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影并肩行走在地平线尽头, 靠近后才发现有只圆羊团在承羽怀里。
她们沿着新出现的道路前进,柒炎强行压下心中的不安,冲着柔软的绒毛伸出手,结果被小羊踢了一脚。
“别动手动脚的, 我是人!”
柒炎揉了揉被踢红的手腕, 面无表情:“你看上去很好吃。”
咕嘟。
这声咽口水的声音…姗姗抬起头, 盯着承羽的下巴:“承羽?”
咕嘟。
承羽赶紧表态:“我不会吃你的!”
咕嘟。
“好啦好啦…”姗姗叹了口气, 软绵绵地跳到地上:“不怪你,我也觉得应该蛮好吃的。”
柒炎突发奇想:“既然你们是我的幻想,那吃掉也没事吧?反正真正的你也死不了。”
“喂!!!承羽你看看他!承羽?承羽你说句话啊!”
“啊,嗯!”
咕嘟。
……
道路另一头忽然出现很多影影绰绰的浮光,这些浮光很快组成人类的模样。每个人都裹着各色绒袄, 手持长柄武器, 看上去比普通人类高大许多。
就在柒炎和承羽做好战斗准备的同时,人群却和她们擦肩而过,径直往另一面跑去。
看到柒炎微变的脸色,姗姗抬起脑袋:“怎么样, 想起什么了?”
“不…只是听到了一些话。”
不等姗姗追问,他重新迈开脚步:“他们在讨论弑神的过程。”
“什么?!”姗姗竖起两只耳朵:“人类曾经杀死过神明吗?”
“应该是,他们说神明的身体已经裂解, 只剩一颗眼球, 被万千魂灵镇印在新建的塔台里。”他说得冷淡, 看来并不在意。
姗姗稍微有点不理解,弑神这事怎么都该是神代发生的事吧?为什么会出现在柒炎的记忆里?
难道柒炎的意识被神明做过手脚?
她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只看到虚影破散, “真正的”人类拦在半道上。
他们可没穿那么齐整的衣服,披着一层兽皮, 略带懒散地围了过来。“族长,我们等你好久了。”
仔细一看,每个人的面孔都很模糊。
柒炎扬起头,一时之间居然没有任何感触。
是啊,已经忘记了,完全忘记了。
其中一个无脸人靠近柒炎,语气殷切:“族长,大家都听说了,你去了一趟遗迹,然后就获得了力量!”
过去的自己是怎么回答的?柒炎没有说话。
对方径自手舞足蹈:“族长,我们可是跟着您出来的人!好东西,就该大家分享…”
后面一直有人附和:“对啊,那些老东西不可信!”
“就是就是,我们永远不会背叛族长您的——”
在他们杂乱无章的声音里,柒炎逐渐看向过去。
在很久很久以前,确实有一群人跟着他,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无处可去。叫炎族、阳族的族群天知道有多少,越衰弱的族群越容易分裂。
很难说是老人抛弃了他们,还是他们抛弃了老人。总之有一天,小小的族群分为两半,柒炎成为了族长,带着追随者们艰难前行。
最开始,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强者。称得上强大,却很难靠一己之力壮大整个族群。
然而,他终究获得了女神的加护。
柒炎还是记不清前因后果,只记得当自己小心翼翼地戴上羽饰时,那股力量温柔地——拒绝了他。光点仅给予短暂的祝福,并未融于骨血之中。
后来、后来…后来他归还了承羽,却将羽毛留下。
“族长!告诉我们吧,您的力量——”
有人扯住他的胳膊,长长的舌头几乎贴了过来。
啊…他想起来了,这个人的脖子,是他扭断的啊。
为什么呢?
“柒炎,我们可是过命的朋友!”有人缠住他的腰,手指一根一根掉到地上:“我可以发誓,获得力量之后,我绝对、我的箭绝对会对准你的敌人!”
他记得这个人,似乎很擅长射箭,是个狩猎好手。
那现在,这个人又在哪?
还有更多更多人影在涌动,每个人都热情洋溢地看着他,热情到——想要吞吃殆尽。
陌生的记忆在跳动,告诉他,这个时候应该心痛、奔溃、嘶嚎,就像他曾经做过的那样。
可是心脏一片平静。
片刻后,柒炎冲着人影点了点头:“好啊,我告诉你们。”
他应该这么做,毕竟曾经做过。
“我的力量是从遗迹里获取的。”
他没有说谎,这些日子灭杀了很多害兽,这根羽毛才勉强认可了他。至于族人们,他们只能通过另一条路获取力量。
获取和他类似的第二份力量。
“是吗。”“嘿,等我回来。”“别骗我。”
面目模糊的人群迅速移动,每个人的脸都不再看向柒炎,他们化作无手无脚的魂灵,从他身旁飞掠。
在人群呼啸而过的同一秒,柒炎闪身拔刀。手中的短刀在无数层记忆中化为纤长的光刃,将人群彻底切碎。
这样就好。
“哇啊?!”姗姗吓了一跳:“直接杀?至少先问问嘛,你全想起来了?”
