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羡澄】斗酒纵马>第20章 (二十)

  江澄顿时瞪大了眼,望着那几乎是和他脸贴着脸的蛇目,只一瞬间便安静地连呼吸声都没了。

  他的手指紧紧按着身下古树糙皮,屏息凝神,连动都不敢一动。

  刚刚他疗伤少说也有半个时辰,这蛇什么时候过来的?

  才来不久,还是……早就来了,一直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发现。

  江澄面目有几分扭曲起来,他只觉毛骨悚然,背后寒毛竖立。那蛇一直盯着他看,他也再没了动静,回礼似的紧盯那蛇。

  冷静……蛇类视力一向不好,此刻日渐西斜,天色昏暗,没有发现他……也说不定。

  江澄心知自己此番心语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只怕很快便是一场恶战,但如此想来,的确让他心中的惊惧减轻不少。一人一蛇对视,他的手指轻轻抚过食指上的指环,熟悉的触感令他渐渐平静。

  方才那猛一回头便看见赤眼的惊骇已消散大半,转而是愈发沉着冷静的应对。

  他右腿有伤,胸骨也多处断裂,三毒不在身边无法御剑,周身武器唯有紫电可用。

  紫电……

  江澄捏紧了自己手上的指环,恍然间想到已故去的虞紫鸢。指环安静且无比强大的圈住他的指根,如同当年虞紫鸢将他紧紧抱在怀里一般,保护他不受任何风雨侵蚀。

  母亲遗物余温尚存,灵流细小而又坚定不移的在他体内缓缓流动。

  他有伤在身,如果这一战避无可避,他便必须要速战速决!

  那蛇眼中闪过几分阴鸷狠毒,却在半刻后缓缓退开,竟是转身欲走。

  江澄依旧紧盯着它,一动不动,浑身却已然绷紧,随时准备迎战。

  这蛇突然退走,未必是如此愚蠢的没发现他,更大的可能则是打算以退为进,趁他不备之时陡然回身,一举进攻。

  他心中如此想,这一番思绪刚刚落下,那蛇果真迅速转手,蛇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然扑来!

  几乎是与此同时,甚至还要更早一刹,原本安静无声的银白指环骤然化作一道锋利紫光,鞭身迅速卷上临近一棵大树树干,不过弹指一刹那,江澄已跃然在另一棵树枝梢头。

  断骨与那树身一接触,便又是剧烈一痛。可即便如此,江澄面上却不曾流露半分痛色。

  还有什么能比化丹更痛?断骨割肉不过尔尔,小伤罢了。

  巨蛇一招扑了个空,转头便更如风雨般向着江澄袭来。江澄眼中坚定不减,仅以紫电卷树身躲其攻击,便叫那巨蛇几次欲攻不成。

  那蛇凉凉地吐着蛇信子,江澄浑身的痛意也愈发明显起来,几乎教人无法忍受。

  他双眼死死瞪住巨蛇,整个人站立在树干上巍然不动,周身全无任何破绽。那蛇便也凝目看着他,皆是在等待对方气势稍弱的那一刹!

  不过片刻,那蛇便又冲了上来,江澄依旧只有退避之法。

  实在不是他不想出招,而是那东西太大也太快。若要攻击唯有拼死与之一搏,如果能将那蛇一鞭抽死也罢,可那蛇修为绝对不低,皮厚且体型巨大,一鞭下去未必伤它三分,而他会遭到的,却是灭顶之灾!

  小蛇做饵,暗中伏击。

  如此种种,江澄早已猜出这巨蛇远比他原先想得要狡诈阴毒许多。

  那蛇与他纠缠,不过片刻就发现了江澄身上有伤,即便江澄以紫电支撑躲避攻击,也最多支撑数百回合,之后便会轰然倒下。

  等到江澄灵力耗尽,再无体力,蛇妖依旧还剩大半余力可使,江澄早晚沦为他口腹中一顿美餐。

  江澄咬紧牙关,小心备战,可那蛇却像是在玩他一般,留力不将他逼死,但也不给江澄任何还手的机会,只一味追赶,不留一丝喘息的余地。

  这样极其紧张飞快的攻击与躲避中,江澄额角逐渐泌出冷汗,五分因疼痛难忍,五分则是过分疲累。

  他也不知道自己能支撑多久,只能拖一时算一时。

  许是多年坚毅苦楚挫折磨砺,风雨之中他始终摇摇欲坠,却从未有一刻真正倒下。

  天边已泛起鱼肚白,深蓝夜色终于渐渐消失,转而逐渐天明。

  江澄只觉得四肢都不是自己的了,头颅钝痛,只有最后的力气保证肌肉不再抽搐,麻木不仁地躲避那蛇的攻击。

  紫电的光亮已比最初召出时黯淡许多,时不时有灵流闪动,支撑着不变回指环已是拼尽全力,无论是他还是紫电,也早就撑到极限了。

  那蛇妖如此攻击了他近三个时辰,此时耐力再好,也终是沉不住气了,攻击越发毛躁起来,也愈发显得破绽毕露。

  江澄抿着嘴唇,冷汗从额上滑落,淌进他的眼里,他却连眼皮儿都一眨不眨,周身的气息愈发沉稳起来,衬得那蛇吐息剧烈,愈发焦躁。

  妖精不过就是妖精,修为再高,体力再足,但若要论起心智之坚毅果敢,它怎么可能比得上江澄?

