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羡澄】斗酒纵马>第1章 (一)

  自封棺大典过后三个多月,一切都恢复了原本的平静。

  他们好像都忘了金光瑶一事,只有在偶然想起时才会高谈阔论的怒斥一番,然后众人纷纷附和,差不多骂到若是金光瑶听到、能气得从棺里直接爬出来的程度,就笑呵呵地转向了下一个话题。

  他们总是爱说点什么的,比如至今还在闭关不出的泽芜君,教人一言难尽的含光君和魏无羡同为男子、竟然结成了道侣,又比如新登上了宗主之位、接过兰陵金氏那一堆烂摊子的的金凌,或者说突然机灵起来的聂怀桑……

  云梦多水,湖泽四处,就在一片位于云梦边境的藕花湖塘边,有家不大不小的酒馆。

  馆内坐着一桌的闲人修士,他们大致都将上述的这些人聊了一遍,才有人突然问道:“对了,三毒圣手呢?他最近怎么样了?”

  此地归在莲花坞管辖范围之内,即使旁人不问,当地人对江宗主总是比外地人上心些的。

  这名号一出口,桌上的人都有些脸色不太好,有的青了些、又有的白了一点,似惧似恶,也颇为责怪那人非要提起三毒圣手,毁了谈话的气氛。

  几人沉默一会儿,才有人不情不愿地解释道:“谁知道呢,也再没听见他四处抓人然后用鞭子来抽,没声儿了呗。”

  这话说完,气氛又僵硬了片刻,突然有个人笑着换了话题,打哈哈道:“哎呀呀,提他干嘛?不如说点儿别的!”

  “你们听说了吧?大典的时候,那棺椁用一尊金身观音像封着,我听有个参加大典的修士说啊,那观音长得和金光瑶一模一样……你说他一个男人,为什么把自己塑作观音,不塑佛?我还听说观音似是不男不女,说不定……”

  眼见着话题又要转向众口一词的辱骂金光瑶那里去了,酒桌上的气氛霎时又活络起来,一群人有说有笑,全然没了方才的尴尬。

  然而就在这家酒馆的不远处,还有一家小店。

  那小店造型颇有几分奇怪,如今明明是盛夏时节,小店的门口却挂着个冬天才会挂的、火红的灯笼,幽幽闪烁着红光,而刚刚那一桌人谈及色变的三毒圣手,刚好就坐在这家店里。

  江澄一袭紫衣,并未如往日出席正式场所时一般加冠束发,反而恣意散发,长发垂下,他手里拿着酒碗,面上也有三分醉意,眉间隐隐透出几分疲态。

  他面前的桌上放着三个空碗,还有几碟几乎没怎么动过的小菜。许是吃得腻了,微醺也足了,他单手拍了两下衣摆,起身准备去结账。

  江澄准备早点回莲花坞,他这一趟出来有些时日,不日前还去清河附近转了转,但他不打算再耽搁,莲花坞事务繁杂,终也是缺不了他的。

  可是江澄这样想着,甫一站起身来,头一沉,身子一软,整个人又歪回了座位上。

  他扶着桌角,心道:这是怎么了?

  江澄酒量本就不差,这酿酒烈归烈,却也不至于太过醉人,他也不过才喝了三碗,怎么可能醉得这样快?

  难道……是他老了?

  江澄神色一凛,又想起自己是为什么才来到这里,心头顿时一阵窝火。

  大约一个月前,许是见他实在烦闷,也可能是人稳重了些,平日里素来和他顶嘴叫嚣的金凌竟也难得孝顺一回,连哄带骗地把江宗主从莲花坞里赶出来,美名其曰什么散散心多活动筋骨,让他出来游玩。

  江澄这时酒意上头,窗外夜风钻进屋内,吹得他浑身一颤,又想起当日外甥的那几句话来。

  “舅舅,我看你近日精神不是特别好,正好我听说清河以北百里去,不久前新发现了一处岩泉,灵得很,你当日受的伤不是还没好透嘛?不如就去泡上一泡,既可愈合旧疾,又能安养精神……”

  旧疾就罢了,安养这词……

  可不就是说他老了吗?!

