附近的人们报告自己曾经见到过汉尼拔,或是威尔,或他们两人,但迄今没有一起报告被证明是真的,杰克安排了一整队实习探员来将这些收到的目击分成三类:不是,绝对不是,和也许是。在他数到九十六的时候他终于停止了计数。现在距离与威尔失联已经过去了四天,杰克在内心想着。

  他常常想到那份录像带。这使他困惑,原因有很多,其中最重要的是那个结尾。所有证据,无论是影片还是血迹,都表明威尔和汉尼拔跌落下了悬崖。尽管如此,他的每一丝直觉都在叫嚣着他们还活着。结案很容易——已经有压力要求他公布他们已死并缓和公众的恐惧——当弗雷迪·劳兹和其他记者开始报道FBI失去了他们的宠物食人魔时,他们一如所料地朝他蜂拥而至。

  如果他们真的死了,他会知道的。如果威尔真的死了。他们没有死。

  如果他们没有死,这意味着汉尼拔挟持了威尔,并强迫他待在什么地方,或是他们分开了,而威尔因为受伤等原因没法联系他。无论哪种情况,他都需要继续搜寻。威尔需要他。在他引领威尔进入危险这么多次之后,在他拒绝相信他或是尊重他的边界这么多次之后,杰克需要为他做这件事。他需要把威尔带回来。

  也有……其他可能性。有可能汉尼拔死了,而威尔活着。有可能威尔受够了这一切,决心背叛他们所有人,当世界哀悼他的死亡时抓住这次机会得以走开。有可能他失忆了——有可能他们两人都失忆了。杰克试图想象——汉尼拔和威尔被冲上岸,不清楚他们究竟是谁。他好奇如果他们相互都以白板般的心灵示人,他们会如何相处。也许他们会处得来?他们大概率会处得来。看看他们现在,即使在所有那些他们对彼此造成的痛苦之后,他们还是几乎无法抗拒对方。如果他们失忆着醒来,他们的相处大概会像老房子着火一样吧。

  “我知道你不想考虑这个,”普莱斯告诉他,在他们与威尔失联第四天的晚上,“只有上帝知道为什么我是那个不得不告诉你的人,但是他们真的有可能只是一起跑掉了。这也就是如果我们继续拒绝接受,从那个高度坠落到冰冷的大西洋和犹如中世纪地牢坑般的凹凸不平的岩石之中,就算忽略他们之前遭受的伤害,已经是百分之一百一的致命了,所能得到的结论。”

  杰克的鼻孔张开着。“说话小心点,吉米。”他警告道。

  普莱斯嗤笑了一声,一只手不屑地朝他挥去。“拜托,杰克。我可是唯一一个你吓不到的人。我们认识的时间太长了,FBI那些生硬的野蛮套路已经对我们没用了。”杰克瞪了他一眼。普莱斯的声音柔和了下来。“我知道,杰克,我真的知道。我和你一样不想考虑它。”

  “那就不要考虑它,”杰克说道。“我们已经怀疑过他一次了,当他需要我们相信他的时候,瞧瞧这让我们付出了什么代价。如果我们当时听进去了,我们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

  “只是因为我们当时应该听,不代表我们现在就应该听。”普莱斯说的令杰克感到困惑。“我要去餐厅了。你得跟我一起来。你在这儿已经九个小时了,我都没见你吃过东西。”

  杰克跌跌撞撞地站起来,不想承认普莱斯现在所说的任何事是对的,但他知道他至少在这一点上是对的。也许在他吃过东西之后他就能重新清醒地审视那些证据了。普莱斯拍了拍他的肩膀,领着他走向门口。

  “而且你有没有听说,”他嘁嘁喳喳地说着话,“他们刚刚安装了一台冰淇淋机!”

