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弧

  “清水,听说了吗?”

  周二下午的第一节 是体育课。

  我一走近位置,石原就朝我凑过来,连手臂都没来及从袖口伸出来,就着急分享他所知道的新鲜事。

  周围的人竟没有一个被他吸引注意,这还真少见。但我心下了然,他接下来要说的话肯定已经人尽皆知了。

  “远野老师请了产假,今天就要来新老师啦!”石原十分兴奋,“正好我也打腻了篮球,能换换也不错!”

  我说为什么最近一个月,总是参与男生们打球的远野老师不再一起了,原来如此。

  “噢。”我扯了扯他衣服下摆,提醒他认真穿,不要继续把手臂往露头的那个洞伸了。

  原本对这个话题兴致缺缺的影山,猛地抬起头来看着我们,手指也跟着兴奋地动了动。即便不说话,这也是一副想上排球课的样子。

  “新老师会是乌养教练吗?”

  比我想象中还夸张,我皱起半边脸,满是疑惑地看向影山,“……不吧,应该会是正式任职的教师。”

  乌野没有懂排球的体育老师,否则就不必要去校外请乌养教练来了。

  所以,排球的事情就此告吹。

  仿佛刚才和石原兴奋的击掌不曾存在,影山恢复了平静的神情,此时正托着下巴等待。

  面无表情的时候,有棱角的脸总会显得人更有威慑力一些,影山冷着脸的时候便是这样,看起来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虽然班上不乏对他感兴趣的人,但多数被这副冷脸劝退,偶有上前的,沟通也都以失败告终。

  我也曾觉得影山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那种人,直到看过他和排球部的人相处,又试着接近过之后才发现不是那样。

  “我们也好啦,走吧。”慢慢地,石原也开始招呼影山同我们一起做些什么事。

  只要不影响训练的,影山几乎不会拒绝。就这样,自从课后补习开始之后,我们就变成了经常一起行动的关系。

  尤其是体育课。

  我们是三班,月岛和山口在四班,自从我们熟识之后,影山无视抽签也要把我们三个搭在一起,为了获胜可谓不择手段。

  虽然我总觉得月岛那样的人,应该并没有想和我们一较高下的意思吧……大概。

  -

  体育老师果然换人了。

  新来的老师看起来还很年轻,一头棕色的卷发,架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

  开学典礼上还没有这号人的,虽然我不太擅长记得别人的脸,可是将形象描述成具体的颜色、形状储存下来,这样应付第二第三次见面的状况,之后慢慢就能认出来了。

  我又回忆了一遍,确认他大概是最近新来的。

  “我是远野朱真,目前还是实习教师,今后就由我来指导大家喽。”远野老师不好意思地补充道,“因为还是实习,大家也要好好指导我呀!”

  “这不是田径部新来的那位教练吗?”小道消息这方面果然还是要看石原。

  所以,这就是信冈前辈所说的“很好的教练”?

  看起来……怎么说,并没有那么可靠吧。

  远野老师笑眯眯地自我介绍完,举起手问道:“好!大家有什么问题吗?”

  “老师!”有人举高起手,“您是远野老师的弟弟吗?”

  “看着很像吗?”远野老师点点下巴,咧开嘴笑起来,“应该是夫妻相吧?”

  “年龄?”

  “25岁。”

  举手的始终是那几个比较活跃的人,我们这边显然都没有要向远野老师提问的打算。

  “老师要教我们什么呢?”

  这样的声音突然在我身边响起,坐在我能一下子看到的位置的影山和山口,也转头朝石原看过去。

  差点忘了,他也是活跃分子。

  远野老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这个嘛……”

  -

  大开眼界,没想到会有老师会用抽签的方式来决定上课的内容。

  那一把纸条从他口袋里被摸出来时,我分明看到月岛有几秒钟闭不上嘴巴,眼镜也向下滑落了一点。

  胡闹啊。

  我听见了他的心声。

  没问题吗?我心里也有过这样的念头,不过若是他的专业真如信冈前辈所说的那样强,那倒也无伤大雅。

  最后还真用这样的方式选出了上课的内容,大家对学习什么内容倒真无所谓,反正体育课不就是强健体魄、放松心情的时间吗?

  只是在摊开其他纸条看到5km跑时,整个集体微妙地松了口气。

  跳远用的沙坑被教学楼遮蔽着,的确比跑步要凉快许多,我们就坐在阴影底下。

  “首先,就由老师来示范吧。”

  远野老师在一片呼声中站起来,站在了引道的起点上。

  他朝我们一笑,由自己吹哨,助跑逐渐提速,将哨子甩到身后。

  大概因为他是练长跑的,步幅节奏特别得好。

  至于摆臂、腾空的高度和距离,则是积累了速度和力量之后的必然,虽然我也认为那是一个跳远选手最帅气的时刻。

  远野老师滞空的残影如同光弧,几乎所有围观的人都发出惊呼,他自己也对今天的状态很是满意。

  “要是那些纸签里有他不会的要怎么办?”影山不合时宜地问。

  “啊啦。”月岛悠闲地拉长这句话,勾起嘴角,“国王大人觉得他为什么不把开直升机放在里面?”

  插入他们之间的是山口没憋住的一声笑。

  “你说什么?!”