  终于在一个闪避间,那蛇的焦躁不耐总算让它露出一个破绽。几乎是同时,江澄唇边勾起一道极浅的笑意,一直被压着打的怒火一瞬间几乎怒气滔天,他双眸中骤然暴出两道从未有过的锐利精光,扬起本早就抬不起来的手,毒辣的一鞭狠狠抽下,丝毫不留余力!

  那一道璀璨便是最后的电光,巨蛇被迎脸挨了一鞭,顿时发出一声嘶叫。

  江澄趁此刻迅速逃离,那蛇便拼命追上来。此番追赶之下,江澄这时才感到极度的力不从心,方才明明是极好的机会,可惜他早就疲惫不堪,再也榨不出半点力气了。

  垂死挣扎着逃窜了百丈远,他后腰便被那蛇妖抽中一道,紫电再也支撑不住化作原形套在他的指根,江澄也被这一击打得直直飞出去,在草地上翻滚数十遭,才堪堪停下。

  他伏在草地上,此时连动动手指头的力气都没了,而那蛇妖方才被他抽了一鞭,如今正是怒气最足的时候。

  输赢胜败已然毫无悬念。

  它在江澄的头顶上张开大口,随时就准备俯冲下来,将这金丹强盛、灵力充沛却十分难缠的食物一口吞吃!

  死亡在即,江澄却突然笑起来,胸膛因伤剧烈起伏,发出几声毫不留情的喑哑嘲笑。

  他说不出话,心中却道:老子死之前还将这畜牲一鞭破了相,倒也不算太糟……

  就是苦了魏婴,竟然那么倒霉,活活经历了两次江澄死在他跟前,他还没办法去救。

  倏忽间,他眼前发黑,再回过神已被卷进巨蛇口中,腥臭血污一并涌上,临死之际,脑中却突然闪过一个场景。

  魏婴站在雨里吹笛子的背影,就那么骤然一闪而过。江澄猛地瞪大了眼,千钧一发之时,在巨蛇的口中突然爆出前所未有的力气来。

  不知是什么支撑着江澄站了起来,他断骨的脚狠狠踩着那蛇的下齿,双手则撑在巨蛇口中上颚,死死挨着。

  那蛇即将合拢的嘴忽然停住了,而且几乎是分毫不动,大蛇双眼死死瞪着,露出几分吃惊神色,却是真的再难以闭合半寸。

  巨蛇咬力何其强大,三丈巨石也可顷刻间咬得粉碎,却被江澄这苟延残喘的垂死拼命,僵持片刻,竟无论如何也咬不下去!

  江澄的手臂青筋暴起,手指已深深嵌进那蛇妖口壁上的肉里,却一寸一寸的伸直了肘弯,将那巨蛇的嘴硬生生的撑开。

  他还……不想死!

  无论是为了金凌,为了魏婴,还是为了他自己!

  他都不想死!

  有汗水从江澄额上滚落,落到眼里,转瞬间水痕爬满了全脸,不知是汗是泪。

  他是怎样才捱过那漫长的十三年,父母双亡,家姐离世,兄弟反目,众叛亲离。

  若不是金凌当年嗷嗷待哺,渐渐从襁褓婴儿逐渐长成临风少年,他恐怕早就发疯。

  独身一人迎着风霜前行,雨雪交加饥寒并迫,他本以为最糟不过如此,却得天意作弄,一场离奇的醉酒,让他出现在另一个截然不同的莲花坞。

  饱经风霜后的春雨是什么滋味?

  或咸或甜,然最多的却是徐徐暖意,逐渐由身到心,令人不愿从中抽离。

  天高海阔,怎会容不下他一个江晚吟。

  云卷风过,雨后终有天晴。

  若天意要他经历生死离别后黯然离去,那他偏要蹉跎此生浴血修罗,只为一股执着多年、愈发强韧不服输的气焰。

  他与那巨蛇拼命僵持,蛇妖嘶吼咆哮,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将这本该早就累成烂泥的人咬下去半口。

  眼见着自己的嘴要被这坚韧到令人害怕的男人掰开,突然一道红光急闪,那巨蛇猛地松了嘴,江澄从它口中被吐出,摔在地面。

  刀风起落,红影急速向它冲来,蛇妖见势不妙、迅速逃窜,仗着自己对此处地形颇为熟悉,竟然真的教那红袍男子落了几分。

  那男人原本还想追,身后又传来一道温和的男声:“大哥,别追了吧,救人要紧。”