  妈的,这混小子!等他回去,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俗话说醉汉的想法旁人是无法多加揣测的,金凌殊不知自己随口的几句话已经被江澄定了“嫌他老”的罪名,那两条修长矫健的腿也是第一千次十分危险了。

  江澄正想着如何打断他外甥的腿,两道凌眉拧着,又一次撑着桌角准备站起来,可惜江大宗主站起来之后,摇摇晃晃地没走几步,头一歪,就直接摔在了地上。

  他浑身顿时没了力气,骸骨里泛出几分难以言说的难受,似是要被生生抽离,却也不痛,只不过头晕恶心,奇怪得很。

  旁人无法揣测的醉汉想法此刻又一次灵验,江宗主一口咬定一定是这酒被人下了毒,绝非他不胜酒力。

  在闭眼之前,他把这家店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居然敢给他下毒,真是吃了豹子胆了!

  然后他一边头晕眼花,一边又想,莲花坞的宗主死在这种地方,未免也太可笑了。

  看他平日携鞭横剑叱咤修真界,一身煞气地威风着,把该得罪的不该得罪的差不多都得罪透了,这下江大宗主不明不白地死了,恐怕来参加丧事的人都没有几个。

  旁人怎么看倒也不重要,就是他挂念金凌,刚刚当上宗主之位,危机四伏、岌岌可危,他这一倒势必被那些心怀不轨之徒视作天大喜讯,金凌日后恐怕十分难走。

  不过……

  江澄想起自己当年莲花坞覆灭,所处形势绝不比金凌好,甚至还要恶劣,但他也都撑过来了。

  既然他撑得过来,金凌便也没有理由撑不过来!

  待他到了九泉之下,见到父母阿姐,倒可以算是一家团圆,父亲或许要说他这些年行事锋利,多有违背家风,母亲或许也要骂他,骂他竟然不留下个一子半女,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可算是犯了大错了……

  头晕眼花间,江澄倏忽想起,自己上一次被温家人捉去莲花坞时,也是以为自己要死了,只是他那时是怎么想的呢?

  想他年少早逝,想他血海深仇,想……

  想那个样样比自己出色优秀的师兄,即使自己死了,也一定家仇可报,江家必然可重震扬名,将那温狗狠狠鞭笞,报他灭门之仇。

  后来……后来。

  后来他没死,他的师兄死了。

  再后来,他那短命鬼师兄又活了。

  他微怔片刻,方才的火气顷刻间消散,然后闭上了眼。

  ——当一个人开始频频追忆往昔时,或许他已经老了。

  昔日紫衣少年,横笛策马,后来黑衣白袍,琴笛和鸣。那人缩在蓝湛背后,向自己投来一双疏离而又熟悉的眼。

  魏无羡口中说着“都过去了”,手指却扣着蓝忘机的手,后背紧贴着蓝忘机的胸膛。

  其实这话终也影响了他,他觉得自己或许也放下了,也总算看清了。

  他终于多余了。

  隐隐红光闪烁,江澄因着酒力恶心得不行,仿佛被什么人丢到空中去,坠摇不止,终于沉沉睡去。

  江澄第二天是被路过的乞丐叫醒的。

  那乞丐一边晃他,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一边偷偷从他身上摸寻着钱袋。江澄尚在睡梦中就被他摸得一阵恶心,一个激灵就醒过来,可这一睁眼,倒先把自己吓了一大跳。

  头顶太阳高照,耳边人声鼎沸。

  日上三竿,他怎么会睡在大街上?!!

  那乞丐看着他的脸色,又看了看他身上穿的紫衣,服饰规格较为简单,却也有九瓣莲纹在上,那乞丐犹豫着问他:“你是莲花坞的人么?怎么睡在这里……”

  江澄的脸色顿时有些发青,什么叫“莲花坞的人”,他可是莲花坞的宗主!

