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泽十八年三月癸巳朔,上御千秋殿对策试士,制策曰:
“朕惟治天下之道,无外乎知人、安民二者。知人则善任,安民则施恩。然,尧舜尚且难为,后世亦不及也。朕本藩服,仰承天命,入奉祖宗大统,朝夕战兢,不遑宁处。自即位以来,灾祸频繁,旱涝相继,嘉州褚州,百姓流亡。朕心惶恐,夙兴夜寐。此非朕官非人而虐民兮?举不贤进退倒置兮?选任者失公平之道兮?民之所欲,天必从之。民不聊生,岂非天谴?民为邦本,而使饥寒困苦,流离伤亡,如何安邦?朕虽存保邦安民之念,然求无所得。朕欲灾祸俱消,民生安度,丰衣足食,不知如何可以至此,特进尔多士于廷。尔多士明道多日,且目睹时艰,自有真知灼见。当悉心吐露,推衍于篇,朕当勉为亲览。勿谄勿惮,勿泛勿略,庶副朕意。”
嘉州褚州旱涝相继,正闹饥荒,出此制策,倒也算关心时局,江辞心存怜民之心,提笔答道:
“臣对:臣闻帝王之治致也,必先惩前毖后。孔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嘉州多木,褚州多山,百姓安居乐业,原为世外桃源,今旱涝相继,非民欲,非天谴,实乃为官者无知无能无为,致使山平木移,雨水无拦,百姓受苦可知也……”
洋洋洒洒写了两千字,江辞又细致检查了一番,确认无误后,再次提笔:“臣不识忌讳,冒犯天威,惶恐之至。臣谨对。”
殿试同会试一样,答卷仍由礼部和翰林院进行批阅,并进行排名,不过并不需要糊名誊写,因为最终还要交由皇帝过目。若皇帝亲览后无误,便可开始填榜;若皇帝亲览后觉得不妥,便以皇帝最终的裁决为准,再进行填榜。
殿试并不淘汰士子,只是将会试中选者进行排名,不过这排名对未来的仕途影响较大,不得不重视。
第三甲第二甲第一甲的人选翰林院和礼部并无异议,但却在第一甲的排名上出现了分歧,争论不休。
于是出现了这样的情况:礼部认为秦振应为状弋花元,翰林院却觉得苏昌才名副其实。
吕伯言捋了捋胡子,凛声道:“依老朽之见,秦振为状元,赵回为榜眼,苏昌为探花,如此方才合理。”
翰林学士江之焕立马反驳道:“依老朽之见,苏昌为状元,秦振为榜眼,赵回为探花,更为合宜。”
礼部侍郎赵秀林见二人各执己见,便做了回好人,劝解道:“不管是状元、榜眼还是探花,均为第一甲,同样赐进士及第,不过是个称呼上的区别罢了,又何必争来争去呢?”
江之焕冷哼一声:“既没有区别,那就烦请礼部让步,如何?”
吕伯言本就和江之焕互相看不对眼,哪能让他如愿,双方又开始喋喋不休,一群老头子争论着倒像是小孩子吵架。
双方僵持不下时,有宦官来宣口谕,命翰林院官员和礼部官员到千秋殿面圣。
众人这才带上所有答卷前往千秋殿,到了千秋殿,礼部尚书吕伯言上言道:“陛下,殿试明日就将放榜,礼部和翰林院却持不同看法,始终却无法定下第一甲排名,还请陛下圣决。”
李承贺却说:“今日还早,不必着急。召你们前来是因为朕昨夜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天空中竟有两个太阳,十分耀眼,众卿觉得是为何意啊?”
礼部侍郎赵秀林行礼道:“陛下贵为天子,恐是上天的预示。”
“哦?此梦何解呢?”
众人开始思索,翰林学士江之焕左右看了看,上前说道:“陛下,双日同天,此乃祥兆啊。”
“何以见得?”
“双日为‘昌’,必定是上天预示,佑我东越国运昌隆。巧的是考生中正好有名‘昌’的,他的这篇对策文可谓是针砭时弊、精妙绝伦,翰林院一致认为苏昌可授状元。”
“恭喜陛下再获良臣,东越必将国运昌隆、国祚绵长!”翰林院一众人等连忙附和道。
“哦?”李承贺微微挑眉,若有所思。
上个月有眼线来报,李承霖在视察玉门贡院时,主动询问了一位考生的姓名,还勾起他的下巴,似乎很是感兴趣。
后来李承贺便着人调查苏昌的信息,却发现四年前他报了失踪,去年中秋节撤销了失踪档案,再然后便是进京赶考。
乍一看没问题,可李承贺在听说李承霖问他姓名后,便觉得有些奇怪。
李承霖心气高,总觉得世间男子没有哪个能配得上她。这么些年来都不曾动过聘驸马的心思,自然也不屑于在宫中养面首。
怎么会对一个不知名的考生感兴趣?
难道说苏昌果真俊美非常?
更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居然会做双日同天的梦。他昨夜才做的梦,没有对任何一人讲,翰林学士自然不能未卜先知,如此说来,真是巧合吗?
李承贺昨天午后去兰若殿上了柱香,晚上便做了双日同天的梦,他此心耿耿,总觉得是上天在昭告着什么,而刚才翰林学士的解梦语的确无错可挑。
既是双日为昌,那必定是上天护佑东越国运昌隆。
而苏昌名字里恰好带了个“昌”,翰林院还一致认为他可为状元,更像是在印证这个梦境了。
想毕,李承贺道:“苏昌的对策文递上来朕瞧瞧。”
江之焕于是将苏昌的对策文找出,由内侍呈上。
李承贺将苏昌的对策文来回看了几遍,果真针砭时弊,不由得拍案叫绝:“好啊,真是好啊!好一个惩前毖后,好一个事必躬亲,好一个未雨绸缪,好一个见兔顾犬未为晚也!众爱卿觉得如何?”
不等众人回答,李承贺又随口念了对策文其中一句“勿顾其所言,而顾其所行”,又忍不住赞叹道:“相才!实乃相才!”
江之焕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附和道:“恭喜陛下,东越再添良臣。”
李承贺点头,询问道:“苏昌相貌端正否?”
“一表人才,陛下可召他进殿。”
“一甲拟了哪些人?”
“回禀陛下,青阳郡苏昌,青阳郡秦振,云州赵回。”
李承贺皱眉:“苏昌和秦振都是青阳郡人氏?”
“正是。”
李承贺低头思索了一会,朗声道:“来人,传苏昌、秦振、赵回觐见。”
不多时,江辞、秦振和赵回已被内侍领到了千秋殿。
江辞终于见到了李承贺,上一世赐她鸩酒、害她“阳寿未尽身先死”的李承贺,她强忍心中的愤懑,恭敬地向他行礼:“臣苏昌,参见陛下,万岁万万岁。”
“臣秦振,参见陛下,万岁万万岁。”
“臣赵回,参见陛下,万岁万万岁。”
“免礼。”
三人并列于阶下,李承贺见苏昌果真轩然霞举、气度不凡,心下十分喜欢,便问道:“苏爱卿,你既在文中写嘉州褚州之灾非民欲非天谴,而是为官者无能无用无为,何以有此感叹?”
“回禀陛下,臣自小在青阳郡长大,小时候,青河年年水涝,严重时农民颗粒无收,百姓流离失所,自从江太守上任后,凡事亲力亲为,更着重排查水涝原因,颁布了一系列措施,到今天为止,青河已经安定了十几年。相反,嘉州褚州乃我东越宝地,史书上从未有过旱涝记载,近几年却旱涝并发,着实奇怪。自江太守过世后,朝廷派了新太守杜大人上任青阳郡,我听闻杜大人早年间在褚州任职,后来转到嘉州,如今又去了青阳郡……”江辞说到这里恰到好处地停下,“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承贺道:“但说无妨。”
“嘉州褚州多年平安无事,却在杜松太守任职后,旱涝并发,还要让后来者收拾这烂摊子,再者他去了青阳郡不过数月,青河隐隐又有决堤的迹象……陛下正心修身,心怀天下,为臣民之表率,然杜太守身为臣子,尚不能斟酌损益,若只是不作为便也罢了,杜太守明显是助纣为虐,他无视青阳郡堪舆,只顾眼前利益,短时期内看倒是收获颇丰,实际上却是后患无穷。青阳郡是臣的家乡,臣自是不愿青阳郡步嘉州褚州的后尘。”
江辞说完,又慎重地行了个礼:“还请陛下做主。”
李承贺皱眉道:“你且说说,他在青阳郡都做了些什么?”
江辞没有添油加醋,只是一五一十地告知,然而李承贺听着,眉头却越皱越深,思索了片刻,扭头吩咐道:“传朕旨意,先停了杜松的职,命都察院彻查此事,若属实,按律处置。”
“奴才领命。”
江辞激动不已,慌忙谢恩,李承贺笑了一声:“现在还不是谢恩的时候。”
说完,李承贺当即就钦点苏昌为新科状元,特赐御马游街,以示荣耀。
在场之人无不艳羡,在此之前,东越仅有两位状元受过御马游街之荣,苏昌算是第三个。
江辞回到客栈,客栈里头的士人立马就围了上来,纷纷道喜,他们知道,既被皇帝传召进千秋殿,不出意外的话,定是第一甲了,不管是状元、榜眼或是探花,都是值得笼络的对象。
江辞没出意外,不过,秦振却出了意外。
待江辞等人离开千秋殿后,江之焕便询问李承贺的意见:“陛下钦点了苏昌为新科状元,榜眼和探花可有中意的人选?”
“交由你们来定,只一点,为防结党营私,一甲不许有两个同样地方的。”
李承贺说这话意思很明显,一甲只有三人,苏昌和秦振都是青阳郡的,而他刚刚钦点了苏昌为状元,如此,秦振怕是不能居于一甲了。
吕伯言慌忙进言:“陛下,以秦振之才,若只居二甲,倒有些委屈了。”
李承贺冷冷瞧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开口:“吕尚书似乎很是关心?”
一旁江之焕也火上浇油道:“回禀陛下,秦振是吕尚书的爱徒,他难免关心些。”
李承贺凛声道:“给他个二甲传胪,不算委屈,朕还有事,先退下吧。”
圣上多疑,自从传出那些风言风语后,吕伯言明显察觉出李承贺对他的态度变化,虽然一没贬黜,二没罚禄,但已是大不如前了。
他只得行礼:“臣告退。”
次日辰时,朱雀门左门外张贴文科金榜,右门外张贴武科金榜。
百姓们好热闹,不多时金榜前围了个水泄不通。
有个卖鱼大爷被踩了几脚,很是烦闷,偏偏他又不识字,不由得大声嚷嚷:“你们别挤了!有没有识字的?念给大家伙听不就完了吗?我们也好晓得谁是状元郎啊!免得这么挤来挤去的,都快被挤成咸鱼干了!”
话音刚落,有个秀才就挤了进来:“我来念我来念。”
周围围观百姓自动给他空出了位置,秀才清了清嗓子,朗声道:“第一甲三名,赐进士及第,第一名授承直郎,第二名授承事郎,第三名授承事郎。”
没听到自己想听的内容,卖鱼大爷挠了挠脸,有些猴急,嘟囔道:“你只说后天要御马游街的状元郎是谁?”
“苏昌,贯青阳郡儒籍,治书经,字子兴,年二十六,七月十七日生。曾祖苏允,登仕郎;祖父苏庭,登仕郎;父亲苏靖,举人;母亲钱氏;乡试第一名,会试第二名,授翰林院修撰。”
卖鱼大爷听完,忍不住啧啧道:“好年轻的状元!”
另有一人附和道:“听闻苏状元丰神俊朗,陛下很是喜欢呢。”
“我还听说昨日陛下传召了三人前去千秋殿面圣,本以为是板上钉钉的一甲前三名,没成想秦振被调到了二甲,不知是何缘由啊?”
“管这些做什么?后日状元御马游街,定是难得的盛况,可别错过了这场好戏。”
闻此,前来看热闹的武状元徐斌很是不忿,东越如今重文轻武,朱雀门右门外确实不如这里热闹,只是凭什么?同为状元,怎么单一个苏昌有御马游街之荣?
徐斌冷哼一声,离开了此处。
@无限好文,尽在
天高云淡, 碧空如洗。朱雀门外桃李争妍、春意盎然。
黄土垫道,净水泼街。街道两旁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百姓们个个伸长脖子翘首以盼, 茶楼乐馆上坐了不少达官贵人, 一边品茗听戏,一边等着看状元御马游街的荣耀场面。
阿蔓前日刚到京城, 一来便听说圣上钦点了新科状元,还赐下了御马游街的恩宠。她好不容易来京城一趟,自然是不能错过这等大场面了。
“大爷。”阿蔓拍了拍前方的男子,好奇询问道, “状元郎叫什么名字啊?”
阿蔓这不就问对人了嘛,这个男子便是前日的卖鱼大爷了, 卖鱼大爷回过头, 兴冲冲地介绍道:“苏昌,字子兴,青阳郡人氏。听说状元郎不仅学识过人, 还格外俊美, 难怪圣上要赐他御马游街的恩宠了。”
听到“俊美”二字, 阿蔓脑海里一下子浮现出茶摊前那位公子,他也是进京赶考的,不知道考得如何呢?
“咚咚咚锵锵锵咚锵咚锵咚咚锵——”
锣鼓热烈敲响,朱雀门缓缓打开, 一队人马走了出来。
沿街两旁更是比肩继踵、人声鼎沸。
“来了来了!状元郎出来了!”
“我瞧瞧状元郎长什么样啊?”
阿蔓被人潮推着走, 往前往后, 往左往右, 看得不是十分真切。
只见御林军高举“肃静”“回避”的牌子开道,而端坐在骏马上的那人, 似乎有些眼熟。
他年岁不大,头戴乌纱帽,上簪点翠银花,面如冠玉,杏眼柔和;身着御赐绯色圆领状元袍,斜披红锦,束素银带;朝靴跨马,春风得意。
阿蔓急忙揉了揉眼睛,这……这不就是曾在她茶摊喝茶的那位公子吗?他果然得偿所愿、金榜题名了!
看到了状元的真身后,围观的群众不由得议论纷纷:
“果真器宇轩昂!怪不得圣上会赐此无上恩荣!”
“圣上的眼光怎会有错?”
“要是我也能像他一样就好了。”
茶楼上,江之焕小沏茶茗,俯视着下方,饶有兴致道:“你瞧,新科状元好大的气派呀!你我都不曾有过的。”
御林军统领韩世维侧过头往下看去,盯着他打量了一阵子,方才开口:“才二十六岁,当真是年少有为,只是不知这状元郎可有家室啊?”
“未有家室。”
“甚好。”韩世维微笑点头,“之焕兄,苏昌既在你翰林院任职,往后还得麻烦你替阿娇留意些。”
江之焕转过头看向他,问道:“阿娇今年快十六了吧?”
“之焕兄好记性,下个月便是她十六岁生辰了。”
江之焕捋了捋胡子,“阿娇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是个好孩子。苏昌这人我瞧着也不错。”末了,点头满意地道:“郎才女貌,很是般配,既如此,我便替你留意着。”
“那就多谢之焕兄了。”
状元人马走出朱雀门不过一截路,江辞不经意回过头一看,却看见左门外拥挤非常,有个抱着女童的妇人被推倒在地,岌岌可危。
她当即吁声下马,疏散众人,将妇人和小女孩扶起,细心询问:“可曾受伤?”
那妇人受宠若惊,只一个劲儿地作揖道谢,倒是女童镇静自若,摸着她状元袍上的鹭鸶,抬起头看她:“大哥哥,你就是黄榜上写的状元郎吗?”弋花说完便往指了指一旁的黄榜。
妇人见此十分恐惧,慌忙把女童的手压下,致歉道:“小孩子不懂事,冒犯了大人,还请见谅。”
“无妨。”江辞看向黄榜,上头写着苏昌的籍贯和祖宗三代,曾祖父、祖父、父亲的名字均在上头,却没有写曾祖母、祖母,倒是写了母亲,却仅仅只是“钱氏”,连名字都不配有。
她有些唏嘘,不由得叹了口气。
“大哥哥,你是不太高兴吗?”女童天真地道,“阿娘说状元及第是光宗耀祖的无上荣耀,人人都盼着能光宗耀祖,人人都为你而高兴,你也应该高兴才是。”她说完便看了眼那妇人,甜甜地说:“阿娘,我以后也像大哥哥一样光宗耀祖,阿娘会高兴吗?”
不等妇人回答,旁边便有个大汉笑道:“你一个小女娃娃,说什么光宗耀祖的话,难不成还想进宫当娘娘?”
女童不解此话是为何意,却知他所说的跟她所说的并不是一个意思,于是反驳道:“我说的是像大哥哥一样,在黄榜上题名,然后御马游街。”
大汉无情嗤笑:“你还想当状元?当真是童言无忌。既是女娃娃,还是练好针线女红,多学些伺候丈夫和伺候公婆的本事,将来寻个好夫家,这才是头等大事呢。”
大汉说完,周遭的人也小声地笑了起来。
大汉如此恬不知耻地公然嘲笑戏弄,妇人脸颊飘红,抱着女童落荒而逃。
她们走后,周遭的人笑得更欢了,江辞瞥了眼始作俑者,又扫视了这一圈“帮凶”,内心五味杂陈。
自古世人便对女子多有苛刻,不叫她们读书明理,只一味地操劳些琐碎,既剥夺了她们增长学识的机会,又嘲讽她们“头发长见识短”。好不容易先帝立李承霖为储,女子境况稍缓和了一些。自从李承贺即位,对女子百般忌惮,甚至变本加厉,又大不如前了。
幸得江辞有一个开明的父亲,不然早已被束于闺阁,被流言蜚语所伤,哪儿还有机会发出这些感叹呢?
江辞既然女扮男装一举夺魁,就证明女子也能当得了状元。
倘若给予女子一样的书塾、一样的老师,传授与男子一样的知识,她们所得,未必比男子少。
她做得到,天下的姐姐妹妹自然也做得到。
她还要做到,让天下的姐姐妹妹也有机会做到。
她深呼吸,将所有的气放回肚里,不言回到马上。
江辞将手一挥,队伍才继续向前。
此时阳光正好,阿蔓看着写着“苏昌”二字的旗帜渐渐远去,如同那日在茶摊一样消失不见,又再次埋怨自己不懂丹青了,不然一定要将此画面留于纸上,也好一生珍藏。
御马走了许久,大致走了十之七八的路程,百姓们依旧很热情,有的人甚至从朱雀门出来便跟着,一直跟到现在。
江辞便也松开缰绳,双手作揖回应着百姓们的热情。
可这时,□□的汗血宝马忽地长嘶一声,而后竟发了疯似的,失控地向前冲撞,险些把江辞甩到地上。
江辞慌忙夹紧马肚子,伸手抓住了缰绳,暂控局面。她驯马技术娴熟,像飞焰那般难驯的烈马都被她治得服服帖帖的,皇家马温驯纯良,自是不在话下。只是这御马发疯得奇怪突然,江辞着实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在御马将要伤到百姓时,将它稳住了。
御林军急忙上前查看情况,江辞摇了摇头,在马背上歇着喘气,拂袖擦了擦下巴上的汗。
茶楼上的徐斌注视着这一切,默默地将窗户合上,心下又多了几分心思。
他本是不满仅有苏昌一人打马御街前,便在御马身上动了手脚,只盼望他摔得个人仰马翻,看他出糗也算出了一口恶气。没想到苏昌竟有这般身手,如此看来真是小瞧他了。
“苏昌。”徐斌念叨着他的名字,笑道:“本以为他只有那点子臭墨水文采,倒是我心胸狭隘了。”
既金榜以示天下,又赐以御马游街之荣,接下来便该是顺天府官用伞盖仪从,送状元归第。
然江辞思忖,苏昌家乡青阳郡较为偏远,且万一大张旗鼓地回乡,被当地人认出身份也是不妥。索性以父母俱亡为由,上请皇帝免于归第。
李承贺欣然答允,却道礼数不可免,仍以顺天府官用伞盖仪从,送状元至皇家会馆,以示归属。
李承贺为嘉奖新科进士,特地于三日后御赐恩荣进士宴。
以往的恩荣进士宴,只邀请新科进士,以及当科殿试各读卷并执事官员赴宴,再命一大臣待宴即可,连皇帝也不必亲临的。
李承贺为彰显自己重视人才,好使天下归心,不仅亲临宴会,还特许大臣们带上家眷一同赴宴,宫中一应女眷也可参与。
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李承贺特意派了小轿去皇家会馆接江辞于宫中赴宴,在此之前,她已去鸿胪寺听讲,对宫中礼仪已透彻了解,自是有的放矢。
李承贺决心大办一场,觉得在室内终究约束,便将宴会场地定于御花园内,又怕自己的身份束缚了臣子们,又再三嘱咐,暂忘君臣之礼,只求一醉方休。
起先众人还有些拘束,几杯酒下肚,渐渐便放开了,赏花吃食,好不自在。
宴会参与人数众多,但江辞戴着状元簪花,是宴会的主角,也是里头最为显眼的一个。行步间,不仅要面对着朝中大臣的道贺嘉奖,还要防着官家小姐朝她丢花抛手绢,实在是举步维艰。
正与翰林学士江之焕谈话时,长公主仪仗驾临御花园,李承霖走向李承贺,向他行礼道:“臣妹有事耽搁,因此来迟了,还请皇兄见谅。”
李承贺微醺,并不生气,将手中酒杯举起,笑言:“既如此,那便罚酒一杯。”
“臣妹遵旨。”
紫菀为李承霖倒了酒,双手奉上,李承霖接过酒杯,仰脖饮尽,一滴未剩。
李承霖驾临后,原本还闷闷不乐的祺安公主李姝眼中一下子就有了光,她迎上前去,笑着唤她:“姑姑,你可算来了,先前我去你宫中,想同你一起,结果你不在,我在门口等了你好久呢。”
“你也真是的。”李承霖戳了戳她的额头,佯装斥责道,“我既不在宫中,怎么还巴巴地在那里等着呢,仔细吹了风着凉。”说完她转头吩咐紫菀:“待宴会结束,命小厨房煮碗姜汤,你亲自送去长乐宫。”
李姝抿嘴一笑,扭捏了一下身子,伸出双手握住李承霖的手臂,轻轻摇摆,撒娇道:“我就知道姑姑对我最好了。”
李承霖把头转向李承贺,玩笑道:“听闻新科状元不仅文采出众,相貌也是一等一的好,皇兄很是中意呢。”谈笑间,李承霖默默将手臂抽出,继续道:“臣妹今天倒是可以一睹庐山面目了。”
“你见过的。”李承贺道,“上个月在玉门贡院,你还问了他姓名。”
“哦?”李承霖脸上露出欣喜模样,“竟然如此之巧?那今日我定要好好瞧瞧了。”
李承贺挥了挥手,“来人,苏昌现在何处?”
内侍答道:“正在湖心亭中。”
“传他觐见。”
内侍正欲前去,李承霖连忙喊停:“慢着。”又对李承贺说:“皇兄,这琼林宴本就是你赐给新科进士的殊荣,今日他们才是主角,还是我亲自去瞧瞧吧。”
李承贺点了头,内侍便领着李承霖前往湖心亭。
此时已近黄昏,夕阳云霞相映,水面波光荡漾,浮光跃金,场景甚是美丽。湖心有一凉亭,两头各有一护栏窄桥可抵达其中。
李承霖屏退左右,自己踏上了窄桥。
江辞应酬了半日,有些疲倦,独自坐在凉亭中品茗,寻求片刻的休憩,她面朝东,水光映在她的背上,如居仙境。
江辞轻轻吹着热茶,忽地听闻背后似有人声,回头一看,便瞧见了柳眉凤目的李承霖。
她急忙将茶杯放回桌上,慌乱中手指挨烫,但并不严重,她忍着灼痛起身,向她行礼:“臣参见长公主。”
“免礼。”李承霖轻挪莲步,走到她面前。
她往旁边一站,识相地为她让出了位置。李承霖坐在石凳上,江辞垂手立于一旁,等候差遣。
“苏昌。”李承霖朱唇轻启,又唤道:“苏昌。”
“臣在。”
李承霖阖了下眼皮,一双眸子平静得像是无风的湖面,能映照出天地间所有的伪装,“本宫恰好听了一件趣事,想说与苏状元听听。”
“臣洗耳恭听。”
“本宫听闻礼部尚书家的千金得了与本宫一模一样的病,需要用北溟玄珠做药引,因此礼部尚书一掷万金,散尽家财只为求得一颗宝珠,然而有些投机取巧之人,竟想用鱼眼睛来充当宝珠。苏状元,你觉得如何呢?”
江辞一怔,听出了话里的弦外之音,又怕露馅,便强装镇定地回答:“回殿下,鱼目是鱼目,宝珠是宝珠,二者相差甚远,礼部尚书目光如炬,自是不会有鱼目混珠的差错。”
“那你觉得,本宫的眼光如何啊?”
江辞呼吸微微一滞,只觉得脊背发凉,李承霖如此之说,必定是对她的真实身份起疑了,长公主都起疑了,那皇帝……
她努力平复心情,上一世,她隐藏了快三年的身份,若不是真正的苏昌回来了,只怕还没有那么快被发现。
可是如今,听李承霖话语间,似乎在隐喻些什么?是她哪里露马脚了吗?可她明明比上一世更谨慎了,怎么反倒……
再犹豫下去,只怕李承霖会笃定了,江辞只得道:“殿下耳聪目明,想来任何事情都逃不过长公主的一双锐眼。”
李承霖并没有在此事上继续深讨下去,反而轻笑了声:“你倒是出乎本宫的意料,竟然一举夺魁。”
“长公主谬赞,臣有今日,”江辞向天作揖,“还得多谢圣上赏识。”
“不错,很识礼数,怪不得皇兄喜欢。”李承霖微笑道,“本宫也是喜欢得紧呢。”
她的眼神里透露出莫名的情绪,江辞看不懂,便也不再深究,再次行礼:“多谢长公主赏识。”
……
李姝在湖对岸看着,虽然听不到李承霖和苏昌之间到底说了些什么,但是明显可以看到李承霖笑了两次,可见和苏昌聊得甚是融洽。
她瞪着湖心亭里的苏昌,心中妒意大发,咬牙切齿道:“凭什么?凭什么他可以和姑姑聊得那么开心?他算什么东西?他也配?”
芸香正好拿着披风赶来,见她望着湖心亭生气,嘴里还说些有的没的,连忙扫视了一下周围,看到周边无人注意此处后,方才宽了心,走上前去为她披上披风,小声宽慰道:“殿下小心气坏身子。”又扶着她往里走,边走边道:“殿下您不会水,便少站在湖边了,小心跌下去,呛着您就不好了。”
李姝忽然驻足,看着芸香,挑眉疑惑道:“跌下去?”
“是啊,这湖边青苔这么多,您要是不小心踩到滑倒,跌下去也未可知啊。”
李姝睫毛颤动了一下,慌忙回过头去看苏昌的身影。此时李承霖已离去,只剩一个苏昌还待在湖心亭,她嘴角牵起一个诡异的笑,凑向芸香鬓角,悄悄耳语了几句,随即解下披风,踏上窄桥,朝湖心亭里的苏昌走去。
刚送走一个长公主,又来一个公主,果然,湖心亭不是个偷闲的好地方。江辞只觉得心力交瘁,却还是恭敬行礼:“臣参见公主殿下。”
“平身吧。”李姝上下打量着他,“你叫苏昌?”
“回禀殿下,正是。”
“哪儿的人?几岁了?”
“青阳郡人氏,今年二十有六。”
“何时来的京城?”
“今年上元之夜。”
“一路过来可见过下雪?”
“雨雪皆有。”
李姝问了很多无关紧要的问题,江辞却实在不知她是何用意,早就动了一走了之的念头。可她身为公主,她到底要照顾着她的颜面,当然不能说走就走,只能小心翼翼地应付着。
一刻钟后,天色愈暗,宫人们奉命点灯,守卫也恰好在此时进行交接。
江辞正打算找借口告辞,李姝的贴身宫女芸香却提着盒子走了过来,笑吟吟地说:“殿下,御湖的红鲤鱼最好看了,宫人们刚添了灯,想来灯下赏鱼更有一番滋味,我特意去花鸟司拿了鱼食,您也好赏个尽兴。”
李姝从凳上起身,欣然道:“本宫许久不曾赏鱼,今日倒好,干脆赏个尽兴。芸香,苏状元一人在此也是无聊,你且将鱼食分给他一半,我同他一起喂鱼,也算是有个伴了,便少些孤独。”
说话间,芸香已将鱼食盒子递到江辞眼前,丝毫不给她拒绝的机会,她只好接过盒子,道:“臣恭敬不如从命。”
天色暗沉,御湖映照着天空,像是一颗硕大的墨蓝宝石。御湖里养了不少鲤鱼,江辞刚扔下去一小撮鱼食,立马就有数条鲤鱼围上来,红的黄的白的,争着抢着夺着,鱼尾摆动,在湖面上泛起阵阵涟漪,一圈一圈荡漾着。
李姝同样捏了把鱼食丢进湖里,见苏昌喂鱼喂得认真,估摸着守卫换班,把他推下去后,想必不会很快有人来救……
她把鱼食盒子递给芸香,悄悄地走到苏昌身后。
——去死。
——姑姑喜欢的,觊觎姑姑的,除了本宫以外的,都去死。
她在心里默念道。
她轻吸了一口气,几乎是攒尽所有的力气,猛地往苏昌身上一推。
然而,苏昌偏偏在这个时候往旁边走了一步,恰好躲过。李姝却因为收不住力,直直地跌进了湖中。
耳边传来“扑通”一声响,江辞往湖中一看,果真看见李姝在水里扑腾。
江辞自小习武,怎会不知身后有人,考虑到对方是公主,便也作罢了。可她用余光打量时,分明看到李姝刚才的动作是打算推她入水。
她觉得不可理喻,上一世,李姝在琼林宴上还曾赞许过她,怎么这一世竟生出了如此歹念?若论起来,她与李姝相识不过半日而已啊。
又或者,这高高在上的祺安公主果真如此顽劣?竟肆意到以他人性命来寻乐吗?
不及多想,耳边又传来芸香焦急的呼喊声:“来人啊!来人啊!公主掉水里了!公主不会水啊!快来人啊!”
听到芸香说她不会水,江辞没有思考,立马就跳进了湖中,以最快的速度游到李姝身边。
李姝呛了好多水,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见有人向她靠近,也顾不得是谁了,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拽住她不放。
幸得江辞水边长大,水性极好,不然险些被她拉下水。
芸香唤得如此大声,李承贺那边自然也听到了,他当即站起身来,朝御湖边赶去,边走边问道:“可是祺安落水了?”
“陛下莫急,此时正是守卫交接的时候,已派人去通知守卫和太医了。”
“叫朕如何能不急!”李承贺怒喝道,“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没人?守卫们都是吃干饭的吗!”
这时,芸香慌慌张张地从前方跑来,忙道:“陛下,公主不慎落水,苏状元已下水去救了。”
“陛下,苏昌生于水乡,必是水性极好,定能将公主平安救上。”江之焕宽慰道。
闻此,李承贺的心情稍稍缓和了些。
不多时,所有人都跟着李承贺来到了御湖边,而江辞也恰好托着李姝游到了湖边。
宫人们先把李姝救起,才发现她身上多了张披锦,刚好能遮住双肩和胸口。
这张披锦原本是状元袍上的配饰,是江辞自作主张将它披在李姝身上。
她注意到,李姝穿的衣裳料子十分轻薄,此番落水衣裳必定湿透,粘连着肌肤,在场男子众多,恐被看了去。便在李姝上岸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自己身上的披锦扯下,遮住李姝身子。李姝吐出几口水,恢复了些许神思,但仍旧惊魂未定,却还是意识到了“苏昌”对她的保护,很配合地将披锦拢了拢,把自己裹得更紧了些。
看到李姝瑟瑟发抖的模样,李承贺道:“赶紧扶公主回宫,通知太医,不必来此处了,直接去长乐宫。”
“是。”
待李姝离开后,江辞当即下跪:“微臣有罪。”
“爱卿何罪之有?”
“微臣大庭广众之下掉落披锦,仪容有损,愧见天威。请陛下降罪。”
“你为救公主,事急从权,朕应当奖赏你才是!”
“皇兄!”李承霖忽然叫住了他,进言道:“若要嘉奖,也不急于一时。苏状元为救祺安,已是浑身湿透,桃李虽然盛开,夜深依旧寒凉,还是赶紧换一身干净的衣裳要紧,免得着凉就不好了。”
“倒是朕疏忽了。”李承贺转头对身旁的内侍说:“祁进,带苏状元去换身干净衣裳。”
李承贺话音刚落,李承霖便建议道:“本宫的永安宫离御花园最近,不如去永安宫。”
李承贺思索了一会,然后点头:“也好。”
江辞闻此慌忙下跪行礼:“微臣不敢。外男无诏不得入后宫,今日陛下特许御花园宴会已是格外开恩,臣又怎敢擅闯永安宫呢?”
李承霖垂眸瞧着她,声音清冷:“本宫都不怕,你又怕什么?再者,皇兄既已允准,便不算擅闯。还是,你想违拗皇兄的圣意呢?”
“微臣不敢。”
李承霖便吩咐道:“紫菀,去尚服局为苏状元好好挑身衣裳。”她特意将“好好”二字读音加重,令人浮想联翩。又把目光移到江辞身上,轻轻瞟了一眼,便转身离去。
高内侍走上前来,对江辞道:“苏状元,请。”
江辞只得从之。
待他们走后,江之焕悄摸地叹了口气。
他从来没看过长公主这个样子,想必是中意于他。韩世维要他替韩娇留意下苏昌,现在看来,怕是不必留意了。
江辞跟着高进进了永安宫偏殿,高进为她沏了杯茶,在一旁候着,解释道:“苏状元稍候片刻,尚服局很快就将衣裳送来了。”
“多谢高内侍。”
不多时,紫菀果真捧着一套六品常服进来了,她道:“苏状元,衣裳到了。我们在此多有不便,就先撤下了。”
“劳烦。”
待偏殿无人后,江辞迅疾换好衣裳,刚系上素银带,李承霖便进来了。
江辞一时意外,瞧着,总觉得李承霖身上披的那件斗篷……怎么那么眼熟?似乎就是上元夜她系在玄衣人身上那件。
此时偏殿内只有李承霖和江辞二人,李承霖从江辞身边走过,步履轻盈,斗篷却稳如泰山,她坐在椅上,缓缓抬头道:“怎么如此看着本宫?可是本宫的穿着有何不妥?”
没有错,李承霖身上系的确实是她的斗篷。
这么说,那夜她救下的玄衣人就是长公主?那长公主岂不是欠她两份恩情了?
江辞咬紧了牙齿不让自己笑出声,镇定回答道:“微臣只是觉得,殿下的斗篷很是好看。”
“是吗?本宫也这样觉得,”李承霖伸出手抚摸着斗篷,“这斗篷来之不易,本宫向来十分珍惜,今日见了你,才特意换上。”
她这话的意思……
等等,长公主是玄衣人的话,那盛丰酒楼的主人……
想起盛丰酒楼梁柱上的女儿花,江辞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想来长公主应该也是有意的吧?如果……如果东越是由长公主执政,这世间女子的所受的对待,会不会好上那么一些?
长公主如此聪慧,先前在湖心亭说“鱼目混珠”,怕就是早已知晓她是假的苏昌,没有拆穿她,应该是为着她救了她的缘故。
如今她又把下人们全部遣走,还特意系上了这件斗篷,便是把她玄衣人的身份向她坦白了。想到这里,江辞也不打算掩饰了,作揖道:“殿下是何时察觉此事的呢?”
她没有明说是何事,但二人心照不宣,自是不在话下。
李承霖也很干脆,答道:“一开始我只是怀疑,毕竟你遗留下的斗篷上有股异香,并不像是男子常用的熏香。后来你猜出盛丰酒楼背后的主人是女子,我便更加疑惑。再后来,我在贡院看到了你,你的长相,很像我一个故人。”
“虞秋月。”江辞轻声道,“对吗?”
李承霖坐直了身子,倏然一笑:“你果然是江辞,我先前还觉得奇怪,若你是苏昌,怎么长着张虞秋月的脸?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又怎会有如此相像的长相?”
“殿下是什么时候开始笃定我不是苏昌的呢?”
“刚才。”
江辞皱眉不解:“刚才?”
“你可知晓我为何着急让你更衣吗?”
“微臣不知。”
“你既冒名顶替他人,仓皇在眼角画了痔,你可知这颗痣经湖水冲涤,已不见了踪影,若不是夜深景暗,只怕皇兄就要看出端倪来了。”
江辞闻此又惊又喜,惊的是自己险些在李承贺跟前露了馅,喜的是李承霖让她更衣,分明就是保着她的举动。
她再次行礼:“臣多谢长公主垂怜。”
李承霖微微抬手,示意她不必多礼,又继续道:“江辞,你何以如此胆大包天?竟敢犯这欺君罔上之罪?”
“若陛下知晓,上元夜,殿下金色覆面,又身着玄衣,陛下见殿下如此胆气十足,想必也是十分欢喜。”
李承霖瞧着她,脸上表情未变,眼神里却多了三分警觉,“本宫向来不喜欢受人威胁。不过,却不介意威胁别人。你要不要这条命,今晚能不能安然走出这永安宫,全看你自己。你只坦白,你如此费尽心机,不顾欺君罔上之罪,顶替他人身份进京赶考,究竟为的是什么?”
江辞注意到她眼神中的变化,对她的自称也从“我”换成了“本宫”,可见疏远。
但江辞之所以提及向李承贺告发上元夜之事,并不是真正想告发,而是因为她想赌一把。
既然她们彼此有着彼此的秘密,成为盟友总好过互为制掣。
上一世临死前,江辞明显看到了李承霖眼里的爱意,因为有爱意,所以才会恐惧,恐惧她的死去。
可上一世她们完全没有任何交流,可李承霖看向她的眼神却包含着满满的爱意。
唯一的可能,便是因为这张脸。
她喜欢她这张脸,所以天下男子没有哪个能入她的眼。
既如此,她便要好好利用这张脸。
想毕,江辞当即下跪行礼:“臣早在青阳郡之时,就已听闻长公主美名,自是神往不已。然百闻不如一见,今日在御花园得见长公主玉颜,惟觉心怦怦,自此坐立难安。”
李承霖不屑地轻笑了一声:“你该不会是想说,你心悦本宫?”
“此心耿耿,天地可鉴。”
“天地之念本宫又如何得知?”
“长公主受命于天,自是天意。”
“大胆!天子受命于天,本宫只是长公主,何来天意之说?”
江辞叩头道:“是微臣失言了。”
李承霖不再说话,凤眼直勾勾地盯着江辞,似乎要从她身上看出什么破绽。
这时,江辞的龙纹玉佩“恰好”从袖中掉出,但没有长公主的授意,她也不敢妄自去捡,所以反倒是李承霖先一步将龙纹玉佩拾了起来。
李承霖在灯下端详着龙纹玉佩,熠熠生辉,光明灿烂。又回过头看了眼地上的江辞,凛声道:“你言中之意本宫不是不明白,只是你处心积虑,费尽千辛万苦才得了这状元,如今却只想当个驸马?”
“做长公主的驸马,自是荣宠万分。”
李承霖轻哼道:“你可知做了驸马之后,便是断送了自己的仕途。”
江辞抬起头来,杏眼在烛火的映照下仿佛盛放着星芒,她坚定道:“臣甘之如饴。”
“江辞啊江辞,你真是叫本宫看不懂。”李承霖把龙纹玉佩扔到她跟前,冷声道,“也罢,我说过了,你这张脸本宫甚是喜欢。更何况你与本宫是同一类人,朝堂之上也不差你一个,你既铁了心要如此,本宫便遂了你的愿。起来吧。”
“臣多谢长公主成全。”
“只一点,本宫向来不用可疑之人,本宫至少要看到你的诚心。”
“诚心?”江辞皱眉思索道,“请长公主回在窗边等待片刻,臣的诚心稍候便知。”
李承霖虽疑惑,却还是没有犹豫,径直走向了窗边。
仙鹤香炉正袅袅生烟,李承霖掀起的珠帘窸窣作响,江辞深吸一口气,努力说服着自己。
她既然喜欢她这张脸,那她便要靠着这张脸,迷惑她、欺骗她、引诱她,只要能达成自己的目的,即便是替身也没有关系。
相反,她还要好好当好这个替身。
想起媛媛,想起黄榜下的女童,想起刀兵相见的青阳郡,她彻底下定了决心。
她转过头去看李承霖,见她正在窗棂边空望着月色,再次深吸一口气后,摘下帽子,并将盘好的头发散开。掀起珠帘,果断朝她走去。
她轻轻走到李承霖的身后,紧紧地抱住了她,把头倚在她的肩上,柔声唤道:“殿下。”
声音极致酥柔,李承霖忍不住颤抖了一下身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承霖才转过身,将自己从江辞的手臂中剥离出来,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声音却清冷:“你这是做什么?”
江辞反而又迎了上去,对上李承霖那双因为慌乱而微微发红的眼眶,而后轻轻蹙起青山般的秀眉,杏眼里闪烁着深情,凑到她耳边,声音轻柔婉转:“殿下不喜欢我吗?”
耳边喷薄的热气使李承霖忍不住浑身发麻,她失神了一瞬,竟不受控制地将江辞揽入怀中,江辞满目桃色,顺势吻上了她的唇。
丁香小舌费力地撬动着她的唇齿,李承霖意乱情迷、血脉喷张,迅速转守势为攻势。耳鬓厮磨,李承霖野蛮地掠夺着属于她的城池。两人的呼吸将周围空气烤得炙热,几乎让人窒息。
过了许久,江辞假意失了所有的力气,眼神迷离、面色浮红,醉酒般瘫软在李承霖的身上,微微喘着气。目光相撞,李承霖眼中涌动着渴望,她轻松将她抱起,绕过屏风径直走向了玉床。
李承霖吹灭了蜡烛,只留一颗夜明珠闪着幽幽的光,晦暗朦胧的月光绡帐内,江辞眼角流下两行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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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霖俯身, 发丝掠过江辞的脖颈,伸手抚摸她的脸庞时,指腹却触到湿意, 霎时清醒了几分, 微微皱眉道:“你哭了?”
江辞没有回答,然夜明珠的微光下, 她眼里的水光潋滟清晰可见。
李承霖干练起身,将滑落至肩的上衣重新拢起,遮住了颈背上的红色牡丹花,冷冷道:“本宫不会勉强你。”
江辞手撑着起身, 仓皇背过身去,将胸口处的衣衫理好, 回过头小声道:“是臣失态了, 臣突然想起早亡的娘亲,一时情难自已,还请殿下见谅。”说话间, 眼角又涌出泪水来, 她伸手拂去, 继续道:“听府中夏婆婆说,娘亲孕中下水落下了病根,生产时又败坏了气血,当天便撒手人寰。可怜我来这世上一趟, 竟连她的面都没见着。”
听完这句话, 李承霖的表情明显沉了三分。她回想起当年虞秋月捧腹喊疼的场景, 眉头深锁, 看向江辞的目光中竟还带了几分怜惜。
如此说来,虞秋月的死岂不是与她脱不了干系?
可笑, 真是可笑。虞秋月为救她而早亡,而她竟然堂而皇之地与她女儿欢好。
她本不该如此。可不知为何,面对着江辞,她总是这般情不自禁。
就像上个月,她在玉门贡院,众目睽睽之下竟然挑起她的下巴。
现在也是,只觉得这具身体都快不是她自己的了,凭着一腔意愿便做出这等事情。
她羞愧难当,几乎忘却了明明是江辞先引诱她的。
半晌,她沉声道:“是本宫的错,本宫会尽力补偿你。”
江辞又抹了把泪,缓缓编造道:“娘亲临死前留下了绝命书,信中说,她不后悔她今生所做的一切,唯一后悔的,便是命运捉弄,以致不能陪伴着我长大。信中还说,她担心她去了以后,留我在世上受苦受难,便将殿下赠予她的玉佩留给了我。”
说到这里,江辞吸了吸鼻子,抬头看着李承霖,眼睛红红,却更惹人怜爱了,她撇了下嘴,委屈问道:“不知殿下当年所言是否还作数?”
当年,李承霖把龙纹玉佩赠送给虞秋月时,曾对她说:“倘若你以后遇到什么困难,大可以拿着它来京城找我,我必然尽我所能。”
李承霖看着江辞下巴上的泪珠,只觉得心内隐隐作痛,答道:“作数。”
江辞伸出手背擦去下巴上的泪珠,从床上起来,下跪行礼:“先前殿下要我坦白,不顾欺君罔上之罪,顶替他人身份进京赶考,究竟为的是什么?现在,容臣一一禀明。”
她继续捏造,真假参半,然情真意切,假的也像是真的:“父亲过世,留下遗言,要我照看好青阳郡。可是新太守杜松上任青阳郡后,对百姓多有为难,我多番劝诫,他们只当耳旁风,呼呼一吹便过了。我无法,唯有剑走偏锋,试一试科举这条路,结果显而易见,圣上发落了杜松,百姓们暂得安宁。臣自知欺君罔上、代人科考是夷灭三族的大罪,自是不抱着生还的希望,然父亲死得蹊跷,我不得不惜着这条命,为父亲找出凶手并报仇雪恨,他九泉之下也能安心啊。”
“你父亲死得蹊跷?”李承霖抓住了话语中的重点,“何以见得?”
江辞面不红心不跳地虚构道:“父亲正当盛年,何以突然咳血?何以戛然离世?他死后,我察觉他的日常膳食似有不妥,因此甚是怀疑。”
这段话直接说到了李承霖的心上,她不由得想起了骤然薨逝的母后和父皇。的确,父皇母后正当盛年,身体并无疾病,何以会在同一天内心悸而死?从之后的桩桩件件中,她倒是猜出了背后凶手,无奈证据早已被消灭得一干二净,根本捏不出对方的错。宫人换了一波又一波,再加上太皇太后喜丧,帝后薨逝的真相,只怕是要深埋谷底了。
听江辞说起她的遭遇,李承霖感同身受,惟余叹息。
江辞见李承霖略有伤感,知晓时机已到。双手置于地上,额头置于手背上,朝她叩头道:“臣不能死,特求长公主庇佑。”
“起来吧。”月光绡倏然垂下,遮住了帐内的李承霖,她脸上的表情变得朦胧了起来,“本宫会向皇兄请旨,聘你为驸马,也会守住你的身份,也必定——”她将“必定”二字说得很重,顿了顿,又道:“守住你。”
片刻后,江辞衣冠整齐地离开了永安宫,只是脸上再无笑容。
女儿花是女子主动争取权益的象征,她原以为李承霖在梁柱上雕刻女儿花,便是有着维护天下女子的心思,结果却在玉床上看到了月光绡,她的心里一下子就打起了退堂鼓,慌忙以拙计逃脱。
李承霖博文多学,既然连女儿花都知道,怎么可能不知月光绡?
月光绡的制作过程十分繁琐,且不说养蚕、缫丝一类,就单谈最后的工序,须得技艺精湛的绣娘,花费七七四十九天,白日里不许见太阳,夜夜在月光下纺织,若遇雨雪阴天不见月亮,便要后延一天,总得让月光浸润四十九天才成。
夜晚漆黑,月光熹微,多少绣娘熬坏了眼睛才能织出一匹。而李承霖的玉床上挂满了月光绡,岂知背后又有多少女子在夜里哭泣呢?
亏李承霖还说她与她是同一类人,江辞傻乎乎地信了,自以为遇上了明主。她要看诚心,便给她看,结果转头就被打脸。
这女儿花不是天下人的女儿花,而是她李承霖一个人的女儿花。
可是如今,却没有比李承霖更合适的人选了。
江辞仰头看着天幕上的月亮,默默叹了口气。
而李承霖独坐在帐内,伸手抚着月光绡,眼中是无限的惆怅,少顷,唤道:“紫菀,点灯。”
紫菀抱了灯盏进来,见李承霖怅然若失的模样,为求慎重,询问道:“殿下,今夜在此安寝?”
李承霖垂下手,抚摸着江辞刚才躺过的位置,似有余温,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后,道:“左不过都是孤身一人,也不拘在哪里睡,就在这里睡吧。”
“长乐宫那边送来了一套上好的蓝田玉打造而成的茶具,奴婢收下了。”
“皇兄宠爱她,自然是什么好东西都给了她,也不稀奇。”
“只是祺安公主一有什么好东西就送往永安宫,这次的蓝田玉是,上次的月光绡也是,终究惹人闲话,倒显得殿下您挥霍无度、铺张浪费。”
“她送什么,本宫收着便是,只是她才将落水,怎么会特意命人送东西来……”李承霖忽地想起了什么,问道:“吩咐你熬制的姜汤可送去长乐宫了?”
紫菀回道:“殿下与苏状元在殿内畅谈,奴婢不得不谨慎些,一直在殿外守候,恐有不速之客,因此还没有送过去。”
李承霖点头,念叨着:“原来是为了这个。既如此,你尽快将姜汤送去长乐宫。”
“是。”
紫菀退身离去,绕过屏风时,李承霖又叫住了她:“对祺安说,本宫很是挂念她的身体。”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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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府内。
吕洛儿在挑选着秀女大选时要穿的衣裳,然丫鬟们端了几波上来,均没有能入她眼的。
青笛见状便遣散了众人,劝说道:“小姐,未必有十全十美的,刚才浅石青色那件就很不错,很衬您的肤色。我听闻陛下与文昭皇后初见时,文昭皇后便是穿着浅石青色的衣裳,梳着绀绾双蟠髻,我们只需依样画葫芦,陛下必定喜欢。”
吕洛儿不屑道:“我就是我,何必仿造别人?再说了,那狗皇帝若真像传闻所说那般喜欢文昭皇后,就该在她离世后随她而去。装模作样的,不过是做给世人看的罢了。”
“可文昭皇后过世,陛下确实十分伤心啊,还举办如此隆重的葬礼。”
“他伤心?”吕洛儿禁不住笑出了声,“那也不妨碍他在文昭皇后头七抢了亲弟弟的王妃,当真是不顾礼义廉耻。”
青笛慌忙做出嘘声手势:“小姐,谨防隔墙有耳。眼下进宫是第一要紧的,小姐万不可意气用事。”
吕洛儿烦闷地叹气:“罢了。若不是为了她的大业,我才懒得委身进宫,看狗皇帝那张老脸。谁承想秦振竟这般不中用,偏偏没能考中一甲,无法留在京城任职。简直白费了她对他的一番心血。”
“其实这也怪不得秦公子。”青笛解释说,“我听闻状元是青阳郡人氏,陛下为防结党营私,不许一甲里有两个青阳郡人氏,便把秦公子调到二甲了。”
“怎么偏偏是青阳郡呢?”吕洛儿不解,“当初不是说好是嘉州人氏吗?”
“您知道的,青阳郡太守江秋声过世,向朝廷报丧。杜松在嘉州待得好好的,魏廷辉也就快为秦振处理完户籍之事了,谁承想朝廷偏偏就把杜松调到了青阳郡,魏廷辉无法,只得将秦振的户籍安到了青阳郡。”
“原来如此。”吕洛儿蹙眉道,“只是如此一来,秦振却是颗废子了,我再求一求爹爹,看他能否有办法把秦振再调到京城来。”
青笛摇头:“大抵是不成的,老爷如今备受瞩目,一言一行皆在陛下的监视之弋花下,陛下如此怀疑老爷,他若开口,秦公子必定回不来。”
吕洛儿只觉得头疼,伸出手按了按太阳穴,嘟囔道:“爹爹向来谨慎,怎么会大张旗鼓地悬赏北溟玄珠呢?”
青笛也觉得奇怪:“老爷一向为官清廉,怎么会贴出‘愿以黄金万两换之’这样的告示?”
“当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吕洛儿只以为告示是吕伯言贴的,丝毫不会想到这是秦振一人所为。
计划里没有这部分,而秦振却擅自做主,张贴告示,大肆宣扬。
秦振这样做,无非是要置吕伯言于漩涡之中,让皇帝对他有所顾忌。
只有这样,当吕伯言在皇帝面前推选秦振为状元时,皇帝起疑,必不会如他所愿。
秦振不想留在京城。
他累了,他真的累了。
他早就想远离这一切。
马蹄声碎,前往云州赴职的秦振回首望京城,嘴角是自嘲的苦笑。
能离开吗?
能……活着离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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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聘驸马, 状元郎娶妻,这两件事本就是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然而今天,两大喜事合二为一, 喜讯一经皇宫传出, 瞬时便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百姓们不知其中的利害,只道状元好运, 攀上了皇家,往后便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
然而只有当官的才知道,成为驸马,名头上倒好听, 是皇家婿,实际上却是于仕途无望了, 一边是长公主的附属, 另一边皇帝还防着他、不肯放权,当真里外不是人。
其实李承霖向李承贺求旨时,李承贺是略有犹豫的。主要是因为那个“双日同天”的梦境, 那么多考生, 偏偏就苏昌名字里带着“昌”字, 有着双日同天的印证,他也怕苏昌便是影响东越国运的那人,倘若把他指给李承霖做驸马,只怕来日会生事。
但是李承贺转念一想, 倘若苏昌成了驸马, 只要他不给他放权, 甚至还可以借口收回授予他的职位。如此一来苏昌没了实弋花权, 便构不成威胁,反而还少些忌惮。更何况李承霖身为长公主, 世间男子自是唾手可得,可她这么多年来都不曾对谁感兴趣,他总以为她“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如今主动请旨,想必苏昌很是对她胃口。
她只要肯在男色上动心思,那就好办多了。
李承贺认为,女子重情,一旦沉沦于感情,对对方用情过深,便就有了软肋,往后他要对付她,不就轻而易举了吗?
于是他欣然应允,还在朝会时指婚:“择日不如撞日,长公主与苏昌的昏礼便定就在下月十五,就在这金銮殿前,朕亲自主婚,王公大臣悉数到场,不得有误。”
五月十五,长公主大婚之日。
皇宫里许久不曾有这样的喜事了。
殿前摆满了酒桌,座无虚席,然而由于皇帝在场,即使宾客众多也井然有序,不敢僭越。
江辞穿着喜服,迎来送往,自是免不了要喝酒,不觉已微醺。
好不容易送走了全部的客人,才红着脸跌跌撞撞地进了永安宫。
永安宫内已翻新装饰过,处处张灯结彩,格外喜庆。她被紫菀搀扶着走入内室,只见李承霖凤冠霞帔,却扇早被她扔到了一边。
江辞醉了,看着李承霖笑嘻嘻地道:“娘……娘子。”
李承霖朝紫菀递了个眼神,紫菀会意,当即合上门离去。
“娘子……”江辞踉踉跄跄地朝李承霖走去,然而她实在是醉得太厉害了,快走近时,左脚绊右脚,忽地摔向前去。
幸得李承霖眼疾手快接住了她,她倒好,竟在李承霖怀里睡着了,嘴里嘟囔着“娘子”,还咂了几下嘴。
李承霖觉得她这样子可爱得好笑,嘴里嘲着她酒量低,却还是把她抱上了床。她抚摸着她微红发烫的脸,觉得刚才的“娘子”真是无比动听。
她看着她,也轻轻叫了一声:“娘子。”
皇宫里举办了这样大的喜事,各宫内都是喜气洋洋的。唯有长乐宫灯火阑珊、气氛压抑弋花,今日长公主大婚,李姝只将自己锁在宫中,连句祝贺的场面话都懒得去应酬。
她在小院的梨树下立了一下午,直到丝竹声散去,夜晚又归于宁静,眼中酝酿了许久的泪珠“唰唰”地全滚了下来。
芸香拿来了披风,为她披上,看到她哭成这样,心里也不好过,却只能宽慰道:“昏礼都结束了,殿下回屋吧,夜深露重,小心着凉。”
“都结束了。”李姝凄然抹泪,“都结束了……此时此刻,姑姑与苏昌想必正共赴巫山吧。”
“殿下……”
“杀了他。”李姝的脸上的表情陡然一变,咬了咬后槽牙,恶狠狠地说:“本宫要杀了他!”她蓦地转身走回殿内,取了李承贺赐予她的尚方宝剑,气冲冲地就要冲出殿外,“本宫现在就要杀了他!”
“殿下您冷静一点!”芸香不顾一切地拦住了她,跪在她跟前,苦口婆心地劝说道:“这婚是陛下亲赐的,您再不乐意也只能埋在心里,否则陛下知道了会生气的。再者今日长公主大婚,自是喜气祥和,您这样前去,倘若扰了她的兴致,会惹她不高兴的。”
听到这话,李姝立马变得紧张了,慌忙问道:“姑姑会不高兴吗?姑姑会生我的气吗?”
说完,她又摇着头自言自语:“不,我不能让姑姑不高兴,也不能让姑姑生我的气。”
她像是怕沾了晦气似的,立马把尚方宝剑随意丢在地上,神神颠颠地跑进了屋里,嘴里还不住地念叨着:“姑姑不要生姝儿的气,姑姑不要不理姝儿……”
芸香看着李姝的背影,叹了口气,默默捡起了地上的尚方宝剑,随即跟了上去。
李姝靠在墙边坐在地上,双手抱住膝盖,像被罚了禁闭的孩子一样哭诉:“姑姑不爱我,姑姑不喜欢我,为什么和姑姑成亲的不是我?都是我没用!都是我没用!”
末了,又拔下头上的簪子,“歘”的一下往自己的手背上划去,上头霎时多了一条鲜红。
“殿下!”芸香急忙抱住了她,为了不让她继续自伤身体,便口不择言道:“都是那个苏昌的错!若不是他蓄意引诱,长公主又何以被他蒙骗!您要恨便恨他!何苦用他人的错来惩罚自己!”
“对!都是苏昌的错!是他把姑姑骗走了!”
“是他的错,殿下犯不着生自己的气。”
“是苏昌的错。”李姝站起身来,失魂落魄地往床边走去,“是他的错,本宫不会放过他的,本宫会让他付出代价的。”
夜,彻底安宁。
按照惯例,公主成亲后便不能居住在宫中,得搬去宫外的公主府居住。然李承霖身份特殊,先前是东越的皇太女,居住在东宫,先帝自是没有让她出宫的打算,因此宫外并没有建造公主府。
虽有封地,但远在千里之外。
所以,李承贺倒是懂得变通,仍旧让她住在永安宫,在他眼皮子底下他也放心些,看她还能翻出什么花来。
李承贺虽授了苏昌承直郎和翰林院编撰的职位,但并不打算给他实权,就那么慢慢地耗着他、架空他,然而苏昌却自请前往嘉州和褚州赈灾,着实奇怪。
嘉州褚州旱涝并发、饿殍遍野,朝中人人都避之不及,他却自请前去赈灾?
李承贺虽然觉得疑惑,但也着实希望嘉州褚州之灾能够顺利解决,自己也好高枕无忧。
既然他要迎难而上,他应了他便是,若真能平息也算是好事。若未能平息,便有借口治他的罪,降他的职,怎么着都不亏。
但他明面上却不能表现出来,修了一副担忧的表情,好意相劝道:“苏爱卿,你与皇妹新婚燕尔,朕又如何舍得让你们连理分枝呢?”
江辞行礼道:“请陛下放心,臣与长公主亦有商讨,长公主认为,国事最为重要,对我去赈灾之事鼎力支持。”
“爱卿如此胸有成竹,可是已有对策?”
“回禀陛下,嘉州褚州旱涝频发,灾民众多,若只是为灾民提供水食,虽可解一时之困,但并不是长久之计。嘉州褚州遭此无妄之灾,无非是堪舆遭到破坏,只需修复堪舆,旱处挖渠引水,涝处建立堤坝,灾难便可迎刃而解,同时一劳永逸。臣不才,在青阳郡时曾得江太守指点一二,对修河筑堰之事略有心得,因此斗胆毛遂自荐,还望陛下允准。”
李承贺听完深思了一会儿,朗声道:“既如此,朕就封你为赈灾官,主掌此事,望苏爱卿为朕分忧,早日解决嘉州褚州之患。”
江辞再次行礼:“臣谨遵圣命,灾患不消,决不还朝。”
当日,江辞便带着一队人马离开京城,前往嘉州。
快要走出城门时,她回首望向永安宫的方向,心底腾起一股莫名的情绪。
那夜,李承霖说不会勉强她,这些日子她也的确做到了,只是江辞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是为何。
李承霖并没有去送她,倒是紫菀远远目送着,并将这消息传回了永安宫。
她走到李承霖身边,垂手道:“殿下,驸马已经出京了。”
李承霖拢起袖子,露出洁白的玉臂,葱白似的手指轻轻漾起一串水珠,浇在广口瓶中的荷花上,似是无意地开口:“出京便出京吧,她心怀黎民,自是见不得百姓受苦,就让她去吧。”
“要安排人手暗中保护驸马吗?”
“不必。”
虽然江辞平日里并不显山露水,但李承霖还是察觉到她身手不凡,只是特意藏着掩着。然而双拳难敌四手,思来想去,李承霖终究还是担心她的安危,又道:“派成向东跟着她,保护她的安全。”
“是。”紫菀行礼,扫视了一下周围,方才凑近李承霖耳边,小声道:“殿下,有进展了。当年谷子畏罪自杀,他的家眷也被人所害,但是秦时元调查发现,当年谷子家惨遭灭门,却独独少了一具尸首。”
李承霖拨清涟的手滞在水中,抬眸道:“是谁?”
“是谷子的妹妹,当年才十二岁。假若还活着,如今便是三十岁了。”
当年谷子推李承霖入河,却不曾想她还能活着回宫,他一口咬定是他自己恨毒了她,随后畏罪自杀。
可李承霖总觉得谷子几乎是从小便跟在她身边的,她待他并不薄,他何以会背叛她?如今想来,大抵是背后之人以他家人性命威胁于他,没想到他死后,背后之人并不守信,灭了他满门。
可见豺狼之话不可信。
李承霖将手指取出,微微甩手,掸了掸上头的水,紫菀立马为她奉上丝巾,将手擦干后,她吩咐道:“让酒楼那边的人着力调查谷子他妹妹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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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嘉州的途中, 一路所闻果真哀咽连连,一路所见果真饿殍遍野。
离嘉州越近,情况更为严重。如今只有从嘉州出来的, 哪里还有往嘉州赶的, 江辞一队人马愈来愈像是逆行。
江辞掀开马车帘子,满是担忧地看着两旁的饥民, 深觉无力。
上一世,朝廷虽派了官员来赈灾,解决了一时之困,然隐患还在, 不到一年时间,天降暴雨, 嘉州河又决堤, 淹没了无数农田村舍,可谓是损失惨重。
为了防止重蹈覆辙,江辞才主动请缨, 早些把隐患消灭, 免得来年再次造成损失。
“徐将军。”江辞掀开车帘, 朝着一旁骑着马的徐斌询问:“你是嘉州人,可知这里离嘉州还有多远?”