  ******

  日子慢悠悠的拖着脚步,而威尔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变得越来越坐立不安了。除了疗伤之外在船上几乎没有什么事情可干。每隔一段时间,汉尼拔会要求威尔和他一起稍稍地拉伸和锻炼,测试他脸上伤疤的愈合进展。威尔暗自怀疑,他可能正要实现某种有关武士大师的幻想,迫使威尔通过那些古代神秘的轻度拉伸练习和物理疗法来释放他的真实自我。

  大部分时候,除了思考、交谈、或是看汉尼拔做饭,感叹他们的厨房如此狭小而简陋之外,什么也做不了。他仍然设法制作出一系列令人印象深刻的、极富创意的海鲜菜肴。威尔对每一道菜都狼吞虎咽,从没有什么东西如此美味。不知怎的,味觉比之前更生动了。威尔能够品尝到那滋养了每棵植物的阳光,那从土地吸收上来的养分。他能够品尝到寒冷的冰块在嘴中融化,传递着鱼的敏捷,与深海中的薄雾。

  “这很美味。”威尔说道,品尝着汉尼拔新鲜扇贝的味道,扇贝肉保留在贝壳里,摆在一层针叶树的嫩枝上,简陋的厨房显然对他的手艺没有任何阻碍。

  汉尼拔为他倒了一杯白葡萄酒,表情冷淡,却明显地被赞美所鼓舞。当然,他一定在监狱里十分想念那些惊艳人们的时刻。威尔敢肯定汉尼拔有很多粉丝来信,但他认为,在汉尼拔曾经过着的那些充满了不断的赞美和钦佩的生活之后,这种安慰远远不够。现在他所拥有的只有威尔,其余的世界已经陷入了对他的恐惧和厌恶——尽管,威尔认为,人们的恐惧是其独特的一种崇拜。“你也许会注意到一丝刺柏的味道,”他告诉威尔,“如果你的味蕾开发到了一定程度的话。”

  威尔闭眼,想象着烟雾从细小的刺柏枝上升起,芳香且浓厚。这种双壳类动物是在刺柏枝束上以小火熬成的,如果他想象得足够努力,威尔几乎可以尝到它的味道。

  “你更加意识到你的身体了,意识到你身体的知觉。”汉尼拔观察着。“告诉我,你能感受到在你皮肤上的空气的压力吗?”

  威尔皱眉。“你打算给我们来一节有关躯体感知系统的讲座吗,莱克特医生?”

  “当然不是。”汉尼拔回道,眼睛闪烁着红色的光。“这听起来像是一种绝佳的方式来破坏一顿原本令人愉悦的菜肴。”

  “就这一次,”威尔微微一笑,“我们达成了完全的共识。”

  “我发现我们近期越来越多地能够达成共识。”汉尼拔说道。威尔又吃了一口他的食物,默默惊叹着舌头上的味道和质地。“你难道没发觉吗?”

  他舔了舔嘴唇,思索着这个问题。他之前从没考虑过,但这应当十分明显了;什么时候汉尼拔曾如此完全地交出过对情况的掌控过?威尔听见贝德莉亚的声音,阿拉娜的声音,警告着他,不要愚蠢地让自己相信汉尼拔没有完全掌控形势。“你一直非常迅速地接受了所有提议。”威尔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既然你想到了这点,你就不需要过多担忧这一定意味着什么。”汉尼拔对着他的餐盘微笑——为他那该死的聪明才智。他抬头,紧盯着威尔的眼睛,俯身越过这张窄桌,意味深长的笑着。“不要怕,”他低语道,声音讽刺却愉悦,“大部分只是因为我觉得你的提议非常迷人。”

  “大部分。”威尔强调,汉尼拔的笑容更大了。

  “不完全是。”

  “不完全是。”

  “我对此必须坦白,”汉尼拔用威尔所能想象到的最不懊悔的声音说道,“我对看到你将要做的事情很着迷。”

  “这可算不上是一项新进展。”威尔指出。“又或者这更像是一种职业好奇心呢,医生?”

