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青云吊死在了房梁之上,垂下的手已经彻底黑了,指间的皮肉竟已经腐蚀,露出森森白骨。
沈昩仿佛灵魂出窍,眼睛如血般红透了,他站在原地许久,僵硬的身子不受他控制了一样,异常僵硬地前行。
桌上的烛火还在燃烧,桌上放着的两把武器,一把长剑,是济世。另一把是方青云的武器,是千机扇,还有的,便是那本破旧的看着有些年头的书。
房梁的尸体腐烂之快,明明刚死的人,一会儿身上的肉已经烂得差不多了。
外头下着大雪,寒风刺骨。
雪地上走来两个人,穿着蓝白校服。为首的是义凌风,他蹙紧了眉头往里走,后面是萧迟快步跟着。
直到看到风雪之中的那座竹屋。
风雪翩翩,从里面露出一个身影来。
沈昩背着方青云的尸体,尸体被一件白绒大氅裹得严实,风雪寒冷。迎面便遇上了义凌风带着萧迟而来,若非萧迟拦着,恐怕义凌风更要冲动。
他上前质问,不准沈昩再走。“方青云在哪儿?让他出来。”
沈昩面色无神,不看他,哑声道:“让开。”
“这是我们老君山的事,再怎么想貌似也不用你这个外人来说话吧。他躲了二十年,百君山因为他死了那么多人,他不该有个交代……”
“他都死了!你们为什么不肯放过他!”沈昩打断他,朝他吼道。
一瞬间方才的吵闹归于安静,义凌风愣神,“你说什么?方青云怎么了?他……他死了?”
义凌风的眼神落在沈昩背上的人身上,他刚要伸手,沈昩扭身避开。“别碰他。”
义凌风不敢相信,盯着他背上的那人,可看沈昩的表情却不像是假的。
沈昩身子弯了些,空出一只手来,抓起腰间佩剑就狠狠扔下。他漠然道:“你们百君山的东西,我们才不稀罕。”
说罢,他背着那具尸体踏出风雪,隐没在白茫茫一片之中。
义凌风愣在原地,看着扔在地上的千机剑,皱紧了眉。
一路的脚印,风雪小了些,盖不住这脚印。沈昩将方青云带到了一处幽静之地,虽然现在下了雪,但他却知道这地方天气好的时候是旁边这颗青松书下得阴蔽之地。
他慢慢将尸体放下,方青云的肉身几乎已经彻底腐烂,可怕极了。
沈昩咬牙,看着地上可怖的尸体,眼角的泪珠忍不住滑下来。
凭什么他师父最后要落得个不留全尸的下场,他替他不平。
他伸手在地上挖土,潮湿的泥土伴着冰冷的雪花,一并一手扒开。雪停了又下,下了又停,终于才勉强挖出个大洞来。
沈昩的手心和指尖磨出了雪,掺着泥土。回头再看,白绒氅里的尸体几乎腐烂个透,只剩下一具白骨。
他小心将尸体用白氅裹着,轻轻放入坑洞中。雪花轻飘飘落下,落在那白骨上。
“师父,以后您不会再那么累啊,您可以好好休息了。”他伸手去抚摸那腐烂可怖的脸,好像是方青云身上的余温还在,亦或者是他的温度。
等时浅张少星赶来时,土里的最后一块白色也被泥土盖住。
见沈昩如此,张少星小心询问,“方大师呢……”
“师父他……”沈昩瘫坐在地上,手捧着土的动作也慢了些。“自尽了。”
“啊?!怎么会……”张少星瞪大了眼睛,明显不信,他看向眼前这片土,怎么会刚刚还好好的人,怎么会?
怎么会呢?
时浅蹲下身,沈昩两眼已经红透了,眼周几乎肿了不少。“昩昩……”
沈昩忍不了,唇瓣微微颤抖,眼里的泪滑了下来。他低头靠在时浅身上,浑身颤抖,哽咽声压不下去。
时浅轻声安慰,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豆大的泪珠滚落,滴在时浅的衣服上,很快就湿了一大片。
那也是时浅第一次看沈昩哭,那时,他的脑中竟涌现出一个可笑的想法来。倘使哪天自己没了性命,沈昩会不会也这么难过。
不过转而恢复理智,他自骂自两声,将这想法丢到了九霄云外。
张少星在一旁发愣,依旧回不了神,前些日子方青云还对他笑着说他是个练武奇才,要教他武功,如今怎么就独自去了。
张少星心中莫名难受,怎么也缓不过来。
雪停了,天也亮了,阳光洒在雪地上,出太阳了。
收拾遗物之时,空荡荡的房里本就没放多少的东西,收拾妥当,这地方看着本就清冷,像是不曾有人来过一样。
离别之际,沈昩却望见了桌上摆着的那个旧酒壶。
白城里先前被小鬼附体的周涌,如今一大把年纪,酿了一辈子的酒,对这气味一闻便知。
沈昩去那酒馆,他也认得沈昩。
沈昩将酒壶递给他,劳烦他给看看这酒是怎么酿的。
周涌接了酒,放在鼻口闻了闻,忽而将酒壶拿远了,蹙眉道:“这哪里是酒?里面大概有附子,龙葵,雷公藤。这……这都是剧毒之物啊!”