  但到了这个份上,他自己公然睡在人来人往大街上,实在没脸自称宗主,恨不得都不认识他才好,急忙摇了摇头。

  乞丐大概是看他一脸凶煞,也不顾上继续套话讨钱了,转身就溜。江澄也没管他,自己拍拍身上的土就站了起来。

  他昨晚大醉时神志不清,本以为自己被下了毒肯定死定了,死前还要唏嘘感慨一番。而今早一起来,又直接睡在大街上……

  不,说不定他的确被下了毒,现在或许余毒还未清,不管怎么样,先回莲花坞……

  江澄脚程一向很快,云梦境内他又十分熟悉,就算不用御剑,单凭脚力也可日行百里,快到正午时分他就回了莲花坞。

  莲花坞门口站着的守门两个弟子看起来十分面生,年纪却不是特别小,不太像新招来的外门弟子。

  他已有三年未招过门生,不过这一个月来是金凌在负责莲花坞的事,是他重新招了新人?

  这样大的事,怎么也不和他打声招呼……

  江澄眉尖一蹙,不过他并未多想,只迈步就要进去。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居然在自己家的大门口被拦住了。

  那弟子拦着他,眼睛却一直往他穿着的衣服上瞟,口中道:“这位贵客,是宗主有邀,还是您有自荐为客卿之意?若是前者,请出示您的请帖。”

  贵……客?

  江澄怔住,且不说进出莲花坞什么时候要出示请帖,客?竟敢有人称他这个主为客?

  他这样愣了几息,转瞬便转为愠怒,心中骂道:金凌换的这是什么不长眼的小子,连宗主都敢拦了!

  江澄素来脾气不好,凌厉的眉眼往那门生身上犀利地瞧了几眼,一双杏目似讽似怒,嗤道:“金宗主也敢把你叫来看门?是他瞎了眼,还是你脑子有毛病?”

  那门生不知他为何突然发作,脸上有点挂不住,正准备开口,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男声。

  那男声听着甚是冷傲,直接道:“你是何人,张口就辱骂于我?”

  这是……这是……!

  那短短几个字腔调略有几分桀骜,更多的则是养尊处优的贵气。

  江澄一听到这个声音,顿时头皮都麻了。他猛地回头,一双眼微微瞪大去看,便看到来人迎风而立,一身金星雪浪袍,身量与他相近。

  凤目薄唇,眉间一点鲜红朱砂,面容冷峻,满携傲气。

  那分明是他的姐夫,早就死了的——金子轩!

  金子轩身边还站着一位个子不高的女人,她眉心点着金家女子的朱砂纹样,笑得十分谦和,身着兰陵金氏主母服装,笑容本是温和,却在看见了江澄的脸之后骤然变了脸色。

  金子轩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道:“你……你是……”

  江厌离失声道:“阿澄……?!你……你怎么会……?”

  三个人面面相觑,目瞪口呆,顿时就像被雷劈了一样僵在原地。

  要说亲人重逢,本该是件开心的事,大多数还要含着泪拥抱在一起,但若是和故去的亲人重逢,这感觉可就大不一样了。

  似是嫌这场面还不够乱似的,莲花坞里面又传来一道带着笑意的清亮声音:“师姐,姐夫,你们站在外面干什么啊?还不……”

  江澄已经不敢回头了,他的表情像是活见了鬼,然而从某种意义上讲,也确实是活见了鬼了。

  他浑身僵硬,眼睛一直盯着江厌离,身后的那道声音越来越近,紧接着却突然敛了所有的笑意,梗塞几声,后又骤然颤声道:“……江澄?”

  刚刚才和江澄互呛过的门生对来人恭恭敬敬道:“宗主。”

  这下子江澄不得不回头了,他猛地扭过身去,一双眼紧紧地瞪着来人,就看到魏婴身着一件和他一模一样的紫色宗主服饰,双眼也是一样地瞪着他,脸上的表情不知是惊恐多一些,还是惊喜更多。

  这不是顶着莫玄羽外壳的魏无羡,是真的魏婴……

  真真正正,从未死去,也未被献舍魂还,年少时的笑貌还在脸上,如今表情略有僵硬,却依然挡不住他周身并不凌厉、却十分有威严感的英气。

  他面前的魏婴看起来比年少时还高些,肩膀也比那时年少的魏无羡稍显宽阔。

  或许是乱葬岗里吃食太差,魏无羡死前很瘦,而这个魏婴多年宗主,略结实几分,面容几乎没有变化,也是一样的长了双带笑的眼。

  那双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江澄,通红的眼眶似乎是要落泪,嘴唇动了动,又一次叫他。

  “江澄……是你回来了?”

