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凛冽的风扫过宫墙角落的积雪, 四下一片寂静无声。
无数披甲执刃的侍卫包围在慈宁宫的偏门周围,神色无一不肃穆。
注视着站在最前方的男人,林宴的神色不自觉紧绷了起来, 与陆秉枢交握的手也无意识收紧了些。
见状,贺玖霄神色阴鸷了几分, 越过抖如筛糠的宫人,向前走了几步,冲向林宴伸出手:
“阿宴, 过来。”
他俊美的面容被火光映衬的清晰无比, 语气亲昵, 眼底却不见丝毫笑意:
“不然, 一会儿血要是溅到你身上,你又该晚上睡不好了。”
心头微紧, 林宴抿了下唇, 刚准备开口,就感受到握在手上的力度一重,随即身前已经挡了另一道身影。
“你早就对太后有所怀疑了?”陆秉枢面无表情的直视贺玖霄。
纳入眼中的身影被阻挡,贺玖霄唇角勉强维系的虚假弧度瞬间降了下去, 冷嗤道:“这就是你对朕说话的态度吗?”
“谋夺臣妻的人, 还不配我敬上一敬。”陆秉枢掀开眼皮看着他, 漆黑的眼瞳郁郁沉沉,目光凌厉如刀锋。
“何为臣妻,你们是走了三书六礼、还是聘四五金,拜过天地高堂, 还是入了红帐洞房?你还活生生的, 想来是都没有吧?”
贺玖霄冷笑了一声,语带嘲意:“既然都没有, 你有什么立场和资格控诉朕?”
“钦天监已经合了我和阿宴的八字、吉时,翰林院、礼部、司礼监也已走了流程,说朕谋夺,朕看分明是你陆秉枢胆大妄为、目无王法,夜闯深宫,强掳朕的皇后!”
陆秉枢眼底亦是冷冽如寒冰:“如果挑出一些朝臣杀鸡儆猴,趁着朝堂更替压着些软骨头的大臣自行走完六礼也叫流程,那律法中关于户婚的章 程怕是可以尽弃了。”
仿佛野兽要撕咬搏杀的森寒氛围中,幽沉的夜空暗色更重了些,隐隐开始有细细的雪花落下,凝着沉沉的冷……
僵持了片刻,贺玖霄扯了扯唇,率先开了口:“说起来,贺承德算不上多有脑子,但他有一点我倒是认同的。”
他睨着陆秉枢,似笑非笑道:“你这样的人,永远都不会老老实实做个安分的臣子的,还是应当死了更让人舒服。”
这话中的杀意太重,林宴心头一跳,下意识的出声:“贺……”
然才说出口一个字,声音就被一道更高的呵声压了过去。
——“玖霄!”
他循声望去,赫然是步履匆匆的萧太后。
她显然是匆忙赶来的,身上的宫装虽还是之前那套,但发髻上的钗环却已卸了大半。
“见过母后……”
对上萧太后,贺玖霄顿了顿:“天寒夜深,母后不在寝宫休息,出来做什么?”
“若是不出来,怎知皇帝竟带着隐卫将哀家的慈宁宫给围住了。”萧太后轻蹙了下眉:“怎么,皇帝对哀家不满吗?”
“不敢惊扰母后,”贺玖霄轻笑了声,漫不经心的说道:“不过是拿下个夜闯皇宫的贼人罢了。”
“这深宫内苑的,哪里来的贼人?”
环顾了下四周,萧太后仿佛才看到处于对峙状态中的两人一样,惊讶道:“皇帝莫不是说的安臣?”
她轻笑了下,徐徐说道:“那皇帝大概是误会了,他可不是什么贼人,不过是哀家傍晚小憩,梦见了早些年和陆夫人在闺中的时光,醒来忆起了前尘,所以召镇北候来见上一见罢了,一不留神,谈的有些晚了。”
“那谈的确实有些晚了……”贺玖霄不咸不淡的开口:“而且,怎么不从正门走,反而躲躲藏藏的呢?”
“自然是考虑到避嫌,”萧太后温声道:“哀家已寡居多年,如今皇帝你初登基,朝中诸事繁忙,当是少生些风波为妙。”
“如此说来,母后倒是为了朕了?”贺玖霄勾了下唇,似笑非笑:“朕还当母后和陆秉枢谈好了,准备一同将朕的皇后带走呢?”
“不然怎么会又是暗中帮忙传信,又是特意将朕的皇后从重华宫换出来呢?”
萧太后面上的神色淡了些:“皇帝这说的是什么话。”
“这里那有你的皇后?”
她之前的话不过是搭个台阶,若贺玖霄顺着说,一切便不了了之了,如今见贺玖霄不依不饶,就蹙起了眉:“哀家不是说了吗?皇帝才登基不久,还是不要起风波……”
“太后。”
陆秉枢突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扫了一眼噙着笑神色奇异的贺玖霄,平静的提醒道:“你的底牌,似乎出问题的。”
怎么会?
萧太后下意识的想要否认,但对上一直静静看着自己的贺玖霄,心中莫名一紧,下意识往他身后安静锋利的侍卫们看去。
等察觉到竟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时,不由神色微变:“隐一……”
“隐一呢?”