沈昩盯着那酒壶,看了许久。
毒物?他师父当初捧着这酒壶喝那毒物喝了二十年。
说及此事,他忽而有了印象。
师父曾与他说,以毒攻毒之术。亦可压制体内魔气反噬,那会儿师父却不准他这么说,说他体质特殊,一喝这东西就真死了。
而方青云之前,也曾偷习禁术,走火入魔。
“公子?公子?”周涌见他出神,便喊声叫他。
沈昩回了身,周涌道:“那这酒……还配吗?”
沈昩摇摇头,拿了他手中的酒壶,淡然一声。“不用了,打扰了。”
话毕,一人拿着酒壶离开了。
这几日白城鬼怪祸害一事也算是收了尾,而这方青云一死之时,也传入了百君山。
高峰丽亭之中,修长的身影赫然立着,一身白衣随风而扬。百君山的雪没有化,可崔思南看不见。
他摘下蒙眼的那条纱布,依旧不见光明。他伸手,只有空气托着。
是雪停了,风还在吹。
他如今还记得,当初下雪时,二人尚且年纪小,崔思南步伐平稳,而一旁的方青云走路总是蹦蹦跳跳,还嫌弃崔思南走得慢。
“师兄师兄,下雪了,咱们去无忧峰那祈福树上挂红绸吧,听说可灵了,不少人都去了!”
“好。”
少年之时,二人性子依旧,方青云时不时从哪里满头,忽而拿出张符咒来。“师兄,这是我画的蚀骨符,我试过了,威力还不小,不过现在还不好驾驭。等到时候我再问问师父,若是用好了,我送你一沓!”
崔思南笑笑,“好好好。”
转而冷风刺骨,将他从思绪之中硬生生拽了回来。他叹口气,在亭中站了许久。
离白城不远的地方就是清修寺,这鬼怪的事情平了,过了些日子并没有再有人在河中遇害,这事儿勉勉强强归于鬼婴一事,一并结案。
连白城主惨死歪脖子树那事也一同并案。
不然到时候百姓再闹,官府这边是真压不下来。
白城的事不了了之,离此处不远的清修寺整夜祈福,普度亡魂。
这寺庙在此处待了有两百年,却在一处荒僻之地,少有人来。所以这庙里的香火钱也少的可怜,有小和尚提议不如改迁,到一处人多的地方办寺庙。
这意见被方丈当场给拒绝了,说这地方是老祖宗两百年呕心沥血传下来的,迁不得。
方丈发了话,这谁也不敢多说什么。
十几年前,庙里的一口枯井了传来婴儿啼哭声。终弟子被吵醒,听闻这声音,又在深夜,那声音是从井中传来,如今换谁都要抖两抖。
小和尚握着扫帚,颤颤巍巍不敢向前。
方丈闻声前来,见都堆在一块。听闻哭声,赶紧让小和尚去看看,可这谁敢。
因为这个,一群人还被不通情达理的方丈教训了一顿。“佛门重地,岂能有鬼?!救人要紧啊!”
话是这么说,一群小和尚没见过世面,道行自然也不深。最后,是方丈自己身上捆了绳子下井,小和尚在上面拉着绳子。
不久,方丈爬出了井,手里抱着个血淋淋的婴儿,肚子上的脐带还没剪,这可把一群和尚给看怕了。
好在那时秋风,寺庙里多种树,落叶飘进了枯井,枯井也不算深,有树叶垫着,这婴儿才保住一条命来。
这婴儿身上温度温热,想必扔了不久。
在方丈还寻找是何人弃婴的时候,突然一群小和尚里有人嚷道:“方丈,这婴儿不能留啊!”
的确,佛门之地不能见血腥,更别说在此处生子。
是何人如此心狠,坏佛门规矩。
众弟子一致要求弃婴,门前大堂的佛像看着。方丈不好说,应下了,抱着婴儿大晚上离开了清修寺。
若真让他弃婴,他怎么会?他诵读一生佛书,这弃婴和杀人又有什么区别。
方丈偷偷留了这婴儿,取名为程亮。
那日天晴,风景也好,前些日子下了雪,地上堆了一层雪,不过到了正午,阳光高照,没一会儿就化个干净了。
这天这清修寺也迎来了许久未有游人来此拜访,大堂前摆着的布满灰尘结了蜘蛛网的红箱子里才吞了几块铜钱。
时浅到处看看,此佛门重地,自然不会有什么妖魔鬼怪,不仅如此,这地方金光高照,佛祖庇佑,可是个修炼的好地方。
见有人来,年迈的方丈出来迎接,“阿弥陀佛,施主来此可是祈福?”
时浅点头应了声,抬头是那座佛祖金像。他脸色肃然,毕恭毕敬跪下一拜,沈昩也跪了下来,虔诚一拜。
见他二人都跪了,张少星扑通一下跪下,当即就给佛祖磕了一个响头。
“阿弥陀佛,贫僧带各位施主去寺里看看吧。”
三人点头应声,随他出了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