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半日不曾言语, 一路无话。
陪先生看过街上的学子来来往往,又去常买的糕点铺子买四色点心,一老一少才慢慢回家去。
见她半日心情不曾转圜, 冷先生捋着胡须:“孩子长大了,有心事啦!”
黛玉将那一碟子莲花模样的藕糕,齐齐整整的摆好,为先生奉上今年的新茶。
前儿才从云南那边送来的普洱。
医书上说熟普洱将养脾胃,先生年岁大了,便换做此茶。
丰富的阅历, 自然而然让黛玉生出更多心。
遥想当年, 三丫眼中满怀希冀, 想要黛玉去当县令。
其实黛玉何尝不曾起过这样的心思?
她也不是那等痴人说梦天方夜谭之人。
黛玉对冷先生道:“玉儿知道, 我能有今日,非是因我天纵奇才, 只是……只是我生得幸运, 出身在这等人家,有如此父兄。”
见识越多,黛玉也越发意识到自己今日能兴办学社,广印文章,博得声名。
譬如此刻在苏家精致的老宅中, 赏着院中红枫, 为先生奉上一盏热茶。
并不是她林黛玉文采飞扬,聪明机敏, 全然因为她的出身, 她的命运。
黛玉新办的学社, 哪怕只能招收百来个学生,却也能改变这百来个女子的命运。
黛玉或许有些贪心, 想要的还是更多。:
“先生,我该怎么做?”
老先生一向气定神闲的神情有了一丝裂缝,看黛玉一眼,莞尔道:“老头子才学有限,我也不知。”
这一句话中含着多少无奈?
先生并非不想为民,只是世事无常,圣人如此。
若是圣上可靠,当年嵇康阮籍想来也不会总在竹林中弹琴喝酒?
若是圣上当真为圣,父亲、哥哥又何必时刻警醒,伴君如伴虎?
冷先生早就画好的航海图,为何迟迟献不上去?
……
万幸,这一世林如海在官场上游刃有余。
一路上是查办了几个官员向圣上交差,但真要紧的那几个,并未伤筋动骨。
女儿的成长和忙碌的贾敏看在眼中。
黛玉长大了,不像小时候那样打扮的精致,衣着华美。
出门奔波的风霜忙碌中,似乎变得黑瘦了几分。
可那神采奕奕的眸子,生机勃勃的颜色,仿佛满园的春花灿烂夺目,叫人一见就心生欢喜。
黛玉还鼓励贾敏去给学社的姑娘们讲课,教导她们料理家事,搭配饮食。
贾敏没想到,自己这一辈子,竟然也有给这么多人当先生的时候。
瞧着那些姑娘们交上来的作业,贾敏头一次体验到从未有过的成就感。
林如海对当下日子十分满意,真想就此告老,长居江南,奈何奈何,他还不能退,也不可退!
他看得出,妻子作为母亲还是存几分遗憾。
看着旁人家嫁女时的锣鼓喧天,眼底难□□露出落寞神情,甚至想着兴许过几年,黛玉有一天会收了心思,安心嫁人。
怎么可能呢?
在空中翱翔过的鹰,如何愿意被困在金丝的牢笼?
纵使将这牢笼修得再好再大。
鸟笼就是鸟笼。
林如海微笑着,反问贾敏:“这样不好吗?夫人。”
贾敏沉默,虽不算坏,但却似乎也谈不上有多好,贾敏不知为何丈夫会如此开心。
“世上女子千千万,我们的女儿与旁人不同,能养出这样的奇女子,作为父亲,与有荣焉。”
或许此时候贾敏才释然了几分。
对啊!她的女儿确实是个奇女子。
又何必执着于与其他女子一模一样的人生呢?
有了父母大人的支持,黛玉至此便在江南长住,没有和夫妻一起往京中去。
学社从原先只招收一百来人,扩充到三百来人的规模,还有好几处分院。
其余地方也有许多人效仿,甚至有些地方会收取部分银钱,专门教习女子,已是后话。
这一二年,黛玉给柳姑买了一艘船,她带着三丫她们出过好几回海,来往贸易,小赚了些银钱。
毕竟她们更重要的任务是探明海道,了解地方风俗,做生意反是其次。
船队休整的日子,三丫年纪轻,精力旺盛,会往江南这边来。
黛玉也曾往粤地、柳州去过几回,多为游历,大部分时候还是留在江南为先生奉老。
先生老了,走不动了,生老病死,不能免俗。
如今只能看看黛玉从外面画来的山光景致,有时候看看那些女学生的文章,打发时光。
三丫一到江南,就喜欢在书院门口当门童:“这是女子书院,男子勿入,不吉利。”
众人知她性格如此,便不与她计较,赶去遣人去喊黛玉过来。
三丫看见黛玉,眼前骤然一亮,也不玩闹了,尾巴一般跟在黛玉身后。
一进屋就掏出藏在胸襟的一个丝绸小包袱:“黛玉,我带了好东西!”
三丫兴冲冲将包袱打开,是伊利亚的信,用西洋墨水,鹅毛笔,一笔一划在羊皮上。
伊莉雅的汉字已经写的有一些样子。
简短的几句话。
三丫对自己这一趟,当青鸟活计非常满意,看见黛玉的笑颜,也跟着咧嘴呵呵笑:“是的,她说……一定要来江南!”