  “我总是好奇你会如何对那些为你设置好的刺激做出怎样的反应。”汉尼拔说道,以一种愉悦的分析口吻,好像他正解释着蚜虫的生活习性,而不是漫不经心地讨论着他从剖析威尔的思想和反应中获得的快乐。“然而,你现在在做的事情完全不同。在过去,你基于刺激作出反应,而现在,威尔,你坐上了导演的位置。你在布置你自己的场景,为自己计划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我感觉到你身体里的标志性改变——自从你站在我面前,请求我和你一起演完这场荒唐的戏码以引诱红龙的那刻就感觉到了。哦是的,”汉尼拔对着威尔此刻的表情呼出一声轻笑,“我料想到了你有一些自己的计划,区别于我们亲爱的杰克和阿拉娜的。我可以从你身上闻到。”

  “有什么关于气味的占卜方式吗?”威尔讽刺地问道。

  “气味占卜。[2]”汉尼拔答道,令人恼火地自鸣得意着。

  “当然会有一个词形容它,而你当然知道。”

  “没错,”汉尼拔叹道,“但这不是我想表达的。我只是想说有一些很明显的事物在你体内发生了改变,使你突然决心与理智相冲突。”汉尼拔凝视着他,石榴色的眼睛闪着光。“什么改变了你,威尔?”

  他该如何回答呢?汉尼拔已经知道威尔无法再次回到他的那个小小的现成的家庭中去了——他在将威尔的住址给到多拉海德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这将会是最可能的结果了。威尔该如何解释他以为是最后一次离开汉尼拔时的感受呢?解释他是如何在走出医院大门时看向他的肩膀以确定他是孤身一人,随后为那个他本可以保证有人站在那里的空地而感到后悔?他不能回家,他不能留下,无处可去,无事可做。解释他是如何站在走廊上打算说话,却突然无法完成一个足够深的呼吸,并后悔几年前自己有机会的时候没能和汉尼拔一起离开,尽管他知道如今已经太迟了,他的机会在很早之前就用光了?如何描述他的心是怎样无规律的跳动着,他如何清楚他无法活过又一次的别离?他将汉尼拔推开了那么多次,每一次都要比上一次更狠。他怎么能说出他几乎不允许自己感受的东西呢?

  随后红龙死而复生,一个机会出现了。

  他不能将那些全部说出。所以他只是说,“这机会很好,不能错过,”飞速的瞥了一眼汉尼拔然后重新看着他的餐盘。汉尼拔沉思了不止一会儿,然后威尔用余光看到他笑了。他们在友善的沉默中吃完了剩下的菜肴。

  ******

  他们等了五天。这感觉几乎糟糕透顶,但威尔认为五天实在算不上一个很长的恢复期,考虑到他们所经历的。他的身体感觉正以飞快的速度愈合着,而在第五天的清晨他就准备好了。他醒来,清楚这终于是时候了,然后睁开眼看着汉尼拔躺在对面的铺位上,以一种威尔知道肯定和自己一样的表情回看着他。他短暂地怀疑了一下他醒来所感受到的决心是否甚至是他自己的,随后决定这并不重要,因为即使它不源于它自身,现在也是他的了。

  他们像笼中的狮子一样度过了一天,充满期待却又感到沉郁。在太阳落山的时候,威尔感觉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天一黑他们就离开了码头,并叫了一辆出租。现在是星期五,街上开始变得拥挤了。威尔给司机背了一遍地址,然后他们便快速地穿过了这座城市。

  正如他所预想的那样,在他们到达的时候英格拉姆的公寓空无一人。现在是周五晚上十点;他大概是在外面谋杀某个女孩吧。并且要更好地掩盖他的痕迹,威尔愤愤地想着,不能让任何人像他们上次那样接近。进去很容易——汉尼拔在几秒内就取下了锁——而威尔很乐意等的时间稍微长一些。

  克拉克·英格拉姆绝对不像是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消失的人,当他穿过前门,路过客厅和向厨房走去时,将他的外套扔在一把扶椅之上。他比威尔预想的回来的晚;现在已经快要到凌晨两点了。

  当他打开灯的时候,威尔靠着厨房中间的工作台,直直地看着他。当他认出威尔的时候,英格拉姆的眼睛睁大了,威尔控制不住地微笑着。

  “你好,英格拉姆先生。”威尔致意道,让他自己完全站直,然后朝这位惊恐的社工走了一步。“我读了你的无罪判决。这该是多么的解脱啊。”

  英格拉姆突然移动了,向右侧飞奔,而那是前门的大致方向,却正好与汉尼拔相撞,他的右臂快速伸出,将他手中的刀猛扎进英格拉姆右胳膊下方的柔软位置。英格拉姆在疼痛中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喊叫,但在他能发出声音之前,汉尼拔用一只手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嘴,然后将他的身子猛地拧过去以再次面对威尔。

