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含元殿。
皇帝致辞, 魏虎献贺表、表忠心,众人拍马屁,各个环节都很流畅, 甚至魏虎封爵环节, 都没人跳出来说什么,然后就卡在了李明明这儿。
意料之中, 李明明很淡定。
那篇《王宝钏传》大家都知道是皇帝授意写的,内教坊还排了跟其有关的曲子——大家吵吵了那么久, 也没吵出个结果来, 皇帝又明显拉偏架, 众臣也就有志一同地揭过这一篇,不纠结她犯军纪的事了。
但是,王允的对立派, 甚至一些中间派,都觉得,给她封官绝对不行,难道让咱们以后跟个女人一块站在朝堂上?
皇帝有点颜控, 看着李明明,好个英姿飒爽的小娘子——大凡内心软弱的人,总是喜欢刚硬的, 李明明又不是什么虬髯大汉,刚硬得特别对皇帝胃口。
皇帝难得强硬一回,不理反对的大臣们,“三娘, 朕当如何嘉奖你才好呢?”
李明明行礼,正色道,“臣幼时顽皮,常缠着父亲,家父便怀抱着臣读书,臣之启蒙便始于阿耶膝头。”
众臣不知道“王宝钏”说这个是何意,看看王允严肃的脸,想不到王相公竟然也有如此“儿女情长”之时啊……
皇帝想到那天王允的大哭,一颗慈父心又被勾起。
“一日,家父喟然长叹,‘此为臣之表率也。’儿无知,求父解答。臣父逐字逐句教臣念:‘天子诛匈奴,愚以为贤者宜死节,有财者宜输之,如此而匈奴可灭也。’①当时儿六岁,正是大中九年。”
大中九年发生了什么?
唐与契丹之战以唐的战败告终,结束了唐长期以来压着周边政权打的局面,是晚唐边关战争失利之始,是唐军将领内心永远的痛和遗憾。②
文臣还不怎么样,武将们都现出凛然之色。
皇帝神情也严肃了。
“家父的教导,臣不敢一日或忘!然臣生为女儿身,上不得沙场,故送夫去边关,他战多少年,儿等他多少年,他若战死,儿为他死节!然而——”李明明眼睛红了,“他投敌了!又反过来攻唐。这样的逆臣贼子,儿怎能容他?”
皇帝不禁动容,片刻道,“老相公教女有方,为天下父母之表率也。”
王允一脸肃然,“教导儿女何谓忠孝节义,乃父母应做之事,当不得圣人夸。”
看看,什么叫忠臣,什么叫实诚人,这就是。
李明明与王允是一脉相承地“实诚”,“儿去边关,是尽一个臣民的责任,也是尽为人子女的责任——说句藏私的话,儿怎能让他薛平贵玷污了臣父一生忠义之名。”
这点“私心”让“王宝钏”显得更真实了,皇帝点点头。
“故而,臣不需要什么嘉奖,唯愿圣人亲口判儿与那贼子‘义绝’③!从此,儿可安心回家,侍奉双亲。”
这个真没人反对,王宝钏已经亲手把薛平贵逮回来了,你再说她是叛徒家眷什么的,未免太不要脸。
皇帝更是没什么不愿意的,当场拍板,又让有司回头出具“义绝”文书。
李明明做出达成心愿、功成身退的姿态。
王允的反对派们松了一口气,还算你识时务。
然而,新上任的“齐国公”魏虎出列,“臣有事启奏。”
魏虎列数了李明明的功劳:第一,擒住敌方右翼将军沙陀那,从而使得己方计策顺利进行;第二,以少胜多,以五千人马拿下对方两万先锋军,逼杀对方大将萨沙;第三,建重骑兵营,造震天雷,给后来与西凉对阵打下了“样板”;第四,在群将都束手无策的时候,不惜以身犯险设计擒获敌方大将赫离;第五,亲自擒获薛平贵;第六,截住代战公主……
魏虎沉声道,“王宝钏可谓战功累累,这样的功绩,为什么不能封官进爵!若因她是女人,便有功不能赏,边关将士岂不寒心!”
魏虎穿的还是战甲,故而一个铿锵的战将单膝礼跪在地上,“圣人圣明!必不至于让将士们流血流汗又流泪。”“流血流汗又流泪”是李明明一次开玩笑说的,魏虎顺嘴就给拿来用了。
皇帝点点头,“魏卿放心,朕必给将士们一个交代。”
兵将是不能得罪的,玄宗以后的皇帝都懂这个道理。
对立派的大臣们不乐意了,一直跟魏虎不对付的箫侍郎轻笑道,“齐国公这真是内举不避亲啊。”
魏虎挑眉,“孔子都有定论的事,箫侍郎有什么不满意的?④”
“不敢,”箫侍郎瞥一眼李明明,笑道,“只是下官怕有人冒领军功,这可是死罪……”
其实大臣中也不只是箫侍郎怀疑,一个女人,有谋略也就罢了,还特码战斗力爆表……看她这瘦弱的小身子板,说她能擒住外面那半截铁塔,怎么那么玄呢?