徐斌答道:“不过三五日距离。”
徐斌既得了武状元,皇帝授予了他军职和带兵的权力,听说苏昌自请前往嘉州褚州赈灾, 嘉州是徐斌的家乡, 他岂有不关心之理, 便也上请皇帝, 请求随行护卫,以防有心人生事端。
“多谢徐将军。”江辞正欲放下马车帘, 忽地看见不远处有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娃娃,盘坐在草堆上,早已哭成个泪人。而周围人来人往,竟没有一个人顾及她。
“停车。”
江辞叫停车夫,随即下马车,径直走向那草堆。待走近后,她上下打量着这个女娃娃,才发现她的肩膀上有着一个清晰的脚印,手臂上还沾了不少泥点子,似乎是被人踩踏过。也幸得她聪明,知道往高处爬,不然只怕还会受伤更重。
江辞又四下观望了片刻,周围逃亡的老百姓多为拖家带口的,只有这个小女娃娃,孤身一人,想必是与父母走散了。她开口问道:“小妹妹,你家人呢?”
小女娃娃哭得忘我,听到面前有人叫她,方才停止哭泣,朦胧着泪眼瞧着她,怯生生地回答道:“不知道,他们……他们不见了。”
“你在这儿多久了?”
“不知道。”
小女娃娃一问三不知,估计是骤然经历此等场面,又与父母分离,一时恐惧紧张。江辞只好再次四下张望,却并没有发现疑似她父母的行人,天也快黑了,她一个小女娃娃独自在这里,难保不会遇到危险。心想要不还是在这里等等,看看她的父母会不会回来找。
然而有个官兵却上前来催促道:“苏大人,将军说了,这周围有野狼野豹,常常夜里出没,惯会伤人的,请您赶快回到马车上,我们好迅速起身,趁天黑尽前赶到客栈才是。”
一听说有野狼野豹,江辞哪里还肯放心让小女娃娃单独留在这里。古来逃难时,丢妻弃子的事常有发生,连儿子都舍得换给他人烹来吃,更何况女儿呢。
江辞实在不愿抱着最恶意的揣测,便只当是摩肩接踵,她的父母不小心把她落下了。
她让云桃取了两块糕点递给她,然后道:“这附近有野狼野豹,会吃人的,很危险。你跟我一起走,我帮你找你的父母家人可好?”
小女娃娃接过糕点,仍保留着些许警戒心,瑟瑟道:“你是谁呀?”
“我是朝廷派来赈灾的官员,专门来帮助你们的。”
“真的吗?你能帮我找到阿爹阿娘,还能让我们的房子重归原状吗?”
“一定。”江辞笃定地道,“一定办到。”
小女娃娃馋嘴,忍不住咬了口糕点,甜甜的糕点很快让她放下了所有的防备,她朝江辞张开了双臂,声音糯糯的:“抱,哥哥抱。”
她很配合,江辞便很轻易地将她从草堆上抱了下来,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苗苗。”
“那你还记得你阿爹阿娘叫什么名字吗?”
“阿爹姓王,家里排行老三,邻居们都叫他王老三。阿娘姓石,至于名字我就不知道了,邻居们很少叫她名字,都叫她老三家的。”
“那他们是做什么的?”
“阿爹是杀猪卖肉的,阿娘平日里做些针线活,偶尔也会帮着爹爹卖肉。”
“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还有两个弟弟。”
江辞没有再继续询问,她明明不想妄加揣测,可眼下的这些证据,实在不得不让她多想。
苗苗的爹是屠夫,社会地位虽不高,但挣的钱一定多,家境相比其他普通百姓要好得多,生活也比较滋润。可苗苗却是面黄肌瘦,一看就没吃过什么好的东西的样子。
退一万步讲,就算苗苗的父母并不是故意把她丢下的,但至少有一点,必定是对她不够上心,否则丢了这么大一个人都没发现?
她抱着苗苗回到马车上,知晓她定是饿坏了,便让云桃把糕点饼子和水都取出来些,让她饱腹。
苗苗拿起一个饼子,哼哧哼哧地啃着,大有狼吞虎咽之势。
五天后,江辞一行人顺利到达嘉州,嘉州太守奉命接待。从他的口中,她也大致知晓了嘉州目前的情况。
从去年开始,嘉州就没怎么下过雨,百姓们收成骤减,日子本就过得紧巴巴的。结果今年一月初,本该是雷雨俱静的时节,却接连下了好几日的暴雨,嘉州河溃堤,来势汹汹,城里地势较高,影响较小,周边村县可遭了秧,房屋牲畜被冲个一干二净,哪哪都是水。
三月份,嘉州河又决堤,还波及到了褚州,当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了解完情况后,江辞率先问道:“朝廷拨下来的赈灾粮可按时分发给灾民了?”
“日日都发的。”嘉州太守道,“每日都命人将米熬成粥,于城东城西城北城南各设粥铺,早晚各发一次,不敢有误的。”
听到这话,江辞将眉一竖,质问道:“那为何还是有那么多灾民逃往别处?本官从京城过来,一路上见了不少灾民,个个慌不择路,饥不择食,连树皮也啃着吃,若真像你所说,日日布粥,这些灾民怎地放着米粥不吃,跑去啃树皮?”
“这……”嘉州太守无言以对,“我……我也不知为何啊……”
“放粮的仓库呢?带本官去看看。”
嘉州太守叹了口气:“请随我来。”
检查完仓库和账簿,确实无误。既如此,那会不会是底下人克扣了?若真是这样,一层一层的油水捞下去,真正到灾民口中的还剩多少?江辞越想越气,冷哼一声:“赵太守,陛下封我为赈灾官,主理本次赈灾事务,我不得不多过问些。你虽未私藏钱粮,可知底下人安能禀守初心?你只知命人熬粥设铺,可曾亲自去看上一眼?”
“大人这就冤枉我了。”嘉州太守赵行密摇头叹气,“我上任嘉州不到一年,便发生此等灾患,自从灾患发生,便是夙夜难寐,茶饭不思。自从设粥铺以来,恐生贪污之事,便是日日督察,谁料来领粥的灾民与日俱增,逃往别处的灾民也与日俱增啊。”
“怪哉怪哉!洪涝早已平息许久,官兵们也日日抢修,怎么灾民不减反增了?”
“这也是正是我疑惑之处啊。”
江辞看他的样子不像在说谎,便问道:“一般什么时辰布粥?”
嘉州太守瞧了瞧天色,“差不多便是这个时辰了。”
江辞让他留在府中,自己则带着手下去了城东的粥铺,此时粥铺正在施粥,设了八个点位,每个点位上都大排长龙,有专门的人打粥,还有官兵维持秩序,看起来并无不妥。
江辞走近装粥的大锅,从打粥人手中接过铁勺子,在锅里搅拌了几下。
很浓稠,成色也好。看得出来是放了足够的鲜米,只是其中有些许颗粒状的物体,不知是何物。她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大人,是肉。”官差回答道,“赵太守心疼灾民,特意让孙司库收购的最好的米和肉,再由厨子切成细细的末儿煮粥,就是想让灾民们吃得好些。”
“每日的粥都有肉吗?”
“顿顿都有。赵太守嘱咐了,灾民们饿得发昏,总要沾点荤腥才行。”
江辞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复杂,赈灾用肉粥,当真是闻所未闻。
猪肉价贵,先不说灾民,就光谈普通百姓,平常也极少吃肉,非得大好日子才肯买上一小坨,一年就那么几次。这下倒好,其他百姓一看,自己吃得还不如灾民,渐渐地,浑水摸鱼之人就多了,怪不得“灾民”与日俱增。
赵太守到底是无心之失,还是故意为之?江辞留了个心眼,随口道:“赵太守倒还是实诚人,这粥看起来就很有食欲。对了,赵太守是哪儿人?之前在哪里任职啊?”
“璞州人,先前是在雁城任职。”
璞州和雁城?江辞细细思索,璞州是东越最为富足的郡州,每年交的赋税能占全国的四分之一,比京城还要富裕呢。而雁城虽是边关之城,但平原广阔、水草丰茂,适合游牧,家家都有鸡鸭牛羊猪,因此雁城的肉并不值钱。
赵太守既是璞州人,又在雁城任职,调来嘉州才几个月,怪不得他会有这种心理了。
江辞撤了疑虑,只感叹他好心反倒办了坏事。
有人浑水摸鱼、扮作灾民抢夺了真正的灾民的份例,导致真正的灾民却没能得到实际的帮助。
要想解决这件事倒是容易,那些浑水摸鱼之人为利而来,无利则散,只需把粥调到平常水平即可。
若是有人从中生事,质疑为何从前是肉粥,现在却没有肉,煽动着众人闹腾,那必定心有不轨,抓上几个头目,狠狠惩罚,杀鸡儆猴,往后便能风平浪静。
再不济,历史上就有个活生生的例子。在灾民的粥里撒上一把沙石,真正的灾民对此也许会疑惑不解,甚至会有埋怨,但依旧吃着罢了,他们无家可归,吃不饱穿不暖,有口热粥就谢天谢地了。但想要贪小便宜的饱暖之人却会嫌弃这碗“不干净”的粥,这样,所救济到的便都是真正的灾民了。
只是,有一点她觉得很奇怪:若是有其他人冒充灾民来骗粥吃,便就是赈灾的钱粮不足罢了,怎么钱粮有余,灾民们却慌不择路地逃往别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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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中, 见苗苗正站在石榴树旁,歪着脑袋似乎在赏花,聚精会神的模样, 天地间仿佛就她一人。
江辞走近一看, 才发现她在看蜜蜂采蜜,便好意提醒道:“站远些, 小心蜂子蛰到你。”
苗苗回过头,笑嘻嘻地说:“我不怕,苏昌哥哥,你可算回来了, 你去哪里了呀?”
“去了一趟施粥铺子。”
苗苗的表情忽地变得慌张,她后退着摇头:“不能去粥铺的, 不能去粥铺的。”
江辞一下子警醒起来, 觉得此事不简单,便蹲在地上,轻轻握住她的肩膀, 温柔地问她:“怎么了?告诉哥哥, 为什么不能去粥铺?”
“粥里面有毒。”她小声道, “吃了会死人的。”
江辞皱眉,“有毒?怎么会有毒?”
苗苗绘声绘色地说:“那天,张大娘为瞎婆婆端来了粥铺的粥,瞎婆婆吃了后就死了, 鼻子眼睛嘴巴全在出血。后来, 秦大婶吃了粥铺的粥, 觉得肚子痛, 当晚就没了,也是鼻子眼睛嘴巴全在出血。这样的事出了好几件, 大家都不敢吃粥铺的粥了。”
不对,若是粥有毒,吃粥的人那么多,怎么可能就几个人出了事?再说了,若真的出了毒死人的事件,怕不是一下子就传开了,哪里还有人敢在粥铺排队啊?可苗苗说得这么笃定,倒不像是子虚乌有的。
江辞立马去找了徐斌,拜托他调查一下此事。
时间还早,便组织了人马前往嘉州河,实地考察。
然而,却在山坡上发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植物。她问随行的本地官差:“这是何物啊?”
“回禀大人,这是灵果。上一任太守引入种植的,据说三年一开花,五年一结果,结出来的果子可好吃了,还能延年益寿呢。”
杜松种的?延年益寿?灵果是北姜国的特产,原本只生于北姜,若真能延年益寿,他们怎么会好心把它送来?北姜国与东越生态环境不同,如此贸然引入他国特产,恐酿成大祸。
再者,她发现凡是种植了灵果的土地,只有灵果枝繁叶茂,周围完全寸草不生,土壤也变得贫瘠,这不是完全把其他植物的养分全吸干了吗?
嘉州河自景山而发,杜松却在景山和深谷满种灵果,破坏了景山原本的生态,再不能涵养水土。
想到魏廷辉上一世通敌叛国的操作,他又是杜松的门客。再加上上元节那日在客栈听到的美妇人与掌柜的谈话,江辞一下子就明了了:敌人不仅在外部,还在内部。
她不再说话,低头继续行进。既然李承贺要她主理赈灾之事,那肃清源头也是赈灾所必要的。
终于来到了嘉州河边,河水浩浩汤汤,格外壮观。江辞站在堤岸上,来不及感叹它的宏伟,只觉河堤过低,再加上灵果对环境的破坏,水土涵养能力降低,若再遇雨季,灾患必会再次降临。
现今,唯有把灵果完全清除,加固加高两岸堤坝,暂作缓兵之计。此外,嘉州地势复杂,她须得彻底摸清,方能设计出与惊鸿堰一样的河堰,雨季拦河储水,旱季放水惠民。
嘉州下一次水患是在明年,如今她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惊鸿堰是九个月才完善方案,再加上修建,足足花了两年多的时间。可嘉州等不起,必须在一年内连同着修建一起完成。
要赶紧把施粥之事妥善解决,她才能把全部精力投入到河堰的设计修建中。
而徐斌果然不孚众望,短短几天时间,便查明了真相。
原来是嘉州城里的一群无赖流氓,见灾民们有那么好的粥吃,自是不服气,也扮作灾民,每日死皮赖脸去领粥,还对真正的灾民拳打脚踢,不许他们去领粥,灾民们无法,只好逃出嘉州另寻生路。
渐渐地,嘉州城里的灾民越来越少,反而是“假灾民”越来越多,不少衣食无忧之人全部装作灾民去领粥,原本的粥铺子和饭馆都没人去吃了。
这些老板眼看着没了生意,又急又慌,便找了些人演戏,佯装是赈灾的粥出了问题。
谁知这些事件被潜伏在东越的北姜细作逮住,大肆宣扬,造谣说是嘉州灾民过多,朝廷负担不起,朝廷放弃了嘉州城,要老百姓们一同陪葬。
一传十十传百,闹得人心惶惶的。
江辞思忖了一会,又亲自去牢房审问了几日,最终下了令:“严惩几个领头的浑水摸鱼的市井无赖,各打五十大板,牢房里关个十天半月再放出去。至于以讹传讹的,在市集当口,正午时分,派人掌嘴。抓住的北姜细作,全部送回京城,由大理寺审问。”
吩咐完毕后,江辞遣退了手下,却叫住了徐斌:“徐将军,这件事你办得极好,只是我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出力。”
“陛下既封大人为总赈灾官,吾等自听差遣。”
“我要主理河堰之事,没有那么多精力放在施粥铺子上,我刚罚了生事之人,杀鸡儆猴,其余人想必会有所收敛。然受细作挑唆,朝廷已失信于民众,想要重获民众的信任,道阻且长,却不得不做。因此,将军目前需要做的,便是每日放粥时,在灾民面前亲自尝上一口,好让大家安心。将军能否办到?”
“不过小事一桩,只是,我自受命护大人周全,岂能让大人独自前往嘉州河?”
江辞微笑摇头:“无妨,自有其他官差护我安全,将军且放心。”
徐斌听后沉思了一会,也不再多言,两人一拍即合,各司其职。
于是,江辞把安抚灾民的事交给徐斌,把灾后重建的任务交给赵行密,自己则揽尽了正本清源、未雨绸缪之责。
正午日头毒辣,江辞戴着一顶草帽,站在半坡,眯着眼睛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面,不过站了片刻,已是汗流浃背。她伸出袖子拂了拂下巴上的汗,找了块平整的石头,蹲下身来,在上面铺好纸笔,嘴里嘟囔道:“这个位置要是有块巨石就好了,便能起到缓冲的作用,还能回流些许,河水也不会那么湍急。”
说完后,她便在纸上画着示意图。
云桃也戴着草帽,她刚到农户家借了水,看江辞这么辛苦,自己都舍不得喝,便急忙地为她拿来了。远远地便看到她在地上涂涂画画的,也忍不住跑过去,气喘吁吁道:“大人,我要了水,你喝一口吧。”
“你喝。”江辞头也不抬地说,“我在忙。”
云桃皱了眉,嘟囔道:“你再忙也要顾及自己的身子啊,你已经两天两夜没有睡觉了。”
“那放地上吧,我一会再喝。”江辞依旧没有抬头,“没有多少时间了,我得赶紧设计出方案,尽早开工,早日竣工。”
云桃无法,只得将水壶放在地上,蹲在一旁看她画图。
她从小同江辞一起长大,表面上是主仆,实际上却是情如姐妹。江辞总是这么固执,不达成目的誓不罢休,为了设计嘉河堰,巴不得一天有二十四个时辰,干脆在河边扎营,整日整夜受蚊虫炎热所扰,却还怡然自乐。又觉得人多烦躁,便遣散了护卫的人马,让他们去清理灵果树残余,只留两三个官兵打下手。如今正午休息时分,更是自己一人就上了山,压根没有通知守卫官兵。
画完了图,江辞为防猛然起身头晕,便慢慢站起,垂首检查着手中图纸,又抬起头,看了看蜿蜒的河道,满意地点头。
正打算离开此处时,耳边传来“嗖嗖”的两声,似乎是箭矢的声音,她下意识地往边上一闪,护住云桃。
无事发生,急忙回首望去。
不远处的地上,横躺着一支折成两段的箭矢。
她走过去捡起了那支断成两半的箭,摩挲着截断部分,像是利器所致,再加上她刚才明明听到的是前后两道“嗖”声,那必定还有另外一支箭。
她四下看了看,果然在左手方发现了另一支箭矢,只是这支箭的箭身上还刻着一个小小的圆圈。
进行箭头比对后,更加确定这支折成两半的箭便是为另一支刻着圆圈的箭所伤。
她站在原地,聚集着目光,扫视了一圈周围,并没有发现人影,想必始作俑者已经逃之夭夭了。
“小姐。”云桃惊魂未定,凑到江辞身边,小声地问:“是有人要暗杀我们吗?”
江辞摇了摇头说:“我也不清楚。”
她并没有招谁惹谁,更别说树立仇人,怎么还会有人想要她的命?上一世她来嘉州河治理水患也并未遇见刺杀之事,这一世不过比上一世早了一年来到嘉州而已,怎么就惹上杀身之祸了?
云桃环顾了一下四周,瑟瑟道:“那这两支箭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江辞看着那支刻着圆圈的、完整的箭矢,眉心微蹙,得出了结论:“有人要杀我,同样,也有人要保我。”
云桃瞪大双眼,惊恐道:“是谁要杀你?”
“不知道,敌人在暗我在明。但……”她停顿了片刻,看向远处一棵茂密的杨梅树,目不转睛地道:“我知道谁在保我。”
“谁?”
江辞把手中的断箭递给云桃,轻声道:“长公主。”然后,拿着另一支刻着圆圈的、完好无损的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笃定射出这支箭的人一定是长公主的手下,因为,几个月前,她曾得了一支一模一样的箭矢。
那是会试结束当天,江辞询问云桃为什么没有纵火,云桃说她的浴火之箭还没射到贡院,便被其他人拦下了,她怕露馅,急忙逃之大吉。
后来江辞便着力去寻找云桃射往贡院的那支箭,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除了找到云桃的断箭以外,还找到了一支刻着圆圈的箭矢,跟今天这支箭毫无二致。
而那天到达贡院的大人物,除了长公主,再无其他。
江辞回到了营帐中,继续完善嘉河堰的设计图。既然有人要杀她,往后更是要处处小心了,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倒是想知道,究竟是谁对她如此仇深,竟想要她的性命,走着瞧便是。
夜深,长乐宫。
芸香将一张信纸呈到李姝跟前,“殿下,嘉州那边传来了飞书,请您过目。”
李姝打开信纸,略微看了一眼,便就气得将它捏成一团,咬牙切齿道:“废物!全是废物!这点事都办不好!通知他们,赶紧收手,短期内不要再现身,免得姑姑起疑。”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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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
汛期已至, 嘉州一连下了好几日的大雨,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但嘉州河边依旧人声嘈杂。
嘉州河孕育着嘉州的每一个村县, 可这几年却是水旱频发, 尤其是去年,不少房屋、农作物和牲畜都折损其中, 甚至还出了数条人命!
想到此,总赈灾官江辞不由得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觑着眼估量着堤坝的高度,费了一年的心, 成败只在此一举了。
徐斌拖着厚重的盔甲,踏着泥泞走到江辞身边, 苦口婆心地劝说道:“苏大人, 已经检查过一遍了,赶紧走吧!虽然修建了嘉河堰,但这雨来势汹汹, 也许嘉河堰并不能承载啊!万一嘉州河决堤了, 大人会没命的!”
“不会决堤的。”江辞笃定地说, “嘉州会平安无事的。”
徐斌不是不愿意相信江辞的话,只是觑着眼看着汹涌的河水,愁眉苦脸道:“这雨要是再下个两天两夜,嘉州就完了!且不说陛下会不会问责, 百姓利益受损我也是于心不忍, 可老天爷的事谁又能算得准呢?还是至少留着一条性命, 他日陛下若要问责, 也好对天弋花下人有个交代。”
江辞又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眼角的痣却依旧清晰。
这得多亏了李承霖, 那夜她未能如了李承霖的愿,李承霖虽不悦,但也并不是十分生气,还在她将要出宫时叫住了她:“你既成了本宫的驸马,往后便与本宫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你若露出马脚,本宫也脱不了干系。今夜你眼角的假痣险些被他人看出端倪,为防旧戏重演,你且过来。”
李承霖向她招手,她便听话地走了过去。
灯下,李承霖抽出一根细针,在火上来回烤着,又沾了少许墨水,稍微沥了一会,把目光转向江辞:“闭眼,忍着疼。”
然后,江辞的眼角便多了一颗永不消逝的“痣”。
“徐将军能否信我一次?”江辞眯着眼睛看着徐斌,缓缓道,“我赌,片刻后大雨将停。”
大雨瓢泼,打湿了江辞的衣衫,她提起已经湿透了的下裳,踩着泥泞又继续前往它处巡视。
轰隆隆——
一声炸雷响彻大地,随即夜幕中闪过一片白光,似要把这黑暗覆灭,徐斌十分惶恐,追.更百.合文关注.公众.号梦白推文.台追上了江辞的步伐,慌忙道:“大人,以目前的情况,这雨只会越下越大啊!还是赶紧回府吧!”
“是啊。”另有一个官差忧心忡忡地附和道,“还是赶紧回府吧!”
话音刚落,奇迹发生了,连下了几天的瓢泼大雨竟然刹那间就止住了。
徐斌想起江辞所说的那个赌,觉得不可置信,耳边却传来众人的欢呼声:“雨停了!雨停了!”
徐斌这才吁了一口气,看向江辞,却见江辞神色泰然,振臂高呼:“天佑嘉州!”
众人也兴奋附声:“天佑嘉州!天佑嘉州!”
徐斌有一刹那的错觉:这个苏昌确实了不得,像是早就知道如今这个结果一样。
赈灾重建之事完成得圆满,修筑的嘉河堰还成功阻拦了一起洪涝灾害,百姓们无不称赞。
没过多久,召“苏昌”和徐斌回京述职的圣旨便传到了嘉州。
江辞跪地接旨,嘱咐了赵行密一些注意事项后,便启程回京。
队伍走了些时日,终于到了璞州,京城近在眼前。此时已近黄昏,徐斌便建议在皇家驿站歇脚,明日再出发。江辞道了声“好”,一队人马便在皇家驿站歇下了。
黄昏时分,璞州太守沈修却递了拜帖过来,到访后又邀请江辞去府中小坐几日,江辞以回京述职为由拒绝了,沈修又说有水利方面的问题想请教,言辞恳恳,江辞只得应之。
璞州不愧是东越最为富裕的郡州,太守府都如此富丽堂皇,定是造价不低。
二人步至正厅,丫鬟为二人奉上了茶盏,沈修介绍道:“这碧螺春原是陛下去年所赐,今日苏大人肯赏脸光临寒舍,沈某特才将它取出来,以待贵客。”
“沈大人言重了。”江辞端起茶盏,掀开杯盖轻嗅,赞叹道:“好香的茶,不愧是陛下赏赐的。”
沈修喝了一口茶后,将它放到桌上,端坐在椅子上,向江辞投来赞许的目光,“苏大人真是年少有为啊,此番回京,只怕还有的升迁,所得的赏赐必不会少啊。”
江辞也浅喝了一口茶,笑着回应:“哪里哪里,沈大人管辖着璞州,这才是真正的凤凰池啊!”
两人又客套了许久,天渐渐黑透了,江辞的茶也添了几次,然而,她却莫名觉得头晕眼花。
正想站起来醒醒神,却“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
太守府地牢中。
江辞被人用铁链绑在柱子上,还未清醒。
她的五官本身就精致得无可挑剔,此刻发丝凌乱,看起来反而更加惹人怜爱。
不过站在她面前的李姝却并不这么认为。
李姝挥舞起长长的鞭子,狠狠地打在她的身上,江辞痛得发出一声沉闷的嚎叫,清醒了过来,清秀的脸瞬间皱作一团。
李姝收回鞭子,瞪着眼讥讽道:“叫你肖想!我叫你肖想!姑姑金枝玉叶,岂是你一个平民可以妄想的?我告诉你,姑姑只能是我一个人的!”
江辞看清了眼前的人,回味着她刚才所说的那段话,终于理清了其中缘由。
原来如此。
难怪进士宴上李姝想推她入水,难怪她在嘉州河边险些被人刺杀……
李姝喜欢李承霖,所以对她恨之入骨。
这真相实在太意外了,她怎么算也没算到这上头去,但是目前最重要的是保下这条小命。
她不想与李姝争高下,服软道:“殿下,长公主其实并不喜欢我……”
还未说完,李姝便强硬地打断:“你胡说!她不喜欢你为何还要特意去求父皇赐婚?”
“殿下您仔细想一想,长公主若真心悦于我,在我前往嘉州的这一年,我写过数封家书送与长公主,长公主却未曾回过哪怕是一封?”
李姝秀眉微蹙,觉得江辞说的有理,却还是没有被完全说服,仍固执道:“可你与姑姑成亲是事实。”
江辞佯装叹了口气:“不瞒殿下,与长公主相处的一段时间,我发现了她的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长公主……她有磨镜之好,与我结亲,恰恰是为了掩人耳目啊。”
李姝竖起了耳朵,讶异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此言若虚,天打雷劈。”
李姝会心一笑,肉眼可见地愉悦了起来,她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自然懒得去验此话是真是假了,当即就唤了芸香进来,要她为江辞解开铁链。
芸香虽然疑虑,之前还对他喊打喊杀的,怎么片刻功夫就要放过他了?但她也只能照做。
江辞身上没了铁链,然而蒙汗药药力还在,她仍然觉得浑身无力,一个没站稳便摔在地上。
“哐哐哐——”
她怀中的龙纹玉佩一不小心被甩了出来,在地上跳了一圈。
她刚想爬过去拾起来,李姝却先她一步将玉佩捡起,李姝打量了一下玉佩,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质问道:“怎么会在你这里!怎么会在你这里!我听说姑姑曾有一对龙纹玉佩,分为左佩和右佩,是她最最心爱之物。可我从来只见过她佩戴左佩,我问她右佩去哪儿了,她只说弄丢了。没想到却在你这里?”
江辞还来不及找借口,李姝便如疯了一般捂住耳朵,大喊大叫:“你这个骗子!姑姑都把她心爱之物赠予了你,定是对你用情至深,而你还在这里胡说八道!你真是该死啊!”
她放下手臂,重新拾起长鞭,已是红了眼,“扒了!把他衣服给我扒了!本宫非要治治他这贱骨头!必得打得他皮开肉绽!”
“是。”
江辞心内暗叫不好,然而药力实在过猛,她挣扎不得,如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不多时,李姝和芸香便发现了其中端倪。
苏昌的胸前,怎么会有着女子束胸用的布帛?
“拆开!”李姝命令道,“赶快拆开!”
当最后一块布帛从“苏昌”的胸前滑落,入眼便是旖旎风光,随着“他”的呼吸上下浮动,白如凝脂,长鞭留下的红痕在雪白的映衬下尤为显眼。
李姝大吃一惊,捂着嘴惊讶道:“你是女的?”
江辞没有回答,只是硬撑着坐了起来,从地上拾起布帛,重新束上,然而手脚无力,尽是徒劳。
李姝看着她的样子,脑海里便生出了一个歹毒的念头,她嘴角轻扬:“好好给她打扮打扮,再捆了送入偏院房中,另外,与她一同前往嘉州的徐斌此刻正在皇家驿站,让沈修去把他‘请’过来,就说是本宫要亲自面见他。”
公主的吩咐,底下人不敢不照办,趁着江辞药力未过,无力挣扎,便替她沐浴焚香,还换好了女装,再捆了手脚,扔到了偏院房中的床上。
李姝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谢谢你,让本宫知道,姑姑原来也喜欢女子。你知道你与姑姑成亲那天,本宫听着锣鼓唢呐的声音,有多嫉妒吗?我只恨那个人不是我!我多羡慕你啊,能被姑姑喜欢,还能和姑姑成亲……可是啊,你错就错在,被姑姑喜欢,和姑姑成亲。”
说完,她挥了挥手,芸香便端了一个盘子走上前来。她拿起其中一个小瓶子,将里头的粉末全部倒入酒壶中,轻轻摇匀,又把酒壶里的酒倒进碗里,端着它坐在了床沿。
“这酒里面,本宫放了十足十的欢情散。”她突然“哦”了一声,又笑道:“忘了向你介绍,欢情散,取情人欢好之意,这壶放了欢情散的酒呀,只需喝上那么一滴,到时便是天雷勾动地火,情难自抑,连对方是谁都暂且不顾了。”
她阴阳怪气地笑出了声,指挥着另两个宫女把江辞扶了起来,她把酒碗放到江辞嘴边,江辞却闭紧了双唇,不肯开口。
李姝将柳眉一竖,命令道:“张嘴!”
江辞不为所动,李姝气得瞪了芸香一眼,芸香会意,立马放下手中的盘子,上前来一把捏住江辞的下颌,几乎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终于使她张开了嘴巴。李姝便趁此将酒全部灌入了她的口中,一碗接着一碗。
做完这一切后,李姝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手,斜睨了一眼床上的江辞,冷冷道:“徐斌也快到府上了,请他喝杯茶,就说是本宫亲赏的。待他进了房中,便将门窗锁上,连只苍蝇都不准飞出来。”
“是。”
不多时,徐斌已被府中下人带到偏院门口,芸香当即就迎了上去,将一盏茶端到他面前,“徐将军,这是殿下亲赏的茶。”
“多谢殿下。”徐斌接过茶盏,一饮而尽。
“殿下就在屋内,将军,您的刀……”
徐斌只好取下佩刀,递给芸香。芸香右手接过佩刀,左手做出“请”的手势:“将军快进去吧。”
徐斌心下疑惑,他这把佩刀少说也有三十斤,芸香看着手无缚鸡之力,竟能单手提起佩刀?脸上竟无难色?
果不其然,他走入房中后不久,门口就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冷哼一声,将含在口中的茶全部吐了出来,随后便搜寻着江辞的踪迹。
耳边传来痛苦的低吟,他循声而去,红帐朦胧,看不清帐中人的面孔。他掀开帘帐,当即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女子青发如瀑,面如芙蓉,微微蹙眉,媚眼如丝,穿着轻纱般的衣裳,玉肌若隐若现,双手双脚被绑住,却更添魅惑风采。
他偷偷咽了下口水,把她身上的绳索解开,而后把她从床上抱起,悄声道:“阿辞,我马上带你离开。”
江辞毫无意识,却主动勾着他的脖子索吻,他侧头躲过,抱着她来到窗边,却发现窗户也被封上了。
正思索脱身之法时,江辞却不停地捣乱,使他无法一心思考。
她柔若无骨地靠在他的胸怀,朦胧着杏眼,不停地用脑袋蹭着他的脖颈、下巴、耳朵……时不时地传出哼哼唧唧的声音,使他的一整颗心都痒痒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抱着她回到床上,看着她柔情似水的双眼,轻声道:“我给过你机会了,这次,你逃不掉了。”
“徐斌”撕下脸上的皮相,李承霖的脸赫然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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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玉床, 薄纱帐,渺渺兮如在云端,李承霖卸下盔甲, 误入云雾间。
目光所至, 重峦与青瀑,一道红痕铺于其上, 似是开满了赤莲花的雪路,白中带红,格外扎眼。
“嘶——”
江辞轻轻发出哼吟,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但大脑的一瞬愉悦很快将其淹没,又归于空白。
她无法自控地绷直身子, 仰起白皙细嫩的脖颈, 双目紧闭,眉间微蹙,不能自已, 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胡话。
耳边轻音婉转流, 李承霖兴奋更甚, 忍不住轻咬她的耳垂。
江辞痛得薄唇微张,李承霖借机伸出舌尖试探,如龙入深潭,游弋领地, 适时搅动一潭春水。刹那间天旋地转、惊涛拍岸, 江辞恐惧于未知, 不由得两股战战, 抑制不住身躯的颤抖。
“轰隆隆——”
真龙行云布雨,霎时电闪雷鸣, 闪电击破云层,没入深潭。
雷雨交加夜反而更适合入眠,江辞闭上双眼,如睡着般宁静,紧接着好像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过了电的潭水将她完全围绕,裹挟着阵阵酥与麻,令她沉溺,令她妥协,令她飘飘然欲仙。
广袤的天地间,隐隐听闻仙子的吟哦,其声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遥远的太古,造物主传来一声深沉的叹息,翻手覆手之间,世间陷入永宁。
江辞软在李承霖怀中,尚不能自主。李承霖抚着她的额发,将她平放在鸳鸯枕上,柔声道:“睡吧。”
李承霖刚想把手臂从她的脖颈下抽离出来,江辞的身子却又开始发烫,再次勾住了她的脖子索吻。
面对着被药力左右、毫无自我意识的江辞,李承霖忽地觉得后怕,庆幸自己来了,她得知李姝悄悄混出宫外,便知晓她又琢磨着干什么坏事了。
同时,她又微微皱眉,她以为李姝只是顽劣些,没想到心肠竟如此歹毒。江辞离京时,她安排成向东跟随江辞,守护江辞的平安,成向东飞书来报:“疑似祺安公主的人手想置驸马于死地。”
桩桩件件,再加上今天这次,李姝当真是罄竹难书!
她垂眸看了眼依旧红着脸的江辞,这情状,可见药量不轻。
思虑完毕,李承霖再次迎上了江辞的吻。
春雨连绵,鲜有干涸之期,龙腾云涌,复来复去又复来,不觉已至天明。
药力副作用导致,江辞沉沉地睡去了,李承霖并无睡意,侧歪撑着头,注视着熟睡的江辞,只见她肤白唇红,嘴角带笑,似乎很是惬意。
李承霖微微一笑,满足的成就感油然而生,如此,也不枉她忙活了一夜。
与此同时,被敲晕后丢到路边的徐斌也醒来了,他摸着疼痛的脑袋,不解地嘟囔道:“我怎么会在这儿?”垂下头一看,当即就怒目圆睁,“见鬼了?我盔甲呢?我刀呢?”
而李姝也早早就醒来,盛装打扮,吃了早膳,便带着芸香前往偏院,迫不及待地等着看好戏。
一进入屋中,便看见散落了一地的盔甲和衣裳,李姝嘴角轻扬,目光投送到床上,隐隐瞧见红帐内二人似乎还很缱绻的模样。
她伸出手,示意芸香不要再前进:“你们在院外守候,不必随我进去。”
芸香面容担忧:“殿下,您孤身一人,奴婢们如何放心?”
“放心,本宫贵为公主,即便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他们也不敢拿本宫怎么样。没有本宫的吩咐,任何人都不许进来。”
“可是……”
李姝狠狠地剜了芸香一眼,“你是要违拗本宫的命令吗?”
芸香被震慑到,慌忙行礼:“奴婢不敢。”随后退了出去,并合上了门。
李姝这才高傲地扬起下巴,揣测着帐内的风光,看起来二人昨晚过得不错,到现在还没有醒来。她怎么着也得叫醒他们,好让“苏昌”认清现实,而后羞愧难当,最好一条白绫结束自己的生命,那才如了她的愿了。
李姝慢慢走了过去,刚掀开帘帐,“啪”的一声,一个响亮的耳光便狠狠地打在了她的脸上,她又气又痛,捂着脸看向始作俑者,在看清面前的人后,眼睛霎时就瞪大了,她不知所措地摇头:“姑姑……怎么会是你?”她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苏昌”,眼里又多了几分不甘和后悔,“姑姑……你……你们?”
李承霖嘴角上扬,眼神却毫无温度,冷冷道:“拜你所赐。”
看到李承霖脸上的表情,李姝知晓她是真的生气了,慌忙下跪求饶:“姑姑,姝儿知错了,姝儿不是故意的,姑姑不要生姝儿的气……”
“本宫真想一剑杀了你。”李承霖的语气如冬月里寒窖的冰,冷得叫人瑟瑟发抖,“看在你死去的母妃的面子上,本宫暂且留你一条性命,倘若今日之事还有第四人知晓,本宫一定会杀了你。”
李姝抬起头,眼中闪着泪光,虽然不甘心,但也只能应声:“谢姑姑,姝儿明白了。”她慌忙起身,离开了此处。
大约半个时辰后,江辞才徐徐清醒,她眨巴着眼睛,又下意识地咂了下嘴,而后像是被电击了一样,如鲤鱼打挺般猛地起身。
她缓缓松开手中抓着的蚕丝软被,低头一看,当即就倒吸一口凉气。
隐约记得昨晚李姝给她下了药,还让人去把徐斌叫到府上,这么说来,她跟徐斌……
江辞小脸登时就变得惨白。
这时,忽然有人朝床帐走来,江辞连忙拾起软被,遮住身躯,隔着红纱,她看得不是十分清晰,唯一可以确信的便是那人身上穿着盔甲。
想必便是徐斌了。
江辞脑袋一团乱麻,昨晚听李姝的口气,应该也给徐斌下了药,她确实怪不到他头上去,只是发生了这事,她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慌忙喊道:“别过来。”
那人果然停住。
江辞闭目蹙眉,微微叹气:“你既已知晓我是女子,我便不再隐瞒,自从扮作苏昌参加科考,我每日每夜都在殚精竭虑,生怕泄露身份,没想到却被祺安公主发现了。此乃欺君大罪,我自知无力回天,并不想拖累于你。发生这样的事,你我都不愿的。不过这件事已然发生,多说也无益,我不会哭哭啼啼要你负责,只希望你我都能将此事忘记,永远……”她加重了这两个字的读音,又重复道:“永远都不要再想起。”
“你要我如何忘记呢?”
那人开口说话,却并不是徐斌的声音,音色轻柔冷静,像极了——
长公主?
江辞怀疑是自己听错了,没想到那人径直向前走了几步,擅自掀开了红纱帐,凤目流转,朱唇如染,不就是长公主吗!
“我问你,”李承霖再次询问,“你要我如何忘记?”
江辞一时怔在原地,平日里巧舌如簧,此时此刻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李承霖仍不罢休,语气格外认真:“你纠缠了我一夜,我费了百般心思才讨你欢心,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爱我,会一生一世和我在一起,结果现在却要我忘记?”
江辞先是被下了蒙汗药,紧接着又是什么欢什么情散,便是铁打的也经不起这么折腾啊,她如坠烟海,只觉得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哪里还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呢?只记得昨天晚上好像做了一个很舒爽的梦,不对,是很多个舒爽的梦。梦见在云里,在雨里,在水里……
想到这里,她的脸“腾”一下就红了,支支吾吾道:“我以为你是徐斌,所以才那样说的,长公主,我……昨天晚上我们……有没有……”她不好意思继续说下去,然而其中之意不言而喻。
李承霖并不忸怩,反问道:“你说呢?”
这可把江辞难住了,她实在记不清昨晚的具体内容了,但是仔细回味下昨晚的感受……也许,似乎,大概,可能……
“夜月花朝,蜂狂蝶乱。”李承霖淡然开口,打断了她的遐想。
江辞面红耳赤,垂下脑袋,紧紧拽着被角,羞赧之态可见一斑。
李承霖将一套男装扔到她面前,半真半假地开口:“我知道祺安一直意图对你不利,这次她偷偷出宫,我便悄悄跟着她,时刻关注着她的动静,你进入太守府后久久不见踪迹,后来徐斌又前往太守府,我估摸着情况不对,便拦住了他,扮作他的样子前往太守府,结果显而易见。昨夜你我都被下了药,实在是身不由己,未能征求你的意愿,是我之过。”
其实昨晚的茶她全吐了,并没有吞进肚中,不过凭着一腔情动罢了,然而她却不得不撒这个谎,仿佛有了药力做挡箭牌,这一切便是顺理成章的了。
江辞依旧埋着脑袋不说话,李承霖便继续开口:“然而正如你所说,这件事已然发生,多说无益。不过,我会对你负责。进士恩荣宴那日我就曾许诺,会守住你的身份,也必定守住你。如今我心依旧,你自是不用感慨‘欺君之罪无力回天’,别说是祺安,就算是皇兄知晓此事,你也不必害怕。”
她停顿了片刻,看着江辞妩媚的双肩和锁骨,像是立下了誓言:“我在,你在。”
江辞正为了李姝知晓她的身份而发愁,李承霖却言辞恳切地说了这段话,这不好比瞌睡送个枕头吗?她眼珠一转,送上门的黄金盾,不要白不要。
她徐徐抬首,脸颊微红,眼中含泪,像是试探又像是期盼,轻轻启齿:“殿下说的都是真的吗?”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既如此,那阿辞此身、此生,都尽付与长公主了。”她低垂着眼帘,泪光闪闪,鸦羽似的睫毛轻轻颤动,沾着氤氲雾气,却更叫人怜爱了。
看着她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李承霖悄摸调整着呼吸,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也跟着她的睫毛不停颤动,一时乱了方寸,慌忙合上帘帐背过身去,嘱咐道:“你且换好男装,不动声色地回到驿站,剩下的麻烦我会替你解决。”
“多谢长公主。”江辞微微扬起嘴角,眼中掠过一丝狡黠。
@无限好文,尽在
六月, 又是荷花盛开的时候。且热了大半个月,太阳懒懒地躲在云层后,天色暗沉, 风雨欲来, 却没有将雨时的烦闷。相反,湖心亭四面环水, 荷风拂过,凉爽沁香。江辞与李承霖坐在亭中赏荷品茗,好不悠闲自在。
紫菀为二人添水后,站在一旁, 瞟了眼江辞,欲言又止的模样, 李承霖知晓她有话要说, 淡然道:“无妨,自己人。”
紫菀这才放心地开口:“殿下,过两日便是吕淑妃的生辰, 陛下决定好好操办, 咱们免不了要送上生辰礼, 然而具体要送些什么,还得请殿下拿主意。”
“吕淑妃?”李承霖不解地问,“妃位向来多有悬空,这后宫之中怎么凭空冒出了个吕淑妃?”
“回殿下, 是从前的吕昭仪。”
李承霖眉心微蹙, 嘟囔道:“竟然是她……既然皇兄看重她, 那就把库房里那只金蝉玉叶簪找出来, 送给她。”
“殿下,那可是慈懿皇后的遗物……”
“无妨。”李承霖打断了她, “母后已不在人世,徒留这些器物也无用,不过是触景伤情,更何况,金蝉玉叶簪所用的金玉都是最为上乘的,又由全国一等一的工匠打造,可谓是精妙无双,若只能在库房里蒙尘,倒有些可惜,不如送给吕淑妃,在她头上再现光辉也是美事一桩。”
“奴婢领命。”紫菀说完后便识相地后退了一步。
江辞见李承霖言语豁达,眉间却愁云惨淡,便询问道:“长公主可是觉得哪里不妥?”
李承霖点头,缓缓道:“这一年多以来,你身在嘉州,自是不了解宫中的情况,去年选秀,皇兄一眼便相中了礼部尚书家的千金,当即就封为婕妤,不到半年又升为昭仪,而今竟已是淑妃了。长此以往,皇后要退位让贤也未可知啊。”
江辞思索了一阵子,然后道:“长公主多虑了,皇后并无过错,无端废后只会惹天下人不满,纵使陛下一时宠爱吕淑妃,也是有分寸的。更何况,太子年岁渐长,陛下总要顾及太子的颜面,自是不会做出废后的荒唐之举。”
李承霖轻轻摇头,面容严肃道:“我担忧的并不是此事,我听闻吕淑妃尚在闺阁时,曾患过怪病,与我当年的病状一模一样,需得用北溟玄珠才能医治,然而北溟玄珠是何等难得?东越强盛时,北姜使臣来访,集全国之力也不过才奉上了一颗,吕伯言不过一个尚书,怎么就有那么大的本事?”
“此事确实疑点重重,但也并不是无稽之谈。北溟虽属于北姜,但距离东越国都反而更近,吕尚书豪掷万金,有钱能使鬼推磨,总有人愿意卖命。”
“吕尚书豪掷万金,可他几十年的俸禄,再加上皇兄赏赐给他的,也未必凑得齐黄金万两。”
江辞低头沉吟:“越是离谱,越是可疑。吕尚书清廉半生,怎会大张旗鼓地悬赏万两黄金,此事倒像是有人故意为之。”
“我也是如此认为。”李承霖皱眉道,“只是这病的确蹊跷,不知为何就染病上身,前期竟毫无察觉。”
江辞也觉得奇怪,低头斟酌。她想起小时候在江秋声书房里找到那张信纸,上面就写着“北溟玄珠”,信纸上的字迹不是江秋声的,不过从江秋声那么宝贝它的情况来看,应该是虞秋月写的。
多年前长公主病重,命悬一线,是虞山揭的皇榜,递上了一纸药方,长公主方才得救。
她心中有了个大胆的猜想,向李承霖递了个炙热的眼神,李承霖会意,遣退了紫菀:“你先下去,本宫与驸马有要事商谈。”
“是。”
待紫菀踏上窄桥后,江辞忙问道:“长公主可曾记得虞山?”
“当然记得,当年若不是他递上了一纸药方,我只怕是没命坐在这里与你谈话了。”
“不瞒长公主,虞山是臣的师父,亦是臣母的师兄。”
李承霖亦没有隐瞒:“这我知道。”
“不知当年的药方现在何处?”
李承霖垂眸思索,而后道:“药方由太医院收下,定是有存档备份,但却不知原来的药方还在不在,若你需要,我便让太医院找找。”
江辞感激不已,行礼道:“多谢殿下。”
李承霖浅浅扫了她一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片刻后,清冷开口:“你我之间无需这些虚礼,你提到这纸药方,可是想到了什么?”
江辞坐回石凳上,回答:“小时候,我在父亲书房找到一张信纸,上头写着‘北溟玄珠’‘迷迭香’‘金线兰’等字样,起初我不解是何意,自从来到了京城,听闻了有关北溟玄珠的种种传说,这才反应过来,那张信纸,很有可能就是一纸药方。”
“哦?我也隐隐记得,太医为我熬制的药汤里,的确有你说的这几样药材。”
江辞先前只是猜测,李承霖这句话彻底肯定了她的想法。
这么说来,当年师父揭了皇榜,递上去的药方实际上是娘亲研制的?可娘亲都没见过李承霖,怎么就知道她犯的是什么病?尚未望闻问切,又是如何对症下药的呢?这怪病来得突然,太医院群英荟萃都无计可施,为何娘亲却有解决之法?
除非在李承霖之前,就有人出现过与李承霖一模一样的病状,而娘亲恰好医治了这个病人,从那张信纸涂画的痕迹来看,定是斟酌了许久。
而且,既然娘亲能自己研制好药方,为什么要让她师兄去揭皇榜领这个功劳呢?难道娘亲当真淡泊名利?又或者是皇宫里有她不想见到的人?
娘亲已逝,过往亦不可查。江辞忽地想起在阎罗殿看到的场景:战火连连,遍地死尸,却还有不少人陷入昏迷,气若游丝,倒跟章太医描述的长公主的病状有些相像。她不禁感到害怕。
既然长公主和吕淑妃都得过这种怪病,难保不会有第三个受害者,若百姓大面积地染上此病,北溟玄珠难得,位高权重者尚还有一线生机,穷苦者岂不是只能等死了吗?江辞眼光长远,觉得现今还是把此病源头找出来,也好防患于未然。
忖量完毕,她慎重地道:“殿下,其实那纸药方是娘亲所研制,而娘亲和师父师出同门,巫医之术不相上下,师父又将毕生所学倾囊传授与臣,自是不在话下。巫医之术与正统的医术还是有很大的区别的,娘亲作为巫医,既然给出了药方,说明殿下当年的怪病并不是普通意义上的‘病’,极有可能是中毒所致。师父常说万物相生相克,因此‘世间百毒,五步之内必有解药’,殿下和吕淑妃的怪病都必须用北溟玄珠才能医治,那么,导致殿下中毒患病的罪魁祸首想必就在北溟附近。”
她暂息了一会儿,又补充道:“当然,以上仅是臣的猜测,信与不信,全在于殿下。”
李承霖神色黯了黯,斟酌良久,轻声道:“若我说信呢?”
江辞当即起身,朝她叩头:“既如此,还请殿下出手,派人前往北溟彻查此事,也好将此病扼杀于摇篮之中,若东越百姓大面积染上此病,只怕国将不国了!”
李承霖眉心蹙起,明显在考虑,修长莹白的手指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已经发凉的君山毛尖,再放回石桌上,朝她伸出手:“依你所言。”
“多谢殿下。”
江辞抬起头,才发现李承霖已将手伸到她的眼前,大抵是扶她起来的意思,她便没有推辞,将手搭在她的掌心里,只用指尖轻触她的温度,李承霖却更进一步,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拽了起来,半晌不曾放开。
手掌被温暖包裹,江辞掌心微微发汗,不由得有些燥热,慌忙找了借口抽手,行礼道:“殿下,臣上个月在京郊外购置了一处宅子,想来还是向您禀告一声。”
“哦?”李承霖波澜不惊,似乎是早就知晓此事,“购置宅子?可有什么用处?说来听听。”
江辞答:“臣前往嘉州赈灾时,在路上遇到一个逃难的小姑娘,她与她家人走失,孤苦一人甚是可怜,臣便将她救下,带在身边,想着若有机会便替她寻找她的家人。此番回京,若把她带回宫中也是不妥,索性就在京郊外购置了宅子,她住在宫外,也方便些。”
“也好。”李承霖笑道,“今日还早,我便随你一同去瞧瞧京郊外的宅子,顺便看看那个逃难的小姑娘。”
江辞讷讷抬头:“殿下要前往京郊?”
“我刚才没有说清楚吗?”
“臣并非是这个意思。”江辞慌忙解释,“此时已近日中,京郊路远,等回来时只怕城门和宫门都锁上了。”
李承霖不动声色,微微抬起下巴,斜视着右侧的一朵并蒂荷,目光中带着些许睥睨:“我身为长公主,难道连让守门士兵开门的权力都没有吗?”
“臣也并非是这个意思。”江辞百口莫辩,欲言又止,面色难看得像是打了霜的茄子。
“那是何意?”
江辞努了努嘴,最终还是娓娓道来:“殿下,东越律法严格,京城更是其中之最,酉时六刻宫门锁钥,戌时一刻城门锁钥,同时宵禁开始,不许任何人在大街上游荡。殿下若在城门锁钥之后回京,便就是打破三层宝塔,闯城门、破宵禁、闯宫门,于情于理都不该如此。”
“那又如何?从来都没有人拦过我。”
“诚然,殿下身为长公主,底下的人自然不敢拦。然而却足以让执法者为难,上位者立下的规定却不遵守,倘若执法者不处罚,那他以后还怎么约束别人?再者其他的民众会怎么想?殿下不遵守,一旦开了这个口,就很难合上了。”
李承霖眸中微光闪过,只一瞬,她便笑出了声,像是惊讶,又像是单纯地觉得好笑:“你是在怪我?”
“臣不敢。臣只是觉得,当初是为了便于治安管理才设置宵禁,虽然秩序井然,但堂堂国都,却萧瑟至此,难扬我东越风范。依臣之见,不如就取消了这宵禁,同其他州郡一般,开设坊市,分明一些,也不会吵着休息之人,百姓们也有更多的生财之道啊。”
李承霖听完,脸上笑容更加灿烂,半开玩笑半真实地道:“驸马,你真是糊涂了。宵禁不宵禁的,干本宫何事?本宫是长公主,每日乐得逍遥自在,忧国忧民的事儿该由皇兄来担待才是。”
这还是春宵一度后,李承霖第一次在她面前自称本宫,江辞有些怯然,不确定自己这次试探是不是太过火了,然而箭矢已发,没有办法回头,她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讲下去:“臣以为,长公主……可堪大任。”
她就差把“我觉得你很适合当皇帝”摆在明面上了,说完后头皮也是一阵发麻,低垂着脑袋,等候着命运的裁决,然而李承霖反应却不大,她敛了笑容,只轻轻警告了一声:“驸马,你僭越了。”
江辞心脏砰砰直跳,慌忙行礼:“臣一时失言,还请殿下宽恕。”
李承霖没有在此事上继续深究,反而长舒一口气:“走吧,去看看你京郊外的宅子,若是太迟,便不回宫了,在宅子里将就一晚罢了。”
听到这话,江辞微微眨了眨眼,眼中雾气氤氲,更显清澈莹亮。李承霖这句话的意思,分明就是应了她之前的请求,不闯城门、不破宵禁、不闯宫门、不让执法者为难……她身为皇室后裔,从小锦衣玉食,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无人敢忤逆她,正如她所说,纵使她真的夜闯城门,也不会有人拦她。
可在江辞陈述了那段话后,她却妥协了。
上一世,李承贺的冥顽不灵让江辞体会到了君王从谏如流的重要性,如今,李承霖愿意兼听则明,不就是喜中的大喜吗?
江辞释然一笑,觉得自己赌对了。
待她回过神来,李承霖早已踏上窄桥,就要走到湖边,她看着她傲然的背影,发自内心地向她行礼:“臣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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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京郊外的宅子停下, 此时天空飘着小雨,车夫拉开挡帘,邀二人出来。
李承霖刚探出脑袋, 紫菀便将一把油纸伞举在了她头顶, 不叫她淋雨。
江辞随后下车,另有一宫女也打开了油纸伞, 举在她头顶。她侧着头打量了一下雨势,雨点轻飘飘的,更像是漂浮的雾珠,大抵连绸缎也打不湿, 便挥了挥手,让宫女撤了伞。
正无所畏惧时, 李承霖忽地从紫菀手中接过雨伞, 向江辞招了招手:“驸马过来,与我同打一把。”
江辞没有推辞,走到她身边。李承霖举着伞, 抬头注视着古旧的宅门, 铁环锈迹斑斑, 一看就荒废了许久。她便随口说道:“怎么买了这座宅子?”
江辞实话实说:“这里偏远幽静,最重要的是还便宜。”
李承霖不由得轻笑:“你倒肯节约。只是,堂堂驸马,宅院里连个守门的家丁都没有, 说出去倒惹人笑话。”
“这里就苗苗一人居住, 人多反而不方便, 因此只招了管家和厨师, 另外,还有从青阳郡陪我到京城参加科考的……”江辞欲言又止, 她差点忘记了,云桃也被她安置在此处了。可她刚刚才说这里就苗苗一人居住,这下该怎么解释呢?
所幸李承霖没有再继续追问,而是转头对紫菀吩咐道:“招几个身手矫健的家丁,也好护着宅院的安全。”
“奴婢遵命。”
绕过假山石,便踏上了长廊,李承霖没有收伞,直接将伞放到廊上晾着。二人缓慢走过悠长的廊道,细听风吹铃响。
“苏昌哥哥!”苗苗捧着一张纸朝二人跑了过来,兴奋地喊道:“苏昌哥哥,你可算来了,快来看我画的画好不好看!”
“苗苗!你慢点跑!”云桃不加修饰的声音随后响起。
江辞假装清了清嗓子:“苗苗,快来拜见长公主。”
云桃会意,立马变得端庄起来,带领着苗苗向李承霖行礼:“民女见过长公主。”
李承霖怔了一下,随即淡然道:“免礼。”
虽然转瞬即逝,但李承霖片刻的表情转变还是被细心的江辞收入眼底,她对着云桃和苗苗说道:“去别处玩吧。”待她们二人离开后,又对李承霖说:“长公主看见她们二人何以会那么惊讶?”
“不是她们,是她。”李承霖说,“苗苗的长相,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很多年前,宫里面来了个小太监,跟李承霖年岁相仿,先帝便把他拨到东宫,由李承霖差遣,李承霖给他起名叫“谷子”,谷子自小就在她身边伺候,慢慢地便成了最好的玩伴,李承霖小时候非常调皮,吵着要去谷子家玩,先帝溺爱她,便遂了她的愿。
在谷子家,她见到了谷子的一个妹妹和两个弟弟,而谷子妹妹的相貌,就和刚才的苗苗差别无二。
她问江辞:“你是在哪里找到苗苗的?”
“去年,我奉旨前往嘉州赈灾,在京城去往嘉州的路上便看见了她,那时灾民们都忙不迭地逃出嘉州,至于要去往何方,就不得而知了。”
“你可知她的父母姓甚名谁?”
“我有问过苗苗,她父亲姓王,排行老三,邻里都叫他王老三,是杀猪的。她母亲姓石,周围人都叫她老三家的,至于名字,就不太清楚了。另外,苗苗是家中的老大,她还有两个弟弟。”
这就对了,谷子确实姓石。谷子的妹妹若在那场屠杀中侥幸存活,按照年纪,她的孩子确实也该如苗苗一般大小了。苗苗会不会就是谷子妹妹的亲生女儿?
当天晚上,李承霖便通知秦时元,根据现有的信息,着力寻找王老三夫妇的踪迹。同时,还调遣了暗卫,要他们守护苗苗的安全。
在宅子里住了两日,第三天,江辞和李承霖一大早便回了宫,提前准备着。
一来是为了吕淑妃的庆生事宜,二来是为了北姜使臣到访。
这一次,北姜不仅派来了使臣,就连怀意公主也亲自来了。据说怀意公主是北姜第一神射手,不爱红装爱戎装,还有着沉鱼落雁之容。别说是东越百姓,就连李承贺也十分好奇怀意公主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说来也巧,北姜公主到访之日恰好就是吕淑妃的生辰,也难怪李承贺十分重视,借着招待外国公主的契机,为吕淑妃添光加彩了。
大殿内举行盛宴,摆满了各式美味佳肴,帝王嫔妃齐聚一堂,大臣们恭敬地守在殿外,等候着使臣到访。
辰时,北姜使团在万众瞩目的情况下,终于走入了大殿。
为首的红衣女子花容月貌,一双狐狸眼更是魅惑得过分,可见传言不虚。从她进入大殿以后,太子李琮的目光就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过。
既是在东越的地盘,怀意公主也不好不入乡随俗,但她代表着北姜,因此只略微行了个不大也不小的礼,倒是十分合礼数。
李承贺挥了挥手,朗声道:“北姜使者远道而来,一路上想必舟车劳顿,朕略备薄酒,为使者接风洗尘。”
“多谢越帝。”
北姜使团顺利入座,司乐房的宫人们便一个接一个地走到殿中,丝竹声起,大殿内瞬间歌舞升平,好不热闹。
尚仪局的宫人们都去大殿迎宾了,萧瑟无比,只有几个小宫女在打扫着卫生。沈轻吟独自一人坐在琴房里,心绪缭乱地拨弄着琴弦。
她是司乐房的司乐,整个内宫没有比她琴技更好的人,也找不出比她更好的歌喉。他国使臣来访,这么重大的场面,自是少不了赏赐,可李姝偏偏不让她去表演,只让她待在司乐房,哪儿也不许去。
她用手撑着下巴,揣测着李姝不让她去表演的原因。
半晌,才自言自语道:“难道说,她……不想让我抛头露面?更不想让那么多人对我品头论足?”
她觉得这便是正确答案,所有的烦闷一扫而光,她轻笑了一声,沾沾自喜道:“我就知道她心里是有我的,她喜欢我,在乎我,所以才不舍得我抛头露面。”
不过,沈轻吟一直想不通,李姝经常传她去长乐宫,缠绵床褥时,嘴里总含糊不清地唤她“阿吟”,还让她唤她“姝儿”,可见她是喜欢她的。但是,李姝又像是不愿看见她一样,总把眼睛蒙上,就连与她云雨时也不肯将丝巾从眼睛上取下。
当真是两相矛盾。
罢了,公主的心思谁又能猜呢?想来想去也只是徒增烦恼,还是琢磨着怎么讨好她要紧。
沈轻吟抿了抿嘴,继续苦练着新曲目。
宴会已进行了大半,本是一片祥和景象,岂料怀意公主却突然站了起来,向李承贺行礼道:“陛下,我自小洒脱惯了,只觉得殿内约束,看这些歌啊舞啊也是无趣。东越的酒当真是醇香,我喝了几杯酒竟觉得手痒痒,忍不住想起在马背上拉弓的场景。听闻东越人才济济,不如去校场上比划比划,总比一直干坐着要自在多了。”
李承贺何尝没听说过怀意公主神箭手的称号,总不至于自讨没趣,不过她远道而来,是客人,东道主岂有扫兴的道理。
略微思索后,他道:“也好,今日气候不错,正是适合在校场上操练的日子。”
于是,一众人马又风风火火地前往校场。
到了校场,李承贺巡视了一下场上众人,却没有发现徐斌的影子,便佯装随口问道:“怎么不见辅国将军?”
“陛下忘了,辅国将军立了大功,陛下准了他三个月假期,他昨日便启程回乡了,只怕还有些时日才能回来。”
内侍的这句话无疑在扫李承贺的颜面,李承贺的表情滞了滞,在场的人都不再说话了,场面一度十分沉默,李承霖见状,不由得轻笑一声打趣道:“瞧瞧,北姜使者到访,皇兄都高兴过头了,倒把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给忘记了。不知道皇兄还记不记得,今天是谁的生辰啊?”
吕洛儿读懂了如今的场面,李承霖又主动点她,她岂有不识趣的道理?立马凑到李承贺身边,娇嗔道:“陛下只顾着招待使臣,怕是早就忘了今天是臣妾的生辰呢。说好的要给臣妾一个惊喜,可不能糊弄臣妾。”
李承霖为李承贺打了圆场,顺便还转移了话题,他脸上的表情总算缓和了些,笑着说:“朕一言九鼎,答应你的自会作数。”说罢斜睨了那内侍一眼,其中含义不言而喻,内侍颤抖了一下身子,低垂着头,噤若寒蝉。
随着击鼓声落,怀意公主率先拉开了弓箭,将箭矢对准了五十米开外的靶子。西风烈烈,她身上的红衣也飒飒作响,“咻”的一下,利箭离弦,向前发去,一场较量暗暗拉开了序幕。
“咚——”
箭矢稳稳地停在了靶子上,正中红心。
“好箭法!”吕洛儿忍不住惊呼。
李承贺也点头,赞赏道:“不愧是北姜第一神射手。”
怀意公主嘴角轻扬,抱拳道:“陛下谬赞。”却并没有放下弯弓,而是又从箭筒里取出一支利箭,再次拉弓。
第二箭、第三箭、第四箭……直到第十箭。
箭无虚发,十箭均中靶心。
她满意地挑了下眉,转头看向李承贺:“陛下,我不过是抛砖引玉,东越人才荟萃,想必箭术在我之上的大有人在,我好不容易来一趟东越,陛下总该让我领教领教才是。”
她这句话说得十分巧妙,看似在吹捧东越,实际上却是在挖坑呢。
江辞不由得暗叹,好一个一石三鸟。
第一,她是第一次来东越,又是以北姜使臣的身份,李承贺没有办法拒绝她比试的请求;第二,她都说了东越人才荟萃,箭术在她之上的大有人在,即便是输了也不丢脸;第三,她如此自谦,把姿态放得很低,要是这样东越都没人胜过她,那才是真真正正的贻笑大方。
李承贺看向校场上的将士,询问道:“众爱卿可有愿意一试的?”