“不,很多东西都忘记了。”
柒炎收起刀,只要一个动作,刀刃瞬间消失不见。这里只是他的想象,不需要犹豫。
“可是你不是要寻回…”
“无所谓。”柒炎坚定地走向前方:“我想看看后面还有什么。”
“你的记忆你说了算咯。”
……
灰黑的迷雾逐渐散开,道路“尽头”坐落着一栋小屋。
阳台上晒着果干,墙角靠着一丛蔷薇花。木屋表层涂了一点偏黄的油料,看上去鲜活闪亮。
“你家?”姗羊跳下承羽的怀抱,绕着蔷薇丛转了一圈,压下啃食的冲动。
“不是。”
柒炎下意识地反驳,紧接着皱了皱眉:“我不知道。”
很熟悉,是那种情愿无法想起的熟悉。比起刚刚品尝到的淡而无味的痛苦与愤怒,这里才是某种畏惧的根源。
假如他还会畏惧。
他久久驻足在门前,最后终于抬起手,轻轻敲响。
咔哒,门开了。
姗羊好奇地探出脑袋,被一双纤细的手臂箍住。
“好可爱!”娇小的少女揉了揉松软的毛发,惊喜地仰起头:“柒炎,你回来了!”
“…嗯。”
柒炎用力凝望室内的幽暗,总算从一片黑暗中看模糊的人影。
那是一位娇小的少女,有着鸦羽一般的黑发和……他恍惚地踉跄了几步,扶着门框稳住了。
【浅紫色的眼睛,月的眼睛是浅紫色的。】
为什么连这件事都会忘记?明明记了很久很久。
月将姗羊一把抱到门内,可惜姗羊实在太圆,她只好松开手跑去拿刀。
等刀拿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承羽抱起地上圆滚滚的羊。
“哎呀!羽族的承羽!”少女的眼睛闪烁着希冀的光芒:“柒炎,你们又击败了很多很厉害的怪物吧!”
“……”柒炎沉默地走入房间,坐到毛皮软垫上。
他的沉默没有影响到恋人,月活泼地挥了挥刀:“真是的,来都来了,还带什么礼物~看我今天给两位做一道羊肉汤!”
“不能吃!”承羽迅速护住姗姗:“她是我的恋人!”
“可是,这是一只怀孕的羊…”
“对,她怀孕了,你不能吃。”
月举着刀顿了片刻,然后慢慢后退到桌边,挨着柒炎坐下来:“哈哈哈哈…那、那我们一起吃午饭吧~”
仔细一看,桌上摆满了各种美食。周围一圈烤块茎,夹杂蔬菜与烤肉,中心则是鲜艳欲滴的果实。
毕竟是太阳王的想象,还有一杯闪烁紫色光芒的果酒放在果实旁边。
“柒炎,我好想你。”
少女温柔地牵起恋人的手,这幅画面实在太过温馨,姗姗的呼吸平缓下来,用力蹭蹭承羽的肩膀。
难怪太阳王这么想找回属于柒炎的记忆。
柒炎将手伸向酒杯,无数杂音在脑内响起。
这一次不是神祇的命令,而是不同人类的声音,他们在求饶。这些声音太多太多,他只听得清几条。
【“族长,我们岂敢做出这种事?!是合作的河族坑了我们!”】
【“族长,都是焰壶骗了我…我、我怎么可能伤害月呢!”】
【“饶了我!我、我不想这么做的!”】
【“呜呜呜,我一开始只是想…只是想问问她,你、毕竟只有你获得了力量!”】
【“啊,啊…啊,不对,不是我们,一碰到壁画我的脑子就不清醒…”】
【“族长,你先冷静,我们这边这么多人获得了力量,你没必要冒险。”】
【“柒炎,相信我,我是来救月的。这些人丧心病狂,以为壁画上——”】、
以为什么?
壁画上是…什么?
咔哒。手边的酒杯瞬间倾倒,酒浆不断倾泻在四分五裂的食料上。
无论怎么流淌,这些液体都流不干净,与漂浮的果实一起绵绵实实地染红了块茎,顺着桌沿滴滴答答浸透下来,粘住了他的鞋底。
柒炎向身边看去,月的身影已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层一层看不清透的鲜红粉末,还有一只漂亮的眼球。
随后消失的是重量,他在恍惚间坠下。
坠落中有个声音在耳边响起,那是神祇无情的低语。【触碰我,你会获得力量,也会失去很多。不过不要紧,你不会为了失去的东西后悔。】
其实这句话——神明从未说过。
他无声地狂笑起来,黑暗吸收了全部声响。
柒炎并非被神诱惑的人类,他是自己触碰了奇异的壁画,又用搜罗来的尸体欺骗了神明残留的力量。
至于他为什么会知道尸体的用处,那还用说吗?即使关于这部分的记忆还未恢复,他也能想出自己最开始获得的、以善良扬名的尸身到底属于谁。
真是卑劣啊,连记忆都能扭曲、忘记。
到底为了什么样的理由才会这样不择手段地获得力量,根本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明知这份力量会吞噬自己拥有的一切,依然毫不犹豫地握住了它。
可谓得偿所愿,不是吗。
他继续向下坠落,属于他的深渊已经扑就。
“柒炎!”清脆的声音刚落,一只健壮的手臂死死抓住了他。
“你这家伙——仇还没报呢!”
一道光芒刺破黑暗,强行重塑奔溃的幻境。
报仇?谁?我正在处死罪魁祸首啊。
他忽然止住了声音。
不,还有一个。
还有一个啊,该死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