李明明平和地对箫侍郎一笑,“这事很好验证,沙场征战,不是私自械斗,满场将士都有眼睛看着呢,侍郎尽可去问询,若侍郎还有什么疑虑,”李明明直视箫侍郎的眼睛,“我们可以校场较量一番。”
看箫侍郎那河豚样儿,魏虎满眼都是笑意,活该!你这厮就是欠这样收拾!
箫侍郎充满了秀才遇到兵的无力感,怎么有这么粗鲁的女人!一言不合就要动手?话说这箫侍郎一直好个“美风仪”,打嘴仗是不憷头的,动手……
整个朝堂都被李明明这挑战的话惊呆了。原——原来,我们大唐的女将是这样的……
太子噗嗤一声笑了,然后连忙郑重了脸色。
皇帝听了太子的笑,也大笑起来。
朝中众臣也跟着笑,这里面有真心觉得好笑的,有给皇帝捧场的,王允的同党们笑得尤其大声,箫侍郎的同党则笑得比较尴尬。
李明明一脸的严肃与理所当然。
王允眼中含笑地嗔道,“胡闹!”
李明明抿着嘴笑了,脸上有了几分小女儿的娇态。
趁着这个还算和谐的气氛,皇帝把自己想好的嘉奖方案拿出来,“以卿之功,封个大将军也使得。只是你是女子,若非非常情况,朕还是希望小娘子们能对月赏花、调香烹茶,过些安逸日子,我们这些为人父兄的能护你们到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吧。”这话说得颇为感怀,竟有那么几分真心在。
李明明不是不懂四六的,当下特别乖地点点头,“是,圣人。”
皇帝觉得王允这个女儿真是挺好,“你也莫说不要嘉奖的话,有功便要当奖。不奖,朕岂不成了昏君了……”
众臣:你以为你不是?
“便封你做个鲁国夫人吧。”却是没提食邑,财政吃紧,不能把食邑大把地往外撒了。
李明明很高兴,痛快地施礼谢恩。要是真封个什么大将军就麻烦了,等自己走了,王宝钏怎么办?现在这样,正好!
见皇帝没封她军中实职,又让她回了后院那一亩三分地,敌对派们也没说什么,一个一品国夫人而已,虽然己方没讨到便宜,但也没损失什么,只是让王允老儿得意了——然而政治的艺术就是妥协,而在座的都是“艺术家”。
说完了事,皇帝就让众人退下——至于薛平贵和代战公主怎么办,那是外交事件,得大朝会上再讨论。
谁想太后那边来人问,能不能见见王家三娘。
李明明还没领到告身什么的⑤,但也算准外命妇了,去拜见一下太后,很应该。
王允温声道,“好好跟太后说话。”
李明明笑道,“是!”
于是李明明又见到了这个国家最尊贵的老太太,身边坐着一个中年美妇,周围一群美人。
在去后宫的路上时,李明明已经给自己做好了定位,我是个沉默寡言的武将,我是个沉默寡言的武将……
不管是太后还是皇后,还是美人们,都没给李明明难堪——大家阵地不是一个次元的,没必要树这敌人。对“王宝钏”,大家还真就是个好奇。
李明明穿战甲,行男子礼,真是挺英俊的,几个年轻的妃子和公主都脸红了,然而这个“玉人”不爱说话……
应付完这帮漂亮阿姨、姐姐和妹子,李明明终于出了皇宫。
门口有随从牵着马,等着她呢。
李明明叹口气,自己这趟王宝钏穿得真是亏了,差点丢了命,一会还得丢脸!
三击掌走出的家门,岂是那么容易再回去的?
达官显贵们住得离着皇宫很近,李明明心理建设还没建设好,已经到了家。
咬咬牙,李明明上去敲门。
守门的一开门,见了李明明,一愣,“三娘,是三娘回来!”知道三娘当了武官,但看见还是有点不大敢认。
李明明点点头。
很快内宅便已经知道了,王夫人喜极而泣,赶忙往外接。然后便看见正堂外跪着的身影。一身白色圆领袍,梳着儿郎的头发,身边放着盔甲,身子挺得笔直,手里捧着一根鞭子。
王夫人快走两步,上前搂住,“你这个孽障!还不起来?”
李明明不知道是被这情景感动了,还是被自己的表演感动了,竟然也流下泪来,“阿娘——”却是没有起身。
王允从书房转过来,远远地便看见这一幕。
王夫人用求肯的目光看王允,“郎君——”
王允走到李明明身前,默默地看了她一会,“成什么样子!起来!”
王夫人笑了,拿过鞭子,一把扔了,把李明明拉起来。
李明明揉揉膝盖,不好意思地笑了,被王夫人拍了一下。李明明便顺手挽住了王夫人的胳膊。
①《汉书·卜式传》
②年号是真的,事件是瞎编的。
③唐朝的“义绝”大致相当于官府判的强制离婚。
④祁黄羊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孔子评价说“祁黄羊可谓公矣。”参见《吕氏春秋·去私》。
⑤告身:委任官职的文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