在场的人瞬间鸦雀无声,只有西风依旧烈烈地吹着。
“没有人愿意一试吗?”李承贺表情平静,语气也是淡淡的。然而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这样说话,便是隐隐夹杂着怒意了。
其实也怪不得将士们不肯尝试,五十米开外,箭无虚发,十箭均中靶心,此等难度无异于登天,况且就算是侥幸做到了,也不过是打个平手,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买卖,谁愿意去做呢?谁都不想当这个出头鸟。
见无人回应,怀意公主不怀好意地笑道:“我在北姜时,就听闻东越多勇士,如今一看,倒像是讹传呢。”
“陛下,臣或可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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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世, 江辞作为外臣,一直在殿外守候,后来李承贺一行人前往校场, 只有几个武臣跟过去了, 文臣们依旧候在原处,校场上发生了什么, 江辞也不大清楚。
只是听闻徐斌与怀意公主打了个平手,倒算是维护了东越的颜面。
而这一世,徐斌跟随她前往嘉州赈灾有功,李承贺问他想要什么奖赏, 他便求了三个月假期,回乡省亲了。
徐斌不在场, 校场的将士竟无一人敢自告奋勇, 为了不使东越颜面扫地,江辞不得不站出来,当这个出头鸟。
火烧眉毛的时刻, 总算有人站了出来, 李承贺略微松了口气, 可看到来人是苏昌后,又开始担忧了。苏昌笔杆子功夫倒行,就是不知道箭术如何?可如今也没有第二个人选了。苏昌那么聪慧,不会看不懂场上的局面, 既然敢毛遂自荐, 想必是十拿九稳的, 唯有死马当活马医了。
思虑完毕, 李承贺挥了下手:“苏爱卿勇气可嘉,朕便许你一试。”
“谢陛下。”江辞行礼, 又转头看向怀意公主,笑言:“怀意公主,在下一介文臣,平日里就爱翻翻书、动动笔,不比公主骁勇,算起来已经好几年不曾干这些拉弓射箭的武事了,今日重新拾起射箭的本领,只当作迎贵宾之礼,还请公主笑纳。”
——不就是不说人话嘛,跟谁不会似的。
江辞面上笑意吟吟,心里早就朝怀意公主翻了无数个白眼。她虽然对李承贺不满,但总要顾及着东越的颜面。她的箭术是江秋声手把手教的,然而青出于蓝胜于蓝,江秋声尚有纰漏,她却是万无一失,所以才会如此自信。
江辞拿起弓箭,直接站到了怀意公主之前站的位置,闭上了一只眼拉弓对准靶子。
看到她开始拉弓,在场的人无不屏息凝神,恢恢山河,直教人紧张。
她将弓弦拉满,众人以为利箭蓄势待发时,她却突然撤了回去,垂下手臂,将弓箭放下。
怀意公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朝着她喊道:“你该不会是怕了吧?”
“此言差矣。”江辞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在下所在的位置正是公主之前站过的,公主乃皇室贵族,在下一介平民,怎么能与公主站一样的地方?思来想去甚是不妥,因此,在下换个位置恐怕更为妥当。”
怀意公主翻了个白眼:“真啰嗦。”
江辞眼中掠过一丝狡黠,打成平手有什么意思呢?既然出手了,那就得胜过她,好好挫挫她的锐气,用实际行动告诉她,东越不是她可以随便撒野的地方,最好灰溜溜地滚回北姜去。
众人只以为她要选择同行的另一个靶子,没想到她面向靶子,又向后转了半圈,而后竟然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十步!
这……这、这、这?她是在怀意公主的原有距离的基础上又增加了十步!
在场的人无不瞠目结舌,在怀意公主原有的距离上增加了十步,还要十箭均中靶心,这几乎不可能办到!
李承贺心内有些发虚,就连怀意公主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质疑道:“你在开什么玩笑?”
江辞却波澜不惊,慢慢地拉开了弓箭,满不在乎地说:“不过是个迎宾之礼,公主只当是欣赏一出好戏罢了。”
说完后,她的神情立马变得严肃认真,闭了一只眼盯着前方的靶子。
“装腔作势。”怀意公主小声嘀咕,她就不信了,这么远的距离,他还能真的十箭均中靶心不成?
江辞谨慎调整着位置,箭头对准靶心后,果断地放箭。
“嗖——”
正中靶心。
全场静默,随即又爆发出一阵欢呼:“驸马的箭术果真了得!”
听到“驸马”二字,怀意公主蹙起双眉,疑惑道:“驸马?”
一旁立马有人回应:“回殿下,是齐明长公主的驸马。”
“苏昌?”
“正是。”
她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脸上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是他啊,不过,本宫怎么觉得,这个苏昌倒是比苏昌更好看呢。”
江辞得了个开门红,于是乘胜追击,重新拉开了弓箭。
“咻”的一声,又中靶心,校场的将士们再度欢呼:“驸马好样的!”
怀意公主并不服气,轻哼一声:“不过是运气好罢了,本宫倒要看看,你还有没有这样好的运气。”
江辞再次拉弓。
第三箭、第四箭、第五箭……第九箭,九箭均中靶心!
怀意公主的表情也从最开始的不屑一顾,变得不可置信,她小嘴微张,盯着靶场上泰然自若的苏昌,一句话也说不出,就快把眼珠子都瞪出来了。
最后一箭,成败在此一举。
江辞从箭筒里取出一支箭矢,上下检查了一番,确认无误后,便将它搭在了弓上,闭上一只眼睛,瞄准前方。
三、二、一……
利箭“歘”地一下飞了出去,最终稳稳地停在了靶心。
箭无虚发,十箭十中,全场哗然。
江辞朝李承贺行礼:“陛下,臣献丑了。”
李承贺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大笑道:“苏爱卿当真是深藏不露啊!”他又把头转向怀意公主,朗声道:“公主身为北姜第一神箭手,不妨评判一下苏爱卿的箭术?以为如何?”
怀意公主站在五十米处,十箭十中,苏昌站在五十米加十步的地方,照样十箭十中,更何况怀意公主有着北姜第一神箭手的美名,而苏昌不过是个文臣,在武事上名不见经传,却更胜她一筹,狠狠地打了北姜的脸。李承贺逮着这个机会,当然得挫挫她的锐气,好好羞辱一番。
听闻这话,怀意公主气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差点咬碎了一口银牙:“东越果然是卧虎藏龙啊!”
偷鸡不成还蚀把米,怀意公主觉得憋屈极了,嚷嚷道:“我有些累了,要去休息了,告辞。”
“自便。”李承贺也懒得惯着她,准备摆驾回千秋殿。
怀意公主远远瞧了眼“苏昌”,不甘心地跺了跺脚后,便要跑着离开此处,没想到却被太子李琮拦住了。
怀意公主上下打量着他,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谁啊?”
“我是东越的皇太子,我叫李琮。”
“哦。”怀意公主对他不感兴趣,只想赶紧离开这个伤心之地。
李琮见她有些失落,便安慰道:“胜负兵家之常,公主不必气馁。”
“谢谢,还有事吗?”
“公主飒爽英姿令人难以忘怀,东宫备下了上好的点心和茶,公主可否赏脸?”
“不想去。”
“方才听公主言语间略有倦怠,不妨去湖心亭小坐片刻,荷风凉爽,最能让人心旷神怡……”
怀意公主输了比赛本来就十分烦闷,这李琮偏偏还在这里喋喋不休,她更烦了,不等他说完,便用手臂轻轻推了他一下,叫他让开,她也好回去休息。没想到的是,她不过是推了他一下,他就直挺挺地朝地上倒去,瞪大着眼睛,浑身开始抽搐,模样特别怕人。
怀意公主花容失色:“你——你怎么了?我不就是轻轻推了你一下吗?你可别讹我啊!”
李琮的贴身内侍慌忙蹲下身来,紧张地大喊:“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您怎么了?”
不过须臾,李琮的嘴角竟涌出一滩黑血,内侍大吃一惊,声嘶力竭地喊道:“太医!快传太医!太子殿下好像中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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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内人来人往格外频繁, 然而众人皆屏息凝神不敢造次。李承贺看着一批接着一批的太医进进出出,却始终没有解决之法,只能一个接一个地摇头叹息, 不由得怒火中烧, 指着跪在地上的太医们怒喝道:“蠢材!真是蠢材!朕养你们来有何用!连个病因都看不出来吗?”
太医们跪在地上,止不住地磕头:“臣罪该万死, 臣罪该万死。”
江辞在一旁看着,亦是忧心忡忡,虞山是巫医,她在他门下学习, 从小耳濡目染,从刚才的情境中, 基本上确认李琮中毒过深, 已无力回天。
江辞之所以下此定论,是因为分辨得知,李琮中的是仙绝散, 此毒无色无味, 食下时毫无感觉, 更不会当场发作,在发作前的这段时间内服用解药便可安然无事,但只要它一发作,便是无药可救了。所以才取名为仙绝散, 只要尝过此散, 未能及时服下解药, 即便是仙人也要与世长绝。
但服下仙绝散的人常常无知无觉, 会错过服用解药的最佳时机,因此此毒的死亡率高至百分之百。
然而制作仙绝散的原料十分珍贵, 还得手艺极高的药师控制好分量与火候,制作过程十分繁杂,仙绝散一度在江湖上绝迹,没想到如今又再度出现,居然还是皇宫中,当真是可怕。
江辞虽然琢磨出了李琮的病因,却不敢向李承贺讲明,毕竟太子骤然中毒,要是她此时凑上去讲出仙绝散,未免惹人怀疑。因此她依旧候在殿中,一声不吭地注视着来来往往的宫人。
皇后不停地抹泪,片刻时间,便已面容憔悴,眼圈深陷。她本就不得李承贺喜爱,若不是生下长子李琮,再加上先皇后薨逝,舒太后鼎力支持,只怕是也当不了这个继皇后。她就李琮这么一个儿子,若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那她以后还有什么指望呢?
她早已顾不得皇后的仪态了,哭哭啼啼地跑到李承贺跟前,声嘶力竭地喊着:“陛下,您一定要救救我的儿子,他还那么年轻……他还不能死啊!”
“朕知道。”发生这样的意外,李承贺亦是头痛不已,“他又何尝不是朕的儿子,朕对他的关心不比你对他的少,事发突然,连太医院都束手无策……朕,唉……”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时,一个太监跑了出来,颤颤巍巍地跪在二人跟前:“陛下,皇后娘娘,太子……太子薨了。”
“什么!”李承贺站了起来,满脸的不可置信。
皇后听到此话,亦是难以相信,当即就昏死过去。
太子李琮的死讯自东宫传出,一时震惊了众人。
朱宁宫内,张德妃看着来报的太监,脸上表情略有怀疑:“你说的都是真的?太子当真薨了?”
“娘娘,奴才怎敢造假?此事千真万确啊,东宫上下哭声震天,皇后娘娘直接昏了过去,陛下也是伤心不已。这都是奴才亲眼看见的!”
“先下去吧。”张德妃遣退了下人,转头看着七皇子李琛,眼中流露出不解的情绪:“琛儿,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太子之前好好的,去了趟校场回来,怎么就薨了?”
李琛年纪小,经历此事也是十分害怕,不禁颤抖着声音道:“母妃,孩儿在校场上,亲眼看见那北姜公主推了太子哥哥一下,太子哥哥就倒地抽搐,口鼻流血。她……她是不是想把我们都杀了?”
“琛儿莫怕。”张德妃把李琛揽在自己怀里,摸着他的头,“有母妃在,谁也不能伤害琛儿。你父皇一定能把凶手找出来,还你太子哥哥一个公道的。”
夜已深,吕洛儿坐在铜镜前,听着青笛诉说着宫内的新鲜事,她对李琮的死并不感到意外,反而心情愉悦地拿出口脂,薄薄地蘸了一层,而后便往嘴上点,看着铜镜中如花似玉的美人,忍不住笑了:“她什么时候才到?”
青笛答:“线人传来消息,她……不来了。”
“为何?”吕洛儿皱紧双眉,很是意外,“她说好要来的。”
青笛将线人的话复述了一遍:“既然怀意公主来了,她就不必来了。”
吕洛儿一下子泄了气,她满心欢喜地盼望着见到她,结果她说不来就不来了,当真是不顾她的情意,若不是祈盼着能与她见上一面,这深宫之中何曾有半点欢愉?
她强撑着从凳子上站了起来,继续问道:“她还有什么吩咐?”
“并没有,只让娘娘您不要轻举妄动。”
吕洛儿略微平复了一下心情,又问道:“太子的死与她有关吗?”
“这也正是她所疑惑之处,她并没有打算对太子出手。”
吕洛儿也不由得觉得奇怪了,既然不是她做的,那会是谁做的呢?她试探着问道:“那是怀意公主自作主张咯?”
青笛回复道:“怀意公主虽是主人的妹妹,但她过于天真单纯,主人的计划并没有让她知晓,她此番来东越只是平常,并没有其他心思。”
“那这就奇怪了,谁会对太子下手呢?”
青笛思索了一下,然后小声道:“娘娘您想一想,太子死后谁得益最大?”
吕洛儿垂眸,也开始沉思,不多时,抬起头惊讶道:“你是说赵贵妃?”
“这只是奴婢的猜测。”青笛道,“她是二皇子的生母,位份又高,平日里和皇后不太对付,太子薨了,她的儿子不就有机会立储了吗?”
“不对。”吕洛儿摇了摇头,“若真是她,未免也太过显眼,旁人一猜就能猜到,她不是这样愚蠢的人,更不会自掘坟墓。”
“那奴婢就不知道了。”青笛走上前去,“娘娘,夜深了,奴婢伺候您更衣入睡。”
“怀意公主现在何处?”
“回娘娘,在丽华宫。”
吕洛儿蹙眉疑问:“外国使臣不是应当住使馆吗?怎么去了丽华宫?”
“奴婢也不知为何。”
若按照平常,外国使臣的确应当住在使馆,不过今天不一样,太子李琮是在与怀意公主有过接触后才倒地抽搐的,太子骤然薨逝,自然与怀意公主脱不了干系,怎能放她大摇大摆地离去?
因此,李承贺嘴上说着优待使者,特意在宫中备了居所,实际上却是借此软禁着她呢。
怀意公主何尝不懂这其中缘由,她爬上了丽华宫小院里的柿子树看着宫殿外的官兵,一圈一圈围成了人墙,当真是一只苍蝇也不准放出去。
“公主!你快下来,小心摔着。”蓝枫站在树下,焦灼不安地喊道,“我的小祖宗哟,那么高的地方你是怎么爬上去的,快下来,要是摔着了,回北姜后奴婢该如何向贵妃娘娘交代呢。”
“这有什么?”怀意公主不满地翻了个白眼,“你真啰嗦,早知道就不带你来了,这么点高度而已,对我来说不就如探囊取物一般吗?”
说完后,她满不在乎地纵身一跃,从树上跳了下来,朝蓝枫扮了个鬼脸:“我就说没事吧,略略略。”她打量了一下四周,黑灯瞎火的,只好百无聊赖地在小院里踱着步。
“公主,公主——”天色暗沉,蓝枫怕她磕着碰着,慌忙提着灯笼迎上去追赶她的脚步。
怀意公主抱着胸,仰头望着天上被云层遮住的月亮,愁眉苦脸地说:“本宫怎么这么倒霉啊?射箭输给了一个文臣不说,还莫名背上了一口大锅。蓝枫,我真的没有对他做什么,谁知道他突然就倒地上了,现在他薨逝了,东越还以为是我动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放我走呢。”
“奴婢当然知道公主是冤枉的,可就是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想的了。”
怀意公主低下头,转身看着蓝枫:“你是说,其他人都以为是我杀的?”
“奴婢也只是听说。”蓝枫宽慰道,“公主放心,有北姜在,东越不敢拿你怎么样的。怀绮公主已安排人手,六百里加急赶回北姜,将此事禀告给陛下,陛下会为你做主的。”
“大姐也真是的。”怀意公主委屈地嘟囔道,“说好了是她来的,偏偏哄着骗着让我来,说是东越新奇玩意多,我保证喜欢。现在好了,我被锁在了宫内,哪儿也不许去,她在宫外倒是玩得开心。”
听到怀意公主这样说,蓝枫慌忙做出噤声手势:“公主您小声点,怀绮公主是悄悄来东越的,旁人都不知道,小心泄露她的行踪。”
怀意公主慌忙捂住嘴巴,眨了眨灵动的双眼,含糊道:“对,大姐说不能让别人知道的,我一定要遵守诺言。”
长乐宫。
李姝穿着一袭金色缎袍,缎袍上用金色暗线点缀着凤尾,闪闪发光,头上戴着一顶点翠凤冠,配合着她宜人的面容,更显得娇艳无比。她翘起兰花指,手背轻轻抚过脸庞,嘴角眉梢都弯成了一个美丽的弧度,看上去十分开心。站在她身边的芸香亦是身着锦绣华裳,共同构成了一幅华丽绘卷。
“芸香,本宫这身打扮如何?”
“殿下光彩华丽,世无其二。”
李姝垂下手臂,轻轻抚摸着缎面,满意地点了点头:“是不错,不过,要是戴的是冕旒,穿的是龙袍,那就更不错了。”
她收起嘴角的笑,丛芸香手中接过一杯酒,随即一甩手,将酒杯中的酒胡乱洒在地上,看着地上的酒渍,眼神陡然变得凶狠,阴阳怪气地说道:“好哥哥啊,要怪就怪你是太子,挡了本宫的路。凡是阻碍本宫称帝的,那全都得死。”
她抿了抿嘴,蓦地爆发出一阵诡异的笑声:“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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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人才济济, 即便江辞没有第一时间站出来指明,在后续的调查中,李承贺还是知晓了李琮薨逝的真相。
太医院最年老的章太医表情严肃地道:“太医院研究商讨过后, 一致认为太子殿下是中毒而亡, 这种毒名叫仙绝散,无色无味, 一般混入酒中,由口而入,再扩散至全身,食用后身体并无异常反应, 慢慢潜伏,在这段时间内服下解药便可无碍, 等到毒发时, 饶是华佗在世也束手无策啊。”
李承贺皱紧了眉头,继续问道:“此毒潜伏期是多久?”
“一个时辰左右,若遇清酒催化, 只怕还要快些。”
一个时辰左右, 李承贺眯起眼睛思索, 恰好是北姜使臣到访,大摆宴席的时候,尚食局准备了各种美酒佳肴,难道……
想毕, 李承贺又问道:“以前怎么不曾听过这种毒?”
“仙绝散的制作原料十分稀少, 其中有一味药草, 早些年就已绝迹了, 毒师们无原料可用,仙绝散也渐渐撤出了大众的视野。”
李承贺不解:“既已绝迹, 为何又再度出现?”
章太医仔细想了想,猜测道:“或许是以前剩下的也不一定?”
“退下吧。”
待章太医离开后,李承贺只觉得头痛无比,忍不住伸出手指按了按太阳穴的位置。此事影响重大,堂堂东越太子,居然在皇宫内中毒而亡?到底是尚食局的人做事不小心,还是原本就是故意为之?
李承贺更倾向于后者,那背后的凶手很明显就是冲着李琮来的,要不然也不会单他的食物中出现了仙绝散。虽然只有李琮一人受害,但若不尽早揪出幕后凶手,宫内只怕人人自危。再者传到百姓耳朵里,皇帝的威严终归是个笑话。
查!一定要彻彻底底地查清楚!宴会当日,在场的所有人都要查,另外,凡是接触过宴会上的食物的,也统统不能放过。
他倒要看看,究竟是谁那么大胆,居然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做出这等腌臜事。
本以为宴席当日牵扯人物众多,案子会很难查,没想到,不到三天,居然就抓住了投毒之人。
投毒之人是尚食局司膳的小宫女春遥,她跪在李承贺跟前,一口咬定了是她恨毒了太子殿下,所以才动了杀心。
然而李承贺并不相信她所说的话,按照章太医的说法,仙绝散的制作原料十分珍稀,更要手艺极高的毒师精心炼制,况且仙绝散已绝迹许久,不像是一个小宫女能随便拿到的。
他俯视着春遥,眼神像一把利剑,射出精锐的光,“你且说幕后主使是谁,朕或许会饶你一命。”
“没有幕后主使。”春遥直起腰杆,高高仰起脖子,表情异常坦然,“是我自己恨毒了他。”
皇后伤心不已,看到春遥如此昂首阔气,只恨不得冲上去将她碎尸万段,皇后摇着头,痛惜道:“我的琮儿从小饱读四书五经,人人都夸他仁德,你有什么理由恨他?为何要这么心狠手辣,竟夺去了琮儿的性命,当真是罪该万死!”
春遥依旧是那副表情,视死如归的模样,冷冷道:“恨一个人还需要理由吗?我就是见不惯他那副样子,凭什么同样是人,他就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子?而我却是低贱的奴婢?再说了,仁德?他配吗?冬日里,因着他想吃一口莲藕汤,而司膳房没有,司膳房上上下下的宫人们便被罚了半个月的俸禄,莲藕是冬日的食材吗?他为何要如此强人所难?他要是要天上的星星,我是不是还得去给他摘啊?要是摘不到,是不是就要把我赐死啊?”
春遥越说越激动,隐隐有站起来的趋势,一旁的侍卫见状连忙按住了她的肩膀,迫使她弯下腰杆、低下头颅。
“就因为半个月俸禄?”皇后瞪大双眼不敢相信,“就因为半个月的俸禄,你竟然对他痛下杀手?”
春遥冷笑:“你们是皇室贵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过几两碎银,哪里会放在眼里呢?可是你们知道吗?”春遥瞪着李承贺,眼神里溢满了绝望,“我亲妹妹病重,那是她的救命钱啊!因为那次克扣月钱,她不治而亡啊!”她颤抖着哭出了声:“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你们叫我如何不痛心?你们叫我如何不难过?”
皇后张了张嘴,却没有再说出一句话,只是默默地又流出几串泪水。
春遥哭着哭着,又笑出了声,像是失了智一般,恶狠狠地说道:“现在,也让你们体会到了失去亲人的痛苦,怎么样?不好受吧?”
面对着她的挑衅,李承贺咬牙切齿,怒骂道:“毒妇!当真是毒妇!”
“是又怎么样?”春遥不屑地看着他,“反正我孤身一人,早就不想活在这世上了,现在替我妹妹报了仇,也没必要活在这世上了,有本事杀了我啊?”
“杀你?”李承贺挑起一边眉毛,像是看一出笑话,他气极反笑,阴森森地说道:“像你这样恶毒之人,杀了你反而是最愉快的解脱。朕不会杀你,朕会慢慢折磨你,每日派人在你身上割下一块肉,再煮给你吃,等伤口溃烂到一定程度,朕便把你扔进开水中,将你煮得稀巴烂,最后拿去喂狗。”
春遥听完后,脸上并没有恐惧之色,只是解脱似的笑了笑:“恐怕没有这个机会了。”
说完这句话,她的身体便开始止不住地抽搐,口鼻随即流出黑血,俨然与李琮中毒的反应一模一样!
李承贺的贴身太监见状,慌忙大呼:“护驾!赶紧护驾!”
两个侍卫当即抽出佩刀,挡在了李承贺身前,原先控着春遥的两个侍卫也蹲下身去,探了探她的鼻息,随后行礼道:“陛下!宫女气息微弱,怕是没了。”
虽然李承贺一开始并不相信春遥就是主使这场谋杀之人,但审问她时,她说得言之凿凿,倒有几分可信。而且她不仅给太子下了仙绝散,甚至还给自己下了,从仙绝散的珍稀程度来看,或许她的确有这玩意,不像是别人假手于她的。
况且,即使李承贺认为还有背后主使,可春遥一死,线索便彻底断了,春遥既已认罪,又畏罪自杀,再查下去也是不了了之,不妨趁此结案,也好给众人一个交代。
此案一结,最高兴的莫过于李姝,她单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的指尖则在桌上敲敲打打。
芸香向她行了个礼,兴奋地道:“恭喜殿下,自此高枕无忧了。”
李姝满意地“哼”了一声:“那春遥还算是讲义气,总算没有供出本宫。”
芸香附和道:“您雪中送炭,是她的恩人,她报答您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把您供出来呢。”
“说起来也得多亏你眼明心亮,冬日里经过司膳房发现她在哭,便留意了一番,本宫不过是做了个顺水人情,赏了她几锭银子,她就谢得跟什么似的。”
“可惜的是,她妹妹还是没有救回来。”
李姝漠然道:“她妹妹的性命与我何干?本宫还要感谢她妹妹没能捱过去,要不然她才不会那么恨李琮,也不会那么义无反顾地要李琮偿命了。”
“总之,恭喜殿下除掉了一个大麻烦。早晨,奴婢听见有两只喜鹊在小院的梨树上喳喳叫,仿佛在昭告着殿下喜事将近呢。”
李姝抿嘴笑了笑:“只愿往后都能如此顺遂才好。”她看了看桌上的白玉墨砚,这是去年中秋节,李承霖送给她的,她宝贝得不得了,哪里舍得用它研墨呢,每日她都亲自擦拭,将它擦得铮铮发亮、一尘不染的。
案子一结,她了却了一桩心事,自认为高枕无忧,顷刻间,脑海里又生出一个坏点子。
她朝芸香招了招手,芸香会意,便将脑袋凑到她嘴边,她对着芸香耳语了一阵,然后朗声道:“尽快去办吧。”
芸香行礼:“是。”
不多时,芸香已打着灯笼来到了永安宫,她向李承霖行礼:“奴婢见过长公主,祺安公主新得了一件宝贝,邀请您去长乐宫同赏。”
李承霖在灯下与江辞对弈,琢磨着棋局,头也不抬地说:“天色已晚,明日再去吧。”
芸香当即就跪在了地上,“砰砰”朝李承霖磕了几个头,声音里带着哭腔:“还请长公主垂怜,公主的脾气您不是不知道,若奴婢今夜没有将您请去长乐宫,只怕是免不了挨打了。”
李承霖轻轻蹙了蹙眉,她将棋子放回棋篓,抬起头对江辞说:“我去去就回,等我。”
李承霖离开后,江辞看着棋盘上的局势,一时难舍难分,指不定鹿死谁手呢。
片刻后,长乐宫又派了另一个宫女过来,朝江辞行礼道:“驸马,长公主很喜欢那件宝贝,请您一同前往长乐宫赏玩。”
李承霖明明说过她去去就回,怎么又让她去长乐宫?江辞虽觉得不解,但还是跟着宫女的步伐前往长乐宫了。
宫女将她引至长乐宫正殿门口,然后对她说:“驸马,长公主就在里面,奴婢们得了吩咐,不许进去,您一人进去就好。”说罢还贴心地为她打开了门。
江辞打量了几个宫女的表情,还是犹豫着踏进殿中。殿内只点了几盏灯,整体晦暗不明,越往里走光线越暗,江辞几乎要看不清路,只能摸索着往前走。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是李姝的声音。
江辞停下脚步,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却是霎时就红了脸。
这分明就是两个女子彼此情动,床榻欢好之音。
江辞觉得自己不应该站在这里听床脚,刚想转过身离开此处,却闻得李姝上气不接下气地唤了声“阿霖”,又含糊不清地道:“我好喜欢你。”
阿霖?江辞以为自己听错了,片刻后,另一个女子气喘吁吁地给予了回应:“姝儿,我也……好喜欢你。”
是李承霖的声音。
江辞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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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辞一直以为自己和李承霖只是合作伙伴, 实在无需多余的感情,可骤然见识此等场面,一时还是有些错愕, 大脑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不知不觉已立在原地听了许久,等她意识到此事时, 里头的两个人已逐渐没了动静。
江辞仓惶逃离此处,迅疾回到了永安宫,看着棋盘上未了的棋局,不由得思绪纷飞。
半个时辰后, 李承霖也回宫了,她穿戴整齐, 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见江辞坐在位置上发呆, 便伸出手在她眼前挥了挥,脸上带着笑意:“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她坐在江辞对面,从棋篓里取出一颗黑子, 在指间把玩着, 又研究了一下棋盘上的局势, 最终执子而落,看向江辞说:“到你了。”
江辞回过神来,当即站起身向李承霖行礼道:“臣身体不适,恐怕不能陪长公主下棋了。”
李承霖轻轻皱了下眉, 打量着江辞的脸色, 看起来是有些不好, 便担忧地询问:“可请太医来诊治过了?”
“臣一时疲累, 好好休息一下便可。”江辞再次行礼,“臣告退。”
李承霖看着她的背影, 觉得她今天晚上似乎有些反常,难道是在怪她让她等了太久?也对,她明明说“去去就回”,结果却花费了快一个时辰,属实是有些言而无信了。不过,她的脸色怎么这般难看?当真是生病了?
“紫萁。”李承霖唤道,“本宫离开永安宫时驸马还好好的,怎么不到一个时辰,驸马的脸色就这般难看?可是你们照顾不周的缘故?”
紫萁慌忙行礼:“奴婢们不敢。殿下离开永安宫后,祺安公主又派了人过来,说是您很喜欢那件宝贝,所以特意来邀请驸马同去长乐宫赏玩,驸马便随着去了。奴婢还以为驸马会与您同一时刻回来,没想到驸马先回来了,还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奴婢不敢询问,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李承霖低头思索,觉得此事疑点众多。
李姝派芸香来邀请她去长乐宫赏玩夜明珠,刚走出永安宫,芸香又说:“公主说夜明珠的光辉在月光下更为动人,因此特让奴婢领着长公主去往御花园。”
李承霖有些纳闷,若是邀她去御花园,一开始就说去御花园便好了,怎么偏偏说去长乐宫?还非得等到出了宫门才说去御花园?
虽然疑惑不解,但她表面上没有声张,默不作声地去了御花园。
结果在御花园等了许久,李姝才姗姗来迟,且有些慌乱的模样。
刚才听紫萁说起,果然觉得不对劲。
李姝让芸香把她带到御花园,却让江辞以为她去了长乐宫,后面又派了另外的宫女,把江辞骗到了长乐宫,也不知她对她究竟做了些什么,一个时辰不见,脸色竟这般难看?
她站起身来前往卧房,微弱的烛光下,帐内人似乎睡得安详,可她隔着纱帐,隐隐能看见江辞微微蹙起的眉心,便知晓她还没有睡着,所以轻声问道:“可是祺安给你受了什么委屈?”
江辞正在伤心处,只觉得委屈难过,哪里还能认真思考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听到她又提起了李姝,蓦然想起上次在璞州,虽然她是扮成了徐斌的模样,可李姝毕竟把药下在了她身上,她居然都没有计较,由此可见她对李姝的偏爱了。而她对自己的照顾与忍耐,不过是凭着那两份恩情罢了,哪里来的真心呢。
江辞越想越觉得苦涩,听到了李承霖说话,却闭眼不答,只装作睡着了的样子。
李承霖瞧她的样子,分明就是不想与自己说话,也不知是哪里惹到了她,可看到她这么恹恹的模样,她心里也觉得烦闷,叹了口气后,便转身离开了。
紫菀迎了上来,询问道:“殿下要去哪里?”
“偏殿。”
“您与驸马吵架了?”
“多嘴。”
待李承霖离开后,江辞缓缓挪动着脑袋,最后睁开双眼,隔着纱帘望着几近燃尽、摇摇欲坠的烛火,也禁不住叹了口气。
奇怪,她为什么要难过啊?她一开始不就是打算利用长公主以达成自己的目的吗?明明是互相利用罢了,谈什么真心不真心的,当真是狭隘了。
她深吸一口气平静心情,缓缓睡去了。
次日一早,两人吃着早膳,李承霖便假装是随口一问:“身子可见好了?”
“多谢长公主关心,臣已经无碍了。”
江辞脸上带着笑容,可李承霖能明显察觉出她的疏远,自是没胃口继续吃饭,草草喝了碗粥后,便一同前去丽华宫见怀意公主了。
太子投毒一案凶手已伏法,怀意公主脱了嫌疑,自然可以安然回国,为了表示歉意,李承贺特命李承霖在丽华宫置办酒席,为怀意公主饯行。
宴席结束,李承霖将东越独有的蓝田玉赠送与怀意公主,作为两国交好之礼,怀意公主自然也需回礼。
除了回礼外,怀意公主还叫住了江辞,说是有些话想单独与驸马谈谈。
江辞望了李承霖一眼,似乎在征求她的同意。李承霖轻轻垂下眼眸,表示无妨。
得到长公主允准后,江辞才起身走到怀意公主身边。怀意公主忍不住调侃道:“看不出来,驸马还是个妻管严。”
“身为驸马,便是长公主的附属,因此不敢僭越。”
“好了,不逗你了。”怀意公主朝身后人递了个眼色,那人立马呈上了一把通身火红的宝弓,怀意公主将宝弓拿起,递到江辞面前,高傲地说道:“上古时期,后羿拉动神弓,射下了九个太阳,凡间才恢复正常,万物重新生长。当时的人们便把后羿的神弓称为‘落日神弓’,本宫的这把宝弓也叫‘落日神弓’,拉满时,它的力量决不逊色于后羿的神弓。宝弓自然要配神箭手,本宫技不如人,已是无颜再拉动宝弓,今天便把它赠予你,只盼它在你手中能爆发出‘落日’的气势。”
这把落日神弓通身火红,暂不知使用了何等材料,但光从外表来看,定是上好的工匠打造而成,江辞一时看花了眼,便将它拿了起来,在手上试着力道。
嚯!果然需要极大的力气才能将它拉满,上头若放上箭矢,只怕都能射入石头中。
江辞虽然十分喜爱,然而无功不受禄,她不敢平白接受怀意公主的礼物,只默默地将宝弓放回原处,向怀意公主作揖:“在下武功尚浅,那日不过是侥幸获胜,实在担不得公主如此厚礼。”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怀意公主用不容拒绝的口气说道,“当然,这不是白给你的,本宫一时输给了你,未必一世都会输给你,下次北姜若再有使团来访东越,本宫一定随使团而行,还要与你比拼,到时你可千万别推脱。”
怀意公主盛情难却,江辞也着实喜欢这把宝弓,便也不再推辞,行礼道:“在下多谢怀意公主。”
将北姜使团送出京城,又安排了人马一路护送出关,看着马蹄扬起的尘土,李承霖似是无心地说了一句:“驸马与怀意公主箭无虚发,既是同样的箭术不凡,也难怪相谈甚欢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江辞总觉得她的这句话中隐隐含着些酸意,她慌忙迎上前去,解释道:“不过是怀意公主比试输给了臣,一时不服气,便与臣约好了来日再战。”
李承霖没有回应,正欲摆驾回宫时,宫中侍卫骑着马跌跌撞撞地朝李承霖赶来,下马后,他当即跪在地上,面容严肃地说:“属下见过长公主,见过驸马,京城忽地染上了怪病,宫外已有成百上千人中招了,陛下命长公主与驸马赶紧回宫。”
“竟有此事?”李承霖不敢拖延,当即坐上马车,急急忙忙地赶回宫中,前往千秋殿面圣。
经过内侍通传后,她们走了进去,见李承贺在千秋殿中来回踱着步,很是忧心的模样,慌忙上前行礼,又询问缘由。
李承贺看见二人前来,方才松了口气:“如此着急召皇妹和苏爱卿前来,确是有大事。刚才京兆府尹来报,京城忽地染上了怪病,宫外已有成百上千人中招,最令朕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怪病,与当年皇妹所得一般无二啊。”
“又是那种怪病?”李承霖上前一步,忧心忡忡地道,“当年虽有巫医给出了治疗那怪病的药方,可北溟玄珠难得,而今又有成百上千人染病,可该如何是好呢?”
此刻,一个大太监忽地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跪倒在地上,颤颤巍巍地说:“陛下,司乐房有个小宫女也遭了……”
“什么?”李承贺怒目圆睁,“宫内也有病例了?此病竟如此来势汹汹?朕倒要瞧瞧,这病究竟为何能如此猖狂。”
李承霖立刻劝阻道:“皇兄万万不可,您乃一国之君,身体贵重,此番贸然前去,若不幸邪气入体,东越子民又该如何呢?”
“无妨,当年你患上了此病,先皇与慈懿皇后整日整夜地守在你的身边,也未曾染病,如此看来,此病并不会传染。”
听到李承贺提起父皇与母后,李承霖眼中掠过一丝奇异的光芒,转瞬即逝后,面不改色地答道:“此病虽不见传染,但父皇与母后在不久后猝然离世,安知不是过了病气的缘由?为防万一,还是请皇兄不要冒险,不如让臣妹先行探看,若有什么发现,再来禀告。”
李承霖提起先皇与慈懿皇后的死因,李承贺的表情瞬间就变得不太自然了,他佯装咳嗽了一声:“还是皇妹思虑周全。也好,就按皇妹所说的办吧。”
@无限好文,尽在
司乐房的小宫女香蒲传染了怪病, 胡尚仪便单独辟了个房间把她抬了进去,将她所有的物品一并烧毁,她的居所也进行彻底消毒, 如此雷厉风行, 也不愧是尚仪局的总领。
李承霖听着胡尚仪的禀报,赞许地点了点头:“很好, 你做得很好。只是,香蒲她现在何处?”
“在尚仪局一间不常用的库房里,不过已打扫干净,还铺上了床。”
“带本宫去看看。”
胡尚仪皱眉犹豫道:“长公主金枝玉叶, 怎么能去那种地方?万一沾染了晦气就不好了。”
李承霖没有理会她的劝告,优雅地抬起右手, 一旁的高进便会意似的伸出手去扶上, 弓着腰往前走。李承霖步伐稳健,边走边道:“本宫数年前也得过同样的病,既已痊愈, 便没有复得的道理。”
“是, 下官遵命。”胡尚仪忙走上前去, 领着众人往库房走。
库房里虽然摆放着许多物品,但看起来并不杂乱,屋里也没有积尘,还充满着阳光的气息, 很明显是仔细打扫过的。李承霖走近病床边, 注意到床褥被单都是洗得干干净净的, 可见胡尚仪还是用心了的。
江辞在一旁沉默不语, 注视着得病的小宫女香蒲,只见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面色苍白,唇无血色,像死了一般寂静。
江辞脑海里回想起在阎罗殿悲宫司看到的画面,那是阴司梧桐为她展示的青阳郡的未来,战火连连、饿殍遍野,其中还有不少民众陷入昏迷、气若游丝,就像是染上了这种怪病。
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上一世,在她还活着的时候,京城百姓没有一片连着一片地患上此病啊!
难道说,阴司梧桐的预言提前实现了?从京城开始,一直蔓延到边关,而后整个东越国都将沦陷……
不!绝对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江辞回过神来,治病固然重要,但目前最重要的是找出此病的源头,若不加以制止,只怕整个东越都将陷入沉睡。
江辞伸出手指探了探香蒲的鼻息,仅有一息尚存,不由得微微蹙眉,转头询问胡尚仪:“她是什么时候确诊的?”
“回驸马,就是今天早晨,沈司乐教小宫女们弹琴,香蒲忽地就晕倒在了地上,请太医一看,果然确诊了那怪病。”
“你观察她近日的生活起居,可有什么异常?”
胡尚仪低头思索了一番,才回应道:“并无什么异常,不过,她昨日休假,出了趟宫,去她哥哥嫂嫂家耍了半日。”
“她哥哥嫂嫂可曾染上此病?”
“这……下官就不太清楚了。”
“那她哥哥嫂嫂居住在何处?”
“顺平街那一带,街上唯一一户做香料生意的,很出名的。”
江辞于是向李承霖行了个礼:“长公主,可否将腰牌借臣一用?臣以为目前最要紧的是溯清此病的源头,臣想去宫外查看下具体情况,还望长公主允准。”
李承霖没有犹豫,当即把腰牌给了她:“若人手不够,便从骁骑营调用几名官兵随行,想来皇兄不会有异议。”
“多谢长公主。”
江辞告退后,便迅速离开了库房,打算去骁骑营征调几名官兵,身后却传来李承霖的声音:“你给我站住!不许跑!”
江辞以为长公主还有什么吩咐,便恭恭敬敬地转过身,正欲行礼时,却并没有看见长公主的身影,她四下看了看,只注意到不远处有两道倩影在追逐玩闹,从她们的穿着打扮来看,应该是二十四司正六品女官。
跑在前面那名女官回过头咯咯笑道:“好妹妹,你就别追我了。你那么多宝贝,这支珠钗就送给我嘛,别那么小气嘛。”
后面那位女官追得气喘吁吁,停在原地,双手叉腰休息了片刻,又火急火燎地追了上去,边追还边喊:“别的都行,就这个不行,这是祺安公主赏赐给我的,你可别犯糊涂!”
“祺安公主赏赐的,怪不得你那么宝贝呢。不过,公主赏赐给你的东西那么多,你下辈子、下下辈子都用不完,却还揪着这一支珠钗不放……”
“小祖宗,我给你换一支好不好?”
两人的声音愈来愈远,江辞注视着两名女官渐渐消失的背影,眉宇间有霾云层层,她眸光中闪过一丝疑虑,不可置信地轻晃着脑袋。
世间竟有如此相像的声音?
那名女官的声音,分明跟长公主一模一样!若不是她亲眼看着她,又亲耳听到她说话,只怕会误以为是长公主本人了。
那名女官刚才还说什么“祺安公主赏赐”,由此可见李姝一定与她相识,李姝那么喜欢李承霖,不会听不出她的声音与李承霖相似……
江辞脑海里灵光乍现,忽地反应过来昨晚在长乐宫听到的声音,她被那句“姝儿,我也好喜欢你”给怔住,只以为是床榻上的人是李承霖。
而今一想,果真是疑点重重。
李承霖向来只叫过李姝的封号,何曾唤过一声“姝儿”?若李承霖真像昨夜那般对李姝情不自已,为何平日里却对李姝那么冷淡?
江辞细细分析着,想起上次在璞州,李姝给她和李承霖都下了药,便有些怀疑昨夜李姝是不是又给李承霖下了药,可李承霖不到一个时辰便回宫了,而且穿戴整齐,神志清晰,并没有用过药物的痕迹。
如此,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昨夜与李姝同在长乐宫床榻上的人,根本不是李承霖。
当然,这只是猜测,最终的结果还得真正问了当事人才知道。
江辞突然有些懊恼,昨晚李姝的举动,分明不合常理、漏洞百出,而她竟像是被猪油蒙了心似的,什么也没看出来,还蛮不讲理地作气,李承霖与她说话,她都只当没听见。
俗话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她听了片刻床脚,便就径自认为李承霖和李姝不顾礼义廉耻,在宫内大行苟且之事。
现在想起,当真是过于臆断了。江辞自认为与李承霖是盟友,然而盟友之间却连基本的信任都没有,倒有些可笑,换言之,不管那人是不是李承霖,她都不应该兀自怀疑,既是盟友,就应该坦然,亲口问上一问,是她与不是她,自在她的口中见分晓,何以要相信别人铺下的陷阱。
她回头望了望库房的方向,李承霖一行人已经起身往相反的方向去了,她郁闷地“啧”了一声,心想还是等处理完此事再亲口向她求证吧。
江辞凭着长公主的腰牌顺利征调了几名官兵,又安然地出了宫,来到胡尚仪所说的顺平街。
这时,身后的一个官兵忽地小声嘟囔道:“几天不见,顺平街竟然萧瑟至此,我几天前来这里时,街上都是叫卖之声,热闹极了。”
的确,明明还没到宵禁的时刻,顺平街却冷清得跟深夜一样,商铺大门紧锁,家家户户都闭门不出,人烟稀少,安静得可怕。
循着浓郁的香味,江辞找到了胡尚仪所说的那家香料铺子,然而依旧是大门紧锁。
她走上前去,抚摸着门框上的花纹,微微叹了口气,正打算离开时,里头忽地传来了婴孩的哭声。
婴孩哭了许久,可依旧没有人搭理。
奇怪了,为人父母哪里有不心疼自己孩子的,这婴孩都哭了这么久,怎么也没听见父母的一声哄慰?
江辞退后了一步,朝着身后的官兵吩咐道:“不管你们使用什么方法,把门弄开。”
几个官兵们往常都在宫内值守,不得不循规蹈矩,处处谨慎。好不容易随着驸马出一趟宫,短暂相处间又觉得驸马是个亲和的人,也不摆架子。如今得了这个吩咐,自然可以好好释放下精力,因此,他们都乐呵呵地开始想着办法。
有人拿刀去砍里头的门闩,但缝隙太小,没处使劲,以失败告终;有人拿脚踹;有人用身子撞……
也难为他们想了这么多新奇办法,虽然门楔稍有破坏,但好歹还是把门给打开了。
江辞循着婴孩的哭声走到里面的房间,当即就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
床榻上躺着一名男子,屋子中间倒着一名女子,女子的旁边有个侧翻的婴儿摇篮,不过,先前哇哇大哭的婴孩并没有在摇篮中,而是摔在了一旁的空地上。
江辞见状慌忙走过去拾起了地上的婴孩,抱在自己怀中,轻轻拍着背哄着,然而婴孩依旧嚎啕大哭。
身后的官兵便笑道:“驸马到底没带过孩子,属下的儿子与这孩子差不多大,哭成这个样子,八成是饿慌了。”
江辞抱着孩子,转过身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祁谌。”
“祁谌。”江辞便将手中的孩子递到他的怀中,安排道:“这孩子的父母尚在昏迷中,无法将其照料。本官便先许你半个月假期,你带着这个孩子回家,由你和你的娘子共同照拂,期间俸禄照拿,另外,本官还会另赏你些银子,作为你娘子滋补身体之用,你意下如何?”
祁谌抱着孩子正欲行礼道谢,江辞先他一步拦住了他的动作:“既抱着孩子不便行礼,就无需那些虚节了,你只说愿不愿意?”
“多谢驸马!多谢驸马!”
“快些回家吧,别让孩子饿着了。”
祁谌抱着孩子离开后,江辞又走到女子身旁,蹲下身去探了探她的鼻息,果然,跟香蒲的情况一模一样。她命人把她从地上扶起来,移到另一个房间的空床上去。
随后则开始视察起屋内的一切,除了昏倒的两人外,似乎并都没有异常。
江辞来到厨房,厨房的灶台上还摆放着未洗的碗筷,她掀开铁锅上的甑盖,里头还剩着一圈锅巴,看起来金黄酥脆,似乎很是美味。
江辞刚想把甑盖合上,一双手就伸到了她面前,替她举起了甑盖,而后眼巴巴地看着江辞:“驸马……我真的太饿了,可以吃吗?”
他们擅自进入民宅就已经很不应该了,又怎么能再乱动别人东西呢?但是这家主人已然昏迷不醒,锅巴留在这里也是等馊,不如就让他们吃了,也算是没有浪费粮食,等主人醒来后再自掏腰包赔给他们就是。
江辞便走向一边,叹口气道:“吃吧吃吧,等他们醒来我再带你们来赔不是。”
得到了允准后,几个官兵便像十天半个月没吃上饭似的,蜂拥而上,将锅巴抢了个一干二净,几口就消灭完了。有个官兵没抢到锅巴,不由得哭兮兮:“你们上辈子是没见过锅巴吗?跟贼一样,一块都不给我留!”
“吵什么吵?”江辞无奈地道,“不就一块锅巴吗,至于这么哭兮兮的吗?”
那官兵年纪最小,眼眶都红了,委屈地道:“驸马您不知道,他们几个惯会占小便宜的,上头赏了什么好吃的好喝的,说好了大家平分的,结果我恰好去茅房了,他们便把我的那份给占了,这上哪儿说理去?”
江辞转头看向另外几人,询问道:“真有此事?”
年级最大的那个官兵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咕哝道:“见者有份嘛,他都不在,自然就没他的份了。”
“凭什么没我的份?”小官兵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说好了平分的。”
江辞觉得头痛,哄小孩也就罢了,看如今这个情况,怎么还要哄官兵啊?她便佯装斥责道:“在执行任务呢,你哭哭啼啼的成什么样子,不就是一点吃的和喝的吗?至于这样吗?你就说你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当值?前些日子永安宫小厨房研制的山楂玉竹糕味道不错,生津开胃,又能滋补身体,本官派人送些给你便是。”
“属下吴观,在常安宫当值。”
“常安宫是谁的居所?”
“回驸马,常安宫的主位是淑妃娘娘。”
想起来了,吕淑妃吕洛儿,是吕尚书的千金,曾患过与长公主一模一样的怪病,吕尚书豪掷万金,广寻天下壮士为她换回了一颗北溟玄珠,总算将她从昏迷中唤醒。
对啊!江辞的脑海里忽地迸发出一个念头,虽然不知道吕尚书是被谁陷害,高调地张贴告示制造出他与北姜有牵连的假象,但是吕尚书拿到北溟玄珠是事实啊!只要吕尚书说出那颗北溟玄珠的由来,再依样画葫芦搞到北溟玄珠,以北溟玄珠入药,不就可以暂时救京城百姓于水火之中了吗?
江辞心中有了打算。一方面着手摸查此病的源头,另一方面着手医治患病的百姓,溯源治疗两不误。
她离开了香料铺子,又在顺平街随意挑选了几处宅子查看情况,发现他们跟香蒲的哥哥嫂嫂一样,均患上怪病昏迷不醒。
“奇怪,真是奇怪。”江辞不解地摇摇头,“怎么一整条街上的人都染上了?着实可怕。”
在其位谋其职,吴观身为官兵,又被江辞征调出来,他的任务便是守卫驸马的安全,自然不需要像江辞一样思考这些烦恼。
将近黄昏,天气愈发闷热,他跟着江辞走了许久,不禁有些口渴,恰好看到前方有口井,便忙不迭地冲上去,“哼哧哼哧”打了一桶水上来,正好井边有个瓢,他便端着桶冲洗了一下瓢子,盛起一瓢水,狗腿似的为江辞端了过来,满脸溢着笑意:“驸马,您渴不渴?喝口水润润喉?”
江辞在思考问题,没有心思吃喝,便摇头拒绝了。吴观这才放心地自己喝了起来,一连喝了两大瓢,最后还忍不住打了个嗝。
吴观将水瓢放回原处时,一瞥眼忽然看到地上尘土中似乎掩埋着一个亮晶晶的东西,便好奇地将它抽了起来,拿在手上研究着。另一个官兵看到他聚精会神傻愣愣的模样,便从身后悄悄将他手中那个亮晶晶的东西夺取了,贼兮兮地说:“我来瞧瞧你看的是什么玩意儿。”
“是我先捡到的!”吴观不服气地去抢,“还给我!”
他们争论个不休,吵吵嚷嚷的,把江辞的思路都打断了,江辞皱紧眉头,走向他们,没好气地说道:“又怎么了?”
听到江辞语气里带了些怒意,他们不敢造次,小声回答说:“吴观捡到一颗小宝石,我不过是看看而已。”
江辞伸出手,“什么宝石?给我瞧瞧。”
这颗宝石不过花生米大小,呈椭圆状,赤红如火,对着天光观赏很是通透,可见品种十分优良,然而却不像是东越常有的玉石,更像是……
北姜。
这颗宝石,跟怀意公主赠送给她的那把落日神弓上面的装饰品是同样的用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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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辞隐隐觉得这颗宝石掉落在此处必定不是偶然, 再加上北姜使团刚走,京城就传上了怪病,并且这种怪病还只有北姜的北溟玄珠才能医治, 实在不能不叫人多想。
她留了个心眼, 面不改色道:“这颗宝石看起来确实价格不菲,我回去让宫中的匠师替你瞧瞧, 若真是上好的,你再拿去换钱也不迟。”
吴观想着驸马与长公主琴瑟和鸣,长公主有什么宝贝自然也少不了他的,他总不至于贪他一颗宝石, 倒是没有异议。
江辞离开顺平街后,便回到宫中向李承贺禀报了情况, 并向他请旨拨派些官兵前往顺平街戍守, 那条街上的百姓大多染病昏迷,有心人若想生事端也是轻而易举,不如派兵镇守, 守卫百姓财产生命安全, 也好防患于未然。
怪病虽然来势汹汹, 但一时半会也不会危及性命,朝廷还有足够的时间来应对,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做完这些事后,天已经全黑了, 江辞回到永安宫, 宫内还亮着灯, 璀璨无比。她走进殿内, 李承霖正坐在窗户边翻书,眉头微锁, 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江辞迎上前去,朝她行礼:“臣参见长公主。”
没有回应。
江辞微微抬头,只见李承霖早已抚平眉心,神色淡然得像是无风的湖面。
是在为她昨晚没有理会她的事情而生气吗?江辞觉得有些尴尬,脑海里经历了一番思想斗争后,再度行礼:“臣参见长公主。”
李承霖缓缓抬起眼眸,像是才看到她似的,挑眉讶异道:“这么晚了,怎么回来了?我只以为你要在宫外过夜呢。”
她的语气里带着些幽微的戏谑,江辞想起昨夜的事情,恐真的误会了她,也没有反驳,而是换了副严肃的神态,慎重地道:“昨天晚上祺安公主派人来告诉我,说是长公主很喜欢那件宝贝,邀我去长乐宫同赏。我赶到长乐宫后,只见殿内灯火晦暗,隐隐听得两个女子云雨之音,其中一个女子的声音是祺安公主,另一个……声音与长公主极为相似。”
李承霖听着江辞的讲述,眉头越皱越深,她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凝视着江辞,眼中是无尽的失落,缓缓开口说:“江辞,你把我当什么了?我就算再不顾礼义廉耻,也不会对自己的侄女有非分之想。难道在你眼里,我就是那么一个荒淫的人?”
“不……不是。”江辞嘴上这么说,但是昨天晚上她怀疑她也确实是事实,她百口莫辩,无颜再言其他,只能默默地低下了头。
周围的空气一下子凝滞了,明明是盛夏时节,殿内却无端地溢着寒气。
半晌,李承霖叹了口气,打破了这份沉默,而后,她语重心长地道:“其实,我帮你隐藏身份,聘你为驸马,不仅仅是因为那两份恩情。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江辞是聪明人,何尝读不懂李承霖的言外之意,只是李承霖如此郑重的模样,倒使她有些无地自容了,一时心乱如麻,嗫嚅着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李承霖见她没有回答,索性开诚布公,将话挑明了:“我的意思是,我喜欢你。”
江辞的心脏被那句“我喜欢你”击中,砰砰直跳,只觉得脸部微微发烫,耳朵尖都红了。
李承霖停顿了一会,又继续缓缓道:“如果你要问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我可以准确地告诉你,是在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
江辞有些无所适从,怔怔地问道:“是在玉门贡院?”
“是在飞仙湖旁边的山亭中,那时我受了重伤,是你救了我,我看不清你的面容,可你身上的味道却莫名让我安心。”
李承霖站起身来,走到江辞面前,抬起右手,纤纤玉指轻轻抚着她的脸庞,眼中流露出温婉的情意,柔声道:“阿辞,父皇母后过世后,我不得不小心翼翼,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会坠入万劫不复之地。上元夜,我以为我就要死在那里了,没想到你出现了,那时我神志并不清晰,可我依旧记得,是你一步一步地背着我下了山,我伏在你的背上,闻着你身上的味道,便觉得世间险恶都不过如此,笑一笑就过去了。我好像在你背上睡着了,梦见山,梦见水,梦见绿茵茵的草地,梦见那天上的燕子纸鸢,总算有了银丝一系,不再是漂泊无依。阿辞,我很久……很久没有过那么安心的感觉了。”
李承霖放下手臂,嘴角牵起一抹微笑:“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我知道你跟随我另有目的,可我,甘之如饴。”
上一世的江辞福薄命薄,没有成过婚,也没有过心悦之人,不到双十年华就饮鸩而亡。
而这一世,她投奔了李承霖,还与她成了婚。
一开始,她明明只想保全自己;后来,便想借李承霖之手完成自己的抱负。她总以为李承霖只是喜好她这副与虞秋月相似的容貌,反正各取所需,互相利用也不必有心理负担。
但是今天,李承霖这段掏心窝子的话,分明就是在说,她在没有看清她的长相时,就已经开始喜欢她了。
换言之,她不是喜欢她的脸,而是喜欢她。
江辞几乎屏住了呼吸,顿时心乱如丝,剪不断、理不清。上辈子,她没有爱过人,也不知道怎么去爱人。重活一世,她所求的唯一也不过是尽自身之力,阻止阴司梧桐预言的实现,因此从未想过情爱。
此时此刻,面对着李承霖的推心置腹,她不知道自己应该以什么样的情绪去回馈她。
思来想去,江辞在心里反复询问着自己一个问题:“我喜欢她吗?”
可能是喜欢的吧,不然当初离京赴职时,也不会回首望向永安宫的方向。
或许是喜欢的吧,不然当初被李姝下了药失身,也不会暗自庆幸那人是李承霖。
大抵是喜欢的吧,不然也不会因为误会李承霖与李姝欢好而烦闷生气。
应该是喜欢的吧,不然这颗心也不至于像打鼓一样,怦怦至此。
江辞只觉得呼吸紊乱,即使已经裹了束胸,可心跳剧烈,胸脯也不断起伏,是束胸也挡不住的炙热。
她无法核实自己的内心,却必须要直面这个问题,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后,朝李承霖行礼:“关于昨夜之事,臣并非不信任殿下,也并非怀疑殿下本性,古人云‘关心则乱’,臣亦不能免俗。”
江辞直起身子,缓缓道:“臣身为驸马,理应对长公主格外上心。”
“你身为驸马需要对长公主上心,那你作为江辞,是否对李承霖存有一丝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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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江辞口干舌燥, 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却又被咽了下去,她虽然算得上是活了两辈子,但加起来还不如别人一辈子的, 人生不平凡, 经历的事情却少,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情, 因此还是有些羞于启齿的。
可巧这时,窗外传来几声长短不一的布谷鸟叫,江辞知道这是李承霖派往北溟的暗卫有消息来报,再加上她认为此次怪病与北姜脱不了干系, 恐误了什么大事,当即便转换了神色, 忙道:“长公主, 怪病来势汹汹,臣疑心此事与北姜有关,现如今要尽快查清源头, 也好及时止损。”
李承霖自有分寸, 在国家大事面前, 情情爱爱的可以稍稍往后靠,更何况从江辞刚才羞赧的反应来看,已经是八九不离十了,她心里有了底, 当然也不需要继续追问出那个肯定的答案。
两人一同前往偏殿暗室与暗卫相见, 暗卫分别向两人行礼, 又详细地禀告道:“属下们按照吩咐, 扮作北姜百姓在北溟附近游离,细细检查着北溟附近可疑的一切, 果然发现了奇怪之处。属下亲眼看见,有不少官兵撑着船在打捞水上的浮萍,而且看他们的样子,并不像是要把打捞上来的浮萍给丢掉,而是另作他用。”
暗卫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塞着木栓的瓶子,双手奉到李承霖面前:“待他们走后,属下也悄悄打捞了一些浮萍装进瓶中,里头盛了水,浮萍想必还没蔫儿。”
江辞从他手中接过瓶子,放入袖中,又问道:“可还有其他的发现?”
暗卫又掏出另一个白色小瓶:“这是那伙人遗失在岸上的,属下不知是何物,因此一并带回来了。”
江辞拿起那个瓶子,只看了一眼,便皱紧了眉头,李承霖注意到她的表情,便遣退了暗卫,询问道:“哪里不对吗?”
“嗯。”江辞点头,从怀中掏出吴观在井边捡到的红宝石,然后摊开双手。
左手上是暗卫给的白色小瓶,右手上是吴观捡到的红宝石。
李承霖对比着,也发现了其中端倪,她伸手拿起白色小瓶,将它的瓶塞取下,蓦然发现,江辞右手上的红宝石与白色小瓶的瓶塞长得一模一样,也就是说,小瓶的瓶塞是由红宝石凿制而成。
江辞道:“这红宝石是骁骑营的人在顺平街的井边捡到,起先我以为是装饰物,直到刚刚暗卫拿出了这个瓶子,我才知道它原来还有着瓶塞的作用,而且瓶塞与瓶口严丝合缝,可见是仔细打造的。从这统一的模板来看,这种白色小瓶和对应的瓶塞,恐怕不止一两个。”
李承霖看着这两颗宝石,一颗是北姜官兵在北溟随着瓶子一起遗漏的,另一颗则是在东越京城捡到的,明眼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没想到北姜的势力竟已渗透得如此之深,张扬得如入无人之境,东越竟毫无察觉。
李承霖轻轻晃了晃小瓶,察觉瓶中还有物体,恐撒漏,便将红宝石瓶塞塞回了瓶口,自言自语道:“浮萍和瓶里面的东西一定有古怪,明日找个靠谱的药师来查探一番。”
江辞从她手中拿过小瓶,胸有成竹地说道:“交给我了。”
李承霖挑眉,有些不可置信的样子:“你?”
“长公主怕是忘了。”江辞扬起嘴角,志得意满地说,“我的娘亲是虞秋月,我的师父是虞山,他们可是夕清山最好的巫医,尤其擅长制药。”
李承霖恍然大悟,忍不住会心一笑:“差点忘了虞山是你师父。也好,我就把此事交由你全权负责。”
江辞有模有样地学着暗卫的动作,抱着拳,一本正经地道:“得令。”
次日一早,江辞便开始在永安宫内忙活,甄别瓶中的粉末。
她从瓶中倒出一小撮粉末铺在纸上,用银针细细地拨弄着,银针毫无变化,要么无毒,要么就不是一般的毒。
不管如何,还是要小心谨慎些。
而后,便开始分辨着这撮粉末是由哪些配料构成。
见她忙得不可开交,李承霖也不打扰她,只吩咐着小厨房准备熬制绿豆汤,直到晌午时分,才亲自提着绿豆汤来到她面前。
“查探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有成果了。”江辞再次蘸墨,飞快在一旁另铺的纸张上写下了“蝎毒”二字。
李承霖看着一旁另铺的纸张,除了刚写上的“蝎毒”,还写着“夜来香”“五色梅”“魔芋”“曼陀罗”“水仙”等数十种植物。
小小一堆粉末,居然有这么多配料,李承霖忍不住“啧”了一声:“这么多配料,只怕把整座山都搬下来了。”
“还不止呢。”江辞挂起毛笔,将纸张拿起来,轻轻吹了两下,嘟囔道:“这里面有种配料我简直见所未见,实在不知道如何下笔。”
李承霖放下手中的食盒,思索道:“暗卫带回来的浮萍呢?我觉得他们打捞浮萍颇为蹊跷,你对比一下,看看是不是。”
江辞茅塞顿开,连忙从袖中摸出装着浮萍的瓶子,“我差点忘了还有这东西。”
“时候不早了,喝点绿豆汤吧。”李承霖打开食盒,把绿豆汤端了出来,“先解解暑,一会也好让小厨房准备上午膳。”
江辞接过绿豆汤,笑吟吟地道了谢,然后侧歪着脑袋看着窗外的阳光,讶异道:“竟然已经过了这么久了,我忙着只差把时间都忘了。”
绿豆汤上头飘着冰沙,夏日里最能解暑,江辞用勺子舀了几口,清甜冰爽,很是过瘾。
这时,紫菀行色匆匆地闯进殿内,大叫不好:“殿下,驸马,大事不好了。”
“出了什么事?”李承霖忙问道。
“昨天被驸马征调的那几名骁骑营的官兵,全部都换上了怪病,无一幸免!”
“什么?”江辞连忙放下手中的碗,不可置信道:“无一幸免?”
与此同时,北姜使团西出凤鸣关,自此离开了东越地带。
怀意公主的人马与怀绮公主的人马在北溟岸边会合,怀意公主翻身下马,雀跃地朝怀绮公主跑去,搂着她的脖子撒娇道:“大姐,可算见到你了。这些大臣们一个二个都是闷葫芦,连句玩笑话也不说,真是无趣,这一路上可把我闷坏了。”
怀绮公主轻轻掐了掐她的脸蛋儿,笑着说:“你是公主,他们是臣子,哪里敢跟你玩笑呢?别为难他们了。还有,怎么回事啊,怎么去一趟东越回来,人还瘦了一圈?他们没给你饭吃啊?”