  江澄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他几乎已经无法思考了,被这本该死去的三人的接连出现、轰得如同焦炭一般,一句话都说不出。

  他看着魏婴,魏婴也紧紧地盯着他,似是谁都不敢先开口。

  此时便是再笨的人也知道该好好闭嘴,方才拦下江澄的弟子霎时十分安静,一双眼却忍不住往江澄的身上瞟。

  根据金宗主金夫人以及魏宗主的反应和话语,虽然再离奇、再不可思议,那弟子心里打着鼓,心跳难免有些重了,还是落下一个猜测:宗主曾经的师弟、江家真正的少主……正是面前这个凌眉杏目的青年,他十有八九……就是江澄了。

  魏婴这样看了他一会儿,突然上前拉起江澄的手,两个人的右手食指上都戴着一枚银色指环,是前一位江家主母虞紫鸢的贴身灵器,紫电。

  他的手略有颤抖,呼吸也有些不太稳,却也将原本的情绪强压下去,握着江澄的手指去轻触了一下自己手上的紫电。

  一个简短的触碰过后,什么都没发生。

  那紫电毫无排斥之意。

  这人……真的是江澄。

  经此一遭,魏婴又抬头看了看江澄的脸,似是被什么打醒了,他的脑子总算稍微清醒了些。

  死人显然不能复生,何况江澄刚刚那一副无比吃惊的模样,还有这两个紫电,散发却明显不再是少年模样的江澄……若是死去的江澄如今活回来,绝不会是这样的神情。

  这个江澄……很可能不是他认识的江澄。

  不知是从哪里来,也不知到底经历过什么。修仙之人看不出年纪,但他就仿佛从天而降,这个江澄身上显然早已没了那份青涩的少年气息,他比原来狠戾、傲慢,还有些浓重的阴郁——

  江澄也盯着魏婴看,魏婴看起来没以前那么活泼了,笑脸仍在,却有一丝不太容易察觉的情绪,这样的情绪不知该命名为悲、或是哀,也或许都不是,只是一种极淡的疲惫。

  对于这样的疲惫他大概也明白,江澄猜测这魏婴或许是年岁见长,再加之常年坐在宗主之位,性情不似往日活泼,沉稳些也很正常。

  二人相视片刻,魏婴突然上前一步,一伸手就把江澄抱紧了。

  江澄下意识想要躲开,却又忍了,魏婴抱他的力道不算轻,手劲之下隐藏着难以言说的手足之情。魏婴抱了抱他,然后又在他的后心抚摸两下,双眼有些隐红,突地又笑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魏婴这样说着,然后放开了他,他微怔许久的脸总算又一次扬起如同往日的笑容,他的手掌还在发冷,却一直不愿意放开江澄的手,笑着道:“咱们先进去吧,站在这里也不方便说话。”

  江澄跟着魏婴一同进了莲花坞,路上魏婴看了他几次,他也在长长的廊中不断端详,细看这一个不同的莲花坞。

  经历过魏无羡还魂重生一事,他对于荒诞离奇怪谈接受的程度已然高了不少。江澄一步步走在廊间,脑内总算理清思路,心道:如果这不是做梦,他只怕是……

  来到另一个莲花坞了。

  四个人一路上都没有说话,江澄看着莲花坞的格局布置,和以前别无二致,许多细节方面还原得极好,如果不是他进门就被人拦下,就算是此处可进了莲花坞,他大概也不会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

  大厅的正中央有一桌做好了的菜,魏婴原本习惯性坐到主位,看了一眼江澄,却又退了下来,和江澄一起坐在次席,主位空着,四人皆在次座,倒也不算突兀。

  魏婴双目浅浅地看着他,伸手率先给他夹了菜,语气似是和江澄十分熟络,却又透着些不易察觉的试探:“我记得你以前,爱吃这个。”

  江澄看着他夹进碟里的糯米藕,上面还淋着酿好的桂花汁,他确实很爱吃这类甜食,魏婴没说错。

  于是江澄礼尚往来,也准备送他一块麻辣肘子,视线在桌上扫了几圈,才发现这一桌菜甚是清淡,甚至连个荤腥都不见。

  魏婴改吃素了?还是和蓝家人住的久了连口味都变了?