侍卫们沉默着,四下一片安静无声
萧太后咬了下牙,维持着冷静抬声开口:“你们还不送皇上回去休息……”
“他们不会送的,”贺玖霄慢悠悠的回答道:“因为朕还不想去。”
萧太后:“你……”
“母后,”贺玖霄打断她:“隐卫是曾祖在父亲幼时暗中给予父亲的,独属于他的暗卫。”
“父亲去世后,他们依照父亲临终的遗言,隐藏了下来,保护他的家眷,以您的指令为主不假,但如今,朕已登基了。”
“朕作为靖德太子后裔已经重登大宝,他们自然该全然听从成长幼主了。”
“隐一也老了,自然有新人换上。”
萧太后瞳孔紧缩了下,显然没有料到自己手中制约贺玖霄的最大底牌当真被毁了。
沉默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咬牙:“……皇帝,倒真是长大了。”
贺玖霄面不改色的笑了下,并没有应声,而是吩咐左右道:“送太后回宫。”
握着的手微微嵌入掌心,萧太后抬眼看了下尚在一旁的林宴和陆秉枢,面上很快恢复了平静,冲贺玖霄道:“不论怎么说,让林宴与安臣离开,哀家的确是为了你好。”
贺玖霄不置可否的笑了下,并未应话。
“不要以为哀家不知道,当初在云州时,你就派隐卫作刺杀试探了一个疑似身具’美人恩’的人。”
本来还在暗暗听着这段母子交锋的林宴顿了下,蓦然想起了当初返京时队伍遇到的几次刺杀。
显然,陆秉枢也记了起来,护着他的手紧了紧。
那厢,萧太后还在继续道:“隐一说,那次之后,你便又去看了君臣药留下的手稿。”
贺玖霄凤目微眯:“那又如何?”
“你身上的’美人恩’是你生母传毒后遗留下来的,虽毒性不如全然种下的来的深,但同样于寿数有碍,我令萧家和隐卫多方探寻,才找到君臣药这么一个能’美人恩’研究透的杏林圣手。但即便是他,也只能保证你勉强活到不惑之年。”
“不过,他过世之前的手稿中提到了另一种猜想对吧……”
萧太后看着神色冷然的贺玖霄,眼神复杂:“’美人恩’本是以传毒为核心精妙点的密药,想要彻底驱除,传毒之为必不可少。只是你并不是他人那般特意培养,而是从娘胎里带出来余毒,拔出的方法又复杂了些。
“最好的办法,是寻一个身怀’美人恩’并已将毒传给他人,但还带着余毒未清的人,利用药物蕴养,然后将你身上的毒引给对方。”
贺玖霄面容紧绷,下意识的看了眼林宴。
才从“美人恩”竟然还有这等机巧中回过神,林宴对上他的目光,立刻往陆秉枢身后避开了。
见状,贺玖霄眸色阴沉了下去,再没了和萧太后多言的兴致:“那不过是你以为罢了,来……”
“御医熬制的药中有不少让人熟悉的药材。”
认为他不过是在伪装,避开匆匆跑过来的小太监,萧太后匆匆打断他,加快了语速:“你素来偏执,从小就对自己的命数耿耿于心,一直不曾停下对续命的探求,你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的。”
“但你到底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虽厌恶你生母,却也看的明白,你不仅是外柔内冷的性子和她一样,那些后知后觉的执意也是一样,与其等你害了林宴后像你生母一样悔不当初,不如让他和镇北侯走。”
“朕说了,那不过是你以为,”贺玖霄道:“我没有要对他如何。”
“不可能!”萧太后说:“我很清楚你!”
“不,你不清楚我,只是你太担心我这么做吧!”
压制不住的火气从眉眼间泄出,贺玖霄冷笑道,“毕竟,我要是活的太久,朕那位安稳长于萧家的兄弟该怎么办呢?”
突如其来的话像尖刀一样戳破了萧太后面上的神情,她今夜头一次露出全然惊慌的神色说:“你……”
“朕知道,母后的儿子,并没有夭折……”
贺玖霄唇角的弧度锋利不已,一字一顿道:“复仇是场在深渊上走绳索的游戏不是吗?”
所以,怎么能用自己的亲儿子来呢……
只不过,他太过处心积虑,太过小心,在那一夜,拿到了最后奖品罢了!
“还不请太后回宫休息!”
听见他冰冷的话音,一旁连忙走出来两名隐卫和围上去的太监一同将惊骇后想要开口的萧太后制住,强制往慈宁宫送去。
眸色沉沉的望着他们的身影显示在黑暗中,贺玖霄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陆秉枢,面上连对敌人死前的戏弄都消散了,语气森森:“你的合作对象已经没了。”
是啊,今晚的助力萧太后显然被制约了下去。
甚至还被掀出了软肋。
林宴下意识的看向陆秉枢。
但意外的是,陆秉枢的神色并没有太多意外。
他语气甚至称得上波澜不惊的平静:“我从来都不将希望只寄托于合作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