说到这个怀意公主就郁闷不已,她松开手臂,气呼呼地说道:“我也不知道我怎么那么倒霉,就随便推了那东越太子一下,他就倒地吐血,可把我吓坏了。他们都以为是我动的手脚,东越皇帝便不让我出宫了,说好的要尝尝东越的民间美食,感受一下东越的风土人情,结果被关在宫里,哪儿去不了,气都气饱了,怎么还吃得下饭嘛。”
“瞧你这气鼓鼓的样子,当真是——”怀绮公主在一旁幸灾乐祸道,“可爱极了!”
“大姐你还笑我!”怀意公主羞得跺了跺脚,无奈地撇了撇嘴,“不过话说回来,大姐,你都去了东越了,怎么不跟我们一起进宫面见越帝呢?非得单独行动,还不许我告诉其他人。”怀意公主说着又凑到了怀绮公主耳边,神秘兮兮地说道:“你该不会是瞒着父皇悄悄去的东越吧?”
怀绮公主哄小孩似的做出嘘声手势:“咱们悄悄的,别告诉父皇。”
怀意公主张大嘴巴,小声说道:“大姐你胆子太大了吧,居然瞒着父皇出宫这么久?会被发现的。”
“不会被发现的。”怀绮公主信誓旦旦地说,“我跟父皇说,我去贺山打猎了,十天半月不回宫。”
怀绮公主与怀意公主是一母所生,母亲原先不过是大街上杂耍的,身份卑微,不过很受皇帝宠爱,而今已是赵贵妃了。
赵贵妃年轻时身手极好,翻跟头打滚、骑马射箭均不在话下,怀意完全继承了母亲风范,又青出于蓝,骑射更佳,怀绮则相反。
怀绮比怀意大三岁,赵贵妃生她的时候才进宫不到一年,位份不高,没有资格亲自养她,因此,怀绮是由冷昭容养大的,冷昭容喜静,比起舞刀弄剑,她更喜欢悠闲地坐着。
小孩子爱动,自然坐不住,可冷昭容对怀绮十分严苛,她无处跑玩,渐渐便养成了爱看书的习惯,好的坏的,杂的野的,统统都看。
小时候,她看北姜史书,看到里面记载的大将军镇守雁城的趣事,不由得十分向往,于是鼓起勇气请求冷昭容,希望冷昭容能带着她去雁城玩一玩。结果却被冷昭容告知,雁城被东越占了去,已经不是北姜的了。
小怀绮不解,傻着脸问:“可是北姜史书上明明说了,雁城是咱们北姜的。”
冷昭容道:“以前是北姜的,可惜现在不是了。”
小怀绮一时难过,“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冷昭容听得心烦,便喝止道:“光哭有什么用?你若真有本事,就从东越手中把雁城抢回来。”
小怀绮还是哭,冷昭容对她生母接连升迁本就不满,便口不择言地哭诉道:“本宫忘了,你只是个小丫头片子,又有什么用呢?若是个皇子,本宫的日子也不至于这般难过。要不是本宫多年无所出,又何苦养一个别人的孩子呢?”
冷昭容总是拿这般说辞来应对怀绮,久而久之,怀绮的心理便产生了细微的变化,到后来愈演愈烈,以至于疯狂地想证明自己比皇子可靠,以至于片面地认为雁城本就是属于北姜的,是东越将它抢了去。
怀绮公主注视着北溟平静的水面,眼中却泛起了波澜。总有一天,她会向冷昭容证明,她这个公主比皇子更可靠;总有一天,她会让雁城和曜州再度属于北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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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太医院的路上, 江辞忍不住询问紫菀:“果真无一幸免?”
紫菀答:“除了一个祁谌,其余的都中招了。”
江辞记得祁谌,他妻子生产不久, 正是奶水充足的时候, 香蒲哥哥嫂嫂家的婴儿无人照料,她便许了祁谌半个月假期, 让他把婴儿带回去照料,总不至于饿肚子。
看着太医院里陷入昏迷的几名官兵,江辞也陷入了迷局。
这几名官兵是昨日她亲自从骁骑营征调的,不过是去了一趟顺平街, 回来便染上了怪病,而香蒲也是去了顺平街之后再染病的, 再联想到顺平街上的百姓几乎无一幸免, 江辞也不由得纳闷:难道说顺平街当真有什么古怪不成?
可顺平街若真有什么古怪,那她为什么安然无恙?
等等!江辞茅塞顿开,蓦然想起了香蒲哥哥嫂嫂家厨房里的锅巴, 没记错的话, 官兵们都吃过锅里的锅巴, 会不会是那锅巴有问题?
片刻后江辞又否定了这个想法,毕竟吴观没有吃到锅巴,也照样患了怪病。
她闭上双眼,开始回忆昨日在顺平街的具体细节, 他们先是去了香蒲的哥哥嫂嫂家, 发现了地上的婴儿, 然后进了厨房, 一伙人把锅巴吃了,再在顺平街查探了另几户人家, 然后……
水井?
吴观没有吃锅巴,但喝了从水井里打上来的水!而且,香蒲和她哥哥嫂嫂都陷入昏迷,为何一个小小婴儿却平安无事?
顺平街的百姓吃饭喝水都是用的那口井里的水,如果水有问题,那就解释得通了!婴儿吃奶,没有食用那口井里的水,所以才安然无事。
想到这里,江辞连忙命人快马加鞭去顺平井取水。
拿到井水后,她截下了御膳房大厨正准备宰杀的两只鸡,一只公鸡一只母鸡,她把井水喂给公鸡喝,又把红宝石封口的瓶装粉末喂给母鸡吃,然后将它们关在笼中,等着看它们的反应。
她的猜想没有错,次日凌晨,两只鸡同样陷入昏厥。
这就证明,井里果然被下了东西,而瓶子里的粉末则是一切的罪魁祸首。
怪不得吴观会在井边捡到红宝石瓶塞,应该是北姜细作投毒时不小心遗落的,他们遗落了瓶塞却没有察觉,可见下了不少的分量,以至于会忽视一个那么精致的红宝石瓶塞。
可是,北姜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什么呢?他们既然能毫无阻碍地混入东越,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投毒,如果想要东越陷入混乱,完全不用这么麻烦,换成剧毒,直接毒死反而更能达到效果,北姜故意留着性命,到底是为什么?
对于北姜的作为,江辞捉摸不透,索性不再乱想,既然已经找到了源头,赶紧防控起来才是。
江辞再次研究了一下瓶中粉末,跟暗卫带回来的浮萍一比对,不出所料,追.更百.合文关注.公众.号梦白推文.台最后一样配料的确是北溟水上浮萍。
向李承霖陈述一切后,她当即面见李承贺,向他奏明结果,当然,关于李承霖暗卫之事,她还是略有保留,并未全盘托出:“陛下,综上所述,怪病来势汹汹,是有人故意投毒。”
李承贺坐在龙椅上,一字一句听着,眉毛都皱成了川字,“苏爱卿啊,依你之见,朕该当如何呢?”
江辞行礼道:“微臣拙见,还请陛下分辨。既然已经摸清是有人在井中故意投毒,陛下何不颁发一纸诏令,由官员们层层传递下去,谨慎食用井水,以防被害人数继续上升。”
“这个谨慎的度在哪里呢?要是百姓们无水可喝,不也一样糟糕吗?”
“井水虽然是活水,但流动范围小,若被污染,难以自清。俗话说流水不腐,臣以为,不如多走上几步,以河水代替井水,虽然麻烦了些,但至少安全……”江辞缓慢说着,忽地灵光乍现,忙说:“臣听闻古人常常在井中放一只乌龟,每日打水前查看乌龟的情况,乌龟还在活动,井水可吃,反之,则不要轻举妄动。非常时期,何不效仿古人之行?也好暂时解决一时之困。”
李承贺低头思索了一番,沉吟道:“朕便依你所言。可那些已经患病的百姓又该如何是好呢?”
的确,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想要救治那些患病百姓,非北溟玄珠不能为之,可病人如此众多,一颗两颗的也是杯水车薪,北溟玄珠又在北姜境内,东越军队怎好大摇大摆地去捞呢?退一万步,就算北姜放任东越军队进入北溟,可北溟水深不知几许,非得水性极好且熟悉北溟水下环境之人,游至北溟最深处方可得之。东越兵士连北姜都没去过,更别说北溟水底,贸然下水也是危险重重,若为此丧失了性命,又上哪里说理去。
想毕,江辞建议道:“去年吕淑妃患上此病,吕尚书不知从何处寻得一颗北溟玄珠,陛下不妨传召吕尚书进殿,看看他是否有方法再寻得北溟玄珠。”
事关东越危亡,李承贺也不得不尽心,当即便下了口谕,吕伯言接到指示,立马赶往千秋殿,在江辞和李承贺的共同追问下,只好全盘托出:“实不相瞒,去年淑妃娘娘患病,请了宫中太医去瞧,太医说她与长公主得的是同一种病,只有北溟玄珠才能救她,老臣实在是惊惶失措。这时,秦振说他有北溟玄珠,想与臣做笔交易,老臣也是一时糊涂,便应了他的请求,将会试考题泄露与他,还大力推举他为新科状元,幸得陛下慧眼识珠,钦点了苏昌为状元,不然,老臣可就罪孽深重了。”
泄露考题、左右状元人选,这两件可都是干预政事的大罪,若严格计较起来,革职查办都是轻的。
不过李承贺听完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生气,只是略微严肃了神情,朗声道:“吕爱卿,你是两朝老臣,朕也一直视你为左膀右臂,却没想到你竟做出这样的糊涂事!”
吕伯言慌忙下跪:“臣知罪,任凭陛下处罚。”
“不过,你救女心切情有可原,你又是吕淑妃的父亲,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朕总不至于让她以后回乡省亲都不知往何处去。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朕便罚你半年俸禄,你可认罚?”
吕伯言本来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想到李承贺只是罚他半年俸禄,当即就感激涕零,磕头道谢:“臣领罚,谢陛下不杀之恩。”
看来这李承贺果真宠爱吕淑妃啊,不然以他睚眦必究的性格,他最为重视的科举考试被人操控,那人只怕是难逃一死,而他为了她居然放过了吕尚书,当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但现在不是感叹这些的时候,江辞又上前行礼道:“陛下,既然吕尚书的北溟玄珠是秦振所赠,想必他一定有获得北溟玄珠的方法,不如先别声张,六百里加急传旨到云州,召他回京述职,再谈北溟玄珠之事。”
“也好,朕即刻拟旨。”
李承贺答应得很干脆,心中却不大痛快,在他看来,苏昌不过是个驸马,手中没有实权,他问他国事是抬举他,可他凌驾于皇帝的头上就是他不懂事了,连圣旨都帮他想好了,可不是僭越吗?不过现在正是用人之际,李承贺再不满也没有表现出来。
而江辞一心扑在百姓身上,只希望尽快将此事圆满解决,自然没有时间揣测李承贺的心理,无形之中又一次惹上了猜忌。
圣旨很快传到了云州,不过并没有等回秦振,而是等回了一个噩耗,信差来报说,秦振早已病死在前往云州赴职的路上。
“病死?”李承贺疑惑道,“地方官员过世,为何不上报京城?”
“陛下,秦大人是在半路上逝世的,没来得及去云州登记在册,而且不过是个副长官,影响不大,为防叨扰,就没有上报。”
“退下吧。”
李承贺挥挥手遣退了信差,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又熄灭了,这下子还有什么方法能取得北溟玄珠呢?李承贺苦恼不已,把刚写好的字揉成一团,往地上扔着撒气,恰好扔到了刚走进殿内的大太监祁进,祁进将纸团拾了起来,行礼道:“陛下,淑妃娘娘求见。”
提起吕淑妃,李承贺脸上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些,政事烦闷,也不知道为什么,和她在一起时,心情总会比平时更加愉悦,他端正了身子,道:“让她进来。”
不多时,吕洛儿便提着食盒走到了李承贺的身边,她从里面端出了一碗酸梅汤,小心翼翼地避开桌上的纸笔,放到他跟前,体贴地问道:“陛下可是在为北溟玄珠而生气?”
“你身在后宫,倒是对前朝之事十分敏锐。”
吕洛儿抿着嘴笑了笑:“这事闹得沸沸扬扬,更何况臣妾也患过同样的病,怎能不知呢?正值酷暑,又遇上这些烦心事,臣妾听御膳房的奴才们说,陛下最近常常不思饮食,现下一看当真是没有半分假。”她微微蹙眉,脸上浮起一副担忧的神情,“瞧瞧,陛下人都瘦了一圈,这样下去怎么行呢?臣妾特意做了酸梅汤,夏日里吃最能开胃解暑,陛下尝尝?”
李承贺端起酸梅汤,舀了一勺送入嘴中,果真酸甜可口,他一口气将酸梅汤喝完,赞叹道:“爱妃的厨艺又精进了。”
吕洛儿掏出手帕仔细地为他拭着嘴角的汁渍,温柔地说:“陛下喜欢就好。”
李承贺将她搂进怀中,叹气道:“最近的一切都让朕觉得烦心,只有你最乖巧可爱。”
吕洛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随即又笑着说:“陛下现在烦心的,不过是没有北溟玄珠,也就是说,只要有了北溟玄珠,一切便可迎刃而解了。”
“哦?”李承贺挑眉,“爱妃有何高见?”
“北溟玄珠是北姜的宝贝,虽然难得,但又不是天上的星星,只要想要,总有办法得到。一百年前,北姜帝后伉俪情深,北姜皇帝耗费了无数人力财力,为皇后打造了一顶奢华无比的凤冠,上头坠了九十九颗北溟玄珠。正巧北姜使团刚刚回国,陛下何不趁着这个机会,派出使团回访,也好问一问北姜是否愿意赠出这顶凤冠。”
江辞怕泄露长公主暗卫的行踪,向李承贺禀告时,未提及瓶中粉末之事,因此,李承贺并不知道此事正是北姜搞的鬼,如今他听了吕洛儿的建议,斟酌了片刻,而后道:“凤冠意义深重,北姜未必肯许。”
吕洛儿顺势坐到李承贺的腿上,靠在他肩头,娇滴滴地道:“陛下,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讲究的就是一个礼尚往来,国与国之间也一样,陛下想要凤冠,自然要拿宝贝去换喽。”
“你说的倒也有理。”
“不如先派出使团,也好让北姜看看咱们的诚意,然后再提起凤冠,北姜想要什么,咱们跟他们换就是了。陛下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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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此事的处理, 江辞实际上做了两手准备,一方面按照旧药方,想办法获得北溟玄珠;另一方面, 她偏偏不信, 除了含有北溟玄珠的药方,就再没有其他的药方可以医治, 既然破解了毒药的配料,那就一定可以研制出新的、不含北溟玄珠也照样可以生效的药方。
她将自己囿于太医院,吃睡都在药柜旁,夜以继日地调试着药方, 眼圈都深了不少,李承霖心疼她的身体, 时不时地劝说着她:“这怪病虽然危及多人, 但一时也要不了性命,你应该顾惜着自己的身体才是。”
江辞忍不住打了个哈欠,郁闷地叹气:“我替换了无数种药材, 还是没用, 难道真的只有北溟玄珠做药引才有效吗?”
李承霖走上前去坐在她的身边, 看着一盘狼藉的桌面,随手拾起一张废弃的药方,只看了一眼,便将它放回原处, 忧心忡忡地道:“这也正是我担忧的, 这段时间你将自己锁在太医院, 哪儿也不去, 可知外头已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什么变化?”
李承霖道:“一百年前,北姜皇帝耗费无数人力财力, 为皇后打造了一顶凤冠,凤冠上面镶嵌了九十九颗北溟玄珠。皇兄听闻此事后,便派出使团回访北姜,意在与北姜谈条件,好交换那顶坠着北溟玄珠的凤冠。”
江辞皱起眉头,沉吟道:“陛下并不知晓此事是北姜所为,倒也情有可原,北姜那边怎么说?”
“他们要东越拿两座城池交换。”
“两座城池?”江辞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哪两座城池?”
“雁城和曜州。”
江辞更震惊了:“陛下答应了?”
“还在斟酌中。”
江辞摇摇头,坚决地说道:“不行,不能把雁城和曜州拱手让人。”
李承霖与江辞心意相通,附和道:“雁城物产丰沃,而曜州地势易守难攻,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的确不能拱手相让。”
江辞回过头来看着李承霖,两人对视了片刻,心内已有了打算。
千秋殿。
日头毒辣,琉璃瓦反光刺眼,大太监祁进举着拂尘,殷勤地跑过来招呼着:“哟,长公主殿下,这么大的太阳,您怎么来了?”他望向身后,又道:“驸马也来了?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李承霖眯着眼睛,询问道:“皇兄在里头吗?”
“陛下正为了北溟玄珠的事烦心呢,淑妃娘娘刚进去,瞧着陛下的心情也好了些。”
“烦请祁内侍通传一声,就说齐明有要事求见。”
“殿下稍候片刻,奴才这就去通传。”
祁进急急忙忙走进殿内,不多时便走了出来,他来到二人面前,做了个“请”的姿势:“殿下驸马赶紧进去吧。”
二人进去时,李承贺正在案上批着奏折,吕洛儿则在一旁为他研墨,看见李承霖进来,她便象征性地行了个礼,又继续研墨。
看吕洛儿淡定自若的样子,大抵是李承贺与大臣商议国事也不避讳着她,虽然不符合常理,但只要皇帝喜欢,又有什么是不能的呢。想毕,李承霖收回目光,行礼道:“齐明见过皇兄。”
江辞也随即行礼:“微臣参见陛下、淑妃娘娘。”
“免礼。”李承贺并未抬头,一心放在朱批上,“皇妹如此着急来见朕,有何要事啊?”
“皇兄,臣妹听闻北姜狮子大开口,竟想让东越拿两座城池作为交换,不知皇兄意下如何?”
李承贺放下手中笔,抬起头来看着她,语气冰冷:“京城那么多百姓都陷入了昏迷,剩下的人都吵着嚷着要朕给个交代,若不趁早换回北溟玄珠,朕还要遭受多少口诛笔伐?”
“可是皇兄,雁城水草丰沃,养出的马匹均矫健勇猛,可谓是真正的千里马,若北姜将其收入囊中,假以时日,东越兵士能否抵御北姜铁骑?除此之外,曜州地势易守难攻,也是东越最重要的防线之一,若将它拱手让人,他日北姜来犯,挥师东下,东越能否抵挡半分?”
李承贺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江辞对飞虎将军崇拜不已,自是了解当年飞虎将军是做了多少准备、费了多少心血才收复了雁城和曜州,若真把这两座城池拱手相让,对得起当年战死的将士吗?对得起当年百姓们做出的牺牲吗?
江辞按捺不住,走上前来,郑重地说道:“陛下,万万不可答应北姜的条件啊,雁城曜州乃我东越宝地,早些年不慎落入北姜手中,武帝、飞虎将军、万千将士、万千百姓,他们耗费了无数心血、做出了无数牺牲,才收复了雁城和曜州,还请陛下三思啊。”
“砰——”
李承贺抬起手掌,猛地拍打了一下案牍,脸上霎时怒气满满:“你们以为朕又舍得让出两座城池?近些日子,大臣们屡屡上奏,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你们身为皇亲国戚,不想着为朕分忧,反而同那些迂腐的大臣一样,一味地叫朕为难,现在这种情况,难道还有更好的方法吗?”
“可是陛下,这次灾难——”江辞就要脱口而出是北姜所为时,忽地瞥到了李承霖向她递的眼神,立马反应了过来,当即收了口。
她们虽然知道此次灾难是北姜一手导致的,但是消息来路不明,就不能明目张胆地说出来。况且她上次并未如实禀报,若现在才说是北姜的错,皇帝还会怪罪她知情不报,别有用心,更会疑心消息的来源,罪过反而更大了。
李承贺看她欲言又止,便追问道:“你刚才想说什么?”
大脑在短时间内经历了一番电光火石的思考,江辞暗自下了决心,行礼道:“陛下,臣的意思是,这次灾难虽然殃及不少民众,但暂且不会危害性命,臣以为,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未必只有北溟玄珠才能破解此毒,请陛下暂且不要答允北姜的条件,再给臣一些时间,臣也许能研制出更好的方子。”
“哦?当真是稀奇事。”李承贺挑眉不解,“朕的苏爱卿居然还擅长解毒之术?”
江辞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回答道:“小时候得高人指点一二,感触颇深,若陛下允准,臣愿意尽力一试。”
这时,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吕洛儿倏然轻笑了一声:“驸马果真是勇气可嘉。”她又把头转向李承贺:“可是臣妾听闻,多年前长公主中此毒时,太医们束手无策,先皇张贴皇榜,遍寻全国才能之士,最后是一个名叫‘虞山’的巫医揭了皇榜,递了一纸药方上来,长公主才得救,而臣妾之前中毒昏迷时,也是靠着这纸药方才活了下来。东越集全国之力才得了这纸药方,驸马不过是小时候得高人指点一二,就夸下海口说能研制出更好的方子,未免也太过自大了。”
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江辞再次行礼:“诚然,当年虞山制出了那纸药方,二十多年过去,他的技艺想必更加精进,臣愿意亲去夕清山请教。如陛下允准,臣甘愿立下军令状,若一个月内未拿出有效的药方,陛下可依军令状,将臣斩首示众。”
江辞立下军令状,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尤其是李承霖。可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的,事已至此,她只得上前一步,行礼道:“臣妹愿为驸马担保,还望皇兄允准。”
李承贺看着地上的二人,飞速地思考着。
苏昌立誓能拿出更好的药方,李承霖为其担保,一个月后,若他真能拿出更好的药方,那东越就不至于亏损两座城池;一个月后,若他没有拿出更好的药方,李承霖为其作担保必定受牵连,可进一步削弱她的势力、打压她的气焰,怎么都不亏。
想毕,李承贺亲自走上前去,将她们二人扶起,又感叹道:“东越有苏爱卿,真是国之幸事啊!你能为朕分忧,朕自当感激不尽!”
仅有一个月时间,时间紧急,江辞必须立刻开展行动,当天晌午,李承霖将她送到城弋花门外,两人依依惜别。
李承霖微微侧目,扫了眼附近李承贺安排的人手,随后便用她们俩才能听到的声音小声说:“我安排了秦时元和成向东悄悄跟随你,你一定要时刻注意自身的安全。此次任务艰难繁重,你可有什么打算?”
“先回一趟夕清山,询问师父后再作打算。”
“此事有多少把握?”
“五成。”
李承霖慌张不已:“只有五成吗?”
“要么能制出,要么不能制出,一半一半,无非这两个结果。”
李承霖凤目微睁,脸上的表情难以置信:“也就是说,极有可能完不成任务?”
江辞低下头,小声地“嗯”了一声。
李承霖深吸一口气,而后严肃道:“江辞,本宫以长公主的身份命令你,此次任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臣尽力而为。”
李承霖言辞恳切:“阿辞,你不要说尽力而为,你要说,一定办到。”
江辞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臣一定办到。”随即退后一步,郑重地朝她作揖:“长公主,保重。”
她翻身上马,此时恰好刮起一阵清风,将马脖子上的铃铛吹得叮当作响,微风拂动着李承霖橙黄色的纱罗披帛,她看着江辞御着马往外走,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忍不住唤了一声:“驸马。”
江辞放下长鞭,调着马头走到李承霖的面前:“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李承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两人对视了片刻,李承霖眸光闪动,江辞从她眼中似乎读出了“生死不弃”的约定,她会心一笑,也朝她伸出了手。
两个人,一匹马,随着清风一起离开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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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毒之事刻不容缓, 江辞从皇宫出来时,挑选的坐骑便是千里马。此后每隔二十里都有一个皇家驿站,若千里马疲累, 可在驿站换上驿马继续行进, 节省了不少功夫。
驿马虽不如千里马,但都是良驹, 昼夜行个几百里还是不在话下。
她们日夜兼程,才三天时间,便抵达夕清山山脚。江辞记得,她和云桃赶往京城时, 差点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如今从京城回来, 居然只花了三天时间, 这就体现出皇家驿站的好处了。
李承霖将李承贺安排的护卫们打发在山下守候,随江辞一起在秦时元和成向东暗护下大摇大摆地上了山。
竹林翠、茅屋雅,小轩窗、青台阶……除了桃花已谢之外, 夕清山与她离开前并没有什么两样。
江辞踏上台阶, 又转过身提醒道:“这上头有青苔, 殿下当心一点,可别踩滑了。”
李承霖微微提起下裳,慢慢走上台阶,轻声道:“又不是在宫中, 且这里只有你我二人, 无需多礼。”
茅屋的门大开着, 二人毫无阻碍地走进屋中, 才发现屋内空无一人,安静非常, 只听得见窗边的红泥小炉响着火苗舔舐药罐的声音。
屋内的装饰十分清雅简朴,素色帷幔、浅色竹帘,连地上的摇椅也老旧得褪了色,等等,是摇椅吗?怎么看起来形状那么奇怪?
李承霖正纳闷时,江辞已经为她沏好了茶,端着茶杯过来时,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摇椅,便不解地问道:“在看些什么呢?”
李承霖接过茶杯,好奇地询问:“这是……摇椅?”
江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就说它不像摇椅吧,师父还跟我争,连你也这么说,可见师父的手艺有多糟糕了。不过啊,它虽然看着丑,但是摇椅该有的功能它一个都没少,而且比普通的摇椅更凉爽。”
江辞继续介绍道:“它是师父用竹子、竹藤和木头编制的摇椅。夏天晚上把它搬到檐下,一边摇着,一边用蒲扇扇风,还能看天上的星星,别提多自在了。”
说完她坐在了藤制摇椅上,将整个身子往后靠去,悠闲地闭上了眼睛。
看到江辞如此怡然自乐的模样,李承霖也忍不住抿嘴开了个玩笑:“你们夕清山出来的人,果真是多才多艺。”
江辞以为李承霖在戏谑虞山,连忙睁开了眼睛,从摇椅上下来,一本正经地说:“我没有骗人,它只是长得不像摇椅而已,但躺在上面真的很舒服的,不信你上去试试。”
李承霖拗不过她,只好遂了她的意,躺在了摇椅上,摇椅随着人的重量“咯吱咯吱”地摇晃着,果真是别致的感受,她也忍不住闭上了双眼,享受着片刻的恬静。
李承霖闭着眼睛歇了会,察觉到身旁没有了声音,以为江辞悄悄走开了,便睁开了眼打量着,这才发现江辞跑到了窗户下,正捣鼓着药罐子。她忍不住发问:“阿辞,你小时候一直住在这里吗?”
“没有一直住在这里,小时候爹爹忙,没空搭理我,我总爱往山上跑,还是师父对我好,每次我上山他都会亲手做糖给我吃。”江辞边说着便拿起麻布掀开了火炉上药罐的盖子,用手扇着嗅了嗅,嘟囔道:“闻起来好像是延年益寿的养生汤,没想到那老头现在居然这么惜命了。”她将药盖子盖回去,又走回李承霖身边,翻了个白眼吐槽道:“你都不知道,他以前都拿自己试毒,每天吃的毒药比还饭多呢。”
看到她提起师父一脸无奈的样子,李承霖也忍不住抿嘴笑了笑,看起来皇宫果然是个压抑的地方,离开了皇宫的江辞好像恢复了本性,变得更有生气了,言行举止间也愈发活泼可爱。
“你师父去哪里了?怎么半天没看见他人?”
“他八成是上山采药去了,不过你放心,太阳落山之前他必定回来。”江辞顺势坐在李承霖旁边的小凳上,捡起地上的簸箕,为虞山剥着未剥完的莲蓬子。
她的手常年舞刀弄枪,掌心和指节都生着薄茧,但是手型格外好看,李承霖无事做,便坐直了身子,聚精会神地盯着她的手,瞧着她剥好一颗又一颗莲蓬子,再把它们丢进簸箕里。
日落西山,霞光万丈,一道人影忽地从门口投了进来,二人不约而同地抬起脑袋看向门口,只见一个仙风道骨的中年人立在竹帘旁,看到屋内的两个人后,他先是疑惑地问道:“你们有什么事吗?”
不等她们回应,虞山随即认出了江辞,怔了一下,连背篓都没来得及放下,忙走上前去,先拾起她的手,轻轻握了握手腕,随即激动地摇着她的肩膀不停哭诉着:“你这臭丫头一声不吭地去哪里了?怎么还这副打扮?我差点没认出来!你知道我找你找得好辛苦吗?要是一辈子都找不到你,我都怕我死后没脸去见你娘!”
他愁苦着脸,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格外滑稽,江辞被他摇得头晕,连忙制止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嘛,别摇了,长公主在这里呢,你注意点礼数。”
“长公主怎么会来这里?”虞山松开江辞,把目光转向李承霖,见她通身气派果真贵不可言,便没有继续怀疑江辞话语的真假,匆促把脸上的泪水擦干,行礼道:“草民拜见长公主。”
李承霖连忙将他扶起:“快快请起,你既是阿辞的长辈,我又怎好受你如此大礼。”
虞山不解这话的其中之意,傻愣着脸看向江辞,希望她能解释一二。江辞见状,连忙道:“师父,这件事比较复杂,我长话短说。新太守杜松上任青阳郡后,百姓们苦不堪言,我便盗了苏昌的应试文牒,女扮男装参加科考,一举夺魁,使皇帝撤了杜松的职,机缘巧合之下,又成为了长公主的驸马。”
虞山大惊失色:“臭丫头,欺君罔上、代人科考,这可是夷灭三族的大罪!你怎么……”
“所以我需要师父帮我隐瞒。”江辞打断了他,严肃道:“你只需记住,我现在姓苏名昌字子兴,是长公主的驸马,若有人问起,你就说我与你今日才相识。”
虞山看了眼李承霖,料想江辞敢在她面前说出来,看来她们俩是一心的,如此也好有个照应,以是郑重地点了头,又向李承霖行礼:“阿辞自小没了娘,被我宠坏了,有时总会失了分寸,幸得长公主体谅,草民叩谢,往后还请长公主多多关照,草民感激不尽。”
“快快请起。”李承霖再次将他扶起,“阿辞是我的驸马,我岂有不关心她的道理?此次来访夕清山,实在是事关阿辞性命安危,不得不烦扰师父。”
“事关阿辞性命安危?”虞山困惑不解,“刚才我握她手腕时顺便替她把了个脉,脉象平稳,可见身体安泰,长公主何出此言?”
江辞只得把自己立了军令状的事情全盘托出,虞山听完后,脸上的表情异常沉重,缄默了片刻,方才嗟叹:“胡闹!当真是胡闹!当年你娘亲废寝忘食了两个月,才配出那纸药方,你倒好,一个月,还要配出更合适的药方,哪儿有那么容易。”
“所以那纸药方真的是娘亲配的?”
“这是自然。你娘亲的本领远在我之上,连她都说只能用北溟玄珠做药引,哪里还有其他的选择呢?”
“可是,娘亲是怎么知道要用北溟玄珠做药引的呢?”
虞山沉思了良久,终于讲出了一个尘封已久的故事:“我们的师父叫虞夕清,他是一个乐观善良的小老头,平日里的爱好就是下山捡小孩,我们都是没人要的孩子,若不是师父给了我们一个居所,还给我们饭吃,还教给我们生存的本领,我们早就饿死在外面了。夕清山原来有一座很大很大的宅子,里面住着我和我的师兄师姐们,虞思水只比我大三岁,却是孤儿中悟性最高的……”
原来虞山和虞秋月还有一个师兄,名叫虞思水,虞思水曾是虞夕清最得意的弟子。可是后来,虞夕清把一个失忆的小姑娘捡回了夕清山,给她取名为虞秋月。虞秋月很快展现出惊人的才能,短短的时间内便能将虞夕清所教授的内容融会贯通,甚至能触类旁通、举一反三。
虞思水发现,自从虞秋月来了夕清山,他的光芒渐渐被她掩盖,他再也不是虞夕清最得意的爱徒了。
最可怕的是,虞夕清居然把独门秘籍传给了虞秋月,而不是他。
他只觉得天都要塌了!凭什么不是他?他是如此地爱戴师父,如此地刻苦肯学……
为什么不是他!
强烈的嫉妒扭曲着他的心理,他迫切地想证明自己才是最适合继承虞夕清衣钵的人,以至于被北姜细作蛊惑,成为了北姜皇室的座上客。
即便成了北姜皇室的座上客,他也一直想证明自己比虞秋月本领更强,每日苦心钻研,终于研制出一种毒药,服下此药后,十二个时辰内必定陷入昏迷、气若游丝,三个月内不服下解药便会一命呜呼。
他为这种毒药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醉生梦死”。
那时正赶上东越一年一度的亲蚕礼,后宫嫔妃、各国女史悉数在场,皇后病体不适,由皇太女李承霖代劳,虞思水便趁这个机会把“醉生梦死”下到了李承霖的身上。
此后他把制作“醉生梦死”的原材料全部写了下来,送到虞秋月手中,向她发起了挑战,信上还写道:“小师妹,你只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
虞秋月对虞思水的行为十分不齿,本是两人的恩怨,却要牵扯别人,她不想与虞思水争高下,可东越的皇太女危在旦夕,她不得不接下他的挑战。
她研究着“醉生梦死”的配方,却发现其中的“北溟浮萍”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经过多番打听,才知道这是漂在北溟水上的一种植物。
她当即起身赶往北溟,研究着这种浮萍的特性,发现这种植物十分奇怪,只生长在北溟水上,别的地儿都没有,若把它们移植到其它湖泊,便会立即融化在水里,而且它刚长出来时是黄色,枯败时反而是绿色,似乎与这世间万物规律相悖。
浮萍枯败变为绿色后,便会沉到北溟水底,虞秋月水性极好,便游到北溟水下,蓦然发现水中生物都对沉下来的浮萍避之不及,独独有一种浑身如墨的蚌,会蚕食这种浮萍。
虞秋月憋气过久,已有些承受不住,慌忙抓起一只墨色的蚌往上游。
然而北溟过深,她体力不支,已无缘游出水面,幸好虞山在水上接应,见她久久不曾露头,便下水把她救了上来,又喂了她一颗丹药,总算保住了她的命。
后来虞秋月便拿打猎回来三只的兔子做实验,先把“醉生梦死”分别喂给它们,然后将药材炖好,分别以蚌壳、蚌肉和蚌珠为药引,最后,只有以蚌珠为药引的那只兔子醒了过来。
虞秋月长舒一口气,她终于找到了破解“醉生梦死”之毒的方法,她当即把解毒药方写好,让虞山重新誊写一遍,再让他去揭皇榜解救皇太女,到这里,这个荒唐的故事就暂时告一段落了。
江辞听得入迷,忍不住发问道:“师父,娘亲为什么不自己揭皇榜?而是让你去揭呢?”
“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什么故事?”
“你娘不想与他见面。”
“哪个他?”
虞山看了眼李承霖,犹豫着说:“先帝。”
“为什么?”
“你娘……曾经和先帝有过婚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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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虞山说出这句话, 江辞差点惊掉了下巴。虞秋月与先帝曾有过婚约?也就是说,她的娘亲和李承霖的父皇曾有过婚约?
这消息太过震撼,李承霖亦是惊异不已:“此话当真?为何我从未听父皇说起此事, 而且若是有婚约的话……似乎年岁不大对得上。她似乎只比我大了六七岁, 又怎么会和父皇有婚约呢?”
虞山这才缓缓道来,说起另一个尘封的故事:“准确来说, 此婚约并非彼婚约。”
那时先帝还是燕王,出门打猎的途中遇上刺杀,暗卫拼死护住了他。
这名暗卫就是虞秋月的亲生父亲,暗卫临死前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他尚在襁褓中的女儿, 便将她的终身托付给先帝,先帝痛哭流涕, 答应了暗卫的请求, 承诺会将她好好养大、善待于她。
虞秋月在王府中长至七岁,上元灯会,府中家丁领着她去看花灯, 不幸走丢, 自此再无踪迹。
原来她是被人贩子拐走, 卖到了青楼。青楼里的人都凶得很,她每天都得无休止地练着练那的,不然那群人就会不让她吃饭,还会拿针扎她, 拿鞭子抽她, 她在青楼待了三年, 所受的苦可想而知。
后来, 她终于找到机会从青楼逃出,可那群人对她穷追不舍, 慌乱中,她不慎滚下山坡,脑袋撞到石头上,当场晕了过去。
虞夕清路过山脚看到了她,便将她带回了夕清山的宅子中医治,等她清醒后,才发现她好像失忆了,问她什么她也答不上来,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
虞夕清收留了她,给她起名为虞秋月,从此,虞秋月变成了他的关门徒。
虞秋月渐渐长大,一次偶然,遇见了寒门举子江秋声,两人一见钟情、互定终身。
江秋声许下承诺,待他功成名就,一定将虞秋月风风光光地娶入府中。
那年科举,江秋声果然一举夺魁,没想到却被国公府的千金瞧上了,千金肆意张扬,放言此生非江秋声不嫁,国公爱女心切,腆着老脸向先帝求旨赐婚,国公劳苦功高,先帝少不得要给他三分薄面,便应了他的请求。
没想到江秋声却不干了,称自己已有未婚妻,恐怕要违拗圣意了。
先帝才答允了国公的请旨,江秋声立马就公然拂他的面子,他脸上过不去,便容不得丝毫反对,强硬地为二人赐婚。
这事传到了青阳郡,虞秋月哪里能忍,当即就骑着骏马赶往京城,路上冲得太急,一不小心从马背上跌落,摔到了脑袋,因祸得福恢复了记忆,想起了小时候的一切。
自然也想起了先帝便是当年总爱拿拨浪鼓逗她的燕王。
她找到机会与先帝相认,并说出来由,先帝感念她父亲的恩德,也意识到自己胡乱牵姻缘线是不对的行为,赐婚之事便作罢了。
江秋声经历了此项变故,心态也发生了变化,他以往所求不过建功立业、光耀门楣,如今才知道,能和自己心爱的人相依相守才是最为重要的。
他便辞了在京城的职务,求先帝收回状元头衔,他只想和虞秋月回青阳郡归隐。
先帝答允之后,虞秋月和江秋声便携手回归青阳郡。然而半路上,先帝又反应过来,不忍东越损失此等人才,便三顾夕清山,请求江秋声出山,江秋声始终不愿离开青阳郡,后来双方各退一步,先帝授予他青阳郡太守一职。一来他能继续待在青阳郡,二来也能为国效力,两全其美。
虞山喝了口茶,继续对江辞说:“但你娘对先帝赐婚之事始终耿耿于怀,打死也不想再见到他,所以才让我去揭的皇榜。”
江辞恍然大悟:“怪不得我读东越状元策论,发现少了一篇,原来就是少了爹爹那一年。说起来,娘亲倒是个有个性的人,说不见就不见。”
虞山点头:“你娘的脾气最怪了,但她心肠好,青阳郡的百姓个个都喜欢她。”他停顿了会儿,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感叹道:“只是可惜,她那么好的一个人,却早早地去了,真是造化弄人。”
虞山骤然如此伤感,李承霖也被他的情绪影响到,想到当年虞秋月有着身子还下水去救她,落下了病根……她不忍再继续想下去,只是抬眸看了眼江辞,又愧疚地低下头去。
江辞没有捕捉到她的情绪变化,只是捏着下巴思索。
虞秋月早亡,严格来说,江辞自有印象起就没有见过她,自然没有过多的感慨。不过从他人口中,得知她是一个敢爱敢恨、乐善好施的好人,而她的一生,也算得上是个传奇了。
既然虞秋月能够制出醉生梦死的解药,那她作为她的女儿,一脉相承,能配出第二种解药也不一定啊。
“师父,虞思水寄给娘亲的毒药配方还在不在?前段时间我研究了一下,也找出了制作毒药的原料,就是不知道正确与否,若配方还在,我拿来对比一下,也好有的放矢。”
“还在。”虞山应声,随即从床下的小机关盒里找出了一张信纸,上头写着“蝎毒”“夜来香”“五色梅”“魔芋”“曼陀罗”“水仙”“北溟浮萍”等数十种原料,与江辞纸上所写的一字未差。
“这配方是你自己验出来的?”
“嗯。”江辞点头道,“机缘巧合之下,毒药的成品被我们拿到了,我研究了许久才找出它的原料组成。”
“不愧是我好徒儿。”虞山啧啧称奇,随即又犹豫道:“北溟玄珠难得,你娘亲水性那么好都差点溺毙在北溟,可想要解了醉生梦死的毒性,非得用北溟玄珠做药引才成,用其他的来代替未必会有效啊。”
江辞亦是苦闷不已:“师父,你跟虞思水还有联系吗?你们既是同门师兄弟,按理我得叫他一声师伯,他总该念着旧情的。这醉生梦死是他制出来的,他手上一定有解药,你私下找一下他,让他交出解药,不知可不可行?”
虞山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难看了起来:“他离开了夕清山后,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歹毒至极,只一味地制作毒药,从来不配解药。若不是你娘亲自去了一趟北溟,废寝忘食地配出解药,醉生梦死只怕是无解了。”
江辞蹙着眉,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良久,才舒展眉头,郑重其事地说道:“殿下,师父,我打算亲自去一趟北溟。”
“不可。”李承霖速即阻拦道,“飞荣飞信来报,北姜已派了大批军队驻守在北溟附近,应该就是防止东越派人去取北溟玄珠。”
江辞急了:“其他的原料都还好,独独这北溟浮萍于我是一片空白。我只有亲自去了北溟,看看这浮萍究竟是什么玩意,也好想出对策啊。”
“不如这样……”虞山建议道,“北姜是防着东越,但不会防着自己的国民,你悄悄扮作北姜百姓,平常地在北溟挑水浣衣,想必北姜兵士也不会有所为难。”
“万一被认出来呢?”李承霖挂念江辞的安危,忍不住提出了自己的担忧。
虞山忖量了一会儿,然后说:“长公主不必担心,当年我同师妹去北溟时,救助了附近一户人家的公子,主人家感激不已,前些日子他还寄来书信表达感谢呢。我带阿辞去见他,扮作他府上的丫鬟,每日去北溟挑水洗衣,想来也不会惹人怀疑。”
江辞拍了拍手,“太好了!那我们明日启程?”
虞山“嗯”了一声:“时间紧迫,明日便起身吧。”
江辞信任虞山,自是欣喜不已,可李承霖却不得不思虑周全些,为求安心,她再一次询问道:“虞师父,你说的那户人家,可信吗?”
“长公主放心,救命之恩,他总不会恩将仇报,更何况这些年来他的所作所为我都是看在眼里的,必不会生出事端。”
听到虞山说得如此笃定,李承霖悬着的心也稍稍放下了。
自从虞思水叛逃北姜后,虞夕清失望不已,从此云游四海不知去处。
师父走后,虞门群龙无首,师兄师姐们也纷纷离开了夕清山,各谋生路,只有虞山留了下来。
原来的宅子实在过于老旧,官府生怕有安全隐患,便将其拆除。虞山怕虞夕清哪天回来没有归处,便在夕清山搭了两间茅草屋,只等他某日归来,也好有个家。
这一等,便等到了现在。
也不知虞夕清是好是坏,是死是活。
夜晚,江辞与李承霖躺在茅草屋内的小床上,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茅草屋不比皇宫华丽宽敞,就连床铺也足足小了两倍,她与李承霖睡到同一张床上,肌肤贴着肌肤,一转过头便能让对方感受自己的呼吸,属实是有些局促了,她连翻身都不敢随意翻身的。
她抱着手臂,背对着李承霖,侧着身子准备入睡,还小声地嘀咕道:“赶紧睡着,睡着就不尴尬了。”
她刚闭上双眼,李承霖清冷的声音就从背后响起:“阿辞。”
江辞心脏猛烈颤动了一下,随即睁开眼睛,轻声“嗯”了一声:“我在,怎么了?”
“你转过来,我有话要对你讲。”
江辞转了转眼珠,然后小心翼翼地翻身,映入眼帘的便是近在咫尺的李承霖的脸,鲜妍得像是盛放的牡丹。
骤然与她四目相对,江辞还有些不习惯,呼吸滞了滞,慌忙吞了吞口水:“什么事?”
李承霖看着她的眼睛,眉心微微隆起,“阿辞,你会怪我吗?”
“怪你?”江辞不解地说,“我怪你做什么?”
“你娘当年在怀着你的时候下水救我,落下了病根,所以生产时才会败坏气血……”她停顿了一下,惭愧道,“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娘。”
江辞看着她内疚的表情,脑海里思绪万千。江秋声为了青阳郡百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虞秋月为了救人亦是暂且忘却了自己的安危。江辞作为他们的女儿,将他们骨子里那种大义完美继承。上一世,她为了拯救青阳郡无辜百姓,为了青阳郡的未来,不惜铤而走险女扮男装参加科考,这一世,她依然选择了相同的路。
想毕,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抚了抚她的眉心,而后缓缓道:“你不用自责,我想,即便是让娘亲再选一次,她依然会救你的。相信我,我是她的女儿,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能感知到她心里所想。”
见李承霖还在悒悒不乐,江辞也不知道是从哪儿生出了勇气,凑上去吻了吻她的嘴角,轻声道:“睡吧,明天还要赶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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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辞不该主动惹火上身的, 她的脑袋刚挨上枕头,还没躺平整,李承霖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压在了身下, 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
看到她眼神里流露出异样的情绪, 江辞蓦地瞪大双眼,感觉情况不妙, 着急道:“我先说好,这房间不隔音的,师父就在隔壁……唔……殿……唔……”
两人动静不小,木床不停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怪羞人的, 江辞怕被师父发现,下意识地想伸出手推开她, 没想到李承霖像是早就预料到了她的动作, 她刚抬起手,李承霖便捏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的手臂压了下去, 又顺着手腕摸索过去, 使她被迫摊开了手掌。
李承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江辞掌心的薄茧, 却故意轻咬了一下她的舌尖,江辞吃痛,本能地握紧了拳头,李承霖趁机滑入指缝, 二人十指紧紧相扣, 难分天地, 不知是谁手背上青筋隐隐显露。
凤箫声动, 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日出东方, 光芒万丈。
江辞早早就醒来了,歪着头瞧着李承霖的侧脸。
眉似青山,凤目微闭,朱唇如染,皮肤细腻吹弹可破。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李承霖饱满的唇珠,李承霖却一动不动。她嘴角不禁漾起一抹笑意,脸上浮现出餍足的表情,料想她定是累坏了,所以还没醒。
怕吵醒她,江辞像是做了贼似的,畏畏缩缩地下了床。走出大门时,却看到虞山已经拾了柴禾回来了,江辞回想起昨晚的事情,羞赧不已,思索再三,终于鼓起勇气走到他身边,旁敲侧击地问道:“师父,昨天晚上没有什么奇怪的动静吧?”
“没有啊。”虞山放下背篓,拿出斧头准备劈柴,刚弯下腰,又站起身来,关心地问道:“我睡得熟没注意,还是你们听到了什么动静吗?”
“没没没。”江辞慌忙摇头,看他的表情大抵是真的没听到,她稍微松了口气,扯谎道:“那应该是个梦吧,没事。”
虞山开始劈柴,正打算开口让江辞走远些,却遽然看到了她脖颈上的片片红痕,立马吓得将手中的斧头扔掉,稳着她的肩膀仔细观摩着,嘴里还嘟囔着:“臭丫头,你脖子上怎么那么多红点子,别是中了什么毒了?”
好像是干了坏事被人当场拆穿,江辞的脸霎时就红到了脖子根,支支吾吾道:“没……我没中毒啊,我没事啊。”
“还说没事!脸都这么红了!”虞山说着便拉过她的手臂,打算替她把脉。
江辞见状慌忙抽回了手臂,借机伸了伸懒腰,打着呵欠无所谓地道:“师父你就别瞎操心了,我这是被蚊子咬了而已。”她放下手臂,像说服自己一样,又重复了一遍:“嗯,蚊子咬的。”
虞山明显不太相信:“这山间的蚊子这么毒辣?能咬成这样?”
“还不是都怪你。”江辞转变了神色,一本正经地说:“你天天炼毒,蚊子喝了药汁,就变成毒蚊子了。”
虞山挠了挠脑袋,百思不得其解:“如此说来,倒是为师的不是了?”
“那当然了。”江辞敷衍道,又急忙转了话题:“师父,一会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
“想吃肉包子。”
虞山“哦”了一声,拒绝得干脆:“没有。”
“那有什么吃的?”
“没有。”
“那你劈柴火做什么?”
“炖药。”
江辞大失所望:“你大清早跑山上捡柴禾就是为了炖药?我以为你做早饭呢。那我们一会吃什么呀?”
虞山挠了挠下巴,人畜无害地说道:“我不吃早饭的,把你们给忘了,那不如你下山去早点铺买点吃的?”
现在看来也只有这样了,江辞回到屋中,找出了一块闲置了许久的铜镜,擦拭干净后,映照着自己的脖颈,果然印着狼藉的红痕。
遮是遮不完了,江辞干脆取出一块丝巾,围在了脖子上,勉强遮住红痕。
想到李承贺派来的官兵就在山脚,江辞琢磨着他们必定是要回去通风报信的,为防李承贺怀疑,不如就直接向他们坦白去处,也不必叫他们跟着了,免得人多暴露行踪。
她下了山,来到他们驻营的地方,却发现又多了一队人马,领头之人居然是徐斌。
她好奇且不解:“一路上并未瞧见徐将军的身影,怎么如今却出现在这里了?”
徐斌向她行礼:“回驸马,陛下命陈将军为首,护送驸马的安全,却得知长公主也随驸马而行,陛下担忧长公主的安危,命臣另带一批精锐随行护卫,臣快马加鞭,今日方才与大队伍会合。”
“原来如此。”江辞道,“这么说来,徐将军也知晓毒药之事了?”
“这是当然,陛下说,驸马为了东越百姓,为了保住东越两座城池,决心制出不用北溟玄珠当药引的解药,任务如此艰巨,驸马实在是辛苦啊。”
江辞摇摇头,客套道:“哪里哪里,不过是为人臣子应该做的罢了。”
徐斌扫视了一下四周,又凑上前小声道:“驸马忠心天地可鉴,只是,为何要立下军令状?一旦立下了军令状,若未能办到,就难有转圜之地了。”
“当时事态紧急。”江辞叹了口气,“若我不立下军令状,只怕陛下不给我这个机会,那反而更糟糕啊。”
江辞回想起当时的场景,当她说出“臣愿意尽力一试”时,李承贺的表情略有所动,分明是打算给她一次机会让她试试的意思,可一直默不作声的吕洛儿却在那个时候插话,言中之意明显在说解药来之不易,就差直言她无法办到了。
听她那段话的语气和意思,仿佛是对江辞插手此事十分不满,巴不得东越将两座城池双手奉上呢。
想到这里,江辞不禁对吕洛儿也起了份疑心,然而并无确切证据,终究只是疑心。
徐斌面容担忧:“那驸马可有十足的把握?”
江辞微微摇头,凑过去小声道:“徐将军,我并无十足的把握。但我查验得知,毒药中有一味北溟浮萍,此乃北溟独有,若想要了解它的药性,必得亲去一趟北溟才行。对于北溟玄珠之事,北姜既然提出要东越拿两座城池来换,必会防着东越之人前往北溟,这亦是我担忧之处,我虽不是为了北溟玄珠而去,但北姜那边难免怀疑。思来想去,唯有乔装打扮,扮作北姜人士潜入北溟,再作打算。”
徐斌略微思索了一下,知道苏昌向他坦白心里想法必是有事相求,便也打开天窗说亮话,询问道:“驸马有何事吩咐?”
“若要乔装打扮前往北溟,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陛下虽是为了我与长公主的安危着想,但若带领着两队士兵前往北溟,终究过于显眼,极易暴露身份。不如徐将军领着兵士回京,一来裁减人手减少暴露的风险,二来也可以向陛下禀告此事。”
“可……”徐斌有些犹豫,“陛下命臣守卫长公主与驸马安全,臣怎敢擅离职守呢?”
“若将军实在记挂,可挑选两三个精锐留下护卫。总而言之,此事不能走漏风声,回京禀告一事,必得将军亲自前去,苏某才能放心啊。”江辞佯装打量了一下四周,露出怀疑的神色,继续凑近徐斌,小声道:“不瞒将军,此事事关重大,在此之前我与长公主并未告知任何人,今日与将军畅谈,实在是有过旧交,信任于将军,若将军愿意配合,便又多一成希望制出解药。”
“这……”徐斌斟酌再三,想起御马游街之日,苏昌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稳住发狂的骏马,可见身手不凡,更何况他身为武将,怎能眼睁睁地看着北姜不费一兵一卒就将东越两座城池收入囊中?思虑完毕,他坚定地点了点头:“驸马所说,臣一定照办。”
“如此,那就多谢将军了。兹事体大,还请将军一定要亲自向陛下禀告,不可假于他人之口。”想起吕洛儿,江辞又补充道:“也请将军只让陛下一人知晓。”
交代完此事后,江辞来到大街上,本来筹谋着买几个包子就行,却恰好路过一家成衣店,料想他们此番前往北姜定是阻碍重重,既然是要扮作丫鬟,那穿着就应该符合身份才是。尤其是李承霖,她穿着过于华丽,万一露馅就得不偿失了。
她走进那家成衣店,看中了几套衣裳,便以手为尺,计算着尺寸。
成衣店老板娘远远看着,东越等级分明,见“他”穿着不凡,料想也是个有身份的人,便主动迎了上来,看“他”年龄不大,又端详着女子服饰,以是招呼道:“这位公子是为谁买衣裳呢?”
江辞头也不抬地说:“随便看看。”
老板娘打量着江辞的脸色,揣测着询问道:“是为心爱的姑娘挑选的吧?不如报上她的尺寸,我也好选荐合适的衣裳呀。”
“不用了。”江辞指了指她刚才验过尺寸的几套衣裳,“这几套就很合适,都包起来吧。”
她给李承霖挑选了两套,也为自己挑选了两套。估摸着尺寸应该合适,退一万步讲,就算尺寸不合适,她也可以改。她的手艺虽不如夏婆婆和云桃那般精巧,但改个衣裳还是绰绰有余了。
“好嘞。”老板娘笑逐颜开,连忙招呼着伙计过来办事,又眯着眼睛询问道:“不知公子府邸坐落何处?咱们也好亲自送去府上啊。”
“不用了,你只需将衣裳包好,我自个儿带回去就成。”
从成衣店出来后,江辞顺便进入成鞋店买了几双鞋,又去早点铺买了几屉包子,收获满满地准备上山。
然而走着走着,她突然觉得不太对劲,身后好像有人在跟着她似的,她找准时机猛地回过头,眼睛倏忽就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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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姊?”江辞不可置信地喊出了声, “你怎么在这儿?”
江笑快步走上前来,眼中闪烁着泪花,她伸出手抚摸着江辞的脸庞, 啜泣道:“真的是你, 真的是你……我只以为眼花了看错了,没想到真的是你……你只说外出游历散心, 又不说具体去往哪里,快两年了也不曾往家中寄过一封书信,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阿姊你别哭……”江辞慌忙放下手中的货物,抹着她的泪水, 不知所措地安慰道:“都是我不好,我只顾着玩乐, 竟忘了阿姊, 该打该打!”
其实这两年时间,江辞不是没想过给江笑写家书,可斟酌了许久, 还是放弃了。
她说服江笑回嘉州认祖归宗, 按理说现在的她应该是周笑而非江笑, 与江家再无瓜葛了,这不正是她所期盼的吗?这样,即便她以后身份败露,李承贺要灭她三族, 也牵扯不到江笑头上去。
所以, 她将写好的家书烧毁, 不与江笑联系, 也是对她的另一种保护。
可如今见江笑哭得如此难过,江辞也不由得摧心肝, 暗骂着自己没心没肺,平白让她为自己担忧。
江笑停止了啜泣,抹去脸上的泪水,禁不住扬起了嘴角:“回来了,回来了就好,看到你没事,我也放心了。”江笑说完,便退后了一步,上下打量着她,疑惑地道:“这两年你都去哪儿了?怎么是这副打扮?我险些没认出你来。”
“此事说来话长。”江辞道,“以后若有机会,一定向阿姊坦白一切。”
江笑听出此话的言外之意,不解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好不容易回来了,难不成又要离开吗?你不随我回家吗?”
此事事关重大,不能让江笑牵扯进来,江辞并未说明是何缘由,只是道:“阿姊,阿辞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立刻去做,恐怕没时间随阿姊回家了,若此事办成,阿辞再来向阿姊请罪。”
江笑看她脸上的表情不像是说笑,不过究竟是一件多么重大的事情,连回趟家的时间都没有吗?她们从小吃睡都在一起,互相没有秘密,怎么分别了这些时日,却变得如此疏远,连她这个姐姐也要瞒着吗?
看到她弯下腰提起货物想走,江笑拦住了她:“阿辞,你且说什么事?我同你一起分担。”
江辞脸上有些为难:“阿姊,事态紧急,我须得上山找师父了。”
江笑疑惑:“虞师父也同你一起吗?”
“嗯。”江辞严肃道,“此事暂且不能告知阿姊,还望阿姊体谅。”
江笑看着她愁眉苦脸的样子,也不愿再逼迫她,淡淡道:“既然虞师父和你一起,彼此相互照应,我也可放心些。”
“那……阿辞告退。”江辞颔首示意,蹙着眉转身上山,走到一半回过头时,却见江笑依然伫立在原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她于是大声喊道:“阿姊,快回去吧。”
“你走吧!”江笑也大声喊道,“我多看看你。”
江辞眉眼中流露出惆怅情绪,咬了咬牙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回到茅草屋时,李承霖早已起床,虞山也收拾好了包袱,做好了出发前的准备。
江辞把包子分给他们吃,趁着他们吃饭的时间,赶紧进入房间换好衣裳,对着镜子随意梳了个发髻,便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然李承霖原本在吃着包子,却在看到江辞女装的打扮后,蓦地怔住,手中的包子也不慎掉落在地上。
看到李承霖的眼神,江辞连忙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嘴里还嘟囔道:“我照过镜子了,脸上应该没东西吧?”
江辞一向以男装示人,这还是李承霖第一次看到她女装的模样,穿着素雅、未施粉黛,但也难掩姿色,也难怪她一眼就看呆了。她收回炙热的目光,笑着说:“平日里只见着你男装的打扮,如今换上女装,倒别有一番滋味。”
听到李承霖这样说,江辞也忍不住笑了,她一边整理着衣袖上的褶皱,一边说:“这两年一直穿男装,骤然换回女装,竟觉得不太习惯了。”她抬起头,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连忙又回了屋去,不多时,便拿着一套衣裳走了出来,她把衣裳交给李承霖:“殿下,想要混入北姜实属不易,咱们的穿着打扮容易露馅,师父既要我们扮作府中丫鬟,我特意买了几套平民穿的衣裳,替换下来,也好掩人耳目。”
“嗯,确实要注意细节。”李承霖说着便伸手摘下琥珀珍珠耳坠,又将头上手上的饰物一应摘下,放到桌上,拿着江辞购置的衣鞋进了里间。
江辞便从小仓库里取出一个妆奁,把李承霖的首饰全部装了进去,又放进虞山床下的机关里藏好。
不一会儿,李承霖便换好了一身装扮,从里头出来。
长公主不愧是长公主,纵使穿着寻常布衣,纵使不戴任何首饰,也难掩贵气。
江辞啧啧道:“殿下怎么扮都不像丫鬟,倒像是落难贵族。”
李承霖也乐得跟她开玩笑:“那依你所言,我是不是还需要在脸上抹点灰什么的? ”
江辞慌忙摇头:“那大可不必。”
虞山吃完了包子,催促道:“臭丫头,就你的行李没收拾好了,赶紧收拾好,准备启程了。”
“知道了,马上就好。”江辞把包袱系上,又对李承霖说:“殿下,你的首饰我已经帮你收拾好了,存放在机关匣子里,不会弄丢的,放心好了。”
“无妨,金银首饰不过是身外之物,弄丢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另外,既然要扮作平民百姓,那就得讲究真实,你张口殿下,闭口也是殿下,旁人难道还听不出吗?”
听到这里,江辞也有些为难,她瞟了眼虞山,又把目光转向李承霖,蹙着眉问道:“那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李承霖嘴角上扬,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玩意儿,随即又一本正经地道:“那你便叫我霖姐姐,如何?”
江辞有些难以启齿:“霖……姐姐?”
李承霖笑得天真纯良:“有什么问题吗?”
江辞眨眼思索,嘟囔着说道:“我觉得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了?以前叫得,现在叫不得?”李承霖看着她,笑意渐深。
以前叫得,现在叫不得?江辞蹙着眉,仔细回想着这句话的含义。
霖姐姐,霖姐姐……姐姐?好姐姐?
“唰——”
江辞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连耳朵尖也泛着可疑的红色。
昨天晚上,她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或许是木床“咯吱咯吱”的声音压过了她的意识,她早就忘记了茅草屋不隔音,只一个劲儿地娇吟着“好姐姐饶了我吧”。
老天爷啊!
江辞惊恐地看向虞山,见他神色如常,料想他昨晚真的睡熟了,没听到动静,心中的尴尬方才少了些许。她又把目光转向李承霖,李承霖嘴角依旧带着浅浅的笑,仿佛人畜无害。
没想到向来端庄持重的长公主居然还有这种爱好!可她又不能掐她一把,亦或是踹她一脚,只能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挤出了一个微笑,一字一句地说道:“遵命,霖姐姐——”
她将尾音拖得老长,差点一口气没提上去,然后抓起行李,急急忙忙地赶去马厩。
马厩里刚好三匹马,虞山驾驭飞焰,江辞和李承霖则驾驭另外两匹温驯的老马。
虞山早些年去过北溟,对前往北溟的路十分熟悉,因此有他带路倒也值得信赖。
三人从另一条路下了山,直奔北溟而去,一路上倒也通畅,西出凤鸣关,顺利离开了东越。
虞山率先联系了他的旧交,北姜霓裳布行的陈老板。
陈老板做了二十几年的生意,人人都说他为人厚道,从不缺寸少尺。
江辞第一眼见到他,从面相来看,倒像是个好相处的人。
虞山于他有恩,恩人到访,他自然好好招待,当即就让厨房做了一顿大餐,为虞山接风洗尘。
席间,他不断地朝虞山敬酒,虞山怕误事,因此只喝了几杯,然后指着江辞和李承霖说道:“陈老板,这两位是我的徒儿,此番领着她们来北姜呢,也是为了训练她们的能力,让她们研究北姜的花花草草,这些花花草草将来若能入了药,造福大众也未可知啊。”
陈老板放下酒杯,略微打量了一下江辞和李承霖,又捋着胡子说道:“我第一眼瞧见她们,便觉得她们非池中物,既是虞老的徒儿,想必本事不凡。当年虞老救下犬子性命,在下无以为报,如今虞老领着徒儿远道而来,想必没有恰当的住处,在下略备简屋简餐,还请虞老笑纳。”
“陈老板费心,老朽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虞山朝他作了个揖,“只是虞门门规甚严,她们无功不受禄,若与我享受同等待遇,实在有违门规。不如让她们为府上劳作,也算是与陈老板的住处和粮食做个交换。”
“这怎么能行呢?”陈老板当即皱紧了眉头,劝阻道:“她们既是虞老的徒儿,又随虞老远道而来,亦是贵客,做主人的哪有让客人劳作的道理?”