  思及此处,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急忙道:“对了,蓝忘机……”

  只提及这个名字,江澄却看到魏婴脸上只有疑惑,他的话头生生止住,转了个弯儿道:“……蓝忘机在哪儿?”

  魏婴不解,稍微皱了一下眉,但还是顺从答道:“你问含光君?应该在云深不知处,你要前去拜访吗?”

  “……不了。”

  江澄了无生趣地吃了几口清汤寡水,犹豫一阵,终于忍不住道:“我记得你爱吃辣。”

  在他的认知里,不止魏婴嗜辣如命,江厌离食辣的本事也毫不逊色,金子轩虽然没那么厉害,却嘴巴挑剔得很,也是个口味重的。

  三个口味差不多的人,聚在一起吃一顿完全不合胃口的菜?

  而且他们又是为什么要聚在一起?

  看出了江澄的疑惑,魏婴略一斟酌,看着江澄的脸色道:“今天……是你的忌日。”

  ……难怪了。

  江澄顿时没了胃口,抿着唇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旁人和亲人吃了一顿缅怀自己的饭是做何感想,反正他是不太受得了。

  他现在差不多确定了,不知缘由和契机,他阴差阳错之间来到了一个不同的莲花坞,这个莲花坞的宗主是魏婴,江澄早就死了,而阿姐和金子轩都活着……

  江澄忆起昨夜酒醉时瞎想,想起他当年若是死了,江家便要托付给魏婴。却不想他昔日惨遭灭门之后如何恳求皆是无果,这样无心的话却是一语成谶。他昨日腹诽胡言,今日便就来了这不同的莲花坞,似是老天寻他作乐,特意要他说出的话,亲眼再见上一见。

  桌上依旧无人说话,江澄看着魏婴,又看了看江厌离和金子轩,终是问出了最想问的:“我……是怎么死的?”

  此话一出,魏婴的脸色顿时有些微妙的扭曲,双眼略微发直,他脸上早就没了笑意,面色稍稍泛着白,但还是沉声道:“因为温狗。”

  江澄于是便了然了。

  他刚刚握着魏婴的手时下意识探测了一下,魏婴的手掌灵力环绕,金丹尚在,若说两个世界并无太多差别的话,这个世界的自己大约死在魏无羡给他剖丹之前。

  被抓去江家校场时就死了?或者更早?

  他不打算深究,只是看着魏婴,犹豫一阵后便也开口挑明道:“我之前……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在那里,我原来在的那个地方。你们都……和这个莲花坞的江澄一样,都过世了,只留我一个人。”

  他想了想,又补道:“……也是因为温狗。”

  他总不能说,阿姐和金子轩的死是因为魏婴,而魏婴是他亲自带人上乱葬岗围攻,将那人逼死的吧?

  且不说事后恩仇纷扰,即便魏无羡身前的许多事,也是太多恩怨、太难解释,不说也罢。

  四个人轮番在他人口中听了一遍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脸色皆是很难看,但好在目前聚在一起的都是四个活人,他们心里不舒服了一阵,就慢慢和江澄说起其他的事来了。

  江澄问了不少他想问的,比如聂眀玦在这个世界还活着,金光瑶在金家为金子轩做副手,金子轩愿意重用他,他不做家主,但也甘愿打下手、并没有什么怨言,事情做得很漂亮,金子轩对他也不错。至于蓝湛,深居简出,简直活成了大闺女,他们连提都没提。

  两边的时间倒是差不多,那边距离魏无羡死了快有十四年,在这边稍一推算,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

  他如此问了好几个人以及一些无关紧要的事,魏婴总算忍不住了,语气略带了些不满,一手支着头,一手的手指还叩击着桌面道:“你管别人那么宽,都不问我的么?”

