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天天过去, 天气越来越炎热。
终于,连不断融化的雪山也供给不了日益蒸发的河床,高涨的水位开始下沉。水源不是蒸发向空气,就是渗透到地底。
还好地底的通道足够深, 下面还是阴凉的。体质不好的羽族人已经全部搬到地下避暑, 连暖山温泉都变成了极凉爽的去处。
温泉水和挖掘出的井水一样, 因为和阳光的直接接触少而保存得很好, 维持着大家的日常用水。
“呜……”
姗姗蜷缩在地道深处,身下只垫了一层薄薄的棉纱。她感到自己浑身都在冒火,尤其是肚子,里面似乎怀着一只巨大的灯泡。
糟糕!难道那股力量消化不良?她静下心探测,发现那块光团都快凝结成实物了…就像是——一个胚胎?
“大巫?”
听到黑暗中的声音, 姗姗赶忙支起胳膊:“初夏?”
“是我。”
初夏从另一头走来, 把手里的水桶放到姗姗身边。水桶里面全是冻好的冰块,寒气滋滋直冒。
“这些冰还是留给大家用吧?”
“大巫,您先养好身体再说!”
初夏放好水桶,忍不住朝姗姗那儿伸了伸手, 又嘶地一声收了回来。也不知大巫到底在练什么功,周围一圈都好烫!
冰桶稍微中和了一点滚烫的热流,姗姗翻了翻身, 努力坐好:“外面出什么事了?”
“这么明显?”初夏摸了一把脸, 抚平嘴角:“嗨…您知道的, 还不是那些不要脸的流民!他们差点打进来啦!”
“呼…是为了活命吧?除了雪山河,其他河里的水还剩多少?”
“呃,见底了。”
初夏也很烦躁, 那些流民根本不是这儿的人呀,凭什么去雪山河打水!净化河水、搭建简易遮阳棚的方法还是巫教他们的呢, 恩将仇报!
“大巫!”她激动地锤桶:“有没有办法对付那些流民啊!让他们滚回自己家去!”
“......”
姗姗习惯性地回头,地道里没有窗户,只有一片幽暗。
良久,她轻轻地反问:“谁愿意死呢?”
人的求生欲超乎想象,在濒临死亡时甚至能爆发出数倍的力量。就算一个人不拍死,让他数日喝不到水…哪怕不为【活着】单纯为了【喝水】都能杀死阻拦他这么做的人。
生存是最基础的需求,为此连杀戮都很难说是不道德的…毕竟就连微生物都会互相厮杀,只为吞噬一点点营养物。
“大巫,可…那也不能分他们水吧?哎…”初夏说到一半,自己也叹气了。是啊,不给水肯定会拼命吧。
可是那群还没加入羽族的流民,挖井、种田、开水渠、造船、挖地道…这些一个都没有参加啊!凭什么分他们东西…好多水都是靠了水井呢。
要是不和流民撕破脸,一直被他们吸血,会一起死的吧?
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姗姗淡淡地回答:“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连羽族人的生存都难以为继…我会负起责任,让大家活下来的。”
这句话不是空话,她早已想过这些问题。
从交换队带来的情报分析,太阳王十有八九不在城内,下属使用着简单暴力的手段,将绝大部分流民驱散,只接纳了极少数图腾勇士——不肯走的就直接杀死,免得他们回来报复。
而祭司则比较高明,他使用种种手段诱导流民为了少量资源自相残杀,活下来的人多半会听从他的命令。不听?不听就正大光明地处死,以儆效尤。或者“大发慈悲”地让他们带走一个馒头,向着回家的路进发。
当然,谁都知道归途就是死路,其他地方多半烫得住不了人了。
【简直像太阳在坠向人间一样…】
得到姗姗的承诺,初夏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她轻快地行了个礼,转身跑出地道。
虽然有很多人都期望躺到地道里躲避暑热,但她还是宁愿跑到阳光下,和其他人一起抢收最后一茬水稻。
姗姗重新躺入幽暗中,被洞里的暑气蒸得辗转反侧:地洞都热成这样,外面还不热化了?
【这个世界真的…很残酷。】
一层层影子从脑海中浮出,开始包裹她的思维与双手。
【我是不是太乐观了?】
凭什么相信附近不会爆发惨烈的厮杀?凭直觉吗?
如果在她做出判断之前,流民们联合起来突袭羽族——不,经过几轮募集,羽族外面的流民数目不多了。就算联合起来也不足为惧。
那…如果太阳王和祭司那边的流民,一起聚到羽族外面呢?
不可能,从古到今,不同族群的人类都很难团结起来,何况是哪方势力都不要的人。就算出了一两个实力尚可的领导者,他们也没有及时联络的手段。
作为大巫,怎么能把一切都寄托在可能性上?!
假如真的发生这种事,面对漫山遍野的敌人,最优的选择是让勇士们强行突围,从杀出来的血路中尽可能多地运走物资,并抛洒掉一部分。
等物资安全后,再杀回来蚕食掉忙着享用战利品的敌人。
她永远不会做出舍弃所有普通人的选择,然而这样的选择,真的是正确的吗?