虞山摆了摆手,无所谓地说道:“陈老板,虞门门风向来如此,你就不要再反对了。她们俩从小就经受过严苛的训练,挑水劈柴什么的完全不在话下。”
陈老板急得站了起来,跺了跺脚,愁眉苦脸地说道:“即便她们真的会挑水劈柴,在下又怎么好让她们挑水劈柴呢?”
虞山见时机已成熟,便按了按太阳穴,假装斟酌道:“可是门规不可违,陈老板,不如这样,只让她们挑水可好?”
“这……”陈老板看了看虞山,见他十分执着不肯更改的模样,只好颇为无奈地答应了。
李承霖便亲眼看到虞山和江辞师徒俩挤眉弄眼,一脸奸计得逞的样子,她不由得抿嘴思索:师父说起谎来完全不打草稿,不知徒儿是不是一脉相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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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太阳还未探出脑袋,江辞和李承霖就跟随府中家丁阿福前往北溟。
阿福是个约莫二十出头的青年, 皮肤黝黑、身体壮实, 笑起来很憨厚,一副没有心机的样子, 他肩上扛着扁担,扁担上坠着两个空桶,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两个空桶随着他的走动一颠一颠的。
江辞和李承霖也同样用扁担挑着两个空桶, 远远地跟在他的后面。
“霖姐姐——”
江辞冷不丁地喊了一句,倒把李承霖怔了一下, 反应过来后, 随即“嗯”了一声:“有事?”
“你确定你能挑着两桶水走这么远的距离?要不你回府上好了,我一个人去能行的。”江辞面容中带着十足的怀疑,她认为李承霖从小养尊处优, 十指不沾阳春水, 想必也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 现如今要她用扁担挑回满满的两桶水,估计还是有些为难。
没想到李承霖只是笑了笑,轻松道:“为什么你会有这样的顾虑?难道在你眼里,我便是一个体力不行的形象?”
想起某个意乱情迷的夜晚, 江辞连忙否认, 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的意思是, 你身为长公主,不必事事亲力亲为, 骤然要干这些体力活,恐怕为难了你。”
李承霖没有接她的话茬,反而问道:“两桶水和你,孰轻孰重?”
她突然转变了话题,江辞不知是何意,却也只能认真思索,随后答道:“应该是我比较重一些。”
“这不就对了。”李承霖面不改色道,“我既然能抱得起你,两桶水自是不在话下。”
江辞闻听此言,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什么时候抱过她?想了许久,脑海里方才有了画面,是琼林宴上,李姝作茧自缚,掉落水中,她好心去把她救了上来,结果眼角的假痣被湖水冲刷消失了,李承霖怕她身份败露,连忙把她叫去了永安宫,那天晚上,她想赌一赌,试探李承霖的心意。
现在仔细回味起来,倒觉得她抱着她的时候,还挺稳当的,很有安心的感觉。如果不是看到了月光绡……
想到了月光绡,江辞不禁轻轻蹙起了眉,李承霖既然知晓女儿花,那她必定也知晓月光绡,为着一匹月光绡,多少绣娘熬坏了眼睛和身体,而那天晚上,她的床榻之上满布月光绡,背后又有多少女子被苦苦压榨呢?
“霖姐姐。”江辞故意阴阳怪气地喊了一声,“琼林宴那天晚上,我看见你的床帐上挂满了月光绡,可是后来怎么不见了?”
“因着你我二人成亲,需要布置宫殿,月光绡虽然宝贵,但终究奢靡,与殿内其它装饰格格不入,我便命人将它换下了。”
于礼而言,李承霖贵为长公主,便是再铺张浪费也越不过她的身份去,但她殿内的装饰大多中规中矩,让人挑不出错,独独那天晚上的月光绡过于突出,仿佛万绿丛中一点红,极其不和谐,实在不像永安宫本身所有。
江辞恍然大悟,明白那时错怪了她,连忙问道:“月光绡可是祺安公主赠予你的?”
李承霖微微点头:“我本无意接受,可实在拗不过她,不过话说回来,你是如何知晓的?”
“陛下宠爱祺安公主是人尽皆知的,她宫里宝贝众多,要什么没有?一两匹月光绡不过唾手可得。”
江辞的语气里尽是感慨,李承霖想起李姝做下的那些荒唐事,也忍不住叹了口气:“皇兄的过分宠爱,倒是让她失了分寸了。”末了,又看向江辞,承诺似的说道:“待回宫后,我会找出那名与我声音相似的女子,让她远离皇宫,再不许发生鱼目混珠之事,叫你伤心。”
李姝故意设下鱼目混珠的计谋,便是要江辞以为她与李承霖之间有着不可言说的关系,让江辞心里产生芥蒂,从而疏远李承霖。若不是司乐房的香蒲染病,江辞在司乐房听到了那个与李承霖一模一样的声音,反应过来中了计谋,只怕二人的关系还将继续恶化。
不过话说回来,李姝做出这件荒唐事,虽然一时疏远了二人,却使李承霖向江辞表明了她的心意,也使江辞读懂了自己的内心。倒成了二人感情的催化剂,当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现在江辞可谓是百分百信任李承霖,只要不是她亲口承认的,她一概不信。所以,自然也不在乎那个所谓的替身。
想毕,她无所谓地说道:“那名女子我见过,是尚仪局的司乐,她能成为司乐也不容易,想必是有真本事在的。若单为了这事叫她远离皇宫,对她也过于苛刻了,倒显得我肚量小不能容人,还是算了吧。”
“可是……”李承霖忧心忡忡,“若她继续留在宫中,万一以后……”
“没有万一。”江辞打断了她的话,看着她的眼睛,目光坚定地说:“我相信你。”
阿福走得快,将她们远远地甩在了后面,要走过转角处时,回头望了一眼,看到她们还在慢吞吞地走着,嘴里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阿福是急性子,禁不住喊道:“二位姑娘!你们走快些!赶紧挑着水回去,要不然府中可就无水可用了!”
“来了来了。”江辞连忙应声,随即大踏步跟了上去。
阿福和同伴每天都会准时来北溟挑水,在北溟驻守的官兵也眼熟了他,见他笑吟吟地提着桶过来,还忍不住打趣道:“阿福,陈府落败了吗?怎么今日只有你前来挑水?阿才呢?”
阿福放下水桶,指了指身后的二人:“哪有,今日还多了一个人呢。”
乍然看到两个陌生面孔,官兵也忍不住警醒起来,领头的那个拾起地上的佩刀,徐徐走到江辞和李承霖身边,上下打量着,例行公事地询问:“你们叫什么名字?”
“阿辞。”
“阿霖。”
两人将脑袋埋得很深,佯装出羞于见人的模样。阿福瞧着官兵不怀好意的目光,又看到二人的羞态,想起陈老爷的叮嘱,要他无论如何不许让这二位姑娘受了委屈去,急忙道:“官爷,她们是府上新招的丫鬟,怪怕生的,你这么眼巴巴地盯着她们,叫她们怎么好意思呢?”
领头的官兵依旧目不转睛,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下巴,啧声道:“长得挺水灵啊,挑得动水吗?要不要我帮帮你们?”
“做下人的哪有挑不动水的道理?”阿福为她们解围道,“官爷,时候不早了,府上人还等着水用呢,你就让我们进去吧。”
官兵没有说话,而是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往里面走。
“多谢官爷,多谢官爷。”
阿福朝他鞠了几个躬,连忙招呼着江辞和李承霖往更深处走。看着他们三人渐渐走到岸边,弓着腰漾着水,领头的官兵嘴角浮起一抹匪夷所思的微笑。
江辞假装用水桶漾开水面上的浮尘和浮萍,一双眼睛却是不住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她注意到,水面上果然漂浮着黄色的浮萍,浮萍分布得不多,东一处西一处的,但整体看起来十分均匀,仿佛有规律似的。
阿福盛好了水,见江辞和李承霖还在拨弄着浮萍,索性做回好人,热心地帮她二人盛满了水,而后担起扁担,看着东方冒出半个脑袋的太阳,嘱咐似的说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得赶紧回去了,迟了小心管家数落。”
陈府家大业大,一天得打三次水才够用,府中虽有水井,但陈老板总觉得水井里的水不如北溟之水清洌可鉴,因此除非实在忙不过来,不然都是让下人们去北溟打水回来使用的。
阿福是个急性子,打水打得这么快,时间这么短,江辞还没看出个什么所以然来,便就被催着回去了。她心里是不大愿意的,不过第一天打水总不好暴露意图,更何况中午晚上还有机会呢,也不必争这一时,她便听话地装好了扁担,再看李承霖时,她已经担着水走在阿福身后了。
看到李承霖步履轻盈,担着两桶满盈的水亦能走得稳稳当当,仿佛没有挑水似的,江辞不甘落后,也挑起水桶,紧跟在他们身后。
回府的路上,肩上担着水,阿福走得比来时慢了些,三人也挨得近,便有机会聊起了家常。
江辞这才知道,阿福除了挑水以外,回府后还有一大堆体力活等着他去干,怪不得他这么着急了。
江辞不由得疑惑道:“按理说府中的脏活累活分摊下来并没有这么多啊,怎么你一个人就要做那么多?”
阿福依旧笑吟吟:“陈老板豪气,陈府家丁的工钱也比别处要高,外头不少人眼馋,想顶替这个位置呢。府中的其他家丁无非是想过得滋润些,我却不能丢掉这个生计。”
“可有什么难言之隐?”
“爹娘年纪大了,我得多挣些银子,好给他们养老。我想,只要我肯干活,多干活,外头的人就顶替不了我去。”
江辞点点头,心想他倒是个勤劳有孝心的人。不过像他这般急性子,若一直跟着她们,实在是影响她研究北溟浮萍的奥秘。
想到这里,她便建议道:“阿福哥,你整日里要忙活这忙活那的,着实辛苦,陈老板既让我们姐妹俩负责挑水事宜,刚才你给我们打了样,我们也熟悉了流程,往后挑水一事全权交由我们,你只管忙活其他的,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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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福一开始是坚决反对的, 不过在江辞的三寸不烂之舌的攻势下,他还是妥协了。
江辞和李承霖得以自行前往北溟,且拥有了更多的自我时间。
再次前往北溟的路上, 江辞走在前面, 李承霖走在后面,两人都安静非常, 突然,李承霖冷不防地笑出了声,江辞讶异,回过头道:“笑什么?”
“我在笑你刚刚跟阿福所说的话, 一板一眼的,就跟真的一样。”
江辞反驳:“不说得逼真一点, 他怎么肯放心让我们俩来呢?”
“我们俩。”李承霖反复吟读着这三个字, 又笑道:“你现在怎么不说姐妹俩了?你与我哪里是姐妹俩了?”
“你让我叫你霖姐姐,可不就是姐妹俩吗?”
“是是是。”李承霖轻笑,“是我的错, 我不该让你这么叫我。”
两人说说笑笑的, 慢慢走到了北溟附近, 她们之前才来过,驻守的官兵瞧着她们眼熟,也没有过多询问,挥挥手便放她们进去了, 江辞松了口气, 继续往里走。走了十几步远, 忽闻身后传来一阵嘈杂之音, 回过头一看,才知道此刻正好赶上守卫换岗的间隙, 幸好她们提前进来了,不然等换岗之后,后来的官兵不熟悉,难免又要盘问了。
两人担着扁担和空桶,特意挑了处芦苇荡,借此遮挡身影。她们把扁担放到一边,心想先前的守卫被换下了,后来的守卫应该不会注意她们是何时进来的,因此她们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利用。
江辞蹲在岸边,伸出手漾了漾北溟之水,被阳光照射的水面带着热热的余温,再往下却是冰冷刺骨,冰火两重天。
她忍不住叹了句:“这水好凉啊。”
李承霖闻言,犹豫了片刻,也颤颤巍巍地蹲下身来试了试水温,随后连忙退到后边,点头道:“确实很凉,不像是三伏天该有的温度。”
江辞收回手臂,站起身来,转而解弄着腰上系的罗带,嘴里嘟囔道:“不管了,总得亲自下水瞧一瞧。”
李承霖走上前去按住了她的手,“你就打算这么毫无准备地下水?”
“你放心。”江辞说,“我水性好着呢。”
“和你娘亲比起来呢?”
“这我哪能知道?”
李承霖忧心忡忡地说:“虞师父说你娘水性极好,可她潜入北溟水底时都险些出事,若不是虞师父喂了她一颗丹药,恐怕那时就性命不保了。依我之见,暂且先别轻举妄动,若真要下水,也得先确保万无一失才行,比方说找虞师父要一颗当时的丹药,比方说……”她顿了顿,继续道:“最好有另一个水性纯熟之人在一旁接应,方能安心。不然,若真出了意外,我怕我没有这个能力救你于水火。”
自从那年被谷子推到青河中,险些丧命,李承霖对没有栏杆的河湖更是敬而远之,此番若不是江辞在场,她是万万不敢堂而皇之地立于岸边躬腰试水的。
江辞看出了她内心的恐惧,盯着平静的水面,目光滞了片刻,缓缓道:“我差点忘了,你不会凫水,不然当年他们也不会谋算着把你推下船了。”不等李承霖开口,她又把头转向她,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可是,这个弱点如果一直存在,往后他们故技重施,你又该如何呢?”
“我……”李承霖看着江辞灼热的目光,有些哑言,可她怕见深水是事实,一看见深潭,整个人都不好了,先前若不是阿福帮她把水桶装满,她还真不敢提着桶去舀水。
江辞眨了眨眼,蛊惑似的说道:“你不应该有弱点的。没有弱点,就不会被他人左右,你想做的就没有人能阻拦。”
她一边说着一边牵住了李承霖的手,迫使她与自己十指交叉,李承霖不知她意欲何为,却也顺从着她的动作。
不知不觉中,两人所在的位置已发生转变,江辞垂下眼眸,鸦羽似的睫毛在眼下覆上一圈阴影,嘴角蓦地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手上稍稍一用力,下一秒……
“扑通——”
两人双双跌落水中。
江辞是凫水的高手,即便是以这样的姿势跌落水中,她也能很快平衡了身体,扶着岸边的青石壁稳稳漂浮着垂立。
李承霖不善凫水,刚跌落水中,便就惊恐地瞪大了双眼,脑海里霎时浮现出多年前溺水的场景。
她来不及思索,又开始拼命挥动双臂、蹬动双腿,虽然江辞及时把她拽到了青石壁边,但她还是呛了不少水。
脚踩着一块凸出的石头,手掌紧紧贴着岸壁青石,李承霖吐出了好几口水,胸脯剧烈起伏,湿乱了的发丝窜进了嘴里,可她也不敢空出一只手去将它捋出来,两只手始终紧紧地抓住青石,不敢挪动半分。
江辞伸手去将她嘴里的那缕发丝捋了出来,在她耳边轻轻地说:“李承霖,冷静下来,现在,你既然已身处水中,不妨认真感受这冰凉的北溟之水,直到你不再恐惧为止。”
李承霖惊魂未定,哪里还能静下心来感受,她巴不得立马爬上岸去,可她好不容易才踩到一块石头,脚底不再悬空,安心了不少,自是不敢轻举妄动。
看到她瑟瑟的模样,江辞也在思索自己把她带下水这个行为是不是太过火了?可是多年前,李承霖便是被一群别有用心之人盯住了她不会水的弱点,将她推下船,若不是虞秋月碰巧看到,恐怕她早已身亡。那么多年过去了,她这个弱点居然还在,如果不克服的话,想必后患无穷。
江辞坚定了自己的内心,再次贴近她的耳边,像是立下誓言那般真诚:“你放宽心,习惯一下在水中的感觉。不要害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李承霖不敢乱动,可听到这句话后,还是忍不住用余光打量着江辞这边的方向,思虑良久,最终还是点了头:“我……我试试。”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承霖缓缓别过头,再次开口:“阿辞,我好像……没那么害怕了。”
“太好了。”江辞喜笑颜开,双手紧贴着青石壁,随后将头低进水中,不一会儿,那个位置就“咕噜咕噜”地冒起了水泡,水泡消散后,江辞把头抬出了水面,“你学我,双手扶好,水上吸气,身子慢慢往下,把头低进水里,水下吐气,吐完气后再出水,如此重复个几十次。”
“嗯。”李承霖轻轻颔首,深吸一口气后,慢慢往下,把头低进了水中。溟水很快包裹住她的全部,只听得脑袋里嗡嗡作响。但她没有忘记江辞的嘱咐,到了水下后,开始缓缓吐气,把气全部吐完后,才把头伸出了水面。
“呼——”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从江辞脸上的微笑来看,她完成得还不错。
她再次深吸一口气,循环往复,直到彻底熟练。
李承霖学东西很快,不到一个时辰,江辞就示范完所有的动作,并领着她在岸边凫了几圈,瞧着她的动作虽然生涩,但非常规范,总算没有教歪。
两人背靠着青石壁休息了片刻,江辞转过头,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睫毛,催促道:“好了,现在你自己凫一圈试试。”
“这……”李承霖面露难色,“我怕……”
“怕什么?”江辞打断她的话语,“相信我的判断,我可是青河有名的浪里小白龙,我说你可以出师啦,你怎么就不信呢?”
见李承霖还是踩着石头、紧抓着石壁凸出来的尖尖,不敢游着上前,江辞心生一计,佯装无趣地叹了口气:“算啦,你不凫的话,那我自己去凫,凫个痛快!”
说完后,她用脚轻轻蹬了下青石壁,借着青石壁的力,猛地向前游去,她一会潜水游,一会仰着游,游得不亦乐乎。
余光打量到李承霖一直注视着她的动静,她轻轻弯了下嘴角,模仿最开始李承霖的动作,装出溺水的样子,嘴里还有一声没一声地喊道:“救命啊……救……命……”
果然不出她的所料,李承霖在看到她这番操作后,霎时就把所有顾忌抛到了一边,摆动着双臂便向她游来。
她抓住了她,眉心几乎簇成了小山,“阿辞,你怎样了?”
看到李承霖这副紧张的模样,前一秒还“奄奄一息”的江辞,下一秒就生龙活虎地笑了出来:“逗你的,我没事。”
看到她无碍,李承霖悬着的心也放下了,可速即又怪罪起她的戏弄,撇起嘴不高兴地说道:“你这没心肝的,我真情实感地担心你的安危,你倒好,只想着戏弄我。”
“好姐姐——”江辞把双臂从水中抬起,揽住了她的脖颈,杏眼里写满了引诱,“我再也不敢了。”她故意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说:“再者,你没发现,你自个儿也可以凫水了吗?”
江辞的衣袖满沾着水,溟水冰凉,她的手臂却是热乎乎的,于是李承霖的脖颈一边被溟水所冰,一边又接触着江辞的温度,带着温度的水滴顺着脖颈滴落,从锁骨滑落到胸前,细微的感触撩得李承霖心内痒痒的。
李承霖并没有回应江辞的问题,而是深情地注视着她的那双被天水洗涤过的杏眼,微不可见地咽了咽口水后,迅速伸出一只手捧着江辞后脑勺,两瓣沾着水的唇就那么猝不及防地吻了上去。
“唔……”
江辞没有想到她在水中也这么胆大,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倒使她忘记了平衡身体,两人再一次沉入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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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很蓝, 万里无云,江辞躺在芦苇里的巨石上,双手抱着后脑勺, 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李承霖则站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阳光洒在二人身上, 偶有一两只不知名鸟类从头顶飞过,微风起,芦苇荡啊荡,静谧而安详。
不知道过了多久, 李承霖见江辞脸上的表情愈发惬意,忍不住疑问道:“阿辞, 你确定这样真的能晒干?”
“当然了。”江辞眼也不睁, 笃定地说:“小时候我在青河凫水,怕被爹爹发现,总是趴在巨石上, 一边睡觉一边晒太阳, 不一会就能晒干了。”说到这里, 她又悄咪咪睁开了一只眼,斜睨着李承霖,速即闭上眼睛,迅速地翻了个身, 又解释说:“正面晒得差不多了, 再晒晒背面。”
由此可见她小时候该有多调皮了, 李承霖忍不住翘起了嘴角:“衣裳湿成这样, 穿在身上始终黏糊糊的,要是有换洗衣裳就好了, 也不必穿着这一身湿漉漉的衣裳回府了。”
“正因为没有换洗衣裳,所以才需要把它晒干。”江辞鲤鱼打挺般直起身子,往旁边挪了一点,然后拍了拍身旁的位置,“你也来?”
李承霖刚想回应,耳边就传来一个呼喊声:“阿辞姐姐——”
是陈府小丫鬟翠翠。
江辞不由得嘀咕道:“她怎么来了?”
李承霖思索道:“听声音像是在找你。”
江辞于是大声回应:“这儿!我在这儿!”
翠翠听到回应,不多时便循着声音找到了这里,只见她单肩背着一个包袱,累得气喘吁吁:“阿辞姐姐,我可算找到你们了。”
“这么急,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没有别的事。”翠翠取下包袱,递给二人,“虞师父见你们久久不回府上,料想你们定是不小心跌进了水中,因此特让我送上两套干净衣裳,你们也好更衣回府。”
江辞接过包袱,道了声谢。
翠翠又继续笑着说:“起先我还不信,现在见了你们,才知道虞师父所言不假,果真是大师。”
她们正愁着衣裳的事呢,虞山就让翠翠送了干净衣裳过来,此举好比瞌睡送个枕头,江辞不由得暗叹虞山料事如神。
“阿辞姐姐,需要我帮你们守着吗?”
江辞看了看附近茂密的芦苇,根根都比人高,自是格外隐蔽的,因此她没有继续麻烦翠翠,而是让她回去府上。
待翠翠离开后,二人迅速检查了周围的环境,确认没有其他人后,便以最快的速度在芦苇丛中换好了衣裳。
江辞抱着脏衣裳,抬头看了看天,想着时间还早,于是拦住了李承霖:“霖姐姐,正好北溟边上就有捣衣石和棒槌,不如就在这里把衣裳洗净,免得带回去还要浪费府上的水。”
李承霖回忆道:“你是说入口那处?”
“嗯,来时看到那里有捣衣石,还有不知是谁遗留下来的棒槌,正好物尽其用了。”
“若光是用水清洗,只怕洗不去污迹。”
“来的路上看到有棵皂角树,用它来洗衣裳最合适不过了。”
李承霖回头望着来路,树木从生百草丰茂,红的绿的数不胜数,只看得她眼花缭乱,都没有注意究竟有些什么树,而江辞居然连有棵皂角树都记得一清二楚,她忍不住赞叹道:“你倒是好记性。”
江辞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只是碰巧罢了。”
当然,这是谦虚之语,江辞从小就显现出不凡的天赋,堪称过目不忘。对于经历过的事情,更是如烙铁般印刻在心上,想忘都难。
小时候,夏婆婆常常背着她去摘皂角,她站在小小背篓里,仰着脸,伸长着手臂想去摘一根长长的皂角。结果皂角没摘到,从树上掉落下一条圆滚滚的大青虫,正好就砸到她的手心里。她有些发愣,下意识地握了握拳,青虫疯狂蠕动,一股肉唧唧的感觉瞬间由指腹传至大脑,她滞了两秒,像被雷劈了似的,疯狂甩手,把肉肉的大青虫甩了出去,只觉得头皮发麻。
夏婆婆见她这样,忙问发生了什么,江辞说明一切后,夏婆婆哄着开玩笑:“那还算你运气好,掉下来的不是毛辣子,不然蛰得痛死了。”
于是,江辞又开始庆幸,幸好掉下来的是大青虫而不弋花是毛辣子。
但这件事还是成了她为数不多的童年阴影,以至于她看见皂角树就想起那奇异的触觉,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自是难以忘怀。
两人随意摘了一把皂角前去捣衣石处,此时日头正盛,捣衣石旁边并无人迹,正好方便她们。
江辞把脏衣裳放在捣衣石上,转头看了看北溟近岸的水面,不由得咕哝道:“这里的浮萍也太多了,衣裳放下去怕是要粘带不少,一点都不方便清洗,怎么会把捣衣石设置在这里呢?”
她小心翼翼地用桶底拨开水上的浮萍,提了大半桶水上来,然而桶里还是带了不少浮萍。
她把浮萍全部挑出,扔回水中,提着水桶把捣衣石上的脏衣服浸湿,又把皂角包裹在衣物中,抬起棒槌用力地捶打着。
“砰砰砰——”
一下接着一下,水面回荡着捣衣声,波纹一圈圈散开。
“阿辞!”李承霖站在岸边,漫不经心地眺望着海天一线,收回目光望向脚底时,忽地惊诧道:“阿辞你快看!”
“什么?”江辞放下棒槌,看向李承霖手指的方向,也蓦地瞪大了眼。
捣衣石已经是非常平整的了,但依旧有些倾斜。因此,捣衣时,棒槌捶打出来的水分,大部分会顺着石头倾斜的角度流回北溟中,这并不是稀奇事。奇怪的是,这些水迹滴落进北溟时,水面上的浮萍像是老鼠见了猫似的,“歘”地一下便散开了。
江辞不信这个邪,急忙拧了一把衣服上的水,趁着水迹未干,堂而皇之地把手伸到满是浮萍的水面上。
果不其然,她的手刚接触到水面,上头的浮萍就如离弦之箭般,飞快地涌向别处,像是十分惧怕什么。
江辞收回手臂,看着自己发红的掌心若有所思。不多时,她反应过来,连忙从衣裳里翻找出来皂角残渣,屏息凝神地将它扔到浮萍上。
“歘——”
浮萍果然四下散开。
半晌,皂角残渣彻底沉底后,四下散开的浮萍才渐渐回拢过来。
江辞深吸一口气,师父常说万物相生相克,因此世间百毒,五步之内必有解药。这个“五步”并不是真的五步,而是一个笼统的概念,旨在说毒物附近必有解药。
江辞以前并不知晓“醉生梦死”之毒,但从它需要用北溟玄珠来解毒时,就已经猜测出此毒的根本必在北溟,后来果然研究出是北溟浮萍有怪。
当年虞秋月潜入北溟水底,亲眼看见水底黑蚌蚕食沉底的浮萍,便尝试着用北溟玄珠做药引,看看能否破解浮萍之毒,结果显而易见,一试便成功。
而现在,江辞发现,北溟这种生长时为黄色、枯谢时反而是绿色的浮萍,似乎有些惧怕皂角的存在。这是不是意味着,用皂角做药引,也会有同北溟玄珠一般的效果?
“霖姐姐!”江辞站起身来,“可否随我一起再取些皂角过来?”
“当然。”
二人不再顾及空桶和脏衣,很快便赶往皂角树下,又摘了一大把皂角,分别藏于袖中怀中,正打算离开时,江辞耳力优越,隐隐听闻附近传来的细微声响。
李承霖见她立在原地,竖起耳朵似乎在听着什么,便好奇问道:“可有什么不妥?”
“你听。”江辞闭上眼睛,“好像有人在喊救命。”
“有吗?”李承霖也闭上眼睛,聚精会神地听着,然而一无所获。她睁开眼睛,疑惑道:“别是听错了。”
“绝对没有。”江辞循着声往芦苇深处寻去,“是一个青年男人的声音,微弱地喊着救命,还夹杂着痛苦的□□。”
李承霖什么也没有听到,可见她这么笃定,自是不再怀疑,便也紧紧地跟在她身后。
拨开一片片芦苇,声音越来越近,这下李承霖也听见了,不禁挑眉讶异道:“且走了这么一大截路,如此细微的声音,竟也能入你的耳,耳力果真非同一般。”不等江辞回应,她又真心实意地夸赞道:“看来,我的阿辞果真有本事。”
换做平时,江辞肯定是要跟她打趣的,不过那人喊着“救命”,生命攸关,或许还潜伏着危险,她不得不紧绷起神经来,没有回头,却下意识地拦住了李承霖:“霖姐姐,恐有危险,还是让我先行前去查看。”
“无妨。”李承霖把她的手臂轻轻按了下去,“若真有危险,你深陷其中,我孤身一人亦不能善后,不如一同前去,也好相互有个照应。”她轻笑了一声:“再者,你自恃身手不凡,安知我又是酒囊饭袋?”
她笑声清脆动听,语气里带着三分嘲弄,江辞忍不住回过头来,注视着她的眼睛,她眼睛里装着笑意,射出的眼神却有些捉摸不透。
江辞忽地浮起一种感觉,长公主殿下似乎并不像她想象中那般,是需要人保护的对象。
两人对视了片刻,江辞收回目光,心照不宣地继续向前探路。
拨开最后一片芦苇时,终于见到了求救的男子。
男子头戴墨色漆纱方巾,身穿深蓝色金线镶边行衣,面白无须,双眉紧蹙,双目紧闭,眼角有一颗小痣,嘴边淌着血,十分痛苦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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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苏昌。
真正的苏昌。
江辞不会记错。
上一世, 天泽二十年二月,李承贺于凤鸣山祈福。
苏昌不顾官兵的围守,以命相拦, 向他禀告实情。
李承贺这才知道, “苏昌”不是苏昌,而是江辞。
那时江辞于江山社稷有功, 人人称颂,李承贺忌惮她功高震主,此番身份败露正好如了他的意,当即就把她打入天牢, 以欺君罔上之罪定于秋后问斩。
此令一出,不少受过江辞恩惠的百姓纷纷请命, 望皇帝从轻发落。
民意难违, 李承贺没法当众问斩,一杯鸩酒悄悄了结了她的性命。
江辞心下一颤,看着面前的苏昌, 陷入沉思。
她盗用苏昌身份在先, 苏昌若要拆穿她的谎言也是理所当然。
这一世虽有长公主庇佑, 但李承贺真要追究,她又能否安然逃离漩涡之中?以及,苏昌怎么会出现在北姜的领土?还受了重伤?
李承霖见她神色有异,便伏在她耳边悄声问道:“你认识这人?”
江辞回过神来, 用手遮住嘴巴, 小声回应:“他就是真正的苏昌, 他失踪了这么久, 居然会在这里出现。”
李承霖微微蹙眉,眼中疑云成团, 不禁咕哝道:“竟然是他?这该如何是好?”
江辞亦小声叹气:“我也着实没有想到。”
“救……命……”
苏昌再次发出求救讯号,救人要紧,江辞没有再思考其他,立马蹲下身来,取出他的手臂,想替他把脉。
这个动静却着实把苏昌吓了一跳,他察觉到身旁有人,像被毒蝎蛰了一口似的,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身子,缓缓睁开双眼,惊恐发问:“你们是谁?别杀我!别杀我!”
“你放心。”江辞安慰道,“我们不是坏人。”
苏昌眼神里还残留着些许怀疑,但也慢慢放下了戒备心态,再次询问:“你们真的不是来杀我的?”
江辞眼珠一转,回答道:“我们是东越子民,前来北姜探亲,碰巧路过此处,听到你在呼救,所以过来看看。”
“东越?”苏昌的眼中倏时就亮起了光,“你们是东越人?”
江辞点头:“我们来自东越,青阳郡人氏。”
听到青阳郡,苏昌的表情愈发激动,他忍着疼痛,迫不及待地问道:“你们既来自青阳郡,不知苏靖苏举人府上近况如何啊?”
江辞微微觑眼,仔细琢磨着这句话的含义。在苏昌失踪之后,苏老爷苏夫人念子成疾,先后离世。苏府早已树倒猢狲散,成了个无人居住的空宅,还时不时闹鬼。而苏昌居然问及苏府的近况,可见他对此一概不知,想必是失踪后便再也没有回过青阳郡,可问题是,他怎么会出现在北姜呢?
江辞觉得此事定不简单,想毕,撒了个谎:“青阳郡地大物博,你说的苏靖苏举人,我们并未听过,自然也不知道他府上近况如何了。”
“也是,青阳郡人口众多,你们没听过也实属正常。”他微微笑道,放心地阖了阖眼,又请求道:“我深受重伤不便行动,你们可以帮帮我吗?”
江辞于是把他扶了起来,靠在一旁的石头上,“你的伤势看起来非常严重,家父是乡野郎中,我耳濡目染,也学会了不少看诊的本事,可否让我为你查探一二呢?”
苏昌伸出手臂,顺便摊开了手掌,感叹道:“今日若不是遇到你们二人,我只怕要曝尸荒野,被豺狼恶鸟食了去,死无全尸也未可知啊。救命之恩,苏某无以为报,只待我回了东越,再亲自登门致谢。”
江辞一边替他把着脉,一边佯装不知情地问道:“听你这口气,你也是东越人?”
苏昌没有隐瞒,如实奉告:“苏某全名苏昌,也是青阳郡人氏。”
“如此可不是巧了吗?”江辞轻笑道,“只是你既是东越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何受了这么重的伤呢?”
苏昌重重地叹了口气:“此事一言难尽,等回了青阳郡,我亲自登门谢恩时,再向恩人诉说清楚。”
他们萍水相逢,第一次见面,他不愿意全盘托出,留个心眼也正常。江辞没有继续追问,把所有心思都放在诊脉上来了。她查探着他的脉象,又观察着他整个人的状态,眉头也是越皱越深。
苏昌看到她这个表情,也不由得紧张起来:“恩人,我这伤是不是难以痊愈了?”
江辞微微摇头,并没有急着回答。
苏昌愈发着急,眼神中溢着绝望,“难道我命不久矣?”
江辞还是摇头,不久后缓缓开口:“你受了很严重的内伤,五脏六腑俱裂,危在旦夕。”
“果真没救了吗?”苏昌瞪大着眼睛,无意间嘴角又渗出一排血。
“倒也不是无可救药。家父生前多研究丹药,为我留下了一粒赤妃丹,此丹药效赛过仙丹,凡受了内伤,或是败坏根本,只消服用小小一颗,便能药到伤除,不过制炼此丹的原料格外珍稀,工序繁琐,世间仅此一颗,不到命悬一线时万不可使用,可谓是家父为我留下的保命丹。”
江辞说到这里恰到好处地停下了,看到苏昌眼里的渴望,又故弄玄虚地说道:“我与你萍水相逢,本不舍得将赤妃丹拱手送与你,念在与你是同乡,又机缘凑巧的份上,我可以忍痛割爱,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刚才听到你说‘别杀我’之类的话语,为防万一,你须得向我坦白你前往北姜的动机,又是如何受了这么重的伤?”
苏昌嗫嚅着嘴,思索再三,最终不再隐瞒:“天泽十四年秋闱放榜,我于乡试考中举人,本是合家欢喜之事,可惜我交友不慎。那日,好友约我出门赏花吃蟹,我应邀赴宴,喝了几口酒后,便觉得头晕目眩,再醒来时,便发现自己被人绑在了马车上,不知道要去往何方。再后来我便被他们带到了北姜,脚上拴了铁链,被强硬要求为他们办事,我是个文人,在建筑上颇有心得,他们便命我为他们设计城郭,日出而作,日落也不能息,比流放还不如。我都尚且如此,那些体力劳动者更甚,锤石浇土、样样都做。后来我才发现,这些与我一同受苦的人几乎都是从东越掳来的,他们来自东越各地,男的女的都有,大多是年轻力壮的青年人。”
江辞也震惊了:“你是说,掠卖?”
苏昌点头:“这是个有纪律有组织的团伙,他们前往东越,无孔不入,百姓一旦落单,无论男女,便将落入万劫不复之地。”
李承霖不由得好奇:“这就奇怪了,若是平常的掠卖团伙,一般会选择黄发小儿为掠卖对象,怎么这个团伙专门挑年轻力壮的青年人。”
苏昌一口气说了那么长一段话,不由得有些疲累,喘着休憩了片刻,才继续缓缓道:“他们掠卖人口,并非为了钱财,而是为了修筑城池。正如我之前所说,我自小熟读墨家之言,对守城之事颇有研究,秋闱放榜,又是实打实的第一名,因此被有心人盯上,设计将我掳了去。北姜自古以来便对我东越国土虎视眈眈,此番大肆俢固城池,想必贼心不死,我深觉此事不妥,想逃回东越禀告陛下,无奈他们看得太紧,我始终没有找到机会。直到前段时间,怀意公主出使东越,回北姜后便召见了我,并把我奉为上宾,对我处处优待,我这才找到机会逃了出来,他们见我出逃,对我穷追不舍,混乱中我被人打伤,滚下了山坡险些丧命,幸好是晚上,他们没寻着我的下落,我这才一路奔逃来到这里,无奈伤势太重,摔进芦苇丛中,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江辞听着苏昌诉说他的遭遇,不断地与上一世的场景进行重合叠加,如果苏昌所言不虚,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
怪不得东越这些年屡屡有人失踪,难道都是被掳到这里来了?
怪不得上一世苏昌冒着被杀头的危险,也要拦住李承贺的仪仗,拆穿江辞的真实身份。毕竟在他的眼中,他被北姜掳了去,饱受苦难,江辞却顶着他的身份在东越如鱼得水,成为国之重臣,实在不叫人多想。
他恐怕就是把她认成了背后的主谋。
“苏昌。”江辞慎重地唤了他的名字,“此事事关重大,你确定没有胡说?”
“我本是将死之人,若不是遇到了你们,若不是知晓你们是东越人,想着你们既是我的同胞,必不会害我。否则,便将带着这个秘密下黄泉,哪里还敢空口宣之呢?”苏昌嘴角又渗出一排血,缓缓举起了右手,眼神坚定地回答说:“我发誓,若有半句虚言,五雷轰顶,永不超生。”
江辞思索再三,最终把目光投向李承霖,寻求她的意见,李承霖面容严肃,却也微微点了点头,以示同意。
江辞这才从怀中取出一个纯白色的小瓶,从里面倒出了一颗圆圆的殷红的丹药,把它递到苏昌手中,郑重其事地道:“赤妃丹仅此一颗,现在我把它赠与你,我见你心忧国民,若能保住你的性命,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苏昌接过赤妃丹,没有立即服下,而是费力地向她们拱手行了个礼,庄重地说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来日若有机会,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说完后,他将赤妃丹送入了嘴中,细细嚼碎了再吞咽下去。
其实苏昌并不是完全相信江辞和李承霖,尤其是所谓的“赤妃丹”,当真闻所未闻。不过他自己的身体他自己晓得,之前的“命不久矣”也不是瞎说,而是实实在在的感受。人之将死,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呢,干脆死马当作活马医,没准还有一线生机呢。
服下了丹药,药力慢慢发散,至完全痊愈还有一段时间,江辞回味着他刚才所说的话,觉得有一处似有漏洞,便追问道:“你说你一路奔逃来到这里,可北溟四周早有重兵把守,每隔几十米就有一个站岗的,把北溟围得严严实实的。你如此奔逃,难道就没有官兵发现你的踪迹?竟能让你安然进入北溟?”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服下了赤妃丹后,苏昌明显觉得身上好受多了,便耐心回应道:“我久困于营帐,自是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北溟是否有重兵把守。但是我可以保证,我从狭路口进来的时候,的确没有看见官兵。”
“哪里的狭路口?”
苏昌回过头,指了指身后:“一直往北走,我就是从那里来的。”
江辞踮起脚尖眺望着他指的方向,不由得暗自思忖:难道说北姜漏了一处位置?忘记了让官兵把守?又或者是本该把守狭路口的官兵擅离职守,让苏昌捡了漏?又或者,这一切本就是苏昌胡诌的?
可他伤重确实是事实,人之将死,他又不知晓她二人身份,更不能提前知晓她们身上有能救他性命的赤妃丹,他犯不着编这么一大段有的没的来糊弄她们。更何况赤妃丹已经给他服下了,再多的揣测也是为时已晚,索性放宽了心,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想毕,江辞询问道:“苏昌,我估摸着药效差不多发散了,现下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好多了。”苏昌尝试着挪动了一下身子,果然神清气爽,他面露喜色,兀自站起身来,却猝不及防地朝李承霖行了个大礼:“臣参见长公主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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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话, 江辞疑心李承霖暴露了身份,当即就变了脸色,立马扭动了一下袖中的机关, 一根尖刃顿时出现在手中。她眼疾手快, 迅速转到苏昌身后,左手扼住他的肩膀, 右手扼住他的咽喉,尖刃直逼他的脖颈,冷声道:“说!你是如何知晓长公主的身份的?”
尖刃近在咫尺,稍有不慎便会划破喉咙, 苏昌悄摸咽了下口水,看着李承霖, 小心翼翼地答道:“臣少时读书, 听闻先帝曾赠予齐明长公主一对龙纹玉佩,又听闻齐明长公主颈背上纹了一朵红色牡丹。臣僭越,刚才长公主俯身时, 颈背上牡丹花误入臣的眼中, 又瞧见手腕上的龙纹玉佩, 方才作此猜测。”
李承霖伸出手臂,露出手腕上的龙纹玉佩,皱着眉瞧了瞧。刚才换下旧衣时,怕弄丢玉佩, 便顺手将玉佩系在了手腕上, 待换好了新衣后, 却忘了把它取下来, 没想到这个小细节却被苏昌给发现了。
思虑完毕,她抬起头看着苏昌, 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倒是个聪明人。”
江辞读懂了李承霖这句话的含义,手上的力道又重了些,依旧冷冷道:“你接近我们有何用意?老实回答,胆敢说谎,我必不会手下留情。”
有着尖刃的威胁,苏昌梗着脖子,郑重地说:“苏某以人格保证,先前所说并无半句虚言。苏某被人掠至北姜,饱受苦难,好不容易找到机会逃了出来,却受了重伤,命不久矣。苏某已经抱着丧身于此的心态,却不曾想竟有转圜之机,让我遇到了东越的长公主。”
苏昌咽了下口水,喉结上下滑动了一次,又继续说:“苏某一路逃奔至此,已是找不着北,哪里又能未卜先知,知晓你们会在这里出现呢?另外,若不是看到了龙纹玉佩和牡丹印记,猜测是长公主亲临,苏某又何以会对两位‘平民’谈论国家大事呢?”
江辞先前为他把脉时,脉象显示的确危在旦夕,他所说的倒也十分有理,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她并没有松开桎梏,又问道:“你当真与北姜并无勾结?”
“苏某一己之言,长公主未必肯信。但苏某在东越过得好好的,却被掠到了千里之外的北姜,远离家乡和亲人,饱受磨难,巴不得远离北姜,何以成为北姜的走狗呢?若不是被逼无奈,苏某便是连城防图也不想执笔的。”
江辞记得,那年秋闱放榜,苏昌确实是中了乡试第一名举人,可见是有真才实学在身上的,若不是倏然失踪,次年会试大放异彩也未可知。刚才听他说东越被掠卖至北姜受苦的百姓大有人在,若所说是真,她作为东越的官员,虽没有实权,但也不能放任不管。
李承霖亦是如此,她作为东越的长公主,受百姓爱戴,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于是,她先江辞一步开口询问:“你既说东越百姓被掠卖至北姜,那他们现在何处?”
“是一个叫做‘菁华原’的地方。”苏昌说,“菁华原重兵把守,便是一只苍蝇蚊子也飞不出去,先前有一伙人想硬闯出去,结果都死于士兵的刀下。若不是怀意公主突然把臣接了出去,只怕微臣至死也不能离开菁华原。长公主微服私访,可也是发现了其中的不妥吗?”
她们微服混入北姜,不过是为了找出能替代北溟玄珠的药引,没想到却得知另一个残酷的真相,北姜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如此煞费苦心,实在是不得不防。
想毕,李承霖没有暴露自己来北姜的目的,只是“嗯”了一声:“东越近年来失踪人数陡然上升,皇兄觉得甚是蹊跷,便命本宫微服查探,本宫从蛛丝马迹中发现了其中的不妥,循迹来到了北姜。今日碰巧遇见了你,方才恍然大悟。”
“长公主可要动身前往菁华原?以解救那些身陷囹圄的百姓们?”
“这是自然。只是本宫微服查探,并未携带多少人手,此事事关重大,更要回宫禀告了皇兄再作打算。”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江辞也是头痛不已,即便苏昌所说的并无假话,也要防着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她收回了尖刃,松开了扼住他的双手,却又刹那间转到他身前,捏住他的下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喂了他一颗丸药。
“咳咳咳——”
苏昌被这突如其来的丸药呛到,咳嗽了几声,询问道:“你给我吃了什么?”
“毒药。”江辞漫不经心地说。
苏昌瞪大着眼睛表示不可置信,她之前明明给了他赤妃丹救了他的性命,怎么现在反而喂他吃毒药?
看到他疑惑不解的神情,江辞解释道:“长公主微服查探之事十分隐秘,本就少有外人知晓。而你乍然识破长公主身份本就可疑,又来路不明,即便你所说是真,我也不得不顾着长公主的安全,若你意图对长公主不利,也好有个约束。此毒不会立即发作,两个月内服用解药便可安然无事。若是没有按时服下解药……”江辞停顿了片刻,继续道:“我想应该不需要我过多解释。”
苏昌会意,立马向李承霖行礼:“臣绝无二心。”
李承霖微微颔首:“免礼。本宫会带你回到东越,也会将此事彻查清楚,到时恐怕需要你助本宫一臂之力。”
“臣自当肝脑涂地。”
“如今北溟已有重兵把守,本宫也是假借他人身份才混入其中,贸然带你出去倒是惹人怀疑。你且说北方的狭路口无人把守,便从那里出去,其余的以后再说。”
三人轻装上路,不多时便看到了苏昌所说的狭路口。
道路交叉处有两位官兵,相对盘坐在地上,聚精会神的模样,似乎在讨论着什么。
苏昌怕江辞和李承霖生疑,连忙悄声解释道:“我过来的时候,路口一个人都没有,更别说官兵了,不知道他们是何时出现在这里的。”
江辞四下打量了一下,发现周围除了这两个官兵以外,并没有其他人。也就是说,这里的驻守官兵比其他地方的要少多了,从这里出去,假使遇到了阻碍,逃跑时也不会引起过大的关注。
想毕,她轻声道:“你们就藏在这里不要动,我去会会他们。”
江辞拨开芦苇走了出去,慢慢朝两个官兵走去,逐渐听清了他们谈论的内容。
其中一人说:“这都守了那么些天了,得守到什么时候去啊?”
另一人回应道:“说是什么谨防东越细作混入,我守了那么些天了,也没见有奇怪的人啊,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没有什么异常。”
那官兵往身后望去,又嘟囔道:“老大进了山洞就再也没出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要不咱进去瞧瞧?”
“你傻啊,老大是扛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娘们进去的,还能出什么事?别扫了他的兴致。”
说罢两人相视一笑,自在不言中。
走到半路的江辞蓦地怔了怔,听他们说“老大”,她猛然想起上午拦住她们的那个领头官兵,想起他色眯眯的眼神和丑陋的嘴脸,又听他们说老大扛了个哭哭啼啼的小娘们进山洞,江辞心内暗叫不好:“不会是他吧?”
江辞来不及思索,不禁加快了脚上的步伐,越走越近,直到那两个官兵发现了她。
那两个官兵看到她后,同时站了起来,把手放在刀把上,时刻准备着,异口同声地喊道:“什么人?”
江辞原打算慢慢跟他们周旋,此刻却懒得跟他们废话,蹙了蹙眉,霍地冲上前去,两个小喽啰还没来得及拔刀,就被她三拳两脚打晕在地。
她转过身去朝芦苇丛招了招手,示意李承霖和苏昌赶快过来。
李承霖和苏昌从两个官兵身边翩然走过,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赏给他们。
江辞踏上小路,一双眼睛不断地左右扫视,似乎在找寻着些什么。
李承霖不解:“阿辞,你在看些什么?”
“山洞,我在找这附近哪里有山洞。”
“我知道在哪里。”苏昌忙说,“我在来的路上看到一个,就在前方不远处,就是地势有点高。”
“十万火急,快带我去。”
三人来到了山洞下方,闻得山洞里头传来女子哭泣的求救声,江辞三下五除二冲了上去,果然看见一个官兵欲对一个白衣女子行不轨之事。
她一把揪住官兵的衣领,把他拽了起来,看到他的脸后,冷哼一声:追.更百.合文关注.公众.号梦白推文.台“果然是你!你当真是色胆包天!光天化日,居然干出这等龌龊勾当,便是死一万次也不足惜。”
那官兵瞧见来人后,不仅不思悔改,还猖狂地笑了笑:“原来是你啊,上午我还可惜让你逃掉了,怎么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江辞不屑地翻了个白眼,腾空而起一个飞踢扫向他的太阳穴,毫秒内便将他踹出去几米远,狠狠地砸在了洞壁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噗——”
官兵吐出一口鲜血,艰难地想爬起来,江辞见状,三两步上前,抬起右脚踩着他的头颅,把他压得死死的,不许他起身。他奋力想挣脱,无奈江辞脚力甚重,丝毫不给他挣脱的机会,佩刀又被他扔到了别处,不由得慌乱不已,满口喷血地喊道:“放开老子!你知道老子是谁吗?”
那白衣女子看到有人来救她后,慌忙从地上爬起来,一步步退向洞壁,直到背后有了依靠,才蹲下身来,环抱着双臂,颤颤巍巍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她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角还带着泪花,妆发凌乱不堪,楚楚可怜的模样格外惹人心疼。
江辞扫了她一眼,看她害怕恐惧的样子,对领头官兵的厌恶就更添一分,便觉得用脚踩他也是脏了自己的脚,她嫌恶地瞪了他一眼后,便收回了腿,走到白衣女子身前,蹲下身,放柔了声音问道:“你还好吗?”
白衣女子没有回答,只是将自己抱得更紧了些。
“没事了。”江辞轻声道,“不要害怕,已经没事了。”
白衣女子缓缓抬起头,看了眼不远处狼狈的官兵,又迅速收回目光,望着面前的江辞,苦皱了一下脸庞后,她张开双臂,紧紧搂住江辞不肯撒手,靠在江辞肩膀上,她终于哭出了声音。
李承霖和苏昌随后赶到,便看到这样一幅场景:白衣女子靠在江辞肩上哭得梨花带雨,身躯止不住地颤抖,江辞则轻拍着她的背部,悉心地安慰着。
白衣女子衣衫不整,苏昌不便直视,连忙背过身去。
李承霖微微蹙眉,心头浮起一丝异样的情绪,但转瞬即逝。她侧过脸去,看到地上躺着的领头官兵,慢慢眨了眨眼睛,想起上午他看江辞时冒犯的眼神,眼中杀意凛冽。
白衣女子渐渐止住了哭声,方才松开手臂,看到江辞身后还站着两个人,便羞赧地侧过身去,慌乱地整理着凌乱的头发和衣裳。
李承霖缓缓行至二人身旁,清冷地开口:“阿辞,你打算怎么办?”
江辞站起身来,看了看不远处爬不起来的领头官兵,表情严肃道:“这里怕是待不得了。”再待下去,一定会暴露身份的。
李承霖微微翘了翘嘴角,脸上却毫无笑意。江辞过于仁善,她们孤身前往北姜,本该隐蔽着做人,又遇到逃亡的苏昌,更应该潜匿了。江辞为了救人,打伤了几个官兵,偏偏又心软地留着性命,若这几个官兵前去报信,那她们不一下子成为众矢之的了吗?
想毕,李承霖盯着地上的领头官兵,冷冷道:“何止待不得?我看,是留不得了。”
她说完,伸出右手转了一圈,食指、中指、无名指的指缝中便多了两支银白飞镖,她闭上眼睛,用力一掷,“唰唰”两声后,耳边传来领头官兵痛苦的嚎叫。
苏昌听到动静慌忙回过头,只见领头官兵的双目中直直地插着两只飞镖,脸皱作一团,上面淌满了血水。而李承霖闭着眼气定神闲,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过了一会儿,李承霖才睁开眼睛,看到领头官兵痛苦的模样,总算觉得心情舒畅了些许,但是这还不够。她永远记得上午时此人盯着江辞,眼中色眯眯的眼神,那冒犯的游移的眼神令她心中发呕。只是周围官兵众多,恐暴露身份不好发作,不然他哪能活到现在?
江辞没料到李承霖这个举动,更是没想到她居然掷得准而有力,正惊诧时,又看到李承霖缓缓地朝瞎了双目的领头官兵走去,江辞暗叫不好,连忙出声拦住了她:“霖姐姐!”
听到江辞的声音,李承霖回过神来,神色也恢复了正常,她转过身,缓缓道:“阿辞为何拦我?”
江辞道:“不过一个烂人,恐脏了手。”
话音刚落,一旁的白衣女子就拾起领头官兵的佩刀,猛地往他胸口上插去。
血浆四溅,血腥味瞬间弥漫着整个山洞,空气霎时就凝滞了。
领头官兵痛苦地发出一声沉哼,最后归于永宁。
半晌,白衣女子才松开手,一边摇着头一边颤抖恐惧地向后退,她的脸上、衣裳上都沾了点点血迹,呆滞的样子略有些惊悚,她退着退着,一不小心踩到了石头,一时腿软,跌坐在地上,嘴里还喃喃道:“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另外三人没有猜到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均屏息凝神,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最后,还是江辞率先开口:“姑娘,你这是……”
白衣女子反应过来,随即跪在江辞面前,抓住江辞的裙摆,啜泣道:“我本是被弃养的孤女,是婆婆把我拾回了家,一把屎一把尿的将我抚养长大,我与婆婆相依为命,虽然清贫,但日子也过得乐哉。前些天,朝廷派了大批官兵驻守北溟,他们仗着自己的身份无恶不作,吃我们的,喝我们的,附近的百姓都不堪其扰。这也罢了,偏偏他们还动了歪心思,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强抢民女,婆婆为了保护我,被他们推倒在地,脑袋砸在石头上,当即就没了气息。他们一时害怕,慌忙逃离,我草草将婆婆下葬后,便想找知县做主,岂料他们官官相护,并不理会我的诉求,还把我赶了出去。回来的路上我又撞上了他们,他们非但不收敛,还强硬地把我掳到这里,欲行不轨之事。若不是恩人至此,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多谢恩人救命之恩,福妞无以为报,愿追随恩人,做牛做马,在所不惜。”
她哭得情真意切,声声催人,江辞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一时也觉得那领头官兵死有余辜,便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可福妞提到要追随她,这又怎么能行呢?他们一行人本就是隐瞒着身份过来的,刚才又打伤了两个官兵,领头的官兵还被杀死了,北溟是待不下去了。既要跑路,带着她也不方便,更何况她是北姜人,虽然自述是孤女,但并没调查过底细,一时也不能全信,总不能把她带回东越吧?若误了事又该如何呢?
不过,出了这样大的事,若把她留在这里,想必也是死路一条……
江辞思索再三始终无法结下定论,只是把她扶了起来,敷衍道:“你快起来。你的经历我十分同情,如今恶人已死,你不必再担惊受怕了。至于我帮了你,不过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哪里又要你做牛做马了呢?”
“恩人,我既招惹了他们,北溟便无我的容身之地了。”福妞眼里又蓄满了泪水,“婆婆已逝,我在这世上再无亲人,我更是无处可去了。若恩人嫌弃,只让我远远地跟着就行,让我惦念着报恩,生活也有了一丝盼头,不然,我真不知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你可以……”为自己而活。
江辞说了一半便停下,没有继续说完。为自己而活,说得轻巧,做起来却十分难。
从小到大,她见过好多好多女子,她们就像那漂泊无依的浮萍,从来都不是为了自己而活,从来由不得自己。
父系社会下的女子大多如此,福妞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缩影。
“妇人,从人者也,幼从父兄,嫁从夫,夫死从子。”
——这句话并非凭空出现,为“尊”者们有预谋、有组织、有目的、团结一致地推崇一家之言,取其糟粕、去其精华,并奉为圭臬,束缚女子,令其成为他们的附庸。
思来想去,江辞兀自下了决定。
她要带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你叫福妞?”她轻声问道。
“嗯。是婆婆为我取的,她希望我以后是个有福气的人。”
江辞颔首道:“会的,会有福气的。我是东越人,要回东越,你也跟我一起吗?”
“不管是哪里,我都要和恩人一起。”
“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了。”
“你比我小,以后我就当你是我妹妹怎么样?”
福妞傻傻地道:“那你就是我姐姐了?”
江辞“嗯”了一声:“往后我就是你的亲人,你就再也不是孤苦一人了,所以你要好好地活下去,明白了吗?”
福妞乖巧地点头:“明白了,谢谢恩人姐姐。”
“不要叫我恩人了,就叫我阿辞姐姐吧。”
福妞用力点头:“嗯!阿辞姐姐。”
解决了福妞之事,江辞走到李承霖身边,说出了自己的打算:“霖姐姐,既然不能继续待在北溟,稍后我们便起身回东越,为防人多显眼,恐被一网打尽,你与师父一队,苏昌、福妞和我一队,我们兵分两路,你们先行,我们殿后,七日后在凤鸣关集合,如何?”
江辞知晓秦时元和成向东在暗中护卫,再者虞山有的是“好东西”对付他人,因此她十分放心让李承霖与虞山先行撤离。
而苏昌和福妞是中途加入的,纵使她再信任他们,也不敢拿长公主的安危去冒险,若他们真对李承霖不利,那就糟糕了,还不如放在自己身边,倒也省了些担忧与揣测。
李承霖读懂了江辞这样安排的用意,知晓她为了她好。她不愿她的安全受到威胁,她又何尝舍得让她冒着危险殿后呢?
她思忖道:“这三个官兵死的死伤的伤,要不了多久,其他驻守官兵应该会发现端倪,与其留你们断后,倒不如一起撤退。”
“可是……”
“没有可是。”李承霖坚决地说道,“江辞,我以长公主的身份命令你,与我一同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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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不连累陈府, 江辞并没有大摇大摆地回陈府通知虞山,而是选择从偏僻的围墙翻了进去,向虞山阐明缘由。
虞山点头道:“好, 我这就同陈老爷道个别。”
“万万不可。”江辞阻拦道, “你去同陈老爷道别,陈老爷一定盛情留客, 反而脱不了身。更何况,陈老爷不知情才能减少被牵连的可能性,总不能我们来北姜一趟,借他的房子住了一晚, 还给人家带回来一个大麻烦吧?”
虞山觉得江辞所说甚是有理,于是师徒二人不告而别, 翻墙出去, 抄小路离开与大部队会合。
道路两旁是巍峨的青山,几人徒步走了许久,虞山才一拍额头, 懊恼道:“飞焰还拴在陈府马厩中呢。”
话音刚落, 身后就传来一阵骏马嘶鸣的声音。
听着这熟悉的骏马嘶鸣声, 虞山连忙回过头去,果然看到了一匹火红的汗血宝马。
虞山喜笑颜开:“这马儿也通人性,居然知道自己找上门来。”
江辞也觉得新奇,附和道:“老马识途, 这句话果然是不假的。”
“嘚儿嘚儿嘚儿——”
飞焰奔驰而来, 扬起一地的尘土, 就要撞上几人时, 稳稳地停下了。
虞山连忙上前去抚摸它,夸赞道:“飞焰啊, 你真是天底下最聪慧的马儿。”
飞焰哼哼了两声,仿佛在认可虞山的说法。
马只有一匹,人却有五个。虞山提议让李承霖骑马,李承霖拒绝了:“就那么一匹马,你们都走路,单本宫一个人骑马也是无趣。”
李承霖不上马,其余四人也不好霸占着马匹。因此,虞山牵着马,几人继续赶路。
黄昏时分,抵达小河边。江辞主动揽下了晚饭的任务:“我负责打猎,晚上一定让你们吃上好吃的。”又安排道:“师父你负责喂马,福妞和苏昌结伴上山拾柴禾。”
“好!”众人一拍即合,纷纷开启行动。
小河边只剩下江辞和李承霖二人,李承霖瞧着江辞,开口调笑道:“江上将,既然他们都有职务,那我负责什么呢?”
江辞转过头,玩笑着说:“不敢不敢,微臣怎敢吩咐长公主办事?”她甩了甩手臂,咕哝道:“揣着这么多皂角,行动都不方便了,还是把它们取出来吧。”
李承霖瞧着江辞把身上的皂角全部摸出来扔到一旁,想起醉生梦死药引一事还未有着落,也收了调笑的心思,忍不住遗憾道:“看起来北溟浮萍似乎很惧怕遇上皂角,就是不知道皂角能否替代北溟玄珠成为药引。”
还没来得及试下药方就被迫撤离北溟,实在是可惜,出了这事,往后要再想进入北溟,就难如登天了。
不过江辞倒是十分乐观,反倒安慰道:“没事,至少我们有了头绪。待回到东越后,我立马用皂角替换北溟玄珠做药引,看看是否具有同样的效果,天佑东越,没准真让我们瞎猫碰上死耗子了呢。”
李承霖叹了口气:“但愿吧。”
不平常的事太多了,一环接着一环,可见北姜是有备而来,以往当真是疏忽了。
江辞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弯弓,又折断树枝,取出小刀,兀自把一头削尖,制出利箭的模样。
李承霖不由得好奇:“阿辞,你就打弋花算用这个来打猎?这会不会太小了?能使上力吗?”
“你别看它小。”江辞自豪地解释道,“它的本事可大着呢,我以前可拿它射穿了一根小碗那么粗的竹子,虽然比不上落日神弓,但用来打猎已是足够了。”
“你当真十分喜欢落日神弓?”
江辞没听出李承霖语气里隐约的醋意,如数家珍般,朗声道:“当然了,上古时期,后羿拉动神弓,射下了九个太阳,我觉着我的落日神弓未尝逊色于后羿的神弓。”
“说起落日神弓,我倒不得不想起怀意公主。苏昌说怀意公主回北姜后,亲自召见了他,还对他以礼相待,把他奉为上宾,那之前为何不这样做呢?”
江辞停下手上的动作,脑海里不停地思索着:她在校场上是以苏昌的身份与怀意公主进行比拼,使怀意公主大败而归,她原以为怀意公主会对她怀恨在心,没想到她和李承霖为她饯行时,她反而大方地赠送落日神弓,言语间倒有些输得心服口服的意味。怀意公主一回北姜就召见了真正的苏昌,说明不是第一天才知道有这么个人的存在,那为什么之前对他不管不顾,在出使东越后却亲自召见他,并以礼相待……
也就是说,怀意公主一早就知道她不是真正的苏昌!
可她为何没有拆穿她的身份呢?长公主的驸马是女子,如此惊世骇俗的消息虽不能震惊东越全国,但至少能让皇室不得安宁,于怀意公主又没有损失,她为何不这样做呢?
想起怀意公主赠弓时的笑脸,江辞心中有了一个不切实际的猜想,于是揣测着说:“你是说,怀意公主是因为我才把苏昌奉为上宾?”
河水哗啦啦地流淌着,断层处有肥美的青鲢鱼奋力跳跃,妄想洄游,李承霖就那么瞧着,淡淡道:“她知晓你是假扮的苏昌,却没有拆穿你。那么宝贝的一把神弓都赠予了你,还与你约好下次再比。不然……”她转过头,盯着江辞的眼睛,笑言:“还有其他的可能吗?”
江辞被她的眼神盯得发虚,支支吾吾道:“或许她觉得那时不是拆穿我的时候。她把真正的苏昌奉为上宾,可能就是为了等候合适的时机,再一举……”
说到这里,江辞也没有办法说服自己了。
上一世的江辞并没有成为驸马,反而成为了国之重臣,一举一动都关系着东越国运。如果是上一世的江辞,那怀意公主倒有几分可能寻找合适的契机,在最恰当的时候领着苏昌拆穿她的身份,给东越以重击。而这一世的她不过是个没有实权的驸马,怀意公主犯不着为她筹谋那么多。
所以,怀意公主把苏昌奉为上宾是为了她?