  江澄听着这声音觉得颇为耳熟,可他此刻无论如何也再睁不开眼去看那人一眼了,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人翻过来,似还有人在一旁啧啧感叹。

  “真厉害啊。”

  他想张嘴,可嘴唇只是极其轻微的动了动,不过瞬间就陷入无尽黑暗。

  梦里花开花落,诸多场景皆从眼前急闪,有少时欢声笑语风筝起落,也有观音像下失声痛哭终成歉言。

  最后的一句哽咽只道多谢,最初的一声嚎哭不愿相见。

  漫天飞花中有几只小奶狗围着他嗷嗷叫唤,又在斜阳挥洒的大街小巷,恶犬突然出没,魏婴却直接撞在他身上,像是要给他挡狗。

  这一撞像是吓到了江澄,他本在梦中昏迷无知无感,这一下陡然惊醒,双眼登时睁大,喉中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哑低吟。

  江澄双眼满是血丝,眼前场景虚幻许久,才渐渐凝成两道清晰可见的人影。

  聂明玦正席地而坐,面目平静威严,金光瑶却眼中带笑,侧着身子倚在赤锋尊的手臂上,正看着低头江澄。

  江澄顿时倒抽一口冷气,稍稍一动手臂却是抽痛不已。他勉强挤出几分思路来,开口问道:“你……我……我昏了多久?”

  金光瑶笑着答道:“不是很久,半盏茶的时间而已。”

  江澄稍稍闭了闭眼,有些神志不清的口中喃喃道:“我还以为很久……”

  金光瑶依旧在笑,温言道:“江宗主,好些了吗?”

  这一声“江宗主”窜进他的脑袋里,江澄有些痛苦的皱皱眉,艰难挤出一点思路来,嘴唇微颤,好不容易从喉中挤出几个字:“江……宗主?金光瑶,你是……?”

  金光瑶揽着聂明玦的手,双眼稍稍一转,像是在和他对暗号一般,笑道:“江宗主,我记得你在观音庙里哭了。”

  观音庙!

  他说观音庙!

  江澄顿时清醒,浑身还在抽痛,心中已经快速思索起来。这金光瑶……金光瑶是重生来的,那聂明玦呢?他说话完全不顾聂明玦……难道两个都是……?

  沉默片刻,江澄勉强抬起手,他实在没有力气坐起来,只好躺着和那两人说话。

  金光瑶明明有许多事情可以说,却偏偏要说他最不想被提的一件,江澄皱了皱眉,张口便道:“我记得你被蓝曦臣捅了一剑。”

  此话一出,金光瑶脸色果然有些难看,倒是一旁的聂明玦伸手搂了搂他,他面上的那点僵硬也在聂明玦的手掌中很快消失了。

  金光瑶弯着唇角,继续道:“江宗主,多年不见,何必一见面就相互捅刀子呢。”

  江澄皱皱眉反问道:“是谁先开始的?”

  金光瑶笑笑便不再接这个茬,伸出细白手指在江澄的小腿上轻轻敲了两下,道:“你的腿,断骨对挫,方才已经折得不成样子了。赤锋尊帮你安了回去,待你此番回到莲花坞之后好好养着,应该不会留下太重的伤。”

  江澄稍稍沉默一会儿,道:“多谢。”

  金光瑶又笑起来:“不必言谢。咱们故人重逢,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江澄本想说谁和你是故人,话到嘴边却咽了下去。金光瑶见他面色难看,便继续道:“我前几日在清河,听说魏宗主失踪。今日见江宗主一人孤身与怪物搏斗,才知流言果然不假。”

  他的话令江澄一阵阵头疼,压着不耐道:“是。失踪了,你要如何?”

  金光瑶笑着摇摇头,道:“我只是想劝江宗主一句:既然他失踪了,那江宗主就趁此机会赶紧离那疯子远一些吧,省得日后被那疯魔缠上,想逃也逃不开了。”

  他说出的话实在令江澄大为吃惊,同时心中又是一阵恼怒,厉声道:“你在胡说什么?”

  金光瑶似是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温和笑道:“我早知道江宗主不信,所以才要等你清醒,再与你细细理论。江宗主可知道,我这腿是怎么伤的?”

  江澄脑中钝痛,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他说……你被走尸追赶,从炎阳殿摔伤……”

  金光瑶突然笑出了声,随即像是察觉到自己失态,一边笑一边摇头道:“哎呀呀,江宗主,天真这词可与你不太相称啊。他说什么,你便信什么?被走尸追赶失足跌落——呵,江宗主,你稍微想一想,也该知道我不至于如此愚蠢吧?”

  他话语里的柔柔笑意骤然一收,声音带上几分寒冷:“我这腿,可是那姓魏的疯子亲手打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