如果物资不足,也许所有人都会死于暑热。可如果只保留物资,普通人一定会死亡。
天秤的两端并非物与人,而是人与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当她在心中不断变换筹码时,承羽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还是那样坚定,踏实地踩在土地上。
“姗姗,吃吃看,很甜。”
你吃什么都很甜…姗姗还没来得及笑,承羽已经蹲下,将一粒鲜红的果实推入她的嘴唇。
微微的甜味在舌尖绽放。
真的是甜,一点也不苦涩
姗姗的眼睛逐渐睁大:“这个浆果是…?”
“是我种的!”承羽的声音有着小小的得意:“去年长冬,我把其中几丛浆果种到了温泉边!”
原来如此,难怪逃过了洪水与暑热。
姗姗咀嚼着圆圆的果子,轻轻一压,果酱碎裂在舌头上,泛起更深邃的甜与泪。
“姗姗?”承羽无措地擦去她眼角的泪水:“怎么了?酸吗?很甜很甜啊…”
“很甜的。”
琥珀色的宝石重新润泽起来。
一粒小小的果实跨越了时空,在她嘴里散发出类似樱桃的气息。
它们不一样,它没有那么甜,也没有讨人喜欢的甜酸。
但它可以成为樱桃,一定可以。
就像现在的人类一样,他们没有受过基础教育、习惯杀戮与抢夺,甚至有一些人最爱撕咬其他人以供养自己。
但终究会有善良聪慧的人类,他们就像甜蜜的浆果一般生长在荆棘之中,摇曳生辉。
强烈的心绪在涌动,从体内迸发出不可见的光芒,那是造物主的祈愿,是她献给未来的歌谣。
“唔!”
姗姗猛地捂住肚子,吓得承羽扑了过来,紧紧抱住:“怎么了?!”
“肚子…”
“肚子?!”
“好像在动。”
“虫子?!”
“......”
承羽立刻掀开被子,仔仔细细地抚摸滚烫的小腹,然后用力点头:“变大了,肯定有很多虫子!”
“承羽。”
“别担心,我们做点打虫药吧?把虫子丢得远远的!”
“承羽,耳朵过来。”
“嗷?”
姗姗捏住承羽乖巧的耳朵,一字一顿:“我觉得,我可能…怀孕了!”
承羽的眼睛越瞪越大,她张大嘴愣了好久,随后啪地一下撞到头顶:“好——!”双腿完全兽化,欢快地蹦来蹦去。
“别跳这么高——你不生气吗?不问问我?”
姗姗有点摸不着头脑,难道不该突然震怒,大声质问孩子的爹是谁么?!原始世界再怎么开放,瞒着恋人怀孕也是大错特错!
如果族里有人借题发挥乱传谣言,扯上太阳王和祭司,作为族长多少都会有点介意吧。
“生气?!”承羽猛力摇晃尾巴:“怎么会,我很高兴!”
看着那双明澈的眼瞳,姗姗眉眼舒展:她真喜欢她啊,喜欢她的一切。承羽对她的喜欢,亦不少半分半点。
这一秒,她无比清晰地看到了承羽的心意:她爱着姗姗,这份爱意包含了信赖,信赖到…任何事情都无需解释。
不是不在意,而是认为——她的愿望就是最充足的理由。
她们仿佛置身于巨大的舞台,承羽在聚光灯下将足以杀伤她的匕首递了过来,让姗姗握住刀柄。
她深爱着她,所以她相信,等待她的将会是天鹅绒一般的吻,而不是刺穿心脏。
姗姗抬起手,轻轻抚摸她的长发:“别想岔了呀!我永远不会背叛你,这孩子——恐怕是一根羽毛。”
“好!”承羽根本不在乎答案,她慢慢全兽化,雪豹的耳朵贴住柔软的腹部,两只眼睛瞪得滚圆。
【啪噜噜。】
小小的震动在两人中间荡开,耳朵摇来摇去,试图捕捉下一个音节。即使十分兴奋,承羽的爪子也好好地揣在怀里,不敢触碰隆起的腹部。
对她来说,那是这个世界最脆弱又最宝贵的东西。是她【一切】的一部分。
姗姗一下一下揉着毛茸茸的脑袋,心中溢满了温情。这份温情不知道是为了腹中的胎儿,还是眼前的恋人。
也许都是。
“姗姗,你说…”毛茸茸的脑袋变回人类,好奇地问:“这孩子会像你还是像我?”
噗,姗姗突然一梗,感动的情绪瞬间无影无踪。
从理论上来讲,孩子像父母天经地义。可肚子里的这位,十有八九是羽毛啊?
这么一想,大概是姗姗2.0?说不定和她长得一模一样,完全不像承羽。考虑到本体是羽毛,也许发色和眼睛会是很接近的银红色?
“承羽,如果这孩子长得只像我…”
“好耶!!”
看着承羽发自内心的笑容,姗姗也释然地笑了,两人的脸颊顿时靠在一起。
管它呢,等孩子出生,一切谣言都会不攻自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