  此时我们五人的位置,第一排从右到左是月岛,影山,第二排依次是石原、山口、我,所以他们俩人之间毫无阻碍,轻易就能掐到一起。

  ……话说,国王大人是什么外号?

  常常听到月岛这样称呼影山,但明明他看起来和那种老气横秋的形象并不搭边。

  比较合适的外号是……

  王子?不不,有着这样念头的我,猛地起了一身古怪的鸡皮疙瘩。

  在他俩要掐起来的时候,远野老师拍拍腿上的沙土朝我们走过来:“这样不方便讲解啊,有人能上去做一下吗?”

  我和月岛虽然坐得最远,但我仍听到他说:“没经验的人搞不好会受伤的。”

  印象中的月岛总是一副冷眼看着所有事情的模样,刚刚那番话不像是他会说的,但的确是事实。

  人都会下意识地保护自己,但那种脑子一热就会豁出去全力的男高中生多得是了,随随便便就让人去跳,扭伤了脚会很麻烦。

  “嘛……嗯。”山口回应了他过后,朝我这边投来意味不明的一瞥。

  该不是觉得我该去吧?我下意识扭开了头。

  不,不对啊,我不主动上去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于是又抬头看回去,可惜山口并没看到。

  快停下来,好幼稚。我对自己说。

  或许因为听说远野朱真是年龄和我们差不多的实习老师,或许是因为他从没有对纪律有过要求。

  月岛说完之后,立刻也有其他人也提出了尚且没有学会的担忧。

  “班上连一个经验者也没有吗?”他大概在其他班上没有遇到这样的情况,此时才后知后觉地困扰起来。

  按照中学课程,多数学生都只学到立定跳,就算有跳过一两次的,动作也一定不适合用于展示给全班的人作为规范。

  总之,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大家只是面面相觑,沉默被拉得很长。

  就算不上去展示,等到学习拆解动作的时候也会暴露,还不如我自己来好了。

  不管是多么重要的原则,也不可能永远不被打破。何况这是我做了六年的事,我并没有打算要将它永远隔绝出我的生活。

  “老师,我们还是一步一步地……”在石原高高举起手的时候,我打断了他。

  “有。”

  在其他人惊讶的目光中站起来,掸了掸短裤上沾到的灰尘,“按照我自己的节奏就可以了吧?”

  “啊,可以。”远野老师点了点头。

  原以为两年的时间足够我将一切都忘干净了。但当沙坑就在面前时,我才发现身体远比我想象中还要念旧。

  不远处的远野老师大概是在对其他人讲述站立和助跑的要领,但我没有注意力去仔细听。

  就算我给自己找了那么多借口,其实最重要的,或许我也有点怀念。跑道的长度、沙坑的大小、风的声音和气味……一切都是这样地熟悉。

  身体就像严丝合缝的机器,双脚会凭借肌肉记忆摆出了最舒适的分立距离。

  深吸一口气,起跑、加速,摆臂然后起跳,我遵循着身体的本能行动,专注感受着肌肉张弛。

  滞留在空中的感觉就像在飞,风从脸颊和脖颈掠过。落地的一瞬间,飞扬的尘土被日光照亮。

  大量的细沙涌进了我的鞋里,短暂的停顿之后才听到场边传来的惊呼。

  “哎!那边怎么了?”我听到有人这么说,大概刚刚那声音也吸引了其他在操场上的班级的注意。

  “不知道,有人在跳远?”

  “这么厉害,那个人是田径部的吗?”

  不得不说,这样的声音还挺让人心情愉悦的。

  我习惯性地转头去看跳了多少,只是沙坑距离上次使用大概有些时间了,看来田径部的人很怠惰,连场边的划线都已经模糊不清了,没有能够看出来。

  体育用鞋相比起专用的鞋子稍大了一些,而且脚感也有点滑,我坐在沙坑旁边,将鞋子脱下来抖干净。

  回到班级中的时候,面不了被大家震惊的视线扫射,我团起拳头咳了一声,假装没看到。

  “老师,这样可以了吗?”

  “可、可以。”

  “他被你吓到了,后面对我们讲解的时候根本没人听得懂。”石原小声说,“你跳得这么好,怎么完全没告诉我们?”

  影山和石原同一阵营,用同样质疑的眼神盯着我。

  “原来有人不知道吗?”

  不要煽风点火啊月岛。

  “清水同学以前是田径部员。”

  山口又添了一把柴。

  “啊呀。”我躲避着那两个人的视线,又担心继续被月岛和山口拆穿,摸着后脑勺有些心虚地说,“因为没什么说的必要吧。”

  我遮遮掩掩的表现好像起了反效果,让他们更加觉得蹊跷。

  “那为什么月岛那家伙会知道?”影山扁着嘴,大概不满被月岛压了一头,非常不甘心的样子。

  “因为都是从雨丸升学的吧……哈哈。”我将双手挡在身前,抵抗两个人的接近,“知道以前的事当然不奇怪。”

  “以前的什么事?”石原对我步步紧逼,“果然有隐情对不对?我们可没什么事要瞒着清水。”

  影山认同地点点头。

  ……怎么回事啊,这两个人。我们之间还得是无话不谈的关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