  江澄一愣,心中因他这句话,骤然生出几分奇奇怪怪的别扭来。

  他在自己的世界里和魏无羡一朝闹成那样,无论怎么爱恨情仇、刻骨铭心,也最终只能两两相顾无言,末了化作一句“各人回各人那里去吧”。

  在那边,魏无羡不会在意他,他也实在再没有精力去在意那人。久而久之竟也习惯了不去过问他的事情,不去管、不去看、不知道。如今被魏婴突然一语道出,他才觉得恍然。

  是啊……他和魏婴是多好的关系,除去父母亲眷不谈,第一个该问的不就是他怎么样吗?

  江澄霎时沉默了,神色中有三分极浅的茫然神色,这时魏婴瞧他面色不好,也稍稍看出些端倪来,试探着问道:“……怎么啦?你在那边,和我关系不好?”

  ——他们之间,又岂是一句关系不好说得清的。

  魏婴问他:怎么啦?

  他也想问自己:这是怎么了?

  他也不知道,怎么就变成那样了。

  江澄看着魏婴,这是一张熟悉的脸,这张脸上出现过许多情绪。

  曾经鲜活明媚地对他笑,也曾灰头土脸地和他一同逃亡,莲花坞覆灭之时这张满是土的脸上泪痕交错。也在那之后的一年、两年、或是三五年,这人还在笑,笑容里的阴鬼寒气却与日俱增,最终那笑容染了血,鲜血溅到魏婴的脸上去,也滚烫地浇进他的眼里。

  魏婴见他不说话,便又问道:“江澄……?”

  江澄闻言轻颤一下,他看着魏婴的脸,双目中神智迅速回归,原本放在腿上的手稍稍握紧了些,很快又放开,语气有几分低落地答道:“……非常糟糕吧,大概。”

  他想起魏无羡重活后自己和他第一回见面,便是厉声要杀了他,之后的见面不是喊打喊杀,便是不堪回首,至于最后一次……不提也罢。

  江澄不知该怎么继续说下去了,倒是魏婴先搂了搂他,他们阔别十几年的亲密接触,从方才的一个拥抱开始,转而肩头又被魏婴搂在手臂里。

  他的身上传来魏婴的些许热度,耳边的男人带着些调笑的口吻,像是回到了他们小时候,魏婴道:“好啦,是不是我在那边欺负你了?你别理他,我肯定不欺负你。”

  这话他很熟悉,却又太过遥远,此时时移世易,江澄很难再如同往日一般感同身受,更不会还对着说这话的魏婴挥出一拳,骂他一句:“我才不信!只有你会欺负我!”

  他不知该继续说什么,只好换了话题,问道:“那你怎么样?”

  魏婴听他终于问到自己,顿时笑逐颜开,一乐之下又离江澄更近了些,嬉笑道:“还能怎么样,自然是整天忙不完的事!要不是一心念着阿姐在别处,莲花坞能掌事就剩我一个人,我早就和你一起死了算了。这几年还稍好些,换了以前江家重建后的前几年,真是要累死我了!”

  说话的语气倒是和魏无羡很像,一如既往的嘴上没毛的胡扯,江澄被他眉飞色舞的表情弄得有点想笑,忍不住翻他一个白眼。

  少了那些恩怨,他和这个魏婴倒像是真的兄弟。

  江澄道:“你可别和我一起死,教我黄泉路上耳根子清静些。而且我都死了,你也好意思喊累,你当我在那边就不累了吗?管着莲花坞不说,还要抚养金凌长大!”

  魏婴一想到金凌金公子小时候,娇里娇气还脾气随爹,是如何骄纵难缠,顿时肃然起敬,拱手相敬道:“还是你更累一些,在下佩服。”

  他二人满嘴扯皮开着玩笑,倒是一旁的江厌离和金子轩听了这句话,脸色都不太好,沉默半晌,江厌离轻声道:“……就是说,阿凌他……”

  没爹没娘,全靠舅舅一人带大。

  江澄如同教人刮了一耳光,顿时脸色一僵,看着江厌离的脸色,此时也觉得自己话说得不太妥当了,急忙补道:“阿姐别难过,他……他很好,我来的前几天他才做了金宗主,行事妥当得很,如今也是越来越出息了。”

  两边的时间差得不大,那边的金凌也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轻轻便做了宗主,又有谁知云梦江氏在人前背后,总共出了多少力?