  威尔的心脏有力地跳动着,沉稳但却格外地响。英格拉姆的眼神慌乱,他知道发生了什么,威尔感觉他又一次跌下了悬崖,当他踏进必然的时候,所有空气都冲出他的身体。他的四肢里充满了一股颤动的能量,但当他举起它,并将那把从柜台上取得的刀坚定地插入了英格拉姆的喉咙时,他的手却依然平稳。他从下巴的一角到另一角画了一条暗色的线,听见肉体撕裂像是潮湿的织物被撕裂一样,伤口像咧嘴一笑似的向后张望。英格拉姆的喉咙里传出一阵咕噜声。汉尼拔的手向后拉着他的嘴,使英格拉姆的头更加、更加向后。英格拉姆的身体颤抖着,在汉尼拔无情的臂弯里疯狂抽搐着,使威尔沐浴在炽热的血泉之中。

  知识一滴一滴地,倾注在威尔心中,以上帝可怕的恩典,倾注并淹没了他的大脑。我用心地去感知智慧[3],他想着,大脑飞转,眼睛睁大。威尔举起手,俯身抓住英格拉姆的衣领。喷泉开始变小,尽管一次意想不到的强有力的心跳将最后一股血喷到了他的脸上。他无法思考,感觉如洪水般涌来。当战栗开始穿过他的身体时,他紧紧盯着汉尼拔,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这个将死之人在他们之间被紧握着,随着他的生命在燃烧的爆发中流尽,而汉尼拔的手抓住了他最后的恳求。威尔能够感觉到尸体在他身上松弛,只被他们紧紧抓住的手支撑着。他感觉那一刻从他身上穿过并掠过,像是水从水箱中溢出一样,他迷失在了兴奋之中,迷失在了汉尼拔饥渴的通红的凝视中。威尔紧紧地抓住他制造的尸体,呼吸如此艰难,以至于他感觉到自己开始换气过度。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除了用一声呻吟表达他的痛苦外什么也说不出来。

  “保持清醒,威尔。”汉尼拔的声音回荡在他的脑海里,而在他们之间,随着汉尼拔的放手,英格拉姆的尸体倒在了地上。威尔过于沉浸在这令人震惊的感觉之中,没有注意到这点。当汉尼拔的手指触摸到他下巴时,他睁开了眼睛。“保持住,在他的时刻,不要逃避你现在的感受。不要深入进去。”

  威尔试图完全敞开心扉面对这一时刻,但他的呼吸如此艰难,以至于他认为自己可能会晕厥。这太多了,它的强度令人恐惧,也许是因为它在多拉海德之后来的太快,杀戮一个接着一个,或许又是因为这使他这是他经常想象却从来没有承认的事情,一件未完成的事情,笼罩着所有那些和莫莉一起的无辜的时刻。威尔把一只手放在汉尼拔的前臂上,紧紧抓住以保持直立。房间倾斜着,威尔咬着舌头,不让自己因恐惧和狂喜而尖叫。

  随后,汉尼拔的左手滑进了他的脖子后面的头发之中然后猛地一拽,足以将威尔稳定在痛苦和压力之中,而这仅仅只是勉强能够承受。他嘶着气,将注意力转移到疼痛上,感觉脚下的房间又稳定下来了。威尔屏住呼吸,头被头发中的那只手向后拉着,使那股缠绕着他身体的战栗离开。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身体中展开,这种感觉穿过他,扩散到他的神经、血液和骨头。当他能够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在眼中含着的泪光所形成的一片模糊之中,他看到的只有汉尼拔。

  [1] 以防有谁像我一样记不住这位龙套是谁……提示一下是那个马肚社工。

  [2] Clairalience, 占卜学名词,表示一些嗅觉敏感的人能够通过闻到一些别人无法闻到的气味而进行占卜。

  [3] 作者前面注明过了但我还是补充一下…我采用的是《红龙》的译文,而在《传道书》通行版译文则是:“我又专心察明智慧,狂妄,和愚昧。乃知道也是捕风。(And I gave my heart to know wisdom, and to know madness and folly: I perceived that this also is vexation of spiri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