“还让我问你,你的洋文讲的怎么样了!”
果然,三丫从来不骗人。
这一年的年底,昔年的外国友人,真的来到了江南。
那年,伊诺德他们带回去的丝绸,国家中贵族们非常喜欢,父女俩还得到国王的接见。
伊莉雅因此还嫁给了一个公爵,成为公爵夫人。
这一回她不远万里,给黛玉带来了她们那边的蕾丝新衣裳。
伊莉雅打着西洋伞,露出一个大大的笑颜,用她的汉语,讲述这几年自己的经历:
“黛玉,你长成大姑娘了!”
“我嫁给了一个公爵。”
“然后……他死了,我有很多钱。”
伊莉雅话语中透着轻快的俏皮劲儿,仿佛死了丈夫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十分值得庆贺。
伊莉雅又问黛玉: “听说,你也有个表姐,嫁给皇子,皇子死了,她是不是也有很多钱?”
伊莉雅和公爵丈夫没什么感情,那是个老男人。
丈夫死后,她还不得不花一份财产去打点公爵以前的情妇。
所以,在她看来,死了丈夫是一件天大的好事,还能继承财产。
这个国家的王子应该比自己嫁的公爵还富有,黛玉的那个表姐,真是赚了一大笔!
伊莉雅觉得自己和黛玉那个表姐应该很有共鸣,却忽视了两个国家不同的风俗习惯。
性情温和的十一皇子,终究没有熬过上一个冬天。
黛玉掐指一算,迎春姐姐应当还在王府中深居简出,为十一皇子带孝。
伊莉雅仍旧没搞清楚状况,怀里抱着给黛玉带来的蓬蓬裙,热情满满:“她要不要和我出海,去我们国家那边逛逛?”
早知道黛玉有这样一个表姐,她就多带几身衣裳,送一套给黛玉的表姐,交个朋友。
黛玉知道伊利亚没有恶意,十分委婉的和他解释清楚。
没想到黛玉的表姐和丈夫还真的有感情,那个什么王爷也没有情妇。
伊莉雅惋惜的叹了一口气:“那真遗憾。”
架不住热情,黛玉换上了外国友人送的新衣裳。
这蓬蓬裙把腰掐得很细,伊莉雅把自己头上的珍珠花环也送给黛玉:“哎呀,黛玉,你真是个好看的姑娘!”
“像是我们那边的……公主、不!女王一样!”
如果黛玉带上王冠的话,真的像女王。
除去衣服首饰的交流,伊莉雅还带来了很多书籍。
比起好几年前,没头没脑的纺纱机图样,这回伊莉雅可是专门请那边的画家画了很多的机器。
黛玉没见过这种织机:“这个是你们那边的女人做的?”
伊莉雅扬起下巴: “那当然!”
伊莉雅很骄傲,可惜她的中汉字能力有限,这些书都是洋文,据说是不得了的发现,她花了大价钱才买到的。
伊莉雅笑道:“古时候……就是嫘祖开始缫丝养蚕,女人改良机器,正常。”
三丫学识有限,当下彻底看不明白,等到伊莉雅说起嫘祖,才能插嘴:“你还知道嫘祖?”
伊莉雅指一指黛玉:“丫,你忘记了,是林……黛玉以前讲的。”
以前……那是好几年前了。
能见到外国朋友,自然是一件好事。
凭着伊莉雅的航海经验,航海图上又增添了很多的细节。
先生日渐苍老,却依旧没有一个合适的时机,能把这幅航海图呈上去,让它发挥应有的作用。
时间匆匆如流水,伊莉雅满载丝绸的商船再度起航。
又是三年五载,黛玉已过双十年华。
听说伊莉雅的船又来了,先生已经作古,驾鹤而去,可惜直到临终之时,那张航海图依旧没有献出。
黛玉心头烦闷,带着先生遗憾,这一番出行,只当是出来散心。
粤海将军府上有朝廷支持,稳住了局势。
如今那位粤海将军又纳了一房妾室,这四五年间添了三个儿子,皆不是探春所出。
他们家人丁稀薄,探春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少整个管家大权捏在她的手上。
探春识大体,原先老夫人对探春也足够尊敬,是以她在粤海办事,非常顺畅。
黛玉此番再来,探春俨然是一家之主的架势,无人敢轻视。
黛玉知道探春的心结,谈话间刻意避开。
没想到探春却还主动提及:“他若太有能耐,我的学社也不能办得顺利。”
这一家子似乎有什么隐疾,那个男人不过二十三岁,身子渐渐不成,时常头疼,而今外面的庶务,居然也是探春代理为料理。
今年得与黛玉相见,探春自觉这些年,操心过多。
分明自己黛玉略小一些,瞧着也比她老了几岁模样。
坐在黄花梨圈椅上,想到这几日的烦心事,探春无奈道:
“真是荒谬,一国命运,都是龙椅上一人说了算。”
黛玉凝眉:“你怎么知道……新皇虽然登基,龙体有恙。”
大约只有宫里的人才觉得此时瞒得滴水不漏,岂知风已经吹得这么远。
探春冷笑:“这样的大事,岂止我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