  金子轩静默片刻后,面上冷峻暂缓,转而薄薄一丝笑意,才对江澄沉声道:“这些年来辛苦你了,多谢。”

  这句突如其来的道谢让江澄微微一怔,他看惯了金子轩趾高气昂的模样,在那边金子轩死得早,死前还是十足的盛气凌人年轻气盛,不然也不会被魏无羡枪打出头鸟地误杀。

  家姐嫁入金家,这人是他的姐夫,相貌生得是好,可惜为人他实在不喜欢,当年江厌离一袭红衣,他口中道阿姐好看,心里其实还要添上一句:可惜嫁的那人瞎了狗眼。

  但终归也不是他去嫁人,那样的江厌离他从未见过,颊上生粉,面露赧然,一袭喜袍,眸中娇怯。

  这般郎情妾意,他心底那些不满意也只能压下,由衷祝福二人百年好合。

  金子轩死后,江澄恨极了魏无羡,却也是怨过金子轩的。

  好端端的,干什么非要跑到穷奇道去?白白搭上一条命,他以为他的命只是自己的吗?

  然而后话说得再多,也只是后话了。

  如今这金子轩沉稳许多,桀骜只余先前十中之一,高傲不减,却不似往日咄咄逼人,整个人浑然顺眼许多。

  可即便这样,他也真没想到,这骄矜的金孔雀会放下身段来向他道谢。

  一句言谢不难,但江澄所做在他眼里也不过分内之事,得了这一句谢,却有几分不适了。

  不过江澄不适虽不适,但他还未说什么话,又听到江厌离道:“不过有阿瑶在的话,阿凌应该也不会特别难做,毕竟……”

  听到这个名字,江澄脸色稍微一沉,他还未跟他们讲过金光瑶在那边做了什么丧心病狂的事,又是如何拿着琴弦架在这夫妇二人亲儿子的脖子上,要挟他们助自己逃走的。

  他沉吟一阵,心中犹豫该不该对金子轩说在他那边的金光瑶如何如何,而且金光瑶此人心机深沉野心勃勃,若是江澄一时冲动乱了金光瑶的计划,会不会又给金子轩甚至阿姐遭来杀身之祸?

  那人心机叵测,实在不得不防……

  江澄略一踌躇,挑挑拣拣地说了些金光瑶做过的恶事,却不想几件事出口,金子轩的面色却依旧十分淡然,点头道:“关于阿瑶心性问题,赤锋尊多年前也略和我提过。不过我看阿瑶聪明伶俐,又有赤锋尊时常在身侧相伴管教,应该是出不了什么乱子的。”

  赤锋尊?他在多事什么?

  难道他也来自自己的那个世界?

  ……不,应该不是。按照聂眀玦的刚硬性子,若是真的知道金光瑶做了什么,不一刀劈死他已经算是十分客气,还怎么可能给他一片容身之处。

  江澄仅从这只字片语中不得头绪,心道还是改天见了本人、亲自试探一下才好,以确保无事。实在不行的话,金光瑶修为比他差,直接杀了……也不失为一种计策。

  金子轩把金光瑶留在身边,在江澄看来无异于养虎为患,但如今该提醒的他也已经提醒了,金子轩还是无动于衷。

  到底是金子轩心太大,还是那个金光瑶……确实不是他想得那样。

  自己的姐姐姐夫双双称一个恶贯满盈、劣迹斑斑的人为“阿瑶”,江厌离本就性情宽厚姑且可以不提,但若金子轩那样高傲的人都认了这个弟弟,可见关系确实亲密,也是真心实意地把金光瑶当了弟弟。

  江澄低下头沉思起来,魏婴看他神色,又一次冷不防搂住了江澄的肩,全无昔日的宗主威严,下巴抵在江澄的肩,亲昵地在他肩上蹭了蹭。

  “阿澄,我好想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