厚待苏昌,让他不惦念着回乡,只要他不回到东越,那么她的身份就不会那么快被发现,便从另一方面起到遮掩她身份的作用。
这也说明了为什么苏昌在逃出营帐后,会被人追杀,追杀他的人还下那么重的手,完全就是不想让他继续活下去。
真的是这样吗?
江辞有些不敢相信,木讷地看着李承霖。
李承霖比江辞年长,经历的也比她多,自是一眼就看出了怀意公主的用意,不由得无奈地笑了笑:“小阿辞,你真是太招人喜欢了。”
江辞更懵了:“怀意公主喜欢我?”
“嗯。”李承霖慢慢走近,注视着她的眼睛,轻飘飘地问了一句:“你怎么看?”
嗅出了语气中的危险信号,江辞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我是长公主的驸马,只对长公主一人用心,旁的我看都不看一眼。”
李承霖故作哀怨地叹了口气:“你也知道你是我的驸马……”
江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明明是夏天,长公主怎么一副伤春的苦闷神情?
过了一会儿,李承霖才伸出手,把她鬓边的头发理到耳朵后面去,慎重地说道:“阿辞,我不喜欢别人靠近你,也不喜欢你靠近别人。”她顿了顿,又放低了声音补充了一句:“我会介意。”
想起山洞里的场景,江辞恍然大悟。搞了半天,原来是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原来李承霖也有这么小心眼的时候,她禁不住偷笑了几声,又委屈巴巴地眨了眨眼:“好好好,我知道错了,以后会注意的,长公主大人有大量,饶了小的吧。”
她难得在她面前露出如此俏皮的模样,李承霖心情大好,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当真贫嘴。话说回来,既然你决定要把苏昌带回东越,那你打算如何安置他呢?又打算如何处理你们之间的身份纠葛?”
江辞略微思索了一下,然后道:“坦白,把真相全部坦白。”
“你就不怕他气急败坏?”
“我占用了他的身份,他生气也是理所应当的。更何况,若我继续将他隐瞒,来日真相大白,反倒说不清楚了。一个谎言往往需要无数个谎言去掩盖,不如坦诚相待。”
“那你什么时候向他坦白?”
江辞忖量道:“我也不太清楚,总觉得无论什么时候坦白都不是时候似的。不过,进入凤鸣关之前,我一定会跟他讲清楚的。”
“也好,你便宜行事。”李承霖回过头看着地上的皂角,忽地问道:“你承诺说晚上让我们吃上好吃的,究竟是什么好吃的?”
江辞把自制的箭矢握在手中,在李承霖眼前晃了晃,沾沾自喜道:“等我再削几支箭出来,一会上山给你们打野兔吃。”
“兔肉虽然美味,但处理起来十分麻烦,倒不如……”李承霖指了指一旁的小河,继续道:“先前瞧见青鲢洄游,条条硕大鲜美,不如就吃鱼。”
江辞朝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扑通”一声,恰好就有一条青鲢鱼跃出了水面,说时迟那时快,江辞立马搭箭拉弓,“歘”的一下,箭矢便穿过青鲢鱼的身体,带着它往对岸窜去,最后被钉在了河对岸的树干上。
李承霖不禁拍了拍手,怒喝了一声“好”,又赞叹道:“好箭法,当真是好箭法!”
江辞便在这一声又一声的夸奖中,越发显摆起来。
“看好了,下一条射尾巴。”
“下一条射双目。”
“下一条……”
她越射越勇,大有涸泽而渔之势,最后还是李承霖开口叫停:“已经够了,再这样下去,河里的青鲢鱼都快绝迹了。”
江辞这才恋恋不舍地收起弓箭,嘟囔道:“我感觉没有多少啊。”
不多时,喂马的和拾柴火的也回来了,几人一同去河对岸拾鱼,足足捡了二十一条。
虞山捋着胡子,看着巨石上摆放的二十一条青鲢鱼,表情甚是愁苦:“阿辞,这……会不会太多了些?五个人怎么吃得完?”
“没事。”江辞无所谓地说道,“吃不完的制成咸鱼干,以后再吃。”
“没有盐怎么制咸鱼干?”
江辞遥遥一指,“那边的山脚下不是有几株盐麸木吗?用它来替代也未尝不可。”
虞山不解道:“哪里有盐麸木,我怎么没瞧见?”
江辞双手叉腰,哼了一声:“臭老头,我就知道你老眼昏花,什么也瞧不见的。”
虞山被江辞气得吹胡子瞪眼,着急道:“你这丫头怎么说话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哪能这样说你师父?再说了,有盐麸木又怎么样,现在它都还没开花,更不是它结果的时候,没有结出盐麸子,哪能当盐用呢?”
“虞师父……”福妞好心解释道,“盐麸木的确是这个时间结果的。”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虞山自信地摆了摆手,“我活了那么久,就没有见过在夏天结果的盐麸木。”
“是真的。”福妞继续道,“盐麸木就是这个时间结果的,那边山脚下的盐麸木就结出了好多的盐麸子。”
虞山依旧固执地摇头道:“不可能,你们只以为我老了,就一个劲儿地糊弄我,盐麸木都是秋天结果,哪儿有夏天结果的?”
江辞故作惋惜摇了摇头说:“唉……师父啊,这里是北姜,不是青阳郡。环境都不一样,开花结果的时期自然也不一样咯。”她眼珠子一转,心内生出一个有趣的打算,便清了清嗓子,郑重道:“师父,我们不妨打个赌,就赌山脚下的盐麸木有没有结出盐麸子……”
虞山打断了她的话语:“我才懒得跟你打赌……”
江辞也打断了他的话语:“师父你不会是怕了吧?”
“谁怕了?”虞山嘴硬道,“当年我独自一人进山,遇见黑熊老虎都没怕,还会怕这个?”
“那你敢不敢跟我打赌?”
“赌就赌,说吧,赌什么?”
江辞扬起一个得逞的笑容:“如果那边的盐麸木没有结出盐麸子,我任你宰割。如果那边的盐麸木结出了盐麸子,这一路上,你就得负责背上咸鱼干。”
虞山不解:“背上咸鱼干?”
“咸鱼干是需要通风晾晒的,可我们赶路不方便,也不能把它塞进行李中,会发臭的。所以,我会为你特制一个背架,把咸鱼干挂在上面,由你背着走,这样不就能通风晾晒了吗?”
光是想象那个场景就十分滑稽,虞山连忙道:“先别说得那么笃定,谁输谁赢还不一定。”
江辞耸肩摊手,无奈道:“在场的人都是见证人,那就拭目以待喽。”
立下了赌约后,五人于是朝盐麸木的方向赶去,还未走近,便看到了盐麸木结出的串串盐麸子,格外扎眼。
虞山目瞪口呆,难道他真的是老眼昏花了?先前过来时怎么什么都没瞧见?
江辞拍了一下手掌,歪着头看着虞山:“师父,愿赌服输哦。”
虞山:“……”
几人采摘了不少盐麸子回去,在小河边生了火准备烤鱼。
江辞眼疾手快,立马就把最大的那条鱼挑走了,虞山慢了一步,空拿着树枝,不由得数落道:“你瞧瞧你,是没吃过饭吗?说好的尊老爱幼呢?”
江辞义正辞严道:“我胃口大,小的吃不饱,再说了,鱼是我抓的,我当然要多吃点喽。”
虞山无言以对,只能气呼呼地选了另外一条。
几人围坐在火堆旁,一边烤鱼,一边有说有笑地聊着天。
“苏昌。”江辞忽地唤了他的名字,“有件事我须得向你坦白。”
苏昌转了一下手中的树枝,抬起头问道:“什么事?”
“其实我不是长公主的贴身侍卫,我是她的驸马。”
“什么?”苏昌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我说,我不是长公主的贴身侍卫,我是她的驸马。”
这下不仅苏昌一脸懵,连福妞也诧异无比:“阿辞姐姐,你是女子,又如何做长公主的驸马呢?”
江辞缓缓道:“此事说来话长,我本名江辞,是上一任青阳郡太守江秋声之女。父亲过世,留下遗言要我照看好青阳郡,可新太守杜松上任后,对百姓多有为难,我多番劝诫也是无用。无奈之下,我只好铤而走险,进京赶考。”
苏昌发现了这句话的不合理性,便询问道:“你既是女子,又如何进京赶考?”
“正因为我是女子,被身份桎梏,所以,我不得不盗用他人身份。”
苏昌是聪明人,联想起之前她说的有件事向他坦白,便猜测道:“所以,你是用我的身份进京赶考?”
“天泽十四年秋闱放榜,你中了第一名举人,结果却突然失踪,苏老爷和苏夫人报了案,这案子是由家父经手,我便记下了。东越失踪人口可保留五年户籍,你又中了举人,自有参加会试的应试文牒,因此,我便利用了你的身份进京赶考,一举夺魁,机缘巧合之下,又成了长公主的驸马。”
说完后,江辞埋下了头,静静等待着苏昌的怒火。毕竟她在未经过他允准的情况下,就擅自盗用他的身份,哪怕对她进行审判,她也是理亏的。所以,苏昌要生气也是理所应当的。
意外的是,苏昌并没有像想象中那么气愤,反而急切地问道:“这么说来,你就是江大人的女儿江辞?”
“正是。”
“居然是你。”苏昌欣然道,“我记得那一年,宝悦典当铺失窃,便是你找回窃贼追回失物。如此说来,我还得向你表达感谢呢。”
“嗯?难道窃贼盗走的宝物中,也有你的所属物?”
苏昌颔首道:“那是我苏家的传家之宝,那时家父急需一大笔银子,便将传家宝拿去抵押了,后来手上宽松了些,便打算把传家宝赎回来,结果宝悦典当铺却失窃了,传家宝也被窃贼盗走。多亏了你,我苏家的传家宝才能重新回到手上啊。江大人一心为民,你身为他的女儿,心中亦有大义,苏某自愧不如。”
江辞不敢相信:“你不介意我盗用了你的身份?”
苏昌直起腰杆,一副十分豁达的模样:“我参加科考是为了青阳郡百姓,你亦是为了青阳郡百姓,殊途同归,我又何必介意呢?更何况,你凭着自己的本事一举夺魁,若赋予你本身参与科考的机会,你未必会缺我那一沓应试文牒。”
看到他如此泰然,江辞也发自内心地舒了一口气,这个人果然救对了。
李承霖见二人已交涉清楚,便也开口叮嘱道:“苏昌,阿辞既已用着你的身份,那么只好委屈你些,回到东越后暂时隐藏你真实的身份。”
盗用他人身份参加科考是欺君罔上的大罪,苏昌岂有不懂的道理?他拿着烤鱼不便行礼,却也恭敬地回答道:“臣明白,谨遵长公主之命。”
连日晴天,山上的柴禾都被晒得又干又脆,烧起来噼里啪啦的,江辞看着这火这么旺,思索再三,还是向苏昌说出了实情:“先前在北溟时,你问我苏靖苏举人府上近况如何,那时我对你说并不知晓近况,是我瞒了你。”
“这么说,你是知道的?”
“嗯。”江辞垂下眼眸,眼中流露出一丝悲伤,“你失踪后,苏老爷和苏夫人立马就报了案,这案子是由家父经手,因此我便牢牢记在心中。在你失踪之后,苏老爷苏夫人念子成疾,已抱憾离世。”
苏昌一时怔住,手中烤鱼没有拿稳,差点就掉在了火堆中。他收回手臂,把烤鱼撤离了火堆,转头看着江辞,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说的是真的?父亲母亲已经不在人世了吗?”
江辞不敢抬头去看他的表情,只是劝说道:“节……节哀。”
苏昌脸上露出一个凄然的笑:“我在北姜受了那么多苦,我全都硬撑下来了,不过盼着还能有回乡的时刻,在爹娘面前尽一尽孝道,而今却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节哀。”除了这句话,江辞实在找不出其他的词汇来安慰他,她还记得江秋声逝世时,她是如何的伤心难过,丧失亲人的痛苦,她早就领会过了。
不止苏昌和江辞,在场的其他人都是失去过至亲至爱之人的,虞山失去过小师妹虞秋月,李承霖失去过父皇、母后、皇祖母、外公和舅舅,福妞失去过养大她的婆婆,他们都能领会苏昌失去父母的痛苦,感同身受,也纷纷沉了情绪,场面一下子变得静默起来。
最后,还是江辞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拍了拍福妞,然后说:“妞妞,待进了东越后,我与长公主是要回宫的,你身份特殊不便随我们入宫,正好我在京郊外有处宅子,你便先住在那里。那里有着云桃姐姐和苗苗妹妹,你要跟她们好好相处哦。”
福妞从悲伤情绪中走了出来,抿起嘴巴,乖巧地“嗯”了一声。
虞山阖了阖眼,也把悲伤的情绪抛到了九霄云外,为了活跃气氛,便附和道:“你这丫头,什么时候买的宅子?”
“老早的事了。”
虞山“啧”了几声,然后做出一副夸张的表情,对着众人打趣道:“江辞这臭丫头,小时候说长大一定要让我过上好日子,给我盖最大最豪华的屋子,现在倒好,自个儿买了宅子,为师我还在住破旧的茅草屋呢,可见她说话是不算话的。”
虞山的表情和语气都特别诙谐,福妞忍不住捂嘴笑了起来,李承霖和苏昌也禁不住翘了翘嘴角。
江辞见他们都暂时忘记了难过,索性趁火打铁,附和道:“哪儿有?我说话肯定算话的,说好了为你特制一个背架,那就一定会为你制好的,到时你背着豪华背架,上头挂着咸鱼干,那才叫一个好日子呢。”
“噗嗤——”
这师徒俩一唱一和的,当真是活宝,福妞不禁笑出了声,李承霖和苏昌也被这欢快情绪影响到,渐渐把悲伤的情绪抛出了脑海。
福妞拿的鱼最小,熟的也最快,不一会儿,她手上的青鲢鱼就已经被烤得焦黄焦黄的了,闻起来喷喷香。
不过她并没有自己饱餐一顿,而是把它递给了江辞:“阿辞姐姐,你抓的鱼,你先吃吧。”
“没事,你吃。”江辞把手上的鱼翻了个面,“我这儿有,一会就烤好了。”
“你先吃嘛,阿辞姐姐。”福妞又把烤鱼凑近了些。
烤鱼的香味瞬间涌入江辞的鼻腔,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却还是拒绝了:“你吃你吃,我这里烤着呢。”
福妞只好把烤鱼收了回去,自己也咽了咽口水:“那……我吃了哦。”
“嗯,你吃吧。”
福妞嘟起嘴巴吹了吹烤鱼,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青鲢的鲜香混合着盐麸子的味道在唇齿间弥漫开来,经这一番炭火烤灼,不仅没有腥味,反而多了一丝木香,当真是美味极了,福妞忍不住又咬了第二口。
接下来,虞山和苏昌的鱼也烤好了,于是纷纷开始品尝美味,看到他们一个二个都吃得这么香,江辞又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然后看着自己半生不熟的烤鱼,突然后悔挑了一条这么大的鱼。
李承霖的鱼也烤好了,她拿到鼻子下嗅了嗅,情不自禁地“嗯”了一声:“好香啊,不愧是阿辞抓的鱼。”
她又故意把它拿到江辞面前,“阿辞你闻闻,是不是很香?”
烤鱼的香味窜入江辞的鼻子里,勾起了她肚中的馋虫,她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却存心不看那条烤鱼,嘴硬地说:“我的烤鱼肯定是最香的。”
李承霖把手臂收了回去,故意自言自语道:“忙活了一天,真是饿坏了。”
“我还好,我不是很饿。”江辞固执地接话道。
李承霖的眼神写满了质疑,“哦?是吗?”
“当然了,我……”
话未说完,江辞的肚子偏偏在这个时候“咕噜咕噜”地响了起来,场面一度非常尴尬,她顿时哑言,脸霎时就红到了脖子根,所幸被火光遮掩了,不然虞山免不得要好好嘲笑她一番。
李承霖轻笑了一声,然后把手中的烤鱼递给她:“知道你饿了,你先吃吧,我还不饿。”
江辞盯着面前的烤鱼,看着它焦黄的表皮、鲜嫩的白肉……
“微臣恭敬不如从命!”她果断把手中没烤好的大鱼递给李承霖,转而接过了她手中已经熟了的烤鱼,学着福妞的动作,“呼哧呼哧”把它吹凉,然后咬上一大口,脸上露出了满足的表情:“果真是人间美味啊!”
看到她一脸满足的模样,李承霖也露出一个宠溺的笑容,抬起头看了看天空,月色正好。
翌日,天刚蒙蒙亮,几人就已经准备继续出发了。
怕有猛兽接近,昨晚睡觉时,并没有将火熄灭,此时火堆虽没了明火,但如果有风吹过,还是有可能引燃其他物体,为防引发山火,江辞特意从河边舀了几大瓢水将其扑灭,使它再不能死灰复燃。
做完了这些,她便拿着小刀去山上寻找合适的树枝和藤蔓,为虞山制作背架。
她心灵手巧,很快便制好了一个背架,把没吃完的鱼都挂在了上头,哄着虞山背了起来。
“多好看啊!”江辞朝其他人挤了挤眼睛,示意他们附和,“你们说对吗?”
福妞最听话,立马回应道:“气派极了。”
背着咸鱼干哪儿还能气派呢?虞山对此表示怀疑:“你们莫不是在骗我?”
“哎呀,没有骗你。”江辞忽悠道,“你看,我还在上面为你别了几朵栀子花呢,又香又好看。”
虞山翻了个白眼,她的鬼话一概是不能信的,可谁叫他打赌输了呢?没办法,只好不情不愿地背着背架赶路。
虞山背了背架,牵马一事只好交由江辞负责,飞焰认生,陌生人是万万降服不了它的,毕竟当年江辞为了驾驭它,头上都摔了一个大包呢。
于是,虞山背着背架,江辞牵着马,一行人继续赶路。
然而走着走着,江辞却忽然停了下来,竖起耳朵似乎在听着什么。
其余人看见她的反常表现,也纷纷停下脚步,守在她的身边。
福妞忍不住开口询问道:“阿辞姐姐,你在听些什么?”
“嘘。”她伸出食指放在嘴边,蹙起了双眉,继续认真地听着,“有很多马、很多人……而且越来越近。”
李承霖道:“会不会是北姜的官兵追来了?”
“以防万一,我们赶紧找地方藏起来。”
苏昌指了指前方,“那里有一片高粱地,应该可以用来藏身。”
江辞打量了一下四周,周围的作物确实只有高粱比较高比较密,能遮得住人和马。
于是几人加快脚步,立马朝高粱地赶去。
阳光很旺,湛蓝的天空上飘着几朵绵绵白云,高粱肃然默立,高粱穗子微微垂下,穗粒硕大而饱满。为了减少目标,他们五人分别藏在不同的位置,江辞攥着马缰绳立于高粱地东北角,不由得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就在这时,飞焰忽地扇了扇耳朵,沉哼了一声。江辞如临大敌,立马小声道:“飞焰啊飞焰,有人要追杀我们,你可千万不要发出声音暴露位置啊。”
飞焰似乎是读懂了江辞的话语,缓慢而柔和地摇了摇尾巴,再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
江辞松开缰绳,双手合十祈祷着千万别出岔子,然而那队人马却离她越来越近。
耳边响起了无数匹骏马奔驰的声音,再然后便是男子浑厚的嗓音:“停下!”
此起彼伏的“吁”声后,男子的声音再次响起:“下马,给我搜。火堆是刚熄灭不久的,他们一定没有走远,哪怕把这里翻个底朝天,也要把他们找出来!我就不信他们还能逃到哪儿去!”
士兵们异口同声地回答:“得令。”
听这声音,起码有上百号人,江辞神经紧绷,察觉到有人进了高粱地后,便下意识地想去拽起缰绳,牵着飞焰随时转移位置,结果却抓了个空。
她转过头去,发现飞焰居然凭空消失了!
奇怪,之前明明还在身后,怎么现在却不见了?它去哪儿了?
正当她疑惑飞焰的下落时,高粱地外竟然响起了一声骏马的嘶鸣。
是飞焰的声音。
它怎么跑出去了?
“赵副将!那是他们的马!”
“快跟上它!都说老马识途,它一定知道他们在哪儿!”
士兵们从高粱地退了出去,转而去追飞焰,周围渐渐地没了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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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渐渐恢复宁静, 众人才从高粱地里出来。
“师父,飞焰它……”江辞面容严肃,“它悄悄引开了追捕的官兵。”
虞山“嗯”了一声:“我听见了。”
“它……还能回来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 虞山没有明着回答, 只是说:“咱们快走吧,要是他们发现端倪, 重新追上来就不好了。”
江辞远望了一眼巍峨的青山,随即眨了眨眼,以示同意。
七天后,几人顺利通行凤鸣关, 回到了东越境内,总算可以放宽了心。
江辞把福妞安置到京郊外的宅子中, 李承霖则把苏昌安置到别处, 并悄悄派人暗中保护。忙完了这些,才回到皇宫去觐见李承贺。
李承贺坐在龙椅上,表情淡淡的:“还有三日, 一月之期便到了。苏爱卿可找出破解之法?”
江辞如实奉告:“回禀陛下, 微臣先去夕清山拜见了药师虞山, 他告知微臣此毒药的制作原料,其中最重要的一种原料名唤北溟浮萍,乃北溟所独有,北溟玄珠是北溟黑蚌蚕食了北溟浮萍后孕育出的珍珠, 因此, 用北溟玄珠做药引能破解此毒。微臣问及有没有其它东西能替代北溟玄珠为药引时, 他表示毫无办法。无奈之下, 微臣只好亲自前往北溟一探究竟。微臣研究发现,北溟浮萍除了会被北冥黑蚌蚕食外, 还十分惧怕皂角的存在,微臣本想试一试用皂角替换北溟玄珠为药引,看看是否具有同样的解毒效果。结果还没来得及尝试,便被北姜官兵察觉身份,一路追杀,东躲西藏,费尽辛苦才回到了东越。”
“苏爱卿真是辛苦了。”李承贺蹙起眉头,故意扮演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佯装关切地询问道:“可曾受伤?”
“多谢陛下关怀,微臣不曾受伤。”
“如此朕便能放心了。”李承贺停顿了片刻,又微微叹了口气:“只是你曾立下了军令状,如今期限将至,解药却未曾妥善,这叫朕如何是好呢?”
现如今,也只有赌一把了,死马当活马医。
江辞行礼道:“三天,不出三天,微臣一定拿出妥善的破解之法,如若不然,陛下按令处置便是。”
“既如此,朕便再候三日。苏爱卿,你可别让朕失望啊。”
后一句话他说得极轻极缓,却隐隐夹杂着栗栗的寒意,江辞躬腰行礼,微不可见地咬了咬后槽牙,随后答道:“微臣自当尽力而为。”
“朕与皇妹还有要事相商,你先退下吧。”
“微臣告退。”
离开了千秋殿后,江辞打量了一下身后无人,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长舒一口气。
李承贺这做作的模样当真是令人作呕,摆明了就是想让她拿出解药,然后再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既要……又要……
天底下哪儿有这么好的事?
若不是京城百姓尚在危难之中,她才懒得替他卖命呢!
回到永安宫,江辞立即开始行动。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一次就较为轻车熟路了。
她配置好了同上次一模一样的药方,只是把北溟玄珠替换成了皂角,然后煎熬成汤,待它冷却。
吃了“醉生梦死”的两只鸡仍在昏厥中,她正好拿它们来试试药力。
灌下了足够的药汤后,便耐心等待着。
大约半个时辰后,李承霖回到宫中,远远瞧见江辞背对着她,一动不动地守在鸡笼前,太阳炙热,她却连个遮阳的器物都没有,不由得有些生气:“荒唐,真是荒唐!本宫不在,你们就是这么对待驸马的?这日头这么毒辣,万一中了暑,本宫唯你们是问。”
一旁的小太监连忙磕头:“殿下息怒,冤枉啊,并非奴才们失职,实在是驸马吩咐过,让奴才们一概不要打扰,咱们也不敢贸然上前啊。”
李承霖又望了眼江辞,吩咐道:“去取伞来。”
“奴才领命。”
药汤已灌下去那么久了,大抵也该起效了,然而两只鸡还是没有清醒的迹象。
难道失败了?
江辞黯然苦恼,头顶却忽地出现了一片阴凉。
她好奇地抬头望去,是一把孔雀牡丹油纸伞。
回过头,果然看见了李承霖。
不过她心情郁结,并没有表现得十分欢喜,只是道:“你回来了。”
看到她这副泄气的模样,李承霖也猜出了大概,于是询问道:“不行吗?”
江辞摇摇头:“半个时辰了,还是没有反应,大抵是不行的。”
李承霖仔细想了想,然后安慰道:“我当年中了此毒,用北溟玄珠做药引,都尚且需要两个时辰才清醒,如今才半个时辰而已,不急。”
听到这句话,江辞的眼睛倏忽就亮了起来,“当真?”
“我骗你作甚?”李承霖笑言,“找个人在廊下盯着动静,若有反应,他自会来通知的。且奔波了这么些天,你也该累了,先回宫稍作歇息。”
“也好。”
李承霖把头转向长廊,恰好看到有个小太监在那里洒水打扫,正打算唤他过来时,耳边却响起了“咯咯哒”的声音。
她怔了怔,连忙转回了脑袋,蓦然看见笼子里的两只鸡均已清醒过来,有气无力地扑腾着翅膀。
她心下大喜,连忙牵住江辞的手,欢悦道:“成了!百姓们有救了!”
——你的命也保住了!
江辞亦是激动得不能自已,颤抖着手,一时连句话也说不出来。
上苍保佑,果真让她赌对了!
而且从清醒的时间来看,皂角的功效甚至比北溟玄珠要好!
李承霖见她高兴得说不上话,便开口询问道:“可是要去禀告皇兄,而后广发给平民百姓?”
江辞平静了一下雀跃的心情,回复道:“且慢,以防万一,须得多做几次实验,等到确保万无一失后,再广发给平民百姓。”
接下来,江辞把两只鸡喂饱,又给它们吃了“醉生梦死”,然而等了一天,它们都没有昏厥的动静。
她不由得嚷嚷道:“奇怪了,这毒失效了吗?”
李承霖在一旁提醒道:“有没有一种可能……中过此毒又解毒了的,便不会再中毒了?”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江辞把手中端的毒药递给李承霖,“你帮我拿着,我再去御膳房找找看有没有待宰的鸡鸭……”
“等等——”李承霖拦住了她,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端起毒药就往嘴里灌。
江辞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等她反应过来,毒药早已被李承霖一饮而尽。
“你你你!”江辞下意识地伸手去触碰她的嘴唇,着急喊道:“你快吐出来!这是毒药!”
然而还没碰到嘴唇,李承霖就半路抓住了她的手腕,轻声道:“我当然知道它是毒药。”她将碗扔在地上,继续道:“如果再去御膳房抓来鸡鸭,把毒药喂给它,毒药起码要明天才能生效,然后喂给它解药,再喂给它毒药……一来二去的,还要耗费多少时间?可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而我恰好就是中毒后又解毒了的,我再次吃下毒药,只消明天便弋花能见分晓。”
“可是……”江辞焦灼不安,“这两只鸡吃下的是皂角为药引的解药,而你吃下的是北溟玄珠为药引的解药,二者是有区别的,再者,两只鸡虽然……”
“阿辞,不要再担心了。”李承霖温柔地打断了她的话语,“虞师父说过,此毒十二个时辰内必定发作,可距离两只鸡被灌下毒药已经远远超过了十二个时辰,它们依然好好的,可见毒药对它们已经不起作用了。纵你所说北溟玄珠和皂角是有区别的,如果我真的再度陷入昏迷……”
她眨了眨眼,看着江辞的眼睛,微笑道:“可你还在,我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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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个时辰后, 李承霖安然无恙,江辞松了一口气,二人便前去千秋殿面圣, 并将昏迷的香蒲抬至殿中, 灌下以皂角为药引的解药汤,半个时辰后, 香蒲果然清醒了。
李承贺大喜过望,于是吩咐道:“此毒来势汹汹,宫外百姓牵扯不少。苏爱卿既在规定之期内制出了解药,朕便把救急百姓一事全权交由你负责, 宫内的太医、官兵任你调遣,务必在半月之内彻底肃清此毒。”
“微臣领命。”
离开了千秋殿后, 江辞首先去了太医院和司药房, 把药方公之于众,要他们按方抓药,分成一副一副的, 先给骁骑营送去几副。再把剩下的全部交由京兆府尹, 一层一层传递下去, 务必要解救到每一个中毒的百姓。
吩咐完毕后,江辞又亲自前往骁骑营,询问祁谌的踪影。不一会儿,骁骑营副统领就把祁谌带到他身边。
祁谌看到江辞后, 连忙行礼:“属下见过驸马。”
“免礼。”江辞道, “本官月前曾允了你半个月假期, 要你照拂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无奈有事耽搁,足足花了一个月的时间, 直到现在才能够脱开身来,向你询问情况,不知那个婴儿可还安好?”
“驸马吩咐的,属下不敢不从,这一个月来,属下都把那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来对待,凡是犬子有的,必不会少了他的,现如今倒是比刚到家时重了些许。”
“如此你倒是费心了。”
江辞挥了挥手,身后的太监就会意似的走上前去,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递给他:“这是驸马答应赏你的银子。”
祁谌接过荷包,掂了掂分量,立马喜笑颜开:“多谢驸马!多谢驸马!”
“估摸着这个时候解药已经发到了顺平街了,祁谌,你现在回家,把那婴儿送回香蒲的哥哥嫂嫂家,免得他们醒来担心。”
“可是属下还得值守……”
“无妨。”江辞打断他,“本官已经跟萧副统领交代过了,自有人顶替你的班,你按本官说的做就行了。”
“属下明白了。”
待祁谌离开后,江辞把头转向萧副统领:“太医院的解药可给那几个昏迷的官兵喝下了?”
“回驸马,已经全部喝下了。”
“可清醒了?”
“全部清醒了。”
江辞于是掏出荷包,从里面取出了一颗花生米大小的红宝石,“这是吴观捡到的宝贝,本官向他讨来观赏了几日,因着他中毒昏迷,一直没机会还给他。本官还有要事在身,不便去见他了,烦请萧副统领务必亲手转交给他。”
萧副统领伸手解了过去,抱拳行礼:“属下领命。”
离开了骁骑营,江辞便开始着力监督各个单位的任务施行状况,务必保证半个月内将此毒彻底肃清。
此外,江辞还有另一项重大发现。
用皂角做药引的解药不仅可以解毒,还有着预防的功效。也就是说,不管有没有中毒,只要服下解药,往后便不会再受“醉生梦死”的干扰。
江辞计上心头,向李承贺请了旨意,希望全国推广解药,只需投放到百姓们食用的水中,一劳永逸,往后若再有人投毒,也必不再受此毒挟制了。
圣旨一下,各省总督立刻开始忙活了起来,一层层传递下去,倒也尽心尽职。
不出半月,“醉生梦死”便在东越绝迹了,且永远不会卷土重来。
李承贺这才松了一口气,恰好舒太后生辰将至,且压抑了这么久,他便打算好好为太后庆生,为宫中添添喜气。
舒太后老了,向来不喜铺张浪费,又诚心礼佛,便提议前往来音寺拜佛上香。
来音寺不过是京郊外的一座普通寺庙,既不气派,也不特别。不过只要太后喜欢,又有什么不可呢?
李承贺欣然允之。
于是,七月十九,皇宫众人便在李承贺的带领下,前往来音寺拜佛上香。
天子亲访,哪里有比这更高的荣耀呢?
来音寺众和尚为了招待好皇家人,个个忙里忙外,生怕哪里做得不好。
上完了香,李承贺在禅房中小憩,舒太后与方丈谈论佛经,虽已是七月中旬,但今天似乎比前些日子热得多,为求舒心,方丈便让人搬来冰块置于屋中,顿时一片凉爽。
其余众人要么也于禅房中小憩,要么就在山上逛,总之各找各的乐趣。
李承霖的目光始终放在江辞的身上,见她似乎在专注地看着些什么,便好奇道:“你在看什么?”
“殿下你看。”江辞遥遥一指。
李承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是一棵槐树,树上被人缠了数条红绳,远远看去火红一片,甚是扎眼。
她不由得轻笑一声:“阿辞也信这个?”
“听闻来音寺有一株千年古树,灵验得很,若许下愿望,再系上红绳,槐仙就会帮你实现愿望。来都来了,不妨去看看。”
“也好。”李承霖迈开步子,“阿辞打算求什么?”
“求……荣华富贵。”
李承霖挑了挑眉,“又在耍贫嘴了,你是最不在乎荣华富贵的。”
“那就求……婚姻美满!”
江辞说完,像是怕被李承霖看出她的羞涩似的,连忙往小门跑去,结果刚打开大门,就迎面撞上了一个宫女。
那宫女跑得急,没站稳,一下子便摔了个屁股墩儿,疼得“哎哟”了一声。
江辞一时也忘了自己是男儿装扮,连忙蹲下身去将她扶起:“你没事吧?”
李承霖随后赶来,看见那宫女后,不由得蹙眉道:“染莘?你怎么在这儿?不去伺候祺安公主?”
染莘是长乐宫的宫女,除了芸香以外,李姝最重用她。今天芸香身子不适,李姝便让染莘随行伺候,可李承霖看了看四周,并没有看见李姝的影子。
染莘慌忙行礼道:“殿下在禅房休息,让奴婢去小厨房看看,有没有什么可吃的糕点,奴婢去瞧了瞧,估摸着没有殿下爱吃的,这才空手而回。”
李承霖正想开口让她告退,身后却突然传来几声凄厉的尖叫:“救命!救命!七皇子出事了!”
声音来自刚才她们站立的院子里。
李承霖和江辞连忙折返回去,刚踏进院子,便就瞪大了眼睛,只见几个太监宫女蹲在井边,井边躺着昏迷不醒的七皇子李琛。
江辞连忙走上前去探了探李琛的鼻息,随后转头看着李承霖,微微地摇了摇头。
“你看,他开始流血了!”李承霖惊呼道。
“流……血?”江辞把注意力转移到李琛身上。只见他的左胸潺潺流出血,颜色却很淡,像是被稀释过一样。
她用手指沾了下,发现这血却是冰冰凉的。
她与李承霖不久前才在这个院子里说过话,那时李琛并不在这个院子里,后来她们前往槐树院子,前后不超过一刻钟,也就是说,李琛的死亡时间绝对不会超过一刻钟,今天天气又这么热,按理说流出的血再怎么也不可能这么冰凉。而且之前都没有流血,死后却流血了,着实奇怪。
不多时,众人听闻了消息,纷纷赶往院子里。
张德妃作为李琛的生母,见此情状,一时也顾不得仪态了,她飞奔而来,一把推开了江辞,抱着李琛摇晃,哭喊道:“琛儿,琛儿你醒醒——”她看到李琛胸口处潺潺流出的血,连忙伸出手去捂住,“太医!太医!”
太医诊断后,微微叹了口气:“回陛下、德妃娘娘,七皇子已无生命体征。”
“你胡说!他先前还好好的!”张德妃已经哭成了泪人。
李承贺还保留了一丝理智,于是问道:“照顾七皇子的宫女太监呢?”
有一个太监和两个小宫女哆哆嗦嗦地站了出来,随即下跪磕头。
“七皇子嫌奴才们碍手碍脚的,不让奴才们紧跟着,奴才们只好远远地守着。七皇子进了这个院子后便把门关上了,奴才们怕出事,便跟了上来,结果刚推开门,便看见七皇子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他倒下时是背向你们还是面向你们?”江辞冷不丁地开口问了这么一句。
“背对着我们。”
她指了指前方的小门,“你们是从那扇小门进来的吗?”
“是的。”
江辞于是转过身去,背对着那扇小门,蓦然发现李琛倒下前是正对着那棵槐树的方向。
李承贺见她若有所思,便问道:“苏爱卿可有何发现?”
江辞行礼:“陛下,七皇子死得蹊跷,依臣之见,还得传仵作验尸,一探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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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出在来音寺, 寺里的人也脱不了干系,官兵很快将寺庙封锁,不许任何一个人出去, 也不许无关紧要的人进来。
仵作验了尸, 大理寺官员也悉数到场。
原来李琛是被利器刺中心脏导致死亡,可官兵们几乎把院子翻了个底朝天, 也没有找到凶器到底在哪里。
看到张德妃哭得声嘶力竭,江辞于心不忍。
记得上一世,她被押入大牢时,只有张德妃的父亲为她求了情, 他们一家人都是好相与的,从不与人为敌, 谁料如今却发生这种事情, 当真是令人惋惜。
为着上一世的恩情,江辞怎么也不能让李琛枉死,非得找出真凶, 为他报仇才是。
趁着大理寺在查案, 江辞也开始思索着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她与李承霖在事发的院子里谈论了片刻, 随即便打算去槐树下系红绳,就要走到槐树院子时,忽然听闻求救之声,随即连忙赶回事发的院子。
前后不到一刻钟。
也就是说, 李琛在她们离开后, 便赶到了那个院子中, 在井边站立玩耍, 凶手便是在这一刻钟不到的时间里,杀害了李琛。
李琛的伤口在胸口上, 被利器贯穿心脏,然而现场却找不到凶器,难不成是凶手将它带走藏了起来?
现在唯有找到凶器的所在,才能进一步判断凶手究竟是谁了。
不过奇怪的是,宫女太监们都说,刚推开门,便看见李琛往后倒下,说明凶手刚得手不久,难道凶手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从院子里凭空消失?
而且,李琛的伤口处许久才流出血来,还是冰冰凉的,更让人捉摸不透了。
正想着,李承霖便走到了她身边,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又打量了一下周围的宫人,轻声道:“驸马,秋老虎猖狂得很,站在太阳下仔细中了暑气,反正暂时不能离开来音寺,先回禅房坐坐,喝碗绿豆汤吧。”
“臣遵命。”
回到禅房,没了他人的眼线,李承霖才开口询问道:“你可是察觉了哪里不妥?”
“我总觉得怪得很,可一时也说不上来哪儿奇怪。”
“那就别多想了。”
李承霖打开食盒,端出一碗绿豆汤,用勺子轻轻拨弄着,又笑着说道:“这绿豆汤我吩咐人加了冰沙,想来一定特别解暑。来音寺的冰窖当真过劲,听奴才们说,里头冻的冰一块两块就跟寒铁似的,他们去凿冰沙时,险些没把手给震麻了。”
李承霖舀起一勺,递到江辞嘴边:“来,尝尝看。”
江辞下意识地张开嘴,刚抿了一口,便就不好意思地伸出手,“我自己来吧。”
李承霖巧妙躲过,又重新把勺子递到她嘴边,眼角带着笑意:“怎么?我喂给你吃不好吗?还是你嫌弃了?”
“不敢不敢。”江辞连忙摆摆手,还是从李承霖手中把绿豆汤端了过来,嘟囔着:“只是我多大个人了,没病没痛的,还要你喂我,多臊得慌啊。”
李承霖笑而不语。
江辞端着绿豆汤喝了一大口,在嘴里细细回味着,果然冰甜舒口,最能解暑。
她看着碗里渐渐融化的冰沙,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蓦地瞪大了眼,惊声道:“我知道了,我知道是哪里不对了。”
“哪里不对?”
“你可还记得李琛倒在地上许久,胸口处才缓缓流出冰冷的血液?”
“当然记得。”
“你可还记得官兵们翻遍了来音寺也找不着凶手作案的凶器?”
“记得,二者有何联系?”
“我知道凶器是由什么做成的了,是冰,凶手用冰做凶器,待冰融化后,凶器便消失了,所以他们找不到凶器,所以李琛胸口处半晌才流出冰冷的血。”
“冰?”
江辞点点头:“把冰一头削尖,即可达到利器的效果。”
李承霖微微摇了摇头:“今天天气炎热,不过片刻便能融化坚冰,若真以寒冰为凶器,若未能寻得一击必杀的时机,岂不白白费了心思?”
“凶手在冰窖内将冰块打磨成凶器,这样凶器便不弋花会马上开始融化,等到七皇子落单的时候……或许,凶手早知道七皇子会在那个时刻落单,所以提前准备好一切。我记得宫女们说,七皇子是面朝槐树倒下的,长公主可还记得,你我赶往槐树时,曾听闻附近有鸟叫的声音?”
李承霖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是夜莺的叫声。”
“没错,众所周知,七皇子最爱夜莺,定是凶手故意用夜莺把他引到那个位置的。在听到夜莺叫声后不久,我便撞到了染莘……”
“你怀疑是染莘?”
“不错。”江辞说,“染莘是宫里的老人了,做事万不会那么唐突,她慌慌张张地奔跑而来,像是在极力隐瞒着什么。而且,她在被拨到长乐宫之前,曾是雀鸟司的宫女,训鸟一流,实在不得不令人怀疑。”
“可染莘离事发的院子那么远,怎么可能是她呢?”
江辞垂下眼眸,一脸讳莫如深的模样,“有时候,要杀一个人,不一定非得近距离接触。”
李承霖想起校场上,江辞五十米开外箭无虚发的风采,忽地恍然大悟:“你是说,她是用弓或者弩……”
“是弩。”江辞打断了她的话语,“弓箭如果没有尾羽便无法保持稳定,容易射偏,她既然用了冰做凶器,自是不能插上尾羽,也只能用特制的弩了。”
江辞继续道:“先前染莘被我撞倒,我去扶起她时,隐隐感觉她身上凉意过重,一定是才从冰窖出来,可抬冰放冰一事自有太监们去做,哪里轮得到她呢?”
“以上只是你的猜测,即便你怀疑是她做的,没有证据,也奈何不了她。”
“的确,凡事都要讲究凭据,不过,官兵封锁了来音寺,她没地儿去,想必那个特制的弩仍然在她身上。当然,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她把它烧毁了也不一定。不过,她既然做了,想必一定会留下痕迹的。”
江辞放下手中的绿豆汤,凑到李承霖身边,与她耳语了一阵子。
李承霖听完后点了点头:“你既这样说,我便按你说的办就是了,只是你单独行事,须格外小心些。”
她取下自己的令牌,递给她:“呶,给你。”
江辞接过令牌,“好,那我先行一步。”
李承霖估算了一下时间,大概一个时辰后,也走出去面见李承贺了。
李承贺连失两子,自是异常难过,但最伤心的还是七皇子生母张德妃,自命案发生以后,她已经哭晕过去三次,眼泪都快流干了。
见他们痛心疾首的模样,李承霖蹙了蹙眉,安慰道:“皇兄虽然难过,但也要振作起来,琛儿他是被人杀害,目前最要紧的是找出凶手,为他报仇雪恨啊。”
闻此,张德妃抬起头来,哭肿了的双眼中透出一丝仇恨,怒喝道:“是谁?是谁杀害了我的琛儿?”
李承霖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她,随即向李承贺行礼:“此案大理寺已有了头绪,还请皇兄和德妃前往案发现场一探究竟。”
“果真?”
“皇兄一去便知。”
烈日炎炎,案发现场已守着不少人,见李承贺、李承霖和张德妃到访,在场的人纷纷下跪行礼。
江辞上前禀告:“陛下,微臣已知晓凶手作案手法,因此特意从官兵中挑了一位箭术好的,由他来扮演凶手,再由大理寺卿云大人扮演七皇子,为陛下重现当时的场景。”
可以看见,“七皇子”嘱咐奴才们不许跟着他,从另一个院子里跑进案发的院子,然后将门合上。“七皇子”在井边玩耍,忽然转过头看向围墙,这时,江辞用稻草人替换了云大人,然后,一支利箭从槐树上射了出来,直直地插入了稻草人的胸口,稻草人应声向后倒去,饰演奴才们的官兵这才推开了院门……
“不对。”李承贺打断了他们的演绎,“若真是这样,老七何以会恰好转过身看向槐树的方向?凶器为何会平白无故地消失?凶手又何以全身而退?”
江辞行礼:“陛下圣明,所以……凶手起码有两个人,而且,凶器并不是利箭,而是冰。”
李承贺不解:“冰?”
江辞拍了拍手,不一会儿,就有人抬了一块冰坨子上来。她让他们把冰坨子放到井上,随即抽出一旁侍卫佩戴的大刀,用力往冰坨子上砍了一下。
“哐当”一声,佩刀当场折断。
“陛下,这刚从冰窖抬出来的冰坚硬无比,若把它细细打磨削尖,其威力不亚于利箭,且天气炎热,又经体温催化,冰箭射入胸口后,不出片刻便能融化,因而才会找不到凶器。”
李承贺略微思索了一下,觉得她说的倒也有理,便道:“那你说凶手起码有两个人,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回禀陛下,为防天气炎热,凶手在冰窖里打磨好冰箭后,须得在最快的时间内完成杀害。同时,还得在合适的时机内,把七皇子引到相应的位置。微臣和大理寺官员们试了几次,发现一个人的确无法办到。”
江辞歇了口气,继续道:“七皇子被害之前,微臣与长公主曾听闻夜莺的叫声,宫人皆知七皇子喜好夜莺,凶手一号便是利用夜莺,将七皇子引到此处,随即去冰窖里取打磨好的冰箭,把冰箭交给提前埋伏在槐树上的凶手二号,以此完成射杀。”
“那凶手究竟是谁?”
江辞向李承贺行了个礼,随即慢慢踱步向前,“我已询问过住持,案发前去过冰窖的人有好几个,但是,会训鸟的,只有一个。”她停在了染莘的面前,面带微笑:“我说的没错吧,凶手一号。”
染莘面色大惊,赶忙下跪:“冤枉啊!奴婢与七皇子无冤无仇,为何要害他性命呢?再说了,便是借给奴婢一万个胆子,奴婢也不敢谋害皇嗣啊!”
“那你为何会去冰窖?”
“公主……殿下说……”染莘瞄了眼李姝,颤颤巍巍地说,“禅房里闷热,要奴婢去搬些冰……”
“哦?”江辞挑眉,“那你先前与我相撞时,口口声声说为祺安公主拿吃食,寺庙的小厨房与槐树院虽然离得近,但好歹隔了个院子,你急着为公主拿吃食,应该没空去槐树院吧?”
“奴婢为公主拿吃食,只去过小厨房,没有去过什么槐树院。”
江辞从她隐秘的发间取出一小朵槐树花,语气冷漠:“你既说没有去过槐树院,那这槐花又是怎么挤入你的发间的?”
“这……”染莘哑言,表情肉眼可见地变得紧张。
江辞趁火打铁道:“来人,把染莘的行李拿上来。”
众人清楚地看到,染莘的行李中,除了一些寻常物品外,还有一把小刀和一些鸟食。
“染莘姑娘,你已久不在雀鸟司,为何还会随身携带鸟食?还有这把刀……”
李承霖眼尖,立马指着那把小刀说道:“那是北姜使臣前些年来访赠送的,削铁如泥,我记得皇兄把它送给了祺安,怎么现在会出现在这里?”
在江辞和李承霖的步步逼问下,染莘的心理防线被击破,很快便抱着李姝的大腿,哭着道:“殿下救我,殿下救我。”
“吃里扒外的东西!”李姝毫不留情地把她踹到一旁,“本宫好吃好喝地养着你,你居然做出这等腌臜事,也是本宫耳聋目浊,竟不知你是何时把宝刀盗走的!”
看到李姝努力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的,江辞禁不住暗笑,若不是她的授意,染莘一介宫女,怎么敢做出这等谋害皇嗣的事情?
江辞打量了一下四周,佯装询问道:“祺安公主,以往都是芸香陪在您身边伺候,今日怎么不见她的身影?”
李姝眼神略有躲闪,敷衍道:“她身子不适,本宫便让她在宫内休息了。”
“原来如此。”
江辞说着便绕到了她身后一个小太监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掀下小太监的帽子。
下一秒,芸香的脸赫然眼前。
显而易见,李姝欺骗江辞,也妄想欺骗在场的所有人。
李承贺皱眉,“不是在宫内休息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穿着太监的衣服?”
本该在宫内休息的芸香出现在了来音寺,还换上了小太监的装扮,其中之意不言而喻,李承贺心中也不禁多了片疑影。
江辞看着芸香,眼神坚定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站在槐树上射箭的凶手二号,就是你吧?”
不等芸香回答,她垂下头,只瞟了眼她的靴子,便继续道:“你们想到用冰做箭,便是想不留痕迹地杀害七皇子,同时,你假装身子不适在宫中休息,实际上却扮作小太监模样混入了队伍中,别人再怀疑也怀疑不到你身上去。不过,有一点你似乎忘记了,先前祺安公主与染莘起争执时,你下意识的动作是骗不了人的。再者,你靴子里还残留着落败的槐花。以及,你身为公主的贴身宫女,自是不用做粗活重活的,何以掌心指节会有那么厚重的茧子?芸香姑娘,本事不小啊。”
不过芸香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自然不会被这阵势吓倒,她立马朝李承贺行礼下跪:“陛下,奴婢确实身子不适,只是公主一向是由奴婢伺候的,奴婢想来想去始终不放心,因此悄悄跟了过来?靴子里的槐花,也只能说明我去过槐树下,至于掌心和指节的茧子,更是无稽之谈了,只凭这个就能证明是我杀害了七皇子吗?”
她说得理直气壮,倒有些无畏无惧的气度,江辞早知道她不会轻易认罪,所幸提前做好了准备。
江辞拍了拍手,一旁的小太监立马呈了一把小弩上来,江辞拿起小弩,把它递到芸香面前:“这是在你行李中搜到的,你还有什么可抵赖的?”
芸香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说道:“不是我的,绝对不是我的,我的已经烧……”
果然,江辞轻轻扬起嘴角,她轻轻诈了诈她,她便露出狐狸尾巴了。
这不等于不打自招吗?意识到说漏了嘴,芸香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李承贺咬了咬牙,指着芸香和染莘质问道:“你二人胆大包天,居然敢谋害皇嗣?可有人指使?”
“并无任何人指使!”芸香抢答道,“是奴婢自己的主意。”
李承贺淡淡地扫了李姝一眼,并不理会芸香的回答,而是吩咐道:“把她们押入刑部大牢,严刑逼供,必得问出点真东西来。”
他甩了甩衣袖,凛声道:“回宫。”
“殿下,殿下救我……”
听到自己即将要被关入刑部大牢,染莘害怕得不得了,立马大声地向李姝求救,然而片刻后还是被官兵无情地拖走了。
看着皇帝的銮驾回宫,李姝回想起李承贺刚才的眼神,心中不由得腾起一股寒意,脚步也变得沉重起来。
@无限好文,尽在
三天后, 永安宫内。
李承霖与江辞吃用过了午膳,坐在长廊边消食。
紫菀走上前来,向二人汇报着宫内最新的情况:“刑部把所有办法都使遍了, 可芸香的嘴巴像是上了锁似的, 牢得很,不肯透露半句。”
“那案子就没进展了?”
“哪能呢?芸香虽然不肯招认, 但还有个染莘呢。染莘受不住刑,已经全招了。”
“哦?”李承霖轻轻挑眉,等着紫菀说出染莘招认的结果。
紫菀绘声绘色地说道:“谋杀七皇子一案,是祺安公主指使的, 不过呢,办法都是芸香想的。不仅如此, 上次太子中毒一案, 也是祺安公主吩咐的。要不然,春遥一个小宫女,哪能拿到仙绝散那样珍稀的毒药呢?”
李承霖眉间微蹙, 不可置信地道:“居然是她?”
她与李姝的母亲陈贤妃是故交, 陈贤妃早亡, 她念着旧情,少不得对李姝多关照些,岂料却让她生了些难以言说的念头,早知道当初就不该对她过分关怀。
李姝向来骄纵, 这一点毋庸置疑。
不过李承霖从来没有想过, 究竟是什么仇什么怨, 以至于李姝居然会对自己的同父异母的哥哥弟弟痛下杀手?
正疑惑时, 高进走了过来,他先给二人行礼, 又看着李承霖道:“殿下,陛下在千秋殿问审祺安公主,祺安公主什么也不说,只道要见您和驸马。陛下无法,命祁进来请您和驸马前去千秋殿,此刻祁进正在外头候着呢。”
李承霖看了江辞一眼,随即对高进说:“既是皇兄的吩咐,那是必然要遵守的。你去回了祁内侍,就说本宫与驸马即刻就到。”
待高进离开后,江辞蹙眉瞧着李承霖,表情略有担忧:“殿下,这……”
李承霖知道她在担忧什么,李姝知道江辞的真实身份,现下她事情败露,万一狗急跳墙,一并把江辞的身份拆穿,那就不好办了。
但她还是握住了江辞的手,停了半晌,赌誓般说道:“你且宽心,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老实说,江辞早就知道,如果揭穿李姝是背后的主使,那她就极有可能会暴露身份。可她思索了许久,想起上一世张大人的进言之恩,总不能让七皇子死不瞑目,更不能让李姝继续为害人间。
李姝想见她,她必定要做好被拆穿身份的准备。
可此刻李承霖说得这般诚恳,倒使她无畏的心瑟缩了些许,她瞧着李承霖的眼神,心中五味杂陈。
李承霖虽未与她明说,不过宫人来往传递消息,她也从来不避讳着她,因而对于李承霖暗地里的准备,她多少也看在眼里。若真是为了保她而使前功尽弃,那真是得不偿失了。
江辞平静了心情后,缓缓道:“若祺安公主真的当众拆穿我的身份,殿下也万万不可意气用事,若无完全把握将我救出,大业要紧,还请殿下全身而退。”
“全身而退?”李承霖又惊又叹,“你与我同床共枕多日,难不成要我与皇兄直言,我浑然是受你欺骗,并不知晓你的女儿身份?”
“可……”江辞欲言又止。
“我自有分寸,你无需多言。”
李承霖像是下了决心似的,只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你放心,只要有我在,你定能安然无虞。”
两人起身前往千秋殿。
七皇子被害一事流传甚广,但背后主谋是祺安公主,手足互相残杀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李承贺为了维护皇家颜面,并没有让外臣干涉,因此千秋殿内仅有他、李姝、张德妃三人而已。
天子高坐明堂,李姝跪在堂下,即便是这样,依旧挺直着腰杆,高扬着下巴,脸上写满了不服气。
李承霖上前行礼:“臣妹见过皇兄。”
江辞也随之行礼:“微臣参见陛下,见过德妃娘娘。”
李姝听到了李承霖的声音,慌忙转过头来,眼中霎时就闪起了泪花,“姑姑,你总算来了……”
李承贺挥了挥手,示意她们二人到一旁入座,随即敛了敛神色,看着李姝,凛声道:“说吧,这背后的主谋是不是你?”
李姝供认不韪:“是我。李琮是我杀的,李琛也是我杀的。”
看到她如此坦然的模样,李承贺痛心疾首道:“为何要对自己的哥哥弟弟痛下杀手?当真是枉费了朕对你的一片宠爱!”
“宠爱?”
听到这话,李姝将本该呼之欲出的泪水收回了眼眶中,凄凄地笑了:“父皇,您扪心自问,您对我的宠爱究竟算什么?”
不等李承贺回应,李姝自问自答:“您不过是把我当个吉祥物养着罢了。在您看来,我只是个公主,担不了继承大统的责任,所以您从来不会对我苛刻。小时候,太子哥哥一旦没有勤勉读书,一旦骑射功夫有所退步,您便会对他疾言厉色。”
李姝微微叹了口气,继续道:“太子哥哥很羡慕我,说我无论怎么样,您都不会生气。那时的我觉得好自豪啊,我是父皇最宠爱的孩子。可是后来,我才发现我错了,大错特错。我不是皇子,您不会对我有任何期望。您对我没有任何期望,所以无所谓我成不成才。我只需花容月貌,待时机一到,便成为您笼络大臣和邻国的工具,对吗?”
这段话或许戳中了李承贺的小心思,他当即就红了脸,怒斥道:“巧言令色,朕顾念你母妃早亡,因而对你多加关怀,没想到你不知恩图报,竟这般狠毒残杀手足,还在这里胡搅蛮缠,当真是无可救药!”
听到李承贺提及陈贤妃,李姝的眼神霎时变得可怕至极,她冷笑一声:“父皇,儿臣身上流着您的血液,儿臣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与您一脉相承罢了。”
“你……你!”李承贺哑言,只觉得心脏隐隐作痛。
李姝翻了个白眼,无所谓地道:“您以为我小,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吗?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但母妃怎么死的,相信您心里有数。”
李承贺咬紧了牙齿,太阳穴青筋暴起,可李姝说的也的确是事实,一时被怼得气血上涌,悄悄瞥了眼李承霖后,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所幸张德妃在一旁,并未看出这其中的暗潮云涌,只知道自己的儿子被李姝给害了,于是哭哭啼啼地斥驳道:“可是本宫与你无冤无仇,本宫的琛儿,他……他还并未成年,他还这么小,你怎么忍心对他痛下杀手的?”
李姝冷哼一声:“那又如何?凡是挡我路的,全都得死。”
“李姝!”李承贺怒喝一声,“朕看你是失心疯了!你残害手足,罪大恶极,朕断断不能留你了!来人,把祺安公主押回长乐宫!”
不一会儿,殿外就冲进来两个守卫,一左一右将李姝困住。
“放开我!放开我!”李姝不停地挣扎着。
李承贺横眉竖目,冷冷道:“念在父女一场,朕会给你留个全尸,匕首、毒酒、白绫,你选一样自行了断吧!”
“不!我不能死!我还要当皇帝呢!我不能死!”
李姝发疯一般拼命挣扎着,她虽未习过武,可人的潜力是无限的,若真是不顾一切时,也能爆发出强大的力量,即便两个守卫竭力压制,居然还是被她给挣脱了。
“都怪你!都怪你!”李姝像疯犬一般朝江辞冲来,眼中带着怒冲冲的杀气,“如果不是你,我根本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事发突然,江辞还没有反应过来,所幸李承霖先一步察觉,急忙站起身来,把江辞护在身后,本想抬起手掌将她拍晕,又怕在李承贺面前暴露了身手,只好瞪着李姝,厉声道:“李姝!你清醒一点!”
看到李承霖生气了,李姝的神色也恢复了些许,立马就停在了原地,可心里还是十分不甘,“姑姑!你为什么要护着她?如果不是她,父皇根本不会杀我!姑姑……”
“莫要颠倒黑白了,驸马不过是将真相公之于众罢了,你如今这样,完全是咎由自取,与她何干?”
她指着江辞,怆然道:“姑姑还是要护着这个贱人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颤巍巍地往后退,撇了撇嘴,眼角便流出了两行清澈的泪水,她跪在了地上,哭得伤心欲绝:“姑姑,你帮帮姝儿,你帮帮我,帮我求一求父皇,求父皇饶过我,求父皇饶姝儿一条性命,好不好?”
李承霖双眉紧蹙,面容严肃道:“你自作孽杀害无辜之人,本宫对你尤其失望。”
“姑姑……”
李姝还想继续说话,守卫却抓住了她的肩膀,就要把她拖出千秋殿。
或许是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惧,李姝一时害怕,立马哭声求饶:“父皇饶命,父皇饶命!求求您放过儿臣!姑姑!救救我!”
李承霖别过脸去,并不忍看,江辞则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这一幕落在李姝眼里无比刺目,她母妃早亡,整个宫里就李承霖待她最真最好,渐渐地,她便生出了些异样的情愫,总幻想着还能像小时候一样,与她亲密无间,也偏执地想把她据为己有。
李姝知道,只有手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力,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所以她才会对皇帝之位如此渴望。
死到临头,即便李承霖说了那么多无情的话,李姝对她还是恨不起来。不过……
她看着李承霖身旁的“苏昌”,眼中燃烧着熊熊的恨意。
李姝咬紧了牙齿,固执地认为“苏昌”抢了本该属于她的位置,如果不是“苏昌”,那就没人发觉背后主谋是她,她也不会落得这个下场!
想毕,李姝用尽了全部力气大声喊道:“苏昌是女子!她欺君罔上!其罪当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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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消息一出, 无异于往宁静的潭中丢了个大石头,一石激起千层浪,场面一下子便紧张起来了。
“慢着!”
李承贺叫停了守卫, 用怀疑的眼神看向李姝:“你刚刚说什么?”
李姝挣开了守卫的束缚, 老远就指着江辞,咬牙切齿地说道:“她不是真正的苏昌!她身为女子, 却假借他人身份参加科考,意图欺君罔上、为乱朝纲,此人居心不轨,断断不可饶过!”
李承贺看向江辞, 眼中依旧带着疑惑,“苏爱卿, 祺安所言可是真的?”
不等江辞回答, 李姝再次朗声道:“孩儿自知罪孽深重,已是无力回天,自然不会说谎。是真是假, 父皇一探便知!”
李承贺蹙额, 随即挥了挥手, “来人!”
李承贺话音刚落,江辞眼见无转圜之机,急忙绕过李承霖,向李承贺下跪行礼:“微臣本是青阳郡太守江秋声之女江辞, 也的确女扮男装, 假借了苏昌身份参加科考, 不过微臣都是为了青阳郡着想, 绝无祸乱朝纲之意。”
李承贺作出一副讶异的模样,“这么说你果然欺君罔上?”他又看向李承霖, 眼中多了一丝算计,“皇妹啊,江辞是你亲自向我求旨聘的驸马,你们日日夜夜都待在一起,她是否也欺瞒了你?”
李承霖上前行礼:“皇兄……”
“是微臣的错!”江辞打断了李承霖的话语,“是微臣使用诡计骗过了长公主,致使长公主至今也不知晓内情。臣欺君罔上,甘愿领罚。”
说完后,江辞朝李承霖递了个眼神,随即又向李承贺磕头认罪。
李承霖双眉紧蹙,回想起江辞的那个眼神,猜测李承贺应该暂且不会要了她的性命,想了想,决定先看看情况,最终还是不再说话。
李承贺的目光从二人身上扫过,片刻的思索后,凛声道:“来人,押下去,关入天牢等候发落。”
一朝从驸马成为阶下囚,江辞背靠着墙壁不住地叹气。
上一世,她是在天泽二十年,也就是一年后才被苏昌戳穿,怎么重生后反而退步了?难道她当初的选择果真错了吗?
没有错。
她十分笃定没有错。
李承霖暗中的谋划她是知道的,大业要紧,她倒不希望李承霖为了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万不可因小失大,可她却不甘心就这么死去,毕竟还不知在阎罗殿阴司那里看到的画面是何缘由,要是就这么死了,便是做鬼也不放心的。
可想到上一世,李承贺不顾民意,命人硬灌毒酒,她虽然百般不愿,但受制于人,又有什么办法呢?
隔壁牢房的犯人见她止不住地叹气,不由得冷哼一声:“叹气有什么用?我看你年纪轻轻的,不如想开些。”
江辞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晃动得脚上和手上的铁锁滋啦乱响,她走到铁栅栏前,目不转睛地打量着那个犯人。
他看起来应该三十出头的样子,似乎是瞎了一只眼睛,右眼罩着一只黑色的眼罩,脸上还有道刀疤,倒像是在战场上待久了似的,整个人看起来凶神恶煞的,隐隐有股杀气。
江辞回应道:“阁下待在牢房里倒挺自在。”
那犯人笑了一声:“进了天牢的哪个不是罪大恶极?除了等死,还能做什么?”
他嘴上虽说着“罪大恶极”,不过语气里却尽是戏谑,像是不大服气的样子,江辞便好奇道:“不知阁下犯了什么罪?”
“还能什么罪,杀人呗。”
“杀了什么人?”
“还能什么人,权贵呗。”
“哪个权贵?”
那犯人啐了一口,不耐烦道:“你管得真多,你又犯了什么罪?”
江辞倒实诚,喃喃道:“犯了欺君罔上之罪。”
“如何欺君?”
江辞没有隐瞒,如实奉告:“我本是青阳郡太守江秋声之女江辞,为了拯救水火之中的青阳郡百姓,不得不借用他人身份,女扮男装参加科考,一举夺魁,并解了青阳郡燃眉之急,可惜啊,现在身份败露,怕是免不了一死了。”
“一举夺魁?”那犯人转过头来,脸上多了些惊讶之色,“你就是那日御马游街的苏昌?”
“我不是真正的苏昌,不过是借用了苏昌的身份罢了。听阁下的语气,似乎认识我?”
没想到那犯人立马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朝她作了个揖。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江辞始料未及,忙问道:“阁下为何……这是什么道理?”
那犯人娓娓道来:“我叫陆行密,本是守卫边防的一名将士,天泽十八年,我得知兄长骤然身亡,家中只有寡嫂和小侄女,无人主事,我只好千里迢迢赶回家中,刚回到家中,嫂嫂就跟我说,她带着小侄女去看状元郎御马游街,被人推倒在地,险些被踩伤,是状元郎好心将她们娘俩扶起,想必状元郎也是个性情中人,那时我便记住了状元郎的名字,只盼着日后能够结交,没想到,当日的‘苏昌’居然是女子,更没想到,却是在牢里遇见,真是世事无常。”
从他的叙述中,江辞也察觉到了其他的信息,便试探着问道:“难道说,你此番坐牢,与你兄长身亡有关?”
陆行密点头:“我只以为兄长时运不济,老天才早早地将他收去了。直到今年年初我才知道,兄长的死并非偶然,而是有人特意为之。”
“是谁?”
“是舒太后的侄儿,舒允之。他醉了酒,在街上发疯,我兄长好好地在街边卖菜,他看不顺眼,竟将我兄长活活打死,不仅如此,还把我兄长扔进河中,只当是他自个儿失足淹死的。若不是知情人看不过眼,悄悄跑来告诉我真相,我只怕这辈子还蒙在鼓里。”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我第一时间报告了官府,请求他们做主,可他们官官相护,不理会我的诉求,还把我打了出去。我并没有死心,趁着皇帝出游时拦驾,望皇帝能主持公道,没想到他听完后只当是耳旁风,面无表情地乘着銮驾离开。我绝望至极,我在边关受了那么些年的风霜,兄长无辜枉死,竟无一人能替他主持公道!我一气之下,便把舒允之杀了,我把他的头颅割了下来,还扔到了玄武门,当球踢。”
说完后,陆行密咬了咬后槽牙,腮帮子绷紧了,似乎还不解气。
他骤然说起这些,神色间倒不像是假的,只是江辞没有亲自调查过,也不知晓其中的虚实,不敢妄下结论,只得附和着他叹了口气:“舒允之一向纨绔,这倒是京城有名的,不过从去年开始我就待在嘉州,今年快入夏了才回来,竟不知晓这京城之事了。”
陆行密也叹了口气:“舒太后一向纵容着她母家,搅乱着朝廷,又在京城胡作非为,皇帝老儿竟不闻不问,当真是又聋又瞎。”
江辞连忙做出嘘声手势,又连忙左右看了看,小声提醒道:“你如此宣之于口,就不怕隔墙有耳吗?”
“我怕什么?”陆行密无所谓撇撇嘴,“我为了他李家的江山,守在那寒冷的边关,眼睛都被敌人射瞎了一只,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可他李家人又是怎么对我的?我都被定于秋后问斩了,反正都是死,还怕这些做什么?”
看到他无畏无惧的模样,江辞不禁好奇:“世上没有人是不怕死的,你不怕死吗?”
“我死之后,嫂嫂和侄女无人照料,只怕要受好些苦,可是我不能让我兄长枉死啊。所以我虽然怕死,但也必须这么做。”
陆行密又反问道:“谁不怕死啊?你不怕死吗?”
不等江辞回答,他又自言自语道:“你不怕死,你就不会在牢里唉声叹气了。不过你既是长公主的驸马,相处了这么久,难道一点感情都没有吗?她不可能完全不知道你的身份吧?竟不为你求情?”
江辞思索,随即扯谎道:“是我欺瞒了长公主,和长公主成亲后不久,我便向皇帝请旨,前往嘉州赈灾,与长公主是聚少离多,她不知晓内情也是正常的。”
陆行密还想说什么,牢头却领着一个戴着斗篷的小宫女过来了,他打开了江辞的牢门,嘱咐道:“快些,要是被人发现了,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小宫女微微颔首,随即走进了牢房。
江辞站起身来,好奇地打量着,直到对方摘下斗篷,她才认出来面前的宫女是紫菀。
“你怎么来了?”江辞明显有些慌乱,“是长公主的意思吗?要是被他发现,那就糟糕了。”
紫菀知道江辞口中的“他”是指李承贺,她走上前来,看了看隔壁牢房的陆行密,用只有她与江辞二人听得到的声音悄声道:“是殿下让奴婢来的,殿下让您不用担心,她会想办法救您出来的。”
“你告诉她,我不要紧的,万万不可误了大事。”
“很抱歉,殿下只吩咐我来告知您这些,并没有让我将您的话传回去。”紫菀道,“另外,奴婢已买通了牢头,这些日子他会尽量照顾您的吃喝,必不会让您太过受苦,您只等着殿下的好消息就是了。”
紫菀说完后便打算离开,眼见她这么固执,江辞也不好再劝说什么,只得暗自担忧。
不多时,牢头果然送来了吃食。
一旁的陆行密隔着栅栏打量着饭盒子里丰富的菜式,不由得咽了咽口水,不甘心地说:“看来长公主放不下你啊,唉……宫里面有人就是好,坐个牢都有优待。”
江辞一时也没胃口,索性撕下一只鸡腿递给他:“吃吗?”
“吃吃吃!”陆行密接过鸡腿,立马狼吞虎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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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霖或许买通了牢头, 总而言之,江辞被关大牢已经五天了,除了有些无聊之外, 并没有受什么苦, 每日好吃好喝的供着,若不是失了自由, 倒跟平常没有什么两样。
又到了送饭的时间,狱卒打开牢门,放了碗白粥在门口,随后便退回去锁门。
江辞觉得奇怪:今日怎么换了个狱卒?而且前几天, 狱卒送饭时都是提着豪华的食盒,里头好吃的数不胜数, 怎么如今就一碗粥?连个勺子也不给?
她拖着锁链走了过去, 端起粥碗,放到鼻子下面嗅了嗅,居然还有股馊味?
江辞叫住了他:“狱卒大哥, 这便是今日的午饭?”
狱卒锁上门, 冷冰冰地道:“就这个, 别的没有。”
昨日还大鱼大肉的,今天怎么就只剩馊粥了?这落差太大,实在可疑,江辞便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可是陛下发话了?”
狱卒不屑地轻哼一声, 并没有回答, 可巧这时, 不远处传来祁进的声音:“圣旨到!”
一瞬间, 狱卒和守卫纷纷下跪,江辞趴在栅栏上, 够着脑袋张望。
不一会儿,祁进走到江辞的牢房前,一副小人得志的表情:“驸马,您得跪下接旨啊。”
刚送来馊粥,又来宣圣旨,估计不是好事,江辞心下一沉,却也只得下跪接旨。
待江辞跪定后,祁进这才慢慢打开圣旨,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青阳郡江氏女欺君罔上,祸乱朝纲,朕不能容之,于七日后问斩,钦此。”
如同晴天霹雳,江辞一下子就呆滞住了。
七日后问斩?她没有听错吧?
她接过圣旨,看着上面实打实的黑墨朱印,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与此同时,永安宫内。
李承霖坐立难安,已在殿内来回踱步了一个时辰,止不住地唉声叹气。
她与李承贺表情上风平浪静,实际上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李承贺巴不得斩断她的羽翼。
江辞是她亲聘的驸马,如今身份败露,她自然难辞其咎,李承贺正好借着此事打压她的气焰。昨日,她替江辞求情,只是稍稍露出了点对江辞的关怀,今天,将江辞斩首示众的圣旨就传入了天牢。
李承贺当真是要与她逆道而行!
李承霖满面愁容,坐到了案前,用左手撑着头颅,紧紧闭上了双眼。
紫菀从来没见过她这副模样,不由得十分担忧,她为她添了茶水,劝说道:“殿下,喝口茶润润喉吧,您这一天饭不吃水不喝的,小心坏了身子。”
李承霖仍旧闭着眼,却严肃了语气:“韩良的人还未得手吗?”
紫菀垂眸摇了摇头:“可能还需要些时间。”
“不能等了。”
李承霖蓦地睁开双眼,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站起身来,吩咐道:“你去通知韩良等人,三日后开始行动。”
说完后她甩了甩衣袖,打算走出房间,没想到紫菀却猛地冲上前来,匍伏在她跟前,急声道:“殿下万不可意气用事!韩良的人并未得手,再加上李承贺手握兵权,若此时行动,也不过三成胜率。您已经筹划了这么久,万不可在关键时刻功亏一篑啊!”
“那本宫该当如何!”
李承霖也是急疯了,无奈地转过身去,喃喃道:“七日后,李承贺就要将她斩首示众,难道要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死吗?”
“殿下,只有三成胜率而已,若失败了,不仅救不了驸马,您也难逃一死,何不冷静下来,也许还有其他的办法呢?”
李承霖深深地叹了口气,再次坐到案前,她烦闷不已,只将案上的书籍翻了又翻,然而下一秒,她的目光便被书籍上的文字给吸引住了。
「吴既赦越,越王勾践反国,乃苦身焦思,置胆于坐,坐卧即仰胆,饮食亦尝胆也。」
「其后四年,越复伐吴。吴士民罢弊,轻锐尽死于齐、晋。而越大破吴,因而留围之三年,吴师败,越遂复栖吴王于姑苏之山。」
李承霖若有所思,又随手翻了一页。
「淮阴屠中少年有侮信者,曰:“若虽长大,好带刀剑,中情怯耳。”众辱之曰:“信能死,刺我;不能死,出我袴下。”于是信孰视之,俛出袴下,蒲伏。」
李承霖“嘶”了一声,慢慢合上书籍,修长莹白的手指在案上敲了又敲,似在回味着书籍上的内容。
半晌,她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倏然笑出了声。
紫菀凑上前来,“殿下?”
李承霖转头看她,随即站起身来,朗声道:“走,去见他。”
“谁?”
“李承贺。”
千秋殿外。
李承霖微笑颔首:“祁内侍,烦请您再通传一下,本宫有事要求见皇兄。”
祁进露出一副为难的模样,“长公主,奴才也是奉命行事,陛下说了,这几天不见人,谁都不许进去的。”
李承霖瞬间收起了笑容,看向祁进的眼神带着些许冷意,“是吗?昨个儿本宫才与皇兄见了面,祁内侍莫不是在欺瞒本宫?”
“哎哟,奴才哪敢欺瞒长公主啊,若不是陛下亲口吩咐的,奴才也没这个胆子拦您啊。”
“本宫看你也没这个胆子。”
李承霖上下扫了他一眼,随即转身打算离去,然而刚走出几步远,她又忽地转身面向千秋殿正门。
再然后,便在祁进惊愕的目光中,毫无征兆地跪下了。
“齐明恳请皇兄饶过江辞,否则便长跪不起。”
虽然跪着,但她依旧挺直腰杆端正着仪态,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势。
殿外站岗的士兵见此场景,不由得议论纷纷。
“没想到驸马居然是女子,而长公主还如此情深义重,不过犯的是欺君大罪,即便有长公主求情,也是无用啊。”
“驸马虽然是女子,但她并没有白食俸禄,实实在在地做了不少好事,先是去嘉州赈灾,再在校场上解了北姜羞辱之困,又和长公主一起研制出了怪病的解药,更是替枉死的太子和七皇子找到了真凶,这一桩桩一件件,明明就是为了东越好,哪里是祸乱朝纲呢?”
“功过相抵,陛下是应该留她一条命的,怎么那么快就要斩首了?”
“哎,真真是可惜了。”
……
死期将至,江辞已没了心思跟陆行密开玩笑,不过陆行密倒是我行我素,依旧没心没肺的,他凑到栅栏前,好奇问道:“皇帝怎么会这么急着要杀你啊?连秋后也等不了吗?”
江辞摇摇头,不予回应。
陆行密从怀中摸出一把前两天江辞分给他的花生米,往嘴里塞了一颗,一边嚼着一边幸灾乐祸地说:“我看是因为长公主吧。”
江辞转过头,看向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意外,“听你的语气,好像十分笃定的样子,你为什么这么笃定?”
“还能为什么?”
陆行密往上空扔了颗花生米,够着脖子伸嘴去接住,含糊不清地说:“我在边关吹了那么些年的风,倒是听到不少有趣的消息。”
“什么消息?”
陆行密打量了一下四周,悄声道:“韩小公爷是长公主的人吧?”
江辞脸上闪过片刻的错愕,她笑了笑:“我从来不知道还有这事,你在牢里待了这么久,又怎么能知道外头的事儿呢?”
陆行密轻哼了一声,继续吃着他的花生米。
江辞也靠回了墙上,心中一团乱麻。她看着手上和脚上的枷锁发呆,耳朵边却传来窸窸窣窣开锁的声音,她蓦地抬起头,发现狱卒正在开门,而他的身旁,居然还站着紫菀。
江辞大喜过望,连忙站起身来,紫菀也很快冲到江辞身边,催促着狱卒将她手上和脚上的枷锁解开。
解开了全部枷锁后,紫菀向她行了个礼:“驸马,请随奴婢回永安宫。”
江辞大惑不解:“这是……”
两天前不是才下了圣旨要把她斩首示众吗?现在又是怎么一回事?
紫菀再次行礼:“驸马,陛下将您释放了,至于个中缘由,路上奴婢再慢慢向您解释。”
“好。”江辞走出牢门,回过头看了陆行密一眼,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随即收回目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坐在马车里,江辞忍不住向紫菀询问情况:“皇帝才下了圣旨要将我斩首示众,今儿怎么就改了主意了?”
“是长公主,长公主向陛下求情。”
江辞觉得不止这么简单,李承贺与李承霖不睦已久,如今好不容易逮着个可以惩治她的机会,怎么会那么轻易地放过她?还听了她的求情,把自己也放了?
想毕,她问道:“长公主是如何向他求情的?”
紫菀嗫嚅着嘴唇,缓缓道:“陛下不肯见长公主,长公主在千秋殿前跪了一天一夜……”
“跪了一天一夜?”
江辞瞪大双眼,李承霖是一个何等骄傲的人,怎么就肯跪一天一夜?
“嗯。”紫菀皱了眉点了点头。
不对!看紫菀的眼神,一定还瞒着些什么,李承贺那样的人,绝对不会因为李承霖跪了一天一夜就心软。
于是,江辞试探着问:“长公主是不是答允他什么了?”
紫菀的表情愈发纠结,像是不太愿意透露似的,思索了半晌,才开口道:“长公主在千秋殿外跪了一天一夜,陛下才肯见她,他们在千秋殿谈论了一个时辰,奴婢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谈论了什么,只是……”
“只是什么?”
“长公主从千秋殿出来后,便要奴婢收拾行李,前往……”
紫菀顿了顿,继续说:“前往封地,非诏不得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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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前往隐州的马车上, 李承霖显得格外平静。
江辞却有些委屈难过。
不过她不是为了自己委屈难过,而是为了李承霖委屈难过。
江辞觉得,李承霖生来就有一股傲气, 这些年来, 李承贺处处打压,她虽然不得不隐忍, 但也从未压低过脊梁。
可如今,她居然为了她向李承贺妥协,甚至还在千秋殿前跪了一天一夜,可晓得耳朵里又传来多少议论呢?
“殿下……”江辞嗫嚅着开口, “都是我不好,是我连累了你。”
看到她自责的模样, 李承霖并没有急着安慰或是数落, 而是向她摊开了手掌,轻声唤道:“阿辞。”
“嗯?”江辞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还没有反应过来。
“把手给我。”
江辞愣神了片刻, 看到李承霖嘴角隐隐的笑意, 还是乖乖地把手伸到了她的掌心。
李承霖轻轻握住她的手, 感受到她的体温,微微阖了阖眼,放心地舒了口气:“真好,你还活着。”
江辞心中感触, 被李承霖握紧的无名指也颤动了一下, 抬起眼, 却注意到李承霖的珠钗流苏挂在了头发上, 大抵是马车太过于颠簸了吧。
江辞下意识想抽出手为李承霖整理流苏,李承霖察觉到她想要撤手, 反而握得更紧了,眼神里露出一丝祈求,又掏心掏肺般喃喃道:“阿辞,你在我身边就好,我真的怕再也见不到你了。你就在我身边,哪儿都不要去,好不好?”
江辞被关到暗无天日的天牢里,自然没有亲眼看到李承霖是如何为她殚精竭虑的,不过从紫菀的叙述中,她也猜得出来李承霖一定是做了很大的抉择和牺牲。
从她刚才的话语中,江辞觉得李承霖好像真的很怕失去她。
她感念于李承霖对她的好,却又觉得李承霖不应该对她那么好,更不应该为了她就这么离开京城。
虽然事实已不可更改,但她还是有点不甘心。
李承霖自愿求请前往封地,非诏不得回京。
离开京城,便是离开权力中心,李承霖部署了这么久,一朝撤离,岂不是前功尽弃?
怀着这份不甘心,一路上江辞的情绪都非常低落。
直到到了隐州地界。
是夜,静谧的夜。
月亮躲进云层中悄然入睡,江辞却心事重重,久久不会周公。
闭眼沉思时,耳边传来李承霖的声音:“睡不着?有心事?”
江辞睁开眼,便看到李承霖侧着身子,手撑着右脸,凤眼就那么静静地瞧着她。
她实话实说:“殿下,不值得。”
李承霖知道她在说什么事情不值得,于是纠正道:“值得。”
江辞依旧固执:“为了我一个人,不值得。这天底下那么多人,都还等着你去救呢。”
李承霖不敢苟同她所说的,微笑着摇了摇头:“可如果一个人都救不了,又怎么救天下人呢?”
这句话虽有些片面,但也并不是十分无理,江辞蓦然哑言。
“阿辞。”李承霖俯下身来,亲吻了她的额头,“离开京城也未必是退出,相反,还能休养生息,他也会对我稍稍放下戒心,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有卷土重来的日子吗?”
“可他借此替换了全部的统帅,又有虎符在手……”江辞眉眼中全是担忧,“即便我们要卷土重来,也要有可用之师啊。”
李承霖不以为然:“换汤不换药,多此一举。虎符不过是个死物,于我而言尽是无用。”
她又盯着江辞的眼睛,赌誓似的道:“另外,谁说只有虎符才能调动兵士?”
江辞觉得此话大有玄机,立马就来了精神,勉强撑起身子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李承霖笑而不语。
这更加激发了江辞的好奇心,她忍不住又问道:“难道说这也在你的算计内?”
李承霖依旧笑而不语。
江辞急了:“殿下你快说啊,你若是不说,只怕今晚我是睡不着了。”
“既然睡不着……”李承霖悠悠地道,“那不如做点有趣的事情?”
看到李承霖“异样”的眼神,江辞不禁梗直了脖子,咽了咽口水,心内小鹿乱撞。
果不其然,下一秒,两片湿热便贴上了她的唇瓣。
柔润的触感让她下意识张开嘴巴,李承霖趁机滑入她的口中,舌头像一条灵活的小蛇,饶有兴致地搅弄,江辞浑身颤栗了一下,一股奇异的感觉瞬间自背脊爬到天灵盖,使她忍不住哼哼了两声。
李承霖的吻十分霸道,江辞的呼吸都变得继续急促起来,不多时,已面红耳赤,不知身在何处。
良久,李承霖才放缓了动作,轻轻搂住了她柔软的腰身。
江辞头歪着靠在李承霖颈间,青发如瀑般散在胸前,发香窜入李承霖鼻子里,她忍不住用食指勾起一缕发丝,在指上绕了几个圈。
江辞软塌塌地靠在李承霖身上,迷离着眼,嘴唇被亲得破了口,露出一抹嫣红。
那抹嫣红煞是鲜艳好看,李承霖忍不住伸出舌尖,小心翼翼地将它舔舐干净。
血的腥味在唇齿间弥漫开来,李承霖像是深海的鲨鱼,有了血腥味的指引,眼神变得迷恋,目的却越发明确。
她在大海里游弋,享受着被海水包裹的温柔。
时间好像过了很久。
久到万籁俱寂,久到世间归于永宁,久到江辞累得在李承霖的怀里睡了过去。
她咂了咂嘴,像是已经开始做起了美梦,李承霖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庞,宠溺似的笑了笑。
江辞先一步睡着,这也导致她在次日早晨先一步醒来。
她这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躺在了李承霖的臂弯,也不知道她的手麻不麻。
她歪着头瞧着李承霖的侧脸。
眉似青山,凤目微闭,朱唇如染,皮肤细腻吹弹可破。
江辞慢慢伸出手抚着李承霖的嘴唇,李承霖却动也不动。
她嘴角不禁漾起一抹笑意,料想她定是累坏了,所以还没醒。
她小心翼翼地半起身子,用手撑着脑袋,打量着她。
李承霖唇色红润,明明未施粉黛,却是像是涂上了胭脂似的。
江辞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生出了偷偷亲她的心思。
然而她刚俯下脑袋,嘴巴还没够着,李承霖就睁开了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压在了身下,亲咬着她的耳垂和脖颈。
“哈哈——”江辞忍不住咯咯笑,“你再这样我要恼你了。”
李承霖盯着她,凤眼满含深情,“娘子好软好香,我好喜欢。”
“你快让我起来。”江辞依旧咯咯笑,“你压到我胸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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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辞和李承霖来到了隐州, 苗苗、福妞、云桃等人留在京城也是不妥,索性也将她们一同带来了隐州。
她们几人在京郊外的宅子里是玩熟了的,平日里姐姐妹妹的相处得甚是融洽, 如今不过是换了个住的地方而已, 对她们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
倒是江辞,以往被囿在宫中高墙内, 甚是束缚,如今骤然离开了那四四方方的天,心情也变得开阔起来,这不, 看到云桃她们在踢毽子,禁不住心痒痒, 也加入了她们的队伍, 院子里时不时地传出佳人笑声。
屋子里的李承霖自然听见了院子里的欢声笑语,也想出去切身感受她们的欢乐,正欲出门时, 紫菀拿着一张信纸进来了。
紫菀行了礼, 悄声道:“殿下, 秦时元飞书来报,想必是之前您让他调查的事情有着落了。”
李承霖接过信纸,轻轻打开,只看了一眼, 嘴角就抑制不住地扬起一抹微笑:“好!甚好!本宫果然没有看错他。”
她将信纸扔进香炉中焚毁, 又转头吩咐道:“给他回复, 要他无论如何, 一定要将王老三夫妇平安带到府上。”
“是。”紫菀行礼告退。
秦时元自然没有辜负李承霖的期望,一个月后, 他护送着王老三夫妇和他们的两个孩子,平安到达隐州。
当晚,李承霖便召见了他们。
她高坐于堂上,微微觑眼打量着堂下的妇人,妇人的眉眼确实与谷子妹妹十分相像,只是饱经风霜,多了些许沧桑之感。
想毕,她开口询问道:“你可还认得本宫?”
妇人瞥了眼身边的王老三,连忙磕头作揖:“认得认得,长公主美名遍天下,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这话过于笼统,李承霖也不确定她想表达的意思,于是又问道:“石岩是你哥哥吗?”
“石岩”是谷子的真名。
她听到这个名字后,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忙不迭地点头:“正是。”
如此说来,她果真是谷子的亲妹妹石若梅了。
李承霖朝紫菀递了个眼色,不一会儿,紫菀便领着苗苗上来了。
李承霖于是指着苗苗说:“你们可还认得她?”
“阿娘!”
苗苗在看见石若梅后,立马挣开了紫菀的手,高兴地冲了上去,一把抱住了她,哭哭啼啼地喊道:“阿娘,苗苗好想你。”
江辞注意到,在苗苗冲上前去时,石若梅下意识地想去扶她,踌躇了一会儿后,却又忧心忡忡地扫了王老三一眼,整个人也变得不自在起来。
这其中应该有猫腻。
江辞于是挥了挥手,将两个侍卫招上前来,然后指着王老三:“把他带下去。”又看着石若梅说:“我们有话要单独和她说。”
待王老三离开后,李承霖这才开口道:“去年,驸马前往嘉州赈灾,在京城前往嘉州的途中看见了苗苗,那时到处都是逃难的百姓,她在人群中孤立无援,驸马可怜她,把她救了下来,要不然,她早就成了豺狼野豹的盘中餐。”
闻此,石若梅的眼眶立马就红了,她朝江辞道谢:“多谢驸马救命之恩。”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只是不知……”江辞眯了眯眼,眼中射出洞察一切的目光,“苗苗的丢失是意外还是人为啊?”
石若梅吸了吸鼻子,欲言又止,叹了口气,又抹着泪哭哭啼啼地说:“孩子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我这个做母亲的哪儿有不心疼孩子的。”
答非所问,却恰恰印证了江辞的猜想。
去年她初遇苗苗时,就怀疑是苗苗的父母故意把她丢下的。
王老三膘肥体壮的,一看就是平日里吃了不少油水,且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养成,而去年的苗苗面黄肌瘦,定是连顿饱饭都没吃上过。
再从石若梅刚才的反应来看,她似乎很是惧怕王老三,想必在家里也是个受欺负的对象,提及苗苗的“意外走失”,她只说自己心疼孩子,分明就是从侧面表达去年遗弃苗苗之事是王老三一力为之。
江辞微微叹了口气,走上前去扶起石若梅,不经意间却瞥到了她手臂上的青紫伤痕,不由得大吃一惊:“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是王老三打的。”
石若梅平静地说,随即扯下袖子将伤痕彻彻底底地掩盖起来,犹豫了片刻,又向李承霖行了叩拜大礼:“草民与王老三夫妻缘浅,恳请长公主做主,允草民与王老三和离。”
李承霖身子向前倾了些,朝江辞递了个眼神,江辞会意,轻轻把苗苗抱了起来,哄着道:“苗苗,长公主有话要跟你阿娘说,你和紫菀姐姐先下去,你阿娘一会再来找你好不好?”
苗苗垂下头看着石若梅,奶声奶气地问道:“阿娘你会来找我吗?”
石若梅也安慰道:“去吧,阿娘一会就来找你。”
紫菀和苗苗离开后,李承霖遣退了殿内的侍卫,大殿内只剩她、江辞和石若梅三人。
没有了外人,李承霖便走下堂来,走到石若梅身边,轻声道:“小时候本宫去过你家,见你可爱,还给过你糖吃。虽然你哥哥背叛了本宫,还将本宫推入水中,但本宫不会将他的过错怪罪于你。你哥哥畏罪自杀,本宫倒也释怀了,谁曾想后来你家竟遭受了这么大的变故,你又经历了这么多颠沛流离,你如今过得不好,本宫亦为你伤心,本宫会遵循你的意愿,允准你与丈夫和离。”
“长公主……”
石若梅嗫嚅了一下嘴唇,而后环顾四周,小心翼翼地说道:“哥哥他不是畏罪自杀,他正是因为把您推入水中,愧恨难安,才选择自裁的。”
李承霖皱眉,不解道:“可他之前明明一口咬定是他自己恨透了本宫?”
“有人以我们全家性命威胁,哥哥他不得不那么说。”
“是谁?”
“是……是……”石若梅难以启齿。
江辞急忙道:“那人都要将你们赶尽杀绝了,你还藏着掩着做什么?何不向长公主揭穿真实身份,没准长公主还能帮你报仇雪恨呢。”
石若梅犹豫了片刻,随后咬紧了牙齿:“是舒贵妃!不对,现在应该叫她舒太后。”
果然与李承贺母子脱不了干系,李承霖略微眨了眨眼,眼神中蓦地闪过一道寒芒,“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哥哥亲口对我说的,他还留下了一封绝笔信。”石若梅从贴身处掏出一个荷包,从里面取出了一张信纸,“哥哥自知活不成了,临死前写下这封信,希望以后若有机会,要我亲手交给皇太……”意识到称呼不对,石若梅连忙改口:“长公主。”
李承霖接过信纸,只见上头写着“皇太女亲启”字样,一时有些慨然,她打开信纸,信的内容很短,除开愧疚的道歉语句,总结下来仅有短短两句话:“舒贵妃以家人性命威胁,要奴才对殿下不利。”
这封绝命信便坐实了当年的舒贵妃的确想置李承霖为死地,倒与李承霖猜想的一致。
她收起信纸放入袖中,“本宫知道了。”
“长公主,草民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且说。”
“我小时候贪玩好耍,和小伙伴们捉迷藏,不想让他们找到我,我拼命跑啊跑啊,跑到了一户人家的后院,借着大树攀爬了进去,躲在干涸的井中,借此躲过他们的寻找。我在井中待了许久,竟困倦得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我听到了舒贵妃和另一个人的声音,他们似乎在密谋着什么,我听到了‘皇位’‘弑君’‘神不知鬼不觉’‘否则本宫杀了你’之类的字眼。”
皇位?弑君?神不知鬼不觉?否则本宫杀了你?
李承霖当即就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看到李承霖这激动的反应,石若梅也有些怯怯的,找补道:“草民躲在井中,听得不太真切。”
李承霖也意识到刚才的反应过于激烈,于是平复了下心情,敛了敛神色道:“你且将你听到的,一五一十地讲与本宫,万万不可隐瞒。”
石若梅点点头,缓缓开始了叙述。
故事是这样的。
舒贵妃来到那户人家,要那户人家的男主人帮她办事,男主人不肯,说这是弑君,他是万万不敢做这忤逆之事的。
舒贵妃便说:“你怕什么,老皇帝一死,皇位不就是我家贺儿的吗?待本宫成了皇太后,有的是你的好处。”
石若梅咽了咽口水,继续说:“我还听见舒贵妃叫他表哥。”
舒贵妃的表哥?
李承霖想破了脑袋,也实在想不起这是何许人也,她于是问道:“你待在井中没有得见真容,仅凭声音就臆断她便是舒贵妃吗?”
“并非草民臆断。”石若梅说,“草民进宫看望哥哥时,曾见过舒贵妃,也听过她的声音,对她的那对珍珠明月耳饰印象非常深刻。那天我躲在井中,直到外面没了声音才敢偷偷爬出来,那时已是深夜,天黑如墨,院子的草丛中却隐隐闪着光辉,我走近那点光,拾起来一看,正是舒贵妃戴的珍珠明月耳饰。”
说完后,石若梅从荷包里摸出一只耳饰递给李承霖。
李承霖接过耳饰,摊在手上细细打量。
用珍珠打磨成小小的月牙,再雕刻上祥云图案,整体做工无比精致,非宫内大师不能为之。
最重要的是,这只耳饰,是先皇亲自吩咐尚服局为舒贵妃打造的,舒贵妃为显恩宠,日日都戴在耳朵上。
可突然某一天起,她就再也没有戴过了。
李承霖的手微微颤抖,忍不住发问道:“你还记得你当时待的井在哪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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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若梅摇了摇头:“草民只记得是在顺平街上, 其余的也记不得了。不过……似乎很香的样子。”
“很香?”
“我待在井里,都能闻到很香的味道。”
“什么香?”
“草民闻着不像是某一种香,倒像是多种香味混杂在一起的味道。”
顺平街?香味混杂?
香料铺子?
顺平街上的香料铺子只有一家!
江辞立马想起了香蒲的哥哥嫂嫂, 连忙说道:“殿下, 之前司乐房的小宫女香蒲去了趟她哥哥嫂嫂家,便与她哥哥嫂嫂一同中了醉生梦死的毒, 我去顺平街查探过,她哥哥嫂嫂家是顺平街上唯一一家做香料生意的,很有名,不知他们是否与舒太后有牵扯?”
李承霖低头沉思, 又抬眸瞧了眼石若梅,吩咐道:“你先下去休息, 这段时间就和苗苗一起待在府上, 哪儿也别去。”
待石若梅离开后,又提高了声音喊道:“来人。”
紫菀迎了上来,“殿下有何吩咐?”
“秦时元才将了结任务, 让他好好休整一段时日。另外, 让成向东暗地里回往京城, 去往顺平街,好好调查一下顺平街上唯一一家香料铺子的底细。”
李承霖顿了顿,又继续说:“那香料铺子附近的人家户也查一查,调查清楚后立刻回报, 不得有误。”
紫菀行礼:“是, 奴婢遵命。”
她转身走了几步, 却又退回身来, 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李承霖瞧见她的模样,便也问道:“还有何事?”
“本不是什么大事, 但与驸马有关,奴婢觉着还是应该禀告一下。”
“说吧。”
“陆行密死了。他杀了舒太后的侄儿舒允之,被打入天牢,已于今日午后斩首示众。”
李承霖不解:“陆行密是谁?怎么说这件事与驸马有关?”
不等紫菀开口,江辞就率先回答:“我被关入天牢时,他就被关在我隔壁牢房。”
见江辞似乎有话要单独对李承霖说,紫菀也会意似的行礼告退,并顺手合上了门。
李承霖坐在了一旁的座椅上,手抚摸着上头的雕刻,好奇问道:“你刚刚示意紫菀下去,可是有话想单独对我说?”
“正是。”
江辞走到李承霖旁边的位子坐下,慎重其事地说道:“舒太后的侄儿舒允之醉酒惹事,在大街上将陆行密的兄长活活打死,陆行密第一时间报告官府,请求官府做主,可官府哪儿敢问罪于皇亲国戚啊?他便趁着李承贺出游时拦驾,望皇帝能主持公道,结果李承贺压根没有理会他。于是陆行密一气之下,便把舒允之杀了,因而被打入了天牢。”
李承霖想了想,然后说道:“舒允之被杀之事我倒是有所耳闻,舒太后动了很大的气,巴不得将凶手碎尸万段,只是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段渊源。”
“舒允之本就是纨绔子弟,他做出这件混账事倒也不算奇怪,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他也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只是陆行密这人,生在京城、长在边关,确实为东越疆土安宁出了不少力,我瞧着他倒颇有些好汉风骨,若不是走投无路,何以会决定亲自手刃杀兄仇人呢?”
李承霖冷笑:“陆行密怎么想的,外人不得而知。倒是舒太后爱惜侄儿之心,昭昭可见。”
江辞也扬起了嘴角:“陆行密也曾对我说过,舒太后一向纵容着她母家,搅乱朝廷,在京城胡作非为,皇帝老儿却是不闻不问,实在惹人寒心。陆行密常年驻守边关都有此看法,想来李承贺执政的手段已是令人不满了。”
“你的意思是……”李承霖停住,微微蹙眉,等待着江辞说出接下来的话语。
“我记得我进京赶考时,大街小巷都在传礼部尚书家千金得了怪病,以及北溟玄珠之事,不知道殿下是否也有这等本事?”
“你要我将陆行密之事宣扬出去?”
“没错。”江辞坚定地说,“把陆行密兄长是如何被舒允之残忍打死,陆行密是如何报案无门,又是如何被枭首示众等等事迹,添墨添彩地散播出去,若边关也能知晓此事,那就更好了。”
陆行密在边关戍守多年,在士兵间具有一定的威信。然而他的兄长被皇亲国戚所害,他却报案无门,上至帝王太后,下至官府官差,个个都包庇凶手,他只好亲自手刃仇人,最后落得个枭首示众的结局,当真凄惨。
若将此事宣扬出去,百姓们会对朝廷产生怀疑,将士们更会寒心朝廷的做法。虽然朝廷的公信力会有所降低,但这是李承贺一手建立的朝廷,也就是说,损害的其实是李承贺的公信力。
李承霖微微一笑:“阿辞所说甚是有理,我即刻就办。”
“另外,我还有一件事要即刻去做,只是需要殿下首肯。”
“何事?”
“我夜观天象,察觉天泽二十年二月初,东越将有大旱,恳请殿下重启废弃的隐州堰,完善水利,以备不时之需。”
李承霖重复了一遍江辞所说的日期:“天泽二十年二月初?”
江辞点头:“明年二月初,一直到十月份,东越足足有八个月没有下雨,河流枯竭,井水干涸,粮食无收,百姓们苦不堪言。”
李承霖皱眉,表情严肃:“当真?”
当然是真的。
上一世,天泽二十年二月初三,江辞被关入天牢那天,天空飘着小雨。
但也是从那天以后,东越八个月没有下过一滴雨。
直到十月初五,李承贺一杯鸩酒了结了江辞的性命,江辞倒在李承霖怀中时,听到李承霖用颤抖的声音求她:“阿辞,不要闭眼。别睡!千万别睡!”
话音刚落,电闪雷鸣。
闭目长眠前,她听见李承霖大吼:“李承贺!本宫要你陪葬!”
还听到了噼里啪啦的雨声。
想毕,江辞苦涩地说:“当然是真的。”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李承霖的眉头也并没有舒展,反而愈加紧蹙,她道:“既如此,那的确应该提前做好准备,我便将重启隐州堰一事交由你主理。只是……”
江辞知道她在担忧什么,适时打断了她的话语:“殿下,我知道你担忧百姓受苦,但这东越如今是他李承贺的一言堂,若没有他下令,地方官员也不敢轻举妄动。你非诏不得回京,难道要派人去跟他说,东越明年有大难,须得提前做好准备?就算你真的那样做了,他也不会信,他只会觉得你离了京城心生不满,借此诅咒国祚。若真到了那个时候,反而更加麻烦。”
“我从来是信你的,你既说明年有大旱,那必定会影响到千万百姓,难不成真要我放任不管?”
上一世,江辞在牢中,饭菜尚不能果腹,没有水喝,嘴唇一直是干裂的。推己及人,又听狱卒的言语描述,亦能想象出外头百姓的日子该有多苦。
就连李承贺赐她鸩酒时,她还在可惜,这样一壶甜甜的梅子酒,要是没下毒该多好,也许便能拯救几个饥不择食的灾民了。
正因为经历过那段黑暗的日子,江辞肯定是不愿意东越重蹈覆辙的,可东越是李承贺的天下,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其他人无法撼动分毫。
也许,只有重蹈覆辙,才能够破茧新生。
江辞放平了心态,做了最为艰难的决定,冷静解释道:“就像我刚刚所说的,你肯定比我更了解李承贺,他若真的一心为民,仅为了这么一句无端的预言就开始重视起来,那便不是他了,你也不会如此殚精竭虑了。”
“话虽如此,可真到了那个时刻,恐怕我会愧疚难安。”
江辞放低了声音,缓缓道:“你我都不愿,但若真要成就大事,没有牺牲是不可能的,我们只能尽力而为,把损失降到最小。像隐州、青阳郡、嘉州、褚州、曜州、雁城等比较亲信先帝和你的州郡,我们可以私下传信过去,让相关官员完善水利,以备不时之需,但不可摆到明面上来。至于其他的,只能听天由命了。”
李承霖听完,低头沉默不语。
江辞看着她,微微叹了口气:“明年十月初五,大雨倾盆,旱灾得以缓解。俗话说,名不正则言不顺,在大旱的八个月里,我会为长公主造势,若行动顺利,大雨落地之时,江山易主之日。”
她咽了咽口水,继续道:“长公主,一时之痛与一世之痛,换做是你,该如何抉择呢?”
李承霖抬起头问道:“阿辞可是有了完整的打算?”
江辞微微颔首,站起身来,走到李承霖身边,弯下腰来,在她耳边轻轻诉说着自己的计划。
李承霖听着,时不时地蹙眉,时不时地点头回应着,末了,又疑惑地问道:“不费一兵一卒便能让李承贺主动让位?”
江辞郑重地说道:“君舟民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他尽失民心,纵他有百般不愿,也不得不退位让贤。殿下忘了吗?先帝还是燕王时,东越大旱,百姓们认为当时的皇帝不仁不德,触怒了上天,而还是燕王的先帝因为广施仁心,百姓视他为贤者,将他推上了帝位。若当年的场景在明年重现,在长时间的铺垫与渲染下,李承贺声名狼藉,而殿下与其相反,百姓们心里明镜儿似的,我们再在背后出点力,他们便知道谁更适合当这个皇帝了。”
李承霖名字中的“霖”就是由此而来,她怎么可能忘记。
新政权往往是一具具尸首堆起来的,若真有兵不血刃的法子,免了多余的死伤,李承霖倒乐得为之。
更何况江辞举的这个例子实在是恰当得不能再恰当,李承霖频频点头,应声道:“好!我便依你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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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时间里, 江辞负责主理隐州堰和隐州陂一事,拦水蓄水、开源节流。李承霖则暗地里派人前往嘉州、青阳郡等地,吩咐亲信官员整修水利以备不时之需, 同时也按照江辞的计划, 将金银珠宝一律兑换成粮食,存放在各个仓库中, 又大力宣扬陆行密案件背后的真相,直至家喻户晓。
起初李承霖还担忧此事太过张扬,李承贺会起疑心,结果盛丰酒楼递来消息, 说是吕淑妃为李承贺献上了两位舞姬,甚得李承贺欢心, 他声色犬马、昼夜荒淫, 竟连朝政也荒废了。
李承霖微微一笑,褪下手腕上的镯子,将它放到紫菀手中, 吩咐道:“这个也一并拿去, 把它换成粮食。”
紫菀接过手镯, 表情略有担忧:“殿下,这是慈懿皇后送给您的礼物,您当真要把它舍了?依奴婢之见,各大粮仓已经装得满满当当的了, 实在不必……”
李承霖抬起手打断了她的叙述:“无需多言。”
按照江辞所说, 东越即将大旱八个月, 即便后来下了雨, 一时也是不能恢复的,江辞着重水利, 那她就得把粮食事宜落实好,切不可拖了后腿,总之多多益善、有备无患。
更何况,若慈懿皇后在世,她向来疼爱李承霖,自是不会在意这些身外之物,别说一个手镯,只怕是天上的星星,她都愿意为她去摘。
人死不能复生,这个手镯至少也能换到不少的粮食,若是能真正帮上三两百姓,慈懿皇后在九泉之下亦是高兴的。
只是,慈懿皇后死得不明不白,李承霖作为她的女儿,尚不能亲手替她报仇,实在是最大的憾事。
想到这些,李承霖微微叹了口气:“成向东有消息了吗?”
“昨儿递了飞书,已从京城起身,不日便能回府。”
“那就好,韩良在边关过得怎样?”
“小公爷平日里做出纨绔气派来,倒真把所有人给唬住了,安国公借机向李承贺请旨,说是犬子顽劣,把他发配到边关戍守,好锻炼下气性。李承贺总要顾及老一辈功臣的面子,客套了几番,总归给了小公爷一个不小的职位。边关路远,李承贺鞭长莫及,小公爷趁此机会重整旧部,笼络人心,也算是蒸蒸日上。”
李承霖点了点头:“前些日子在公主府周围鬼鬼祟祟那人,身份可调查清楚了?”
“调查清楚了,是舒太后的人。”
“她倒是比李承贺积极。”
紫菀把手镯收进袖中,用手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殿下,是否……”
“不用。”李承霖背过身去,“派人盯着他,只要他不混入府中,不对阿辞不利,其余的随他去吧。若是把他杀了,舒太后就更加坐不住了,敌人在明总比在暗好。”
“陆行密之事是实实在在的事实,他们抵赖不得。不过,奴婢担心,他会不会将驸马兴修水利传回京城?”
“传回去了又如何?难不成他们也会预言?”
“可殿下,驸马所说的就一定会发生吗?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
李承霖翘了翘嘴角,回过头道:“本宫信她。”
与此同时,隐州堰旁,江辞猛地打了个喷嚏,轻轻揉着鼻子说道:“大白天的谁在讲我坏话?”
云桃站在江辞的身边,为她递上了一张大饼和一壶水,忍不住抱怨道:“小姐,咱们什么时候回府啊?这荒郊野外的,什么好吃的都没有,天天就是干粮和水,我都瘦了。”
江辞接过大饼和水,落拓不羁地咬了一口饼,在嘴里嚼吧嚼吧,就着一口水将它吞进肚中,慢吞吞地回应道:“我让你好好在府中待着,你自己非要跟着我来,怪谁?”
“我……”云桃撇着嘴,“我就是怕你吃苦嘛,我想着我跟着你,好歹能照顾你一下。”
“可别——”江辞连忙说道,“睡得比我早,起得比我晚,吃得比我多,谁照顾谁啊?”
江辞说的也是事实,云桃有些不好意思,小声地说道:“我不管,反正我就是想跟小姐在一起嘛。”
江辞和云桃虽为名义上的主仆,但她俩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匪浅,云桃比江辞小上几个月,江辞责任心强,像是姐姐一样,总照顾着她这个“妹妹”,云桃也习惯依赖她了。
前两年在京城不方便带着她,分多合少,现在好不容易有了相聚的日子,她要黏着她也是正常的。
江辞看着云桃委屈的模样,想着确实很久没有吃过一顿好吃的了。
最重要的是,很久没有看到李承霖了。
嘉州堰是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需要耗费很多时间,而隐州堰和隐州陂不一样,它们是本身就存在的,不需要从零开始,只需要在原有的基础上进行整改,轻松简单得多。
江辞也觉得可以适当给自己放放假,好好休息一下。
她盖上水壶,把大饼收起来,然后对云桃说:“走吧。”
云桃不明所以:“去哪儿?”
“你不是想回府吃好吃的吗?”
云桃两眼放光:“真的要回去了吗?”
“嗯,修堰的事儿先放放,回去休息几天再说。”
“太好了!”云桃急忙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
江辞略微收拾了下行李,把周督工叫来,打算交涉一些事情,正欲开口时,忽然转念一想,那么多工人陪她一起修堰,她作为主理人,跑去享福算怎么一回事?
江辞幼时读兵书,周武王询问姜太公:“吾欲令三军之众,攻城争先登,野战争先赴,闻金声而怒,闻鼓声而喜,为之奈何?”
姜太公回答了一长串,江辞则把它归纳成十二个字:“以身作则,体恤部属,同甘共苦。”
带兵如此,带人亦是如此。
士为知己者死,给予对方足够的重视,了解对方最想要的是什么,让对方心甘情愿、踏踏实实地为自己办事,那才是上上之策。
当然,这极其考验领导者的人格魅力,不过江辞觉得,李承霖足矣。
既然如此,要干活就一起干活,要休息就一起休息,江辞心内有了决断,转而让周督工把工人们聚在一起,有要事要讲。
待人全部到齐后,江辞站在小石头山上,朗声道:“大家劳累了这段时间,也的确辛苦。但兴修水利之事,功在当代,利在千秋,隐州百姓会牢记诸位的付出,你们的子孙后代也会因你们而骄傲。长公主体谅大家辛苦,准许大家休沐五日,回家见一见自己的亲人,期间工钱照拿。”
话音刚落,人群中响起一道洪亮的声音:“多谢长公主!长公主千岁!”
有了人带头,其余工人们也纷纷举起了右手,“多谢长公主!长公主千岁!”
呼号了好一阵子,江辞才示意大家停下,笑着说:“五日后大家准时回到此地,继续未完成的差事,当日差事完成,长公主还请大家吃烤肉,如何?”
“好!好!多谢长公主!长公主千岁!”
又是一阵呼号。
离开时,江辞又注意到驻守隐州堰和隐州陂的官兵们,工人们倒是可以休息,但官兵们却是不能离开的,以防有人破坏工程。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既给了工人们好处,也不能让官兵们心生不满。
利益驱使虽不是最佳策略,却是最行得通的策略。
于是江辞故技重施,把一半的官兵们聚集在一起,大声说道:“诸位驻守场地亦是辛苦,但隐州堰与隐州陂还在修建中,须得官兵驻守,以防有心人故意捣乱闹事。虽然暂时不能回家,但长公主考虑到大家的难处,接下来的五天,大家可领双倍工钱。”
士兵训练有素,立马抱拳,异口同声道:“多谢长公主体恤,吾等定将恪尽职守,不敢有误。”
处理完这些,江辞才领着着云桃一起,在暗卫的伴随下,回往府上。
李承霖早就听到了江辞要回府的风声,立马让厨房备下丰盛的晚宴,又不放心,干脆自个儿守在了厨房,监督着厨师们,恨不得撒盐剥葱都要一一干涉。
紫菀忍不住在一旁笑道:“殿下,您还是去别处歇着吧,您在这儿,厨师们不好发挥,到时候菜做得不好吃,您可就怨不着他们了。”
“本宫有那么可怕吗?”
“不是呢。”紫菀笑着说,“您在这儿,厨师们都想好好表现,过犹不及,反而徒增紧张了。驸马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们叙旧要紧,若身上沾染了厨房烟气,终归是不好的。”
李承霖抬起衣袖,放在鼻尖嗅了嗅,点头道:“你说的倒也有理,本宫是应该提前沐浴焚香。”
她放下衣袖,对着厨师们笑道:“好好做,若驸马喜欢,有的是你们的好处。”
“多谢长公主。”
李承霖颔首,面带笑意地朝外头走去。
眼见着李承霖背过身去,紫菀与厨房内众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众人都发现了,和驸马成婚后,长公主笑的次数明显增多,每当提到驸马,或谈论与驸马有关的事情,脸上的笑容更是藏都藏不住。偏偏驸马又是个不落地的风,十天有九天都在外头的,聚少离多,说苦命吧倒也甜蜜,说甜蜜吧又有点苦命。
紫菀无奈地叹了口气:“真拿她们没办法。”
只盼着早一点尘埃落定,她们也好过上稳定的日子,不再殚精竭虑,不再东奔西顾。
黄昏时分,小厮来报,驸马的车马已行至东街。
李承霖眼里是藏不住的欣喜,立马就前去大门口迎接。
车夫喊了声“吁”,马儿乖巧地停下,江辞先撩起了帘子,探出一个脑袋,看到李承霖站在门前,眼睛立马就发亮了:“殿下!”
车夫正在放马凳,江辞却等不及了,直接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快步行至李承霖面前,本想扑进她的怀中,可周围那么多人,始终不合礼数。再加上她骤然想起李承霖不喜邋遢,而她驻扎在山上,梳洗不便,又经历车马劳顿,确实应该好好沐浴梳洗一番。
于是,江辞果断地悬崖勒马,收回了手臂,假装玩弄着手指。
李承霖看到她的反应,在心里偷笑她,嘴上却淡淡说道:“回来了,饿了吗?先吃饭吧。”
李承霖的声音如清露般温柔悦耳,江辞差点被蛊惑,但她吃了大饼,并不是很饿,连忙摇头说:“我浑身汗渍渍的,弋花总觉得不舒服,还是先沐浴梳洗一番,换身干净的衣裳。”
“也好。”李承霖朝她伸出手,“我已为你备好了兰汤和衣裳,你只前去沐浴即可。”
江辞犹豫了一会,还是把手伸了上去。
两人走过长廊,直到身后没有人跟着了,江辞才悄声道:“你不是不喜欢脏兮兮的东西吗?我怕你嫌弃我,都不敢靠你太近呢。”
“可你不一样。”李承霖轻飘飘地说,“就算你变成了小泥人、小黑疙瘩,我也不会嫌弃你的。”
别说,李承霖这两个描述还怪生动的,江辞忍不住笑出了声:“开什么玩笑?要是变成了小泥人和小黑疙瘩,岂不是掉进了泥坑和炭灰里?”
李承霖没有继续跟她打趣,而是一边走着一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末了又摩挲着她掌心的薄茧,颇为难过地说:“是我的错,让你受苦了。”
“哪儿有?”江辞反驳道,“兴修水利这种惠民的差事,我巴不得去做呢,哪里是受苦呢?”
“可是我心疼。”
“你就别担心我了,反正……”
江辞还没有说完,李承霖就伸出食指按在了她的嘴唇上,看着她的眼睛,轻轻地说:“为了补偿你,今天就由我来侍奉你沐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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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桶上漂浮着各式各样的花瓣, 热气翻涌,香气环绕。
江辞站在桶边,弯下腰用手舀了一抔水试探温度, 转过身, 一下子跌进了李承霖的怀中。
李承霖轻轻取下她挽发的木簪,墨发如丝绸一般散落下来, 滑过她的手背,清凉撩人。
她单手搂住江辞的腰身,缓缓移动,轻解罗带。
胸前的衣衫随之散开, 江辞呼吸一紧,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加快。
江辞脸上添了红, 小声唤道:“殿下……”
“嘘。”
李承霖靠近她的耳畔, 呼吸温热急促:“别说话。”
她褪去江辞的衣物,只留了件轻薄的心衣,看着她红透了脸, 像一朵含苞待放的桃花。
“阿辞, 我要开始了。”
李承霖弯下腰, 抬起她修长的双腿,把她抱入浴桶中。
江辞的长发瞬间被热水浸湿,湿哒哒地黏在她莹白的肌肤上,她不敢抬头, 垂着眸子, 像傀儡一样任由李承霖摆弄。
李承霖伸出手, 抓了几片花瓣, 放在江辞的肩上,又觉得自己身上的大袖衫十分碍事, 索性将它脱下,随手扔在地上。
她舀起一勺水,把江辞肩上的花瓣冲浇下去,水流滑落,经过香肩,经过脖颈,经过锁骨,经过胸脯,最终与桶里的水融为一体。
李承霖细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她的锁骨,江辞只觉寒毛竖起,忍不住颤抖了一下身子,带动着水声哗哗。
“阿辞,闭眼。”
李承霖轻声道,江辞听话地闭上了双眼,眼周随即传来丝滑的触感,是李承霖用丝巾蒙住了她的双眼。
再然后,李承霖停了动作,半晌没有动静。
“殿下……”江辞忍不住喊了一声。
“我在。”
前方传来李承霖的声音,以及物体入水的“咕咚”声。
江辞伸手将捂着眼睛的丝巾取下,正好对上李承霖炙热的目光。
二人相对而坐,李承霖的腿压住了江辞的腿,狭小的空间瞬间被她们占满。
李承霖凑到江辞身边,与她并排而坐,侧过头去轻轻咬了咬她的耳垂,在她耳旁呼气,声音低沉:“阿辞,我好想你。”
江辞无处可躲,只好拼命埋着头,羞赧道:“我也……很想你。”
“又不是第一次了,还这么害羞干嘛?”
李承霖弯起眼眸,捧起她的脸颊,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这里……”
脸被李承霖禁锢住无法动弹,江辞只得转动着眼珠,斜下眼看了看浴桶里的水,实诚答道:“这里是第一次。”
她转眼珠的样子活像一只机灵的小狐狸,李承霖笑了笑,伸出左手护住她的后脑勺,将头低了下去,吻上了她的唇。
江辞下意识地伸出手抱住她,闭上眼迎合着这个久别重逢的吻。
缠绵,热烈。
李承霖的吻逐渐下移,在脖颈上留下一串串红色的印记。
江辞伸直脖颈,微微张开嘴巴,发出动人的声音。
水声哗啦啦地响个不停,二人情浓之处,沉入水中也丝毫不觉,直到窒息……
“咕咚——”
两人从水中钻了出来,江辞有气无力地靠在桶边喘气,面色泛红,脸上不知是汗珠还是水珠。
李承霖迎了上去,从背后小心翼翼地抱住了她。
两人如同受伤的野兽,肌肤黏连着肌肤,紧紧依偎。
她不言她不语。
华灯初上,热水已凉。
江辞回府的第二天,成向东也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个重大的消息:香蒲哥哥嫂嫂家的香料铺其实并不属于他们,而是从另一个人手上盘下来的。
李承霖问道:“是谁?”
“回禀殿下,是钱谌,舒太后的表哥。”
“还有这号人?”
“钱谌的爷爷是从钱家抱到陈家的,跟着陈家姓了陈,轮到钱谌这一代恰好是第三代,三代返祖,钱谌因而改姓了钱。”
“那他现在在哪里?”
“属下暂时没有调查到。”
李承霖颔首:“你先下去休息。”
“属下告退。”
待成向东离开后,李承霖站起身来,对江辞说:“如此说来,石若梅小时候捉迷藏藏的那个井,便是香料铺子那家了。以及她听到的舒太后喊‘表哥’,果然不假。”
“殿下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李承霖目光坚定:“查,一点线索一点线索地查下去,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
江辞点头附和:“顺平街那块地儿寸土寸金,香蒲的哥哥嫂嫂却不是什么有根基的家庭,既然能从钱谌手中盘下它,想必是与钱谌有几分渊源的,依我之见,不如直接从香蒲的哥哥嫂嫂家继续查起。”
“我也是这么想的。”
话音刚落,紫菀的声音就在门外响起:“殿下,奴婢有要事求见。”
“进。”
紫菀推开门,急急忙忙走上前来,向二人行礼:“奴婢见过殿下,见过驸马。”
李承霖抬手:“免礼。你这么急匆匆的,有何要事?”
“殿下,京城出事了。”
李承霖蹙眉,好奇问道:“出了什么事?”
“韩娇被打断了双腿。”
韩娇?江辞觉得这个名字十分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一样。她仔细回忆着,蓦然想起御林军统领韩世维家的千金也叫韩娇,琼林宴上她还朝她抛过手绢呢。
想毕,她连忙问道:“你所说的韩娇可是韩世维韩统领家的千金?”
“正是。”
“她怎么会被打断双腿呢?”
“奴婢也是听的小道消息,舒太后举办宴会,盛邀京城贵女赴宴,韩娇中途离席,正好撞到了酒醉的李承贺,李承贺以为是寻常人家的女儿,一怒之下竟叫人打断了她的双腿,听说韩世维接回韩娇时,脸都绿了。”
李承霖皱紧眉头说道:“荒唐!当真是越来越荒唐!成天醉醺醺的成何体统,只是可怜这韩家小姐……”
“还不止这些。”紫菀往前走了一步,情绪激动,还想继续说着什么。
与此同时,京城皇宫,斗兽场内。
皇宫原本是没有斗兽场的,不过吕洛儿想看斗兽,李承贺便遂了她的愿。
李承霖已前往封地,永安宫无人居住,李承贺便命人将永安宫改建成了斗兽场。
李姝已被赐死,长乐宫无人居住,李承贺便命人将长乐宫改建成了豢养猛兽的地方。
以往皇宫最热闹的两处所在,而今却成了猛兽的牢笼,实在是令人慨叹。
李承贺端坐在斗兽场高台上,俯视着下方的猛兽与人。
他站得高,此刻在他眼里,猛兽是蝼蚁,人亦是蝼蚁。
吕洛儿坐在他身旁,小心翼翼地为他斟了一杯酒,又为自己倒了一杯,端起酒杯道:“陛下,臣妾敬您一杯。”
李承贺端起酒杯一口饮尽,笑道:“爱妃今日想看什么好戏?”
吕洛儿喝完酒放下酒杯,看着高台下被笼子困住的猛兽,以及一旁颤颤巍巍的一群人,转了转眼珠,双手抱着李承贺的手臂,笑着说:“陛下,臣妾今日不想看斗兽了。”
“那爱妃想看什么?”
“臣妾想看斗人。”
李承贺不解:“斗人?”
吕洛儿用双手遮住嘴巴,在李承贺耳边耳语了一阵子,随即放下双手,脸上笑意天真,却堪比无间地狱,顷刻间已给下方的宫女太监侍卫判了死刑。
李承贺听完,略微思考了一下,然后笑道:“既如此,便按照爱妃所说,来人!”
祁进扬着拂尘,以最快的速度踏着台阶上了高台,恭敬行礼:“陛下有何吩咐?”
李承贺看着台下的蝼蚁,嘴角扬起一抹诡异的微笑,特意放低了声音:“你准备好十把匕首,下去跟他们说……”
听完后,祁进又恭敬地行了礼:“奴才遵命。”
不多时,斗兽场内便站好了十个人,他们站在一堆,个个瑟瑟发抖,不知道接下来是怎样的命运。
祁进扔了十把匕首进去,要他们每人一把拿好。
那十人捡起匕首,揣测着估计是要他们与猛兽搏斗,心都凉了半截。
片刻后又想起好歹是十个人,至少还有点转圜之机,内里便多了些希望。
结果接下来祁进的话却彻底把他们打入深渊:“接下来的游戏,叫做自相残杀,也就是说,你们十个人中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
场内的人纷纷瞠目结舌,兽与兽斗不够,人与兽斗还不够,如今竟把人当成兽来斗了?东越自古以来便没有这么丧心病狂的事情!
有个小宫女吓得丢掉了手中的匕首,哭着嚷着:“我不敢!我不敢!放我走!放我走!”
她快步跑到斗兽场边角处,挣扎着想爬上去,然而只听见“咻”的一声,一支箭自背后而来,射穿了她的心脏。
祁进冷声道:“中途退出者,死。”
在场的人纷纷咽了咽口水,将手中的匕首握得紧了些,彼此看彼此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都给我死!”
不知道是谁大喊了一声,在场的人仿佛受到蛊惑似的,立即陷入了混战,一时惨不忍睹,鲜血的味道飘扬在湛蓝色的空气中。
在这种时刻,人性与兽性得到完美的结合,在场的人为了活命,都把刀尖指向了其他人。
有的人被砍伤了手臂,有的人被割断了喉咙,有的人被开膛破肚……
吕洛儿不忍看这血腥的场面,微微蹙了蹙眉,把头转向了李承贺的方向。
李承贺目不转睛地俯视着斗兽场上的一切,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爱妃果然聪慧,让朕看到了如此有趣的画面。”
吕洛儿强忍着生理与心理的恶心,笑吟吟地回应:“陛下谬赞。”
斗兽场上的战事依旧胶着,吕洛儿脑海里忽然升起一个念头:这样做,真的对吗?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
片刻后,她的脑海又被怀绮公主的面容霸占。
她微微摇晃了一下脑袋,坚定了眼神。
为了怀绮公主,没有什么是不对的。这些人应当感到高兴,他们死得其所罢了。
“我活下来了!我活下来了!”
斗兽场上只剩下一个小侍卫,他高高举着匕首,庆祝着自己的新生。
却没想到,亦是他的覆灭。
祁进挥了挥手,便有人将猛兽的笼子打开,猛兽好几天没有进食,而小侍卫身上沾满了鲜血,完全就是在刺激着猛兽的感官。
“嗷——”
猛兽猛地朝小侍卫扑去,可怜的小侍卫还来不及反应,便成了猛兽的盘中餐。
李承贺笑得更开心了。
画面转到隐州,紫菀继续说道:“奴婢听说,李承贺为了讨吕淑妃欢心,竟在皇宫中修建了斗兽场,专门豢养了一批猛兽,为了激发猛兽的兽性与潜力,一点儿东西都不喂给它们吃,等到比斗之日,竟是让小宫女与小太监上场,说是打赢了的大大有赏,可人哪儿比得过猛兽呢?更何况还是饿极了的猛兽,如今已有数十条人命折损在猛兽口中了,皇宫禁内人人自危,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李承霖听完后久久不曾发言,只是一味地摇头叹气。
紫菀也叹气道:“唉,没想到这吕淑妃虽然是吕尚书的千金,却一点也没学到她爹忧国忧民之心,竟做出这等妖媚误国的姿态,当真是红颜祸水。”
李承霖对此没有发表评价,只是反问道:“紫菀,你觉得宫里人是听李承贺的还是听吕淑妃的?”
“自然是听李承贺的。”
李承霖颔首:“宫里人自然是听李承贺的,若李承贺不愿,若李承贺不下令,这斗兽场也是建不起来的。”
李承霖的意思是说,这一切的主宰是李承贺,他自个儿心内愿意,这事儿才能成,吕淑妃不过是个助推而已。
紫菀明白了她的意思,立马愧疚拍了拍自己的嘴:“是奴婢狭隘了,奴婢知错。”
李承霖把头转向江辞:“阿辞,你一直不说话,可是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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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世, 北姜犯边,险些攻破雁城,江辞借着苏昌的身份, 立下军令状, 请求带兵出征,后大胜归来。
江辞于江山社稷有劳, 百姓们个个称颂。
她回到京城,方才得知斗兽场之事,以及李承贺的众多离谱荒唐的举动。
武死战,文死谏, 江辞没有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了直言上谏之上。
江辞不顾自身安危,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斥责李承贺昏庸无道, 骂得李承贺面红耳赤。
李承贺恨她恨得牙痒痒,却拿她没有办法。
后来他去凤鸣山祈福,途中, 苏昌不顾官兵的围守, 以命相拦, 向李承贺揭发了江辞的虚假身份,李承贺这才知道,“苏昌”不是苏昌。
李承贺有了江辞的把柄,当即就把她打入天牢, 以欺君之罪定于秋后问斩。
关在牢里的时日, 她闻听了皇帝的荒淫以及百姓的惨状, 东越大旱实则是在惩罚帝王昏庸无道, 可受苦的却是百姓。
所以在李承贺赐她鸩酒后,她才会冷笑着说出那句话:“像你这样的昏君, 迟早会作茧自缚,可怜东越百年基业,终究要毁在你的手中!”
百代兴亡朝复暮,江风吹倒前朝树。
外有北姜虎视眈眈,内有昏君荒淫无道,江辞十分确定,如果任由李承贺如此肆意妄为,东越毁于一旦指日可待。
江秋声临死前要她守好青阳郡,保护好青阳郡的百姓,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如果东越都亡了,青阳郡又该何去何从呢?
所以,把李承贺从高台上踹下来,让贤能者居之,是目前最重要的事情。
大业将成,不能心软,不能出现纰漏。
想毕,江辞开口道:“既然他非要把把柄递上来,我们接着便是。他既做了这些事,是无论如何也抵赖不得的,我们只将事件本身,不偏不倚地宣扬出去即可。另外,韩娇是韩世维的掌上明珠,他老来得女,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却被李承贺打断了双腿,他虽然暂时不敢对李承贺怎么样,但说没有恨意,肯定是假的,他作为御林军统领,是个值得拉拢的存在,殿下不妨暗中派几个值得信赖的说客,若能让韩世维为我们所用,那李承贺便再无翻身的可能。”
“好,韩世维与安国公同为韩氏,颇有渊源,或许我可以让安国公去当这个说客。”
江辞点头,又补充道:“要不了多久,北姜那边就会有大动作,让边关的韩小公爷提前做好准备,着重戍守雁城、曜州两座城池,勿要让外来势力干扰我们的计划,其余的我们照常进行便是。”
李承霖颔首,转头看向紫菀:“紫菀,你可听明白了?”
紫菀行礼:“是,奴婢这就派人去通知韩小公爷。”
待紫菀离去后,江辞又道:“殿下,隐州堰和隐州陂即将进入竣工阶段,只需半个月的时间就可正式投入使用。京城那边有人盯着我们,你我的身份不弋花方便长时间离开隐州,殿下也要嘱咐好专业的人才,让他们去验收其余各地的水利设施,嘉州、褚州已建好嘉州堰,青阳郡有惊鸿堰,只略微修整一下即可,倒不用十分担心。倒是雁城和曜州等地,没有水利的基础,需要从零到一,说不难是假的,因此一定要让专业的人才去验收,若有哪里不对,也好及时修改。”
李承霖皱眉思索,嘟囔道:“我对水利方面了解甚少,实在不知谁有这样的才能啊。”
“殿下,我可推荐一人。”
“谁?”
“苏昌。”江辞说,“苏昌自小熟读墨家之言,对守城之事颇有研究,在水利方面亦有突出的才能,你我既救了他的命,他必然对我们感恩戴德,何不将此事交给他?”
“水利方面我是个睁眼瞎,你既是专业的,我听你的便是。”
李承霖顿了顿,又继续说:“不过话说回来,你我在北姜救下了苏昌,关于他提到的掠卖之事……”
江辞忙问道:“还没有结果吗?”
“苏昌也说了,那是一个有组织有纪律的团伙,他们来到东越、无孔不入,百姓一旦落单,便将落入万劫不复之地。他们掠卖人口,不为钱财,而是为了修建城池。我派出去的探子倒是找到了百姓被关押的地方,可他们看守得很严,还有专门的军队驻守,毕竟在北姜的地盘,就算我想救也是无能为力啊。”
江辞想了想,随即叹了口气:“看来,除非两国谈判,不然很难办,但对方做得隐蔽,若他们死不承认,即便是朝廷出面也拿他们毫无办法。”
李承霖点头:“北姜闲杂人员进入东越如入无人之境,是该说北姜太过于厉害了?还是东越的防守做得太差了?”
“无妨。”
江辞握了握拳头,眼神坚定地说:“等到时局逆转,一切都还来得及。”
……
天泽二十年二月初三,春寒料峭,细雨绵绵。
农户们戴着斗笠出门,荷锄乘月归来,亦是满脸笑意。春雨贵如油,这场雨来得正是时候,今年丰收季必定粮食满仓。
但他们绝对不会想到,自这场雨之后,东越会连晒八个月,河流枯竭、粮食旱死,无数人背井离乡、流离失所。
天泽二十年五月初五,端阳时节,河流水位不足,景州一年一度的龙舟赛被迫取消。
小暑至,天气闷热,一丝风都没有,不少河流都见了底,树林变为枯木,蝉倚在枯木上,被热气蒸疯了,嘶哑地号叫着。
大暑至,家畜纷纷渴死,老百姓也饱受饥饿。
所幸隐州、嘉州等地已提前做好准备,尚能面对难关,周围州郡的百姓们已经纷纷涌往隐州等地,李承霖来者不拒,开仓放粮,官差镇守,有序地接待难民。
江辞见时机已经成熟,便拜托青阳郡的虞山,在无数张纸条上写下十六个字:“天命龙女,上降甘霖,宸星归位,盛世太平。”随即把它们塞进青河鱼的肚子里。
东越大旱,青河鱼也成了稀罕之物,能吃上青河鱼的大多是较为殷实的家庭,自然也识字。
第一个吃出纸条的是青阳郡的王老爷,他早些年在朝廷任职,后面告老还乡,虽然快七十岁了,但心明眼亮,对朝廷之事自然门清。他向来崇尚鬼神之说,又认为当今皇帝上位不纯,因而惹怒了上天,因此东越才会多灾多难,偏偏他又不拿出个实际的解决办法,难当大任,百姓们受苦至深,苦其久矣。如今从鱼肚子里吃出了这十六字箴言,王老爷觉得这是上天的预示,将它奉为圭臬。
很快,这十六个字被人散播出去,竟成了朗朗上口的童谣,在最短的时间内,就连京城的孩童也唱起了这首童谣。
京城,千秋殿。
舒太后仪仗驾临,祁进守在殿外,慌忙上来迎接:“太后娘娘,这么大的太阳,您怎么出来了,仔细沾了暑气,陛下也不放心啊。”
舒太后冷哼一声:“哀家看他眼里压根就没有我这个皇太后了!”
说罢就要进入殿中,祁进连忙行礼阻拦道:“太后娘娘,陛下为国事烦忧,整日整夜睡不着觉,如今好不容易可以休息片刻,因而嘱咐了不许任何人进去打扰,还请……”
不等祁进说完,里头便传来了嬉笑的声音,舒太后瞪了眼祁进,毫不理会地从他身旁走过,然后朝一旁的大宫女递了个眼神。大宫女会意,立马上前去将门推开。
果不其然,只见李承贺眼睛上蒙着丝巾,正和吕洛儿献上的两位舞姬嬉笑打骂,玩得不亦乐乎。
看到舒太后满脸怒意地走了进来,两位舞姬立马停下,怯怯地朝她行了礼:“参见太后娘娘。”
李承贺停在原地,将眼睛上的丝巾取了下来,只道了声“母后怎么过来了”,并未行礼。
“哀家看你是被狐狸精迷了心了。”
舒太后走到位置上坐下,瞥了眼颤颤巍巍的两位舞姬,呼了声:“来人。”
殿外的两名侍卫立马走了进来,抱拳行礼:“卑职在,不知太后有何吩咐?”
舒太后把目光转向两位舞姬,振振有词:“此二人妖媚惑主,意图动摇我东越根基,拉下去斩首示众,并将首级悬挂于玄武门,以儆效尤。”
“卑职领命。”
两名舞姬花颜失色,慌忙下跪求饶:“太后娘娘饶命啊,太后娘娘饶命啊!”
求饶无用,侍卫们毫不客气地拖起她们往殿外走去,她们只得把希望放在李承贺身上:“陛下,陛下救救我,陛下,陛下救救我……”
李承贺微微皱了下眉,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任由着侍卫将她们拖出了殿外,求救声越来越远,直到彻底听不见。
舒太后正襟危坐,冷厉的目光上下扫着李承贺,语气十分危险:“她们二人,是吕淑妃献上的吧?那你说说,吕淑妃居心何在?”
李承贺坐在了一旁的位子上,无所谓地说道:“作为妃嫔,她能有什么居心,无非就是希望朕能够开心一点罢了。”
“唉……”
舒太后叹了口气,苦口婆心地劝说道:“皇帝啊,外面都闹翻了天了,你还在这里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边关战事不断,又连晒了这么几个月的太阳,你可知你的子民现在都吃不饱饭啊?你不想着有所作为也就罢了,居然还在这里花天酒地?”
舒太后顿了顿,随即阴阳怪气地说道:“你那位能干的妹妹啊,可是已经有模有样地接待起了难民。”
李承贺听在耳朵里,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舒太后气急了,忍不住拍了拍案牍,怒声道:“你可知外面是什么局面吗?京城的小孩都在唱着同一首童谣,翠屏,你来念给皇帝听听。”
翠屏上前行礼:“是。”而后一句一顿地念道:“天命龙女,上降甘霖,宸星归位,盛世太平。”
舒太后冷哼了一声:“瞧瞧,她在说她才是天命所定,她才是真正的帝星,你抢了她的位置,惹怒了上天,只有她当回这个皇帝,这东越的大旱才会有所缓解,天下才能太平。”
李承贺耸了耸肩,还是一脸无所谓的模样:“大旱乃天灾,绝非人力可改,朕能做什么?即便她拿了这个位置,她又能做什么?”
舒太后又重重地叹了口气:“哀家知晓她是不会水的,不然也不会让谷子把她迷晕推下水去,终究是哀家思虑不周,没料到她居然能活着回来。老妖婆护着她,实在没办法继续下手,后来老妖婆终于过世了,她翅膀也硬了,又谨慎无比,来历不明的东西她碰都不肯碰,明里暗里都有高手护佑着她。本以为她去了封地,远离了权力中心,哀家也派人打探过她的情况,她每日居于府中,饮茶赏花,偶尔去视察整修的堰陂,以及壮大粮仓,并没有其他的大动作。谁能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大旱,堰陂和粮仓都派上了用场。”
舒太后摇了摇头,继续说:“那些受她恩惠的百姓都呼着‘长公主万岁’,只把她认作皇帝呢。如今她已是人心所向,声名煊赫,底下官员蠢蠢欲动,贺儿啊,你再不拿出点实际行动,只怕这江山真的要易主了。到时候,我们娘俩的下场,应该能想象。”
当年李承贺是靠怎样的手段夺得这个皇位的,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他原以为坐上了这个皇位,便是至高无上的权力和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却没想到,每日有这么多烦心事劳心劳形。一会儿某个州动乱,一会儿这个州水患,一会儿那个州蝗灾,如今竟是东越全国大旱,每日的奏折跟雪花一样,一片片连着来,毫无断绝,只看得他心烦不已。
有时候,他真想把奏折全部推到地上去,撂挑子不干了。
可是刚刚舒太后也提醒他了,他不能退。
一旦退后,失去了皇帝这个保护外壳,那他曾犯下的罪,会将他生吞活剥。
想毕,他握紧了拳头,凛声道:“选个黄道吉日,朕要前往鹿关山祈雨。”
祁进行礼应声:“是,奴才这就去办。”
李承贺敲着龙椅上的龙头,脑海里忽地冒出一个想法,然后喊住了祁进:“等一等。”
“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立马去通知行刑官,将两个舞姬斩首后,想办法用狐狸脑袋把她们的首级替换,然后挂在玄武门城墙上,对外便说两个舞姬是妖精变的,她们使用妖术迷惑了朕,把过错全推到她们身上。而朕圣明,识破了妖精的诡计,怒斩妖邪。此外,通知御膳房,各宫的饭菜一律降下规格,尤其是朕和皇后宫里的,让百姓们知道,朕与他们同进退,他们自当感恩戴德。”
“是,奴才马上去办。”
@无限好文,尽在
几日后, 京城的消息传到了隐州,紫菀禀报着:“李承贺身边的两位舞姬是狐狸精变的,她们使用妖术迷惑了李承贺, 后来李承贺识破了她们的诡计, 将她们斩首示众,并将她们的首级挂在玄武门的城墙上, 百姓们也看到了,城墙上头挂的,的确是两只狐狸脑袋。”
江辞嗤笑了一声,忍不住低头喃喃道:“狐狸精, 狐狸精,也亏他想得出来。”
男人自古就是这样, 作为掌权者时, 无论多昏庸多残暴,做了什么错事,到后面总是让女人来承担, 说什么红颜祸水, 迷惑了男人们的英武决断。盛世美人点缀, 乱世美人顶罪,妲己如此,杨玉环亦是如此。
世间有没有狐狸精都是另一回事,倒是李承贺的狐狸尾巴已经藏不住了。
既然他要用狐狸精来推脱自己的过错, 那就怪不得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想毕, 江辞抬起头, 缓缓道:“民间墨家之说盛行, 墨子宣扬天志明鬼,认为天志就是兼爱天下百姓, 君主违背天意就要遭受天罚,墨子还认为世有鬼神,会对人间君主贵族赏善罚暴。此外,我曾听闻一则民间传说,据说帝王昏庸残暴就是违背天意,上天会降下灾难以示警告,若还不悔改,便会派下狐妖祸乱朝纲,若再不悔改,将会有更大的灾难。”
李承霖微微皱眉,思索道:“民间确实盛行墨家之言,不过,你所说的这则民间传说,我却是从来也没有听过啊,当真?”
江辞露出一抹诡异的微笑:“传说传说,传着传着大家便知道了,传着传着便是真的了。”
李承霖瞬间领会了江辞所要表达的意思,立马点头说道:“好!不管真假,本宫助你一臂之力,让它成为真正的传说。”
她将紫菀唤到身边,在她耳边说了一阵子话,又嘱咐道:“此外,给安国公递去消息,暗地里可以准备好重组旧部了。”
“是,奴婢遵命。”
天泽二十年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李承贺于鹿关山祈雨,告祭神灵,途中香火灭了三次,场面一时有些难看,但人多事多的,他也不好当场表现出来,只得默默地接过了礼部官员递过来的香火。
与此同时,人群中一个假扮小太监的女子左右打量着,然后默默地退了出去,借着祭祀时的锣鼓声做遮掩,偷偷放出了烟花弹。
不多时,皇帝祈雨途中香火熄灭了三次这则消息,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很快又传遍了整个东越国,百姓们不由得议论纷纷,就连各地官员将士也开始有些踌躇。
玄武门的守城士兵小司站岗时,左顾右盼,确认没有外人后,便努着嘴喊着对面的士兵:“大韦,大韦?”
大韦转过头来:“何事?”
“我最近听闻了一个传说,帝王昏庸残暴就是违背天意,上天会降下灾难以示警告,若还不悔改,便会派下狐妖祸乱朝纲,若再不悔改,将会有更大的灾难。”
大韦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随即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觑眼瞧着城墙上头已经被晒干了的狐狸脑袋,忧心忡忡地说道:“那上头的狐妖岂不是……是上天派下的?”
小司左右看了看,慎重地说:“听说陛下祈雨时,香火熄灭了三次。”
“唉……”大韦面容愁苦道,“难道说陛下果真惹怒了上天?上天借此来惩罚他?”
小司摇了摇头说:“这样的事你我怎好评判,反正自陛下即位后,东越似乎总是多灾多难的。”
说完,他又换了副严肃的神情,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听说陛下这皇位不是正经得来的,是抢了别人的命数,又不肯积阴德,杀了多少无辜的人儿,怪不得老天要发怒了。”
大韦疑惑道:“我年纪小,并不知道当年之事,倒是听父亲说过几句,陛下的皇位当真是抢来的?”
小司点了点头说:“我爹以前是安国公的手下,安国公你知道吗?”
“我知道他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将才,早年间创下了以少胜多的神话,六万兵士对阵二十万大军,竟毫无伤亡,把对方打得节节败退。后来不知怎地,江湖上就没有他的传说了,像是销声匿迹了一样。”
“嗨,哪里是销声匿迹啊,是他功高震主,帝王忌惮罢了。二十年前,北姜屡屡犯边,先帝派安国公前去处理,北姜自知不敌,迂回避战,安国公花了三年时间,才安然回到京城。等他回到京城,却发现帝后薨逝,朝中早已换了天地……”
故事太长,太阳也渐渐转换了方位。
“后来,皇太女安然归来,但皇位已被他人占了去,于是她便成了长公主。”
小司滔滔不绝地讲着,就像说故事一样,娓娓动听。
大韦听得起劲,忍不住附和道:“你既说先帝驾崩,原本该皇太女继位,可皇太女前往青阳郡时意外落水,溺毙在青河中,国不可一日无君,于是朝中大臣推崇早已封地在外的燕王登基,这便是如今的陛下。而原先的皇太女便是齐明长公主了?”
“没错,原本的皇太女便是如今的长公主。”
小司叹了口气,继续说:“你说,如果当初是皇太女继位,结果会不会不太一样啊?”
大韦回答道:“毕竟是假设的事情,也不太好说,但我听说,东越大旱,长公主的封地隐州、长公主生母慈懿皇后的家乡青阳郡、长公主驸马曾治过水的嘉州褚州等地,却是水粮无忧,难民们都涌去了这些地方。”
大韦突然想起了邻居家孩子曾念过的童谣:“天命龙女,上降甘霖。宸星归位,盛世太平。”连忙说道:“难不成长公主果真有神灵庇佑?”
“反正我听我父亲说过,先帝即位亦是因为东越旱灾,百姓认为当时的皇帝无能,惹怒了上天,所以自发组织起来,换了个皇帝。先帝登基大典那天就是长公主出生之日,而长公主出生之时,上天便降下了甘霖,因此先帝才会给长公主起名为承霖。”
大韦仿佛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立马“啧啧”了两声:“居然还有这段渊源。”
他觑眼看着地上的阳光,想着没有尽头的晴天,脑海里忽然生出了个念想:若百姓们也自发组织起来,将皇帝换掉……
他用力地摇了摇头,笑道:“你我还是站好今日的岗,这些事情,原不是我们该操心的,只盼着陛下的祈雨能够有些作用,至少下场雨,润湿一下土地吧。”
小司也笑了笑,站直了身体,不再说话。
李承贺在千秋殿生闷气,他虽然纵情声色,但对吕洛儿确实有几分真心与喜爱,香火熄灭是礼部准备不周,理应问罪,可礼部的主理官员是吕伯言,吕伯言又是吕洛儿的亲生父亲,他看在吕洛儿的面子上,总算没有过问。
可是想起最近民间四起的流言,他握紧了拳头,太阳穴青筋暴起,他不过假借狐妖之名,妄想把自己从旋涡中摘出来,没想到反被将了一军,落了个昏庸残暴且不加悔改的名声。
还真是小看那个李承霖了。
“陛下,陛下!”
祁进抱着拂尘,焦急忙慌地跑入殿中,下跪磕头:“陛下,敬州有灾民闹事,官兵压根镇守不住,太守府都给砸了,敬州太守六百里加急来报,望陛下派兵支援。”
李承贺的头更痛了,他闭上了双眼,咬牙切齿道:“废物!都是废物!官兵都是吃干饭的吗?连平民也打不过?不想着为朕分忧,总一味地让朕为难!”
生气之余,又冷静了下来,吩咐道:“从骁骑营拨二百精兵前去支援镇压。”
“是。”祁进屁滚尿流地退出了千秋殿。
李承贺睁开双眼,眉头依旧紧皱。
司天台监夜观天象,推算出这几日会下雨,因此他才会选择今天去鹿关山祈雨。
可是这太阳如此毒辣,丝毫没有下雨的迹象,难道说司天台监推算错误了吗?
可司天台监明明是两朝的老臣了,能力自不必说,既然说了这几日有雨,那就必定不会有误。
他悄咪咪地吁了口气,还有余地,一定还有余地,上午才结束祈雨仪式,只要近期内大雨倾盆而至,那么所有的困难都会迎刃而解。
然而,他等到八月下旬,都没有等来一场雨,倒是等来了司天台监莫名从京城失踪,后又出现在隐州地界,以及各地起兵、拥李承霖为帝的消息。
李承贺这才知晓被骗了,司天台监是李承霖的人。
他向神灵祈了雨,结果老天却没有下雨,正好坐实了他触怒上天,上天降下神罚。
他只觉得快要窒息,日日夜夜,对他而言的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地来,毫无停歇。
“报!嘉州太守开城门迎接叛军,已与叛军厮混在了一起。”
“报!青阳郡太守携官兵加入了叛军的队伍。”
“报!璞州太守已投靠叛军!”
“报!敬州已被攻陷!”
“报!叛军已包围京城!”
……
李承贺疯了一般,把案牍上的奏折全部推到地上,怒吼道:“来人!来人!”
祁进站在一旁,忧心忡忡地道:“陛下,叛军来势汹汹,粮草充足,就连御林军统领也与他们是一丘之貉,如今这宫内,走的走散的散,怕是无人可用了。”
“爱妃呢?”李承贺急忙问道,“爱妃去哪里了?”
祁进知道他说的爱妃是指吕洛儿,连忙回应道:“昨儿宫内大乱,淑妃娘娘大抵是混在太监宫女中,逃出宫去了。”
“呵……”
李承贺摇晃着脑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爱妃,就连你也要离朕而去吗?”
“报!”
一个官兵冲进殿内,抱拳行礼道:“陛下,叛军已到朱雀门,朱雀门首领没有抵抗,居然打开城门迎叛军入城,如今怕是要冲着皇宫来了。”
李承贺绝望地瘫坐在地上,挥了挥手道:“下去吧。”
不多时,舒太后冲进了殿中,看到李承贺颓废的模样,不由得怒骂道:“还没到灯火枯竭的时候,你这是做什么?起来!”
李承贺没有起来,只是表情呆滞地重复着:“没有雨,没有雨。没用了,没用了。天要亡我,天要亡我。”
舒太后走近,细心地安慰道:“贺儿,快起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哀家有两队亲兵,尚能掩护我们撤离。”
李承贺抬起头,眼神空洞地喊了一声“娘”,然后问道:“我们还能撤离吗?”
这还是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喊出这个称呼,舒太后心内一软,把他抱进怀里,有理有据地分析道:“既然叛军自朱雀门而来,那我们从玄武门撤离便是,玄武门的首领是哀家的亲信,必能拦住叛军,给我们争取逃跑的时间,待我们修整生息,未必不能卷土重来。”
“卷土重来?”
李承贺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又自嘲地摇了摇头说:“不可能了,娘,这么多年来,你我布下了那么多陷阱,想要置她为死地,可她每一次都躲过了。两年前,上元夜,刺客说她浑身是血,我以为她逃不掉了,没想到她居然又活了下来……如今她来势汹汹,就算我们逃出了玄武门,逃出了京城,又能去哪儿呢?这天下已经是她李承霖的天下了。”
“别说了!”
如今的局面一览无余,舒太后刚才所说的不过是骗骗自己罢了,如今被李承贺毫不留情地拆穿,她也有些无助,连忙捂住了他的嘴,眼角溢着泪珠,“我们不逃了,递降书,交出传国玉玺,求她留我们娘俩一条命……”
李承贺反问道:“凭我们做的那些,她肯留我们性命?”
“不管那么多了!”
舒太后咬了咬牙齿,坚定地说道:“她又没有证据,凭什么认定是我们做的?只要她没有证据,她就不能拿我们怎么样!”
与此同时,玄武门的小司偷偷抹了首领的脖子,在玄武门城墙上高高竖起了“霖”字旗帜。
李承霖的兵马攻入皇宫中,将千秋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李承贺!”韩世维大声喊道,“不要再负隅顽抗了,快快出来受死!”
话音刚落,千秋殿的大门打开,舒太后和李承贺站在门口,一个手捧着降书,一个手捧着玉玺。
弓箭手刚想就位,李承霖便抬起左手手臂,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下一秒,舒太后和李承贺双双下跪,高捧着手中的东西,朗声道:
“罪臣恭迎新帝。”
“罪妇恭迎新帝。”
李承霖这才下令:“将他们拿下,关入天牢。”
徐斌抱拳:“属下领命。”
永安宫被李承贺改建成了斗兽场,李承霖和江辞没有旧地可居,便将千秋殿里里外外翻新,点燃熏笼熏了好几遭,直到殿内兰香四溢,方才住了进去。
李承霖倚在榻上,江辞坐在塌边,开口喊了句“殿下”,又觉得这称呼不太准确,刚想改口唤为陛下,李承霖便笑道:“无妨,我既没有举办登基大典,便算不得真正的皇帝,再说了,这是私底下,你爱怎么喊就怎么喊。”
江辞想了想,还是唤她为“陛下”,又慎重地问道:“不知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理舒太后李承贺母子?”
见她正在思索,江辞又补充道:“他们二人诡计多端,是万万留不得的。”
李承霖垂眸道:“我自然是不会留下他们,不过,有几件事我须得问个清楚,因而暂时留他们一条性命罢了。”
“是有关惠安帝和慈懿皇后的事?”
“没错,这些年来,我一直知道父皇母后的死与他们脱不了干系,只是过往一没证据,二没足够的能力。前段时间,你帮我找到了舒太后的表哥钱谌,从他口中,真相水落石出,一时竟开始忐忑起来。如今正好叫上钱谌,与舒太后李承贺母子二人对质。舒太后与母后从小一起长大,我总要让她亲口承认,方能宽慰母后亡灵。”
阴暗潮湿的天牢内,李承贺被铁链绑在柱子上,模样十分狼狈,但他还是冷冷笑道:“李承霖,这么些年,你瞒得可真好啊,你一定隐藏得很累吧?”
李承霖没有回话,只是坐在了正前方的位置上。
“终归是我大意了,没有想到,连司天台监和徐斌也是你的人。”
他喃喃自语,又忽地大声说道:“不对,不是我大意,是天不助我,是天不助我!”
“李承贺。”
李承霖喊了他的名字,缓缓道:“你昏庸残暴、滥杀无辜,就连你的臣民也看不下去了,你如今的下场,不过是咎由自取,与他人无关。”
李承贺冷哼了一声:“成王败寇,随便你怎么说。当年那一仗胜者是我,你纵然苟活,又有老妖婆的庇佑,在我面前不也得伏低做小吗?”
“是你杀了父皇和母后,是你杀了我的外公和舅舅。”
李承贺抬起眼眸,固执地说:“不是我。”
李承霖加重了语气:“我刚才的话,不是疑问,是陈述。”
“不是我。”李承贺又重复了一遍。
李承霖嗤笑了一声:“不是你,那就是你母亲了。”
她拍了拍手,狱卒便把舒太后押了上来,舒太后双手双脚都锁着链子,每走一步都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即便有狱卒拽着她,可她还是努力地想扑到李承霖的身边,眼睛里噙着泪水,嘴里不停地喊着“齐明”。
李承霖挥了挥手,示意狱卒放开她,她果然扑到了李承霖的脚下,拽住她的下裳,追.更百.合文关注.公众.号梦白推文.台声声哭诉:“齐明,我与你母后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我怎么会做出害她的事情来呢?”
她哭得那么真,旁人差点都要信了。
李承霖只是冷冷地瞥着她,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条,扔到她面前:“这是谷子的绝笔信,你自己看看吧。”
舒太后看完后,马上回应道:“我承认我曾意图对你不利,但我真的从来没有害过先帝和慈懿皇后啊,我与先帝相濡以沫,为他生儿育女,与慈懿皇后更是总角之交,实在没有杀害他们的契机啊。”
“那这个你该怎么解释呢?”
李承霖摸出一只珍珠明月耳饰,挥手示意一旁的石若梅走上前来,然后说道:“这是谷子的妹妹,石若梅,她小时候见过你,对你的声音格外熟悉,她在顺平街捉迷藏,藏进了香料铺的井中,听到了你与陌生男子的谈话,言语中提及‘弑君’等字眼,这耳饰便是她在你们走后,在井旁边的草丛里捡到的。”
“这……”
舒太后一时哑言,李承霖于是吩咐道:“去把钱谌带过来。”
听到钱谌的名字,舒太后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难看,拽着李承霖下裳的手也渐渐松开了。
不一会儿,钱谌走上前来,先朝李承霖行了礼:“参见陛下。”
又把头转向舒太后:“表妹,别来无恙啊。”
原来,钱谌擅于制香,舒太后便找到他,望他制作出一种能神不知鬼不觉杀掉人的香料,可要制作出这种香料谈何容易,且不知晓用途,钱谌一开始是拒绝的。后来舒太后公然暴露了自己的野心,并以利图之,钱谌不敢,还是拒绝了,舒太后便抓了他的妻子儿女,以此威胁他。
钱谌无法,只好为她制香,这种香料点燃后,只与食用了银耳莲子羹的人发生作用,杀人于无形中。舒太后便是使用这个方法,无声地杀害了当时的皇帝和皇后。
钱谌本以为他帮她完成了目的,便能领着妻子儿女回家,没想到舒太后将他的妻子儿女残忍地杀害,甚至连他也不放过,所幸他留了个心眼儿,躲过了追杀,躲躲藏藏地逃到了北姜,二十年后才回到故国。
李承霖微微蹙了蹙眉头,回想起了父皇母后去世前一天的场景。
父皇、母后和她,他们一家三口都爱吃银耳莲子羹,那天,母后为她送来银耳莲子羹,笑着摸她的头说长高了长壮了,父皇则轻言细语地询问她的功课,夸她又有长进了。
她被夸得沾沾自喜,连银耳莲子羹也不吃了,忍不住拿出古籍诵读,要在父皇母后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她读书时不喜别人打扰,父皇和母后就在一旁吃羹,母后舀起一口喂给父皇,父皇接过碗和汤匙,也舀起一口喂给母后。
这样和谐美好的画面,却没想到……
如果早知那日是永别,她的目光一定不会从父皇和母后身上离开。
也是从那天以后,她再也不吃银耳莲子羹,舒太后的香料没了用处,只好想些其他的办法来要她性命。
想毕,李承霖冷声道:“舒太后,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呵呵……”
她像是精神崩溃一样,哭着笑,又笑着哭:“是我,是我杀了他们,是我杀了他们。”
李承霖闭上了双眼,如释重负地吐出了一口气。
安国公韩斯在一旁叹了口气:“舒太后,没想到你歹毒至此,不惜杀害帝后,只为捧你儿子李承贺上位,这二十年来你在背后机关算尽,只为稳住他的帝位,若李承贺能一心为民,做个好君主,倒也罢了。可他却昏了头,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些荒唐事,实在不能不让人寒心。”
看到舒太后果断地承认了自己的罪行,李承贺有些始料未及,再加上安国公又提到了他,他一时惊慌失措,连忙喊道:“娘,救救孩儿,孩儿不想死!”
听到李承贺的呼唤,舒太后的神志稍微清醒了些,她这一生机关算尽,只想给李承贺最好的,自以为给他挣了个最好的前程,没想到反而是累赘,于己于他都是枷锁。
她有些恍惚,如果当时没有选择这条路,该是如何呢?
“齐明。”
她轻轻唤了声,又朝她磕了磕头:“我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奢求原谅,只求你,放过你哥哥吧,当年的事都是我一人所为,他并不曾参与,你就放过他,留他一条命,做牛做马都行。”
李承霖并没有垂怜她,而是看着李承贺,淡淡地说:“他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我若留他一命,那在他手下死去的亡魂又该何去何从?”
“齐明。”舒太后又磕了两个头,“求求你,饶他一命。”
李承贺慌了,也连忙喊道:“妹妹,大哥求你了,饶大哥一命吧!”
李承霖把目光投向李承贺,无情地宣判道:“你,是一定要死的。”
李承霖话音刚落,江辞便举起落日神弓,拉起弓弦,对准了李承贺。
只听得“嗖”的一声,李承贺心脏上就多了一支箭,江辞箭术快准狠,他都来不及哼唧与挣扎,便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舒太后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等她反应过来,便要扑向江辞,嘴里喊着“偿命”。
狱卒拽住了她,把她死死地按在地上,不让她乱动。
李承霖道:“舒太后,我再叫你一声舒太后,你杀害父皇和母后,杀害我外公和舅舅,我本该将你五马分尸、碎尸万段,可……”
可帝位更迭,内忧外患,江山不稳,李承霖若真将他们二人折磨致死,不管前因后果,至少会落下不好的名声。
她为大局着想,终究还是决定悄悄了结了他们。
紫菀适时端上了一个盘子,李承霖便指着盘子道:“念在你是长辈,白绫,匕首,毒酒,你选一样自行了断吧。”
狱卒松开手,舒太后从地上爬了起来,她端起毒酒,冷笑着反问道:“李承霖,你以为仅凭我一人就能杀掉你外公和舅舅?你以为仅凭我一人就能让贺儿登基?呵,太天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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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句话, 李承霖心内一紧,过往的怀疑浮上心头,但她还是拼命稳着情绪, 吩咐道:“你们都下去。”
“陛下。”
韩斯瞥了眼舒太后手中的毒酒, 以及盘子里装的匕首和白绫,明显不放心只留李承霖一个人在这里, 于是劝说道:“还是让老臣留在这里,若有什么突发情况,也好及时应对。”
李承霖还是固执地道:“都下去吧。”
韩斯无法,只好抱拳行礼:“臣告退。”
一队人马纷纷撤离, 江辞刚迈开步子想离开,李承霖便抓住了她的手腕, 用只有她们二人才听到的声音轻声道:“阿辞留下。”
江辞收回脚步, 颔首“嗯”了一声。
不一会儿,现场撤了个干净,只剩下李承霖、江辞和舒太后三个人。
李承霖凤目微睁, 睥睨着舒太后, 缓缓问道:“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舒太后倒是没有藏着掖着, 她冷哼一声,露出挑衅的神情:“老妖婆早就想削弱你母家势力了,如果没有老妖婆的授意和助力,你觉得当时的我哪儿有那么大的本事, 能杀掉皇后?能杀掉一国之相和一国之将?”
李承霖知道她口中的“老妖婆”指的是她的皇祖母, 谥号孝景太皇太后。
自父皇母后薨逝后, 皇祖母是对她最好的人, 她容不得舒太后向皇祖母泼脏水,于是毫不犹豫地反驳道:“死到临头了, 还在这里信口雌黄。”
舒太后笑着摇了摇头,脸上露出悲悯神色:“你扪心自问,你要是没有怀疑,也不会遣散了众人,单独问询我。”
李承霖突然哽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应对。
可她确实心有疑虑,当年父皇母后骤然薨逝,她又被安排到青阳郡去取鱼,险些丧命,等回到京城时,李承贺已然登基为帝。
皇太女坠入青河生死未卜,但只要没找着尸首,便算不得死亡,何以就报了溺毙?
那时的舒太后虽为贵妃,但娘家势单力薄,并非朝廷的肱股之臣,实在不能为她提供什么帮助,而李承贺远在封地,更不必说。为何大臣们都推崇李承贺登基?
这一切的一切,在当时只有一个人能做到。
李承霖呼吸一滞,脸色当即就变得惨白不堪。
舒太后却继续在她伤口上撒盐:“北姜历来对雁城和曜州虎视眈眈,那时我便偷偷递去书信,望北姜拖住韩斯的军队,只要韩斯不在,行动就会更便利,我答应北姜,事成之后,定将雁城曜州两座城池拱手让之。可我骗了北姜,贺儿登基为帝,我巴不得万里江山都归入囊中,哪里还舍得拱手他人呢?我不止骗了北姜,我还骗了老妖婆。老妖婆授意我除掉你母后,我答应了,只是……”
舒太后扬起嘴角,自豪地说:“她没有想到,我胆子那么大,连皇帝也一并解决了。”
“老妖婆虽然生气,但皇帝已死,木已成舟,她下不了船了,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其实我把你支到青阳郡,她便知道我要对你下手,但她没有阻拦,就是默认了你会死亡的事实。”
“后来你居然活着回来了,可能是你与你父皇长得太像,她看着你的样貌,终究不太忍心,决定庇护你。”
“可即便是这样,她还是担心你东山再起,毕竟你母家的势力不容小觑,也许会威胁到贺儿的皇位,所以,一不做二不休,将你外公和舅舅一并除掉了。”
说完这些,舒太后端起毒酒,将里头的毒酒一口气喝干,随即仰天大笑:“李承霖,你所依赖敬爱的皇祖母,实际上是你的杀母仇人,被最亲近信任的人算计,你心里应该不太好受吧?既然你不让我们娘俩好过,我就算是死,也不会让你好过,余生你就在憾恨中度过吧。”
“噗——”
她喷出一口鲜血,脸上表情痛苦万分,随即倒在了血泊中。
舒太后如今的惨状令江辞想起了上一世的自己,或许是已经死过了一次,面对着李承贺和舒太后的死亡,她并没有太多感慨,只是想着舒太后口里说出的那些话,反复回味着其中的曲折。
她皱了皱眉头,却瞥见李承霖的脸色十分难看,身躯战战栗栗,几乎就要站不稳的模样。
“陛下?”
江辞皱眉,问切地问道:“陛下你怎么了?”
然而李承霖像是没有听到似的,身子依旧在发抖。
过了好一会儿,李承霖一时没有站稳,身子向后仰去,险些摔倒在地,幸得江辞眼疾手快,急忙扶住了她,轻轻唤了她一声:“阿霖。 ”
这声柔情的呼唤把李承霖从漫长的思绪中唤了出来,她看着一脸担忧的江辞,牵起她的手,只道了弋花一声“回宫”。
回到千秋殿偏殿,直到房间内只剩她们二人,李承霖这才紧紧地抱住了江辞,鼻子忽然涌起一股酸意,声音颤抖:“阿辞,不知道为什么,我真的好难过。”
江辞不是亲历者,但光从舒太后口中的叙述,就知道这件事情有多么离谱。宠爱了自己多年的皇祖母,居然是杀害母亲、外公和舅舅的仇人,换做谁都无法接受的。
她也伸出双臂抱住了李承霖,像哄小孩一样安慰道:“哭吧,哭出来就不难受了。”
不巧的是,多年前,父皇母后轰然离世,外公舅舅意外死亡时,皇祖母曾对她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孩子,哭吧,哭出来就不难受了。”
李承霖心中好像有一团什么在堵着,让她喘不过气。
“阿辞……”她低低地唤了一声。
“我在。”江辞急忙应道,“我在这儿呢。”
李承霖轻轻呼了口气,像是祈求,又像是命令:“我要你一直陪着我。”
“我会一直陪着你。”江辞语气坚定,像立下誓言那般认真。
李承霖向来不把软弱轻易示人,可江辞是她最信任最爱的人,声声安慰带着动人的魔力,她顾不得那么多了,用力地搂紧了她,将泪水倾泻而下。她丢掉了全部的盔甲,下巴倚靠在江辞的肩上,哭成了泪人。
江辞轻轻拍着她的背,一言不发地听着她哭,遭遇这种打击,只有她自己放下了,才能真正走出来,而她要做的,便是一直陪在她身边就好。
那一天,李承霖哭了很久很久,江辞的肩头也湿透了。
等到她哭够了,再也流不出眼泪,江辞方才牵起她的手,微笑着看着她,一切尽在不言中。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从长公主到皇帝,从政荡到太平,我会一直陪着你。
天下初定,百废待兴,江辞心中有万千抱负,巴不得立即就进行变革。然而,纵使李承霖深得民心,但毕竟刚登上皇位,地位不稳,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再加上东越旱情未解,百姓仍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目前并不是变革的最佳时机。
李承霖同样深知此理,一方面调动隐州、青阳郡等州郡的粮食,分往其他州郡,暂解燃眉之急。
另一方面,开始筹备登基大典与祈雨仪式。
登基大典一过,便是昭告天下,她就是东越名正言顺的皇帝。
祈雨仪式结束,若上天果真降下甘霖,那她的地位便彻底稳固。
司天台上上下下忙活了几日,终于为李承霖挑选了一个良辰吉日,司天台监急忙前往千秋殿禀告道:“陛下,丙辰日紫薇銮驾,诸事皆宜。臣等一致认为,登基大典不妨……”
“十月初五。”李承霖朗声道,“登基大典和祈雨仪式在同一日进行,日期就定于十月初五。”
司天台监皱眉想了想,随即行礼道:“十月初五虽有吉星当值,但远不及丙辰日紫薇銮驾可解凶星,恳请陛下三思。”
“无妨。”
殿上的李承霖站起身来,烈阳透过窗在地上落下一片片斑驳光影,她注视着那片光影,声音坚定:“天命在我。”
江辞说十月初五有雨,以东越现在的旱情来看,既有了雨,那它便是最大的吉日。
十月初五辰时,登基大典结束,李承霖昭告天下为帝,定年号为天元。
十月初五巳时,祈雨仪式开始,李承霖身着龙袍,举着一炷香,虔诚地祷告,随即将燃香插入鼎中。
走下祈雨台时,原本风和日丽的天忽然乌云密布,一阵电闪雷鸣之后,大雨猝不及防地降落了。
紫菀连忙拿了伞过来,为李承霖撑上,李承霖却拨开了雨伞,仰起头感受着雨滴打在脸上的触觉,感受着湿漉漉的空气。
大旱了八个月,这场雨总算来了。
宫女太监们一时也乐得忘了形,也不管对方是谁,拽着对方的手就蹦着跳着,嘴里不住地欢呼着:“下雨了!下雨了!”
民间亦是喜乐,百姓们都出了房子,有的傻站在空地里淋雨,有的张嘴接雨,有的两两为一组,拥抱着载歌载舞。
一时间,东越上上下下都洋溢着祥和气氛。
因为这场雨,李承霖在官员百姓中的威信又添了几分,更有甚者视她为神明,那些暗戳戳的势力不敢逆民心而为,终究还是顺应大流,李承霖终于可以腾出手来好好兴建一下被旱灾重创的东越。
江辞在藏书阁翻看着书籍,时不时地记录下相关数据,末了又回到千秋殿,表情很是沮丧:“我看了一下往年的记录,自东越建立起,像这种全国范围都遭受影响的旱灾,每隔十几或是二十几年就会发生一次,若是任由其发生,也许多年以后,陛下也会尽失民心,被迫走上退位让贤的道路。”
李承霖道:“的确,我也十分好奇,东越旱灾频繁,北姜却是水涝不断,若是二者能中和一下,那便是皆大欢喜的好事了。”
江辞皱眉思索,青阳郡有一条全国著名的青河,在父亲上任前,青河年年水涝,严重时农民颗粒无收、百姓流离失所,父亲上任后,倾尽全力治水,挖沟建渠,将青河的水引到别的地方去,而今青河已经安定了十几年。北姜河流众多,因而水涝频繁,若把北姜的水引到东越来,不正好能解北姜之涝和东越之旱吗?
当然,这只是一瞬间的想法,东越与北姜剑拔弩张了几百年,要双方合作,难度堪比登天。
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东越的旱灾稍有缓解,目前第一要紧的,是颁布一些惠民政策,让百姓们休养生息,同时让各大州郡将水利设施的修建提上日程,水库也好,堰坝也罢,总之因地制宜、有的放矢,当灾难来临时能有足够的底气去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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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霖仍然重用了一些信得过的老臣, 其中便包括礼部尚书吕伯言。
自从吕洛儿莫名从皇宫消失后,吕伯言颓废了好一阵子,还是李承霖亲自去请他, 要他仍然担任礼部尚书一职, 将登基和祈雨事宜全权交由他来操办,并承诺会为他寻找吕洛儿的下落, 他感激涕零,这才叩谢皇恩,接下了这门差事。
结果显示,他确实办得不错, 于是李承霖便让盛丰酒楼的人着力调查吕洛儿的下落。
待天下差不多安定后,江辞向李承霖提出了建议:“陛下作为东越建朝以来第一位女帝, 且百姓中反对者甚少, 依我之见,不如趁火打铁,颁布诏令, 从国库中拨款成立公办学堂, 不论男女, 凡是适龄学子皆可上学,统一授课,且一律免除所有费用。女子亦可上学堂,女子亦可参加科考, 父母亲戚不可加以阻拦。”
李承霖略微思索后, 觉得不大行得通, 回应道:“此举是否有些操之过急?你我虽不在意, 但百姓们思想已经根深蒂固,认为男女有别, 怎可一起上学?再者成立公办学堂,让全国适龄学子免费上学,定是一笔不小的费用,如今天下初定,国库虚空,怕是承担不起。此番推我为帝亦是铺垫了许久,若骤然颁发诏令,唯恐起到反作用。阿辞觉得呢?”
“倒也是。”
江辞嘟囔了一句,想了想,然后兴奋地说:“不如退一步,先以京城为点,设立女子学堂,玉珠公主和玉照公主正是该读书的年纪了,也不必为她们选伴读了,让她们去女子学堂上学,起到带头作用,陛下再给京城的达官贵人们使使眼色,再放些风声出去,一定会有不少人愿意去女子学堂上学。等时机一到,推广到全国,从上至下,循序渐进。到后面再统一颁布诏令,大家就容易接受了,是不是?”
李承霖轻笑了一声:“你的想法总是新奇有趣,但也不失道理。玉珠和玉照的确是该读书的年纪了。罢了,我便按照你所说,在玉门学宫附近设立女子学堂,也好让来往的人都看看我的态度。”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李承霖查漏补缺,一点一点地努力让制度更加完善,但她也清楚不能操之过急,始终小心谨慎。
而江辞与苏昌则辗转于全国各州郡,为水利设施的修建忙得晕头转向。
云桃和江辞从小一起长大,她早就习惯了跟在江辞身边,江辞要辗转全国各地,本打算把云桃留在京城过好日子,但她不依,非要跟着江辞才肯放心,江辞拗不过她,只好随着她了。
某个寂静的夜晚,江辞在案上画着设计图,云桃在一旁手撑着下巴看她,忍不住好奇地问:“小姐,我们什么时候回青阳郡啊?”
江辞下意识听成了“回京城”,于是头也不抬地说:“还早呢。”
云桃咂了咂嘴:“好想吃小姐做的糖醋鱼。”
听到“糖醋鱼”三个字,江辞才反应过来云桃说的是青阳郡。
算起来,确实好久没有回青阳郡了,也不知道阿姊、师父和夏婆婆过得怎么样。
想毕,江辞把设计图纸放到一边,另起笔写了一封家书,然后交给云桃:“托人把它送回青阳郡。”
云桃“哦”了一声,不情不愿地往外面走去。
江辞于是补了一句:“快点回来,我给你做糖醋鱼。”
云桃兔子似的跑开了。
云桃离开后,房间里只剩江辞一个人,她看着摇曳的烛火,脑海里不自主地浮现出李承霖的身影,想了想,又提起了笔。
自李承霖登基后,她们都有各自必须要忙的事情,两人天各一方,聚少离多。半夜突然醒来,摸着一旁空空的枕头,多少有些难过,所幸二人尚能书信传情,暂排苦思。
天元三年,江辞收到了李承霖的回信,信件内容只有短短的九个字:“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江辞欣喜过望,把信纸捧在胸前,看着窗外雪花朵朵绽放,一时心潮澎湃,向苏昌交涉完毕后,什么也不带,也没要人护送,和云桃一起马不停蹄地赶回京城。
不要缓缓归,要速速归。
可惜的是在路上出了点小麻烦,云桃染上风寒耽搁了几日,等赶到京城时,已是正月十五上元之夜。
上元之夜,不设宵禁,家家张灯结彩、灯火通明。
江辞和云桃走在街道上,耳边传来此起彼伏的叫卖声,江辞有些恍惚,现今的场景好像跟她初来京城时一样,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不多时,行人小贩们纷纷往一个方向赶去,嘴里还念叨着:“走快点!一会儿要看不到陛下了!”
江辞和云桃一动不动地站在路中间很是显眼,有一个外地过来的游客忍不住拦下了她们:“姑娘,你们是本地人吧?”
江辞想了想说:“算是吧。”
“太好了,大家跑得那么急,我都不好意思问,我初来乍到,不太了解京城的习俗,怎么大家都往那边跑啊?是有什么新奇玩意儿不成?”
最开始是她问别人,而今也轮到别人问她了,江辞笑了笑:“他们都是去飞仙湖的。”
“飞仙湖?”
“飞仙湖以前不叫飞仙湖,有一年正月十五,武帝正为了边关战事苦恼,正巧路过此湖,似乎看到一个仙女在湖上翩翩起舞,见者无不沉醉其中,一舞毕,仙女化作一缕云雾散去,在场之人无不惊奇。次日朝堂上就传来了飞虎将军收复雁城、曜州的好消息。朝臣们认为是仙人相助,武帝龙颜大悦,便将此湖赐名为飞仙湖,此后每年上元之夜皇帝亲访,于湖边参拜,祈求仙人庇佑、国泰民安。一代代传下来,如今便成了京城最大的盛事了。”
游客眼中泛光,高兴地问:“也就是说今天可以见到陛下龙颜了?”
江辞点头道:“围观的人应该很多,运气好的话可能会看到。”
“太好了!”
游客拍了拍大腿,高兴的说:“姑娘,谢谢你啊,那我就先过去了。”
江辞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扬起了嘴角,身后却有人撞了她一下,她回过头,发现是先前在她耳边叫卖糖葫芦的小贩,小贩摔在地上,左手按着额头,右手却将糖葫芦支架护得好好的,嘴里“哎哟哎哟”叫了两声后,连声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想快点赶去飞仙湖,没注意您的位置,撞到了您,您可别生气啊。”
他站起身来,看到撞到的人是江辞后,立马就惊呆了:“天老爷,我以为撞到个大汉呢,竟然是个姑娘。姑娘您也太稳了,我摔了个屁股蹲,您居然还纹丝不动。”
“您没事吧?”江辞好心询问道。
“没事没事。”
小贩笑着,随即把架子上最后两串糖葫芦取了下来,豪横地把它塞到江辞和云桃手里,“虽然是我撞到了您,但受伤的也是我,我还要赶着去飞仙湖,正好还剩最后两串糖葫芦,就给了你们吃,咱们就算扯平了。”
说完后,小贩又急急忙忙地跑开了,留下江辞和云桃二人,举着串糖葫芦在风中凌乱。
“小姐。”云桃试探着问,“我可以吃吗?”
“吃吧。”
云桃于是放心地把糖葫芦放进了嘴里,咬下一颗后,又问道:“小姐,大家都去飞仙湖了,我们去不去飞仙湖呀?”
江辞看了看手中的糖葫芦,道了声“去”,说完便撒开步子跑开了。
云桃一怔,嘴里的糖葫芦还没来得及咽下去,慌忙追了上去:“小姐等等我。”
二人还是去得太迟了,飞仙湖里里外外被围了个水泄不通,除了满目的人头,什么也看不到。
云桃有些悻然,随即用手指戳了戳江辞的肩膀,询问道:“小姐,你不是驸马吗?就不能动用一下特权,混进去?”
江辞咬了咬下嘴唇,嘀咕道:“长公主如今是皇帝,皇帝对应的自然不是驸马,驸马都是过去式了。”
云桃脸上露出看戏的神情,“我知道了,皇帝对应的是皇后,小姐是想当皇后。”
“臭丫头胡说些什么呢?”江辞掐了掐她的脸蛋,“再这样口无遮拦,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云桃慌忙捂住自己的嘴巴,委屈巴巴地说:“不说了不说了,再也不说了,小姐你就饶过我吧。”
江辞举着拳头比划着吓唬她,“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
身后却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过头一看,是紫菀。
紫菀向她行礼,开口想喊她“驸马”,又觉得这个称呼似乎不大恰当,刚喊出一个“驸”字,便及时悬崖勒“马”了,改口道:“陛下让奴婢寻您,让奴婢带您去个地方,等到参拜仪式结束后,陛下会来见您。”
紫菀把她们带到了飞仙湖的另一边,这里人少清静,湖上飘着一艘小船,紫菀把云桃安排在岸边的酒家休息,领着江辞上了那艘小船。
“您在这里稍等片刻,奴婢先退下了。”
紫菀离去后,江辞开始打量着船内的一切,红纱红烛,气氛朦胧,瓜果糕点一应俱全,天气寒冷,还配了一个小火炉,里头炭火正旺,看着就暖洋洋的。
长途跋涉,江辞有些饿了,忍不住吃起了桌上的糕点,一口糕点一口水果,美味不腻。
酒足饭饱后最适宜打盹,江辞不知道等了多久,经历了长途跋涉,如今的状态过于悠闲,只觉得整个人困倦无比,她打了个呵欠,手撑着下巴,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
就快要睡着时,耳边忽然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是有人在划船。
她一下子便惊醒了,慌忙问道:“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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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没有回应, 依旧“咯吱咯吱”地划着船。
江辞慌忙站起身来,走出了船屋,果然看到船头有个戴着斗笠、身着黑衣的人在划船。
她四下看了看, 并没有发现李承霖的身影, 于是不太确信地问道:“陛下?”
那人依旧没有说话。
江辞悄悄吞了吞口水,随即大胆地走到那人身边, 鼓起勇气掀开了那人的斗笠。
凤目流转,额上牡丹栩栩如生,不就是李承霖吗?
江辞吁了口气:“吓我一跳,我还以为遇到刺客了。”
李承霖放下船桨, 拉着江辞的手走进了船屋,笑着说:“怎么?不过一段时间未见, 就不认识我了?”
江辞数着指头算了算, 反驳道:“什么一段时间,明明已经两年多了。”
两人面对而坐,李承霖布茶的手忽地一滞, 随即喃喃道:“两年多了, 居然两年多了。”
江辞叹了口气:“有时候觉得时间过得好快。”
“有时候又觉得时间过得很慢。”
江辞端起茶杯, 问道:“为什么?”
李承霖面不改色道:“想你的时候,时间过得很慢。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江辞差点被呛到,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云桃调侃她时说的话, 于是转移了话题:“两年没回京城, 京城欣欣向荣。”
李承霖抿了口茶, 缓缓道:“拜夫人所赐。”
江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
“臣只是觉得, 当初是为了便于治安管理才设置宵禁,虽然秩序井然, 但堂堂国都,却萧瑟至此,难扬我东越风范。依臣之见,不如就取消这宵禁,同其他州郡一样,开设坊市,分明一些,也不会吵着休息之人,百姓们也有更多的生财之道。”
江辞有些惶恐,李承霖今天是怎么了,她一个皇帝,怎么就对她称臣了,但片刻后她反应过来了,这段话是她曾经对她说的,那时李承霖只是长公主,江辞话里话外就差把“造反当皇帝”说在明面上了。那时的她没有第二条路,只能赌一赌,把全部筹码放在李承霖身上。事实证明,她赌对了。
她几乎都快把取消宵禁这个建议给忘却了,没想到李承霖居然还记得,并把它变为了现实。
江辞十分欣慰,于是站起身来,故意朝她行礼:“陛下圣明,臣等望尘莫及。”
一阵冷风吹过,吹起了船帘,船身也被这强劲的风晃动了些许,江辞从小练武,下盘稳,因而未受影响。她坐回位置上,好奇地问:“陛下,你让我来这儿是有什么事情吗?”
李承霖把船帘挂起,随即指着黑漆漆的山头道:“你还记得那里吗?”
江辞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半山腰处隐隐有座亭台,那里算得上是她和李承霖第一次相见的地方。
那时的李承霖受了重伤,身着玄衣,上半张脸被面具遮住,又用的是男声,虽然江辞从衣服的布料推断出此人非富即贵,但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个狼狈的“男人”居然是东越的长公主。
其实当初她决定救下她之前是有犹豫的,她本就假扮他人身份,更应该低调行事,万一救错了人,岂不是惹祸上身?但最终,她的善良还是打败了所有的犹豫,她决定出手救她。
此时此刻,她看着那座亭台,很是感慨:“我很庆幸那天我救下了你。”
“阿辞。”
李承霖深情地唤了她一声,随即缓缓道:“我曾不止一次地对你说,在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了。那次,我问你,你身为驸马需要对长公主上心,那你作为江辞,是否对李承霖存有一丝真心?可惜暗卫突然来报,我没能听到你的回答。我知道,你最初接近我是带着目的来的,可在后来的相处中,我感觉得到,除了目的之外,你对我亦是存有真心的。但是有的时候,我也会彷徨,我不知道你跟我在一起是因为喜欢,还是因为其他。现在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再没有其他人可以打扰,我想再确认一遍,阿辞,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江辞看着李承霖的眼睛,里头有期待有彷徨,还夹杂着一丝祈求。
江辞蓦然想起,她好像从未对李承霖说过“我喜欢你”,喜欢一个人,那就不要让对方患得患失,要让对方明确地知晓爱意,这一点,江辞承认自己做得不好。
但她会改。
想毕,她坚定了眼神,肯定地答复:“我喜欢你。”
李承霖眼睛微微眨动,眸光闪了闪,随即释然一笑:“有你这句话,我从此不再彷徨。”
江辞把手撑在桌上,够着腰过去吻了吻李承霖的唇角,在她耳旁又重复了几遍:“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听到了吗?江辞喜欢李承霖。”
李承霖扬起头,突然问道:“还走吗?”
见江辞似是不解的样子,又追问道:“还要回云州吗?”
江辞会意,回答说:“工程马上开始实施,可能还需要回去督修。”
李承霖有些不甘心:“非去不可吗?”
看到李承霖微微发红的眼眶,江辞欲言又止,李承霖却移到她身边,紧紧地搂住了她,轻轻咬了咬她的耳垂,在她耳边说道:“不走好不好?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耳边喷薄的热气使江辞忍不住一个激灵,耳朵是她的敏感点,这一番操作下来,她只觉得浑身都软了,脑袋迷迷糊糊的,所幸还尚留一丝理智,思索着正事,想着反正已经给苏昌交涉完毕,苏昌是个有主意的,又有真本事,全权交给他也未尝不可。
想毕,她挣开了李承霖的怀抱,捂住耳朵投降道:“不走了,我不走了。”
李承霖欣然一笑,随即拨下她捂着耳朵的手,换了一副严肃的表情:“阿辞,我有一件事情要和你商量。”
“何事?”
“从前我是长公主,你是驸马。如今我既是皇帝,若你还是驸马,便于理不合了。”
李承霖顿了顿,请求似的说道:“阿辞,做我的皇后吧。”
江辞抿了抿嘴,她跟云桃之前还提起这事,没想到李承霖又提到了。
她与苏昌、云桃辗转各大州郡时,便听闻朝廷颁发了新的诏令,诏令里表示,此后东越夫妻感情不合的,只需其中一方上报官府,登记和离,和离后可另娶另嫁,若二人有纠葛的,过错方需向受害方赔偿相应的费用。
过了一段时间,又颁发了新的诏令,诏令里承认了同性婚姻的合法性,若同性之间互为真爱,想彼此组建成家庭,也可向官府上报登记。
第一条诏令,是为了保护像石若梅这样饱受伴侣欺负的人,让他们能逃离黑暗的漩涡,开启新的生活。
至于第二条诏令……
当李承霖还是长公主时,江辞暴露了女子身份,韩斯生怕江辞欺君之罪牵连到李承霖,于是悄悄向她提建议,让她一口咬死自己不知晓江辞的真实身份,自己也是被江辞所欺骗,如此方能脱身。
李承霖却回答说:“本宫一早就知晓她是女子。”
韩斯讶异:“女子如何做得驸马?女子与女子如何通婚?”
李承霖笑言:“有何不可?”
当这条诏令颁布后,民间确实觉得不能理解,但过了一段时间,便有“吃螃蟹”的第一对同性有情人,然后第二对,第三对……
最开始,百姓们茶余饭后还会鄙夷地讨论,觉得莫名其妙,但随着第十对、第二十对、第三十对同性有情人去官府登记在册,人们好像也习以为常了,渐渐地,再也没了反对的声音。
江辞恍然大悟,原来她刚离开京城,李承霖就开始铺路了。
其实李承霖原本可以在她登基后,便册立江辞为后,但她忍了又忍,等了又等,就是要她与江辞的爱,是名正言顺的,是合法的,是不被世人以异样的眼光看待的。
江辞明白了她的良苦用心,鼻子一酸,豆大的泪水倾泻而下,她搂住李承霖的脖颈,趴在她肩头哭诉:“是只有我一个皇后吗?还是也像其他皇帝一样,三宫六院的,与其他女子纠缠不清。”
“没有其他的,只有你一个。”
“我不信,你是皇帝,以后肯定会有很多妃子的。”
李承霖抚着她的后脑勺,耐心安慰道:“没有三宫六院,没有佳丽三千,我向你保证,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我都只有你一个皇后,也是唯一的皇后。”
江辞缩回脑袋,双手仍然挽着李承霖的脖颈,怀疑地问:“真的?”
李承霖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泪水,笑着说:“真的。”
江辞这才坐直了身体,吸了吸鼻子说:“那……那我当你的皇后,也只许有我一个皇后。”
李承霖伸出了右手,立誓道:“我发誓,我心里只有你,再没有别的女子,以后也不会有。若违此言,天……”
李承霖还没说完,江辞就连忙捂住了她的嘴,随即做出嘘声手势:“别说了,我相信你。”
立后大典定于三个月后举行,江辞和李承霖仍住在千秋殿,在距离立后大典只有半个月的时间时,尚服局和尚功局将皇后礼服和相关配饰送到了千秋殿。早上起来时,李承霖有些许咳嗽,喉咙还有点疼,因而江辞去司药房亲自为她熬制枇杷膏了,还没有回来,此刻殿内只有李承霖。
李承霖挥了挥手,一旁的宫女太监就从她们手中把皇后冠服接了过来。
林尚服和孙尚功上前行礼:“陛下,尚服局和尚功局日夜劳作,不敢有误,今皇后冠服已成,还请允准臣等为皇后娘娘服衣冠。”
“皇后如今不在殿中,你们先回去,朕宫中的人自会服侍她穿着,若有要修改的地方,再来通知你们便是。”
众人于是行礼:“臣告退。”
直至中午,江辞才提着一个食盒回来了,她迫不及待地从食盒里头捧出一碗枇杷膏,用勺子搅弄着,随即把勺子递到李承霖嘴边,像哄小孩一样“啊”了一声:“嘴巴张开,吃药药了。”
李承霖宠溺地笑了笑:“太医院就有枇杷膏,何苦费心费力地亲自去熬呢?”
“不一样,我熬的比太医院的好吃。”
江辞晃了晃勺子,然后说:“不信你尝尝。”
李承霖于是张开嘴巴,将勺子里的枇杷膏一口不落地吃下,在嘴里含弄着。
“怎么样?”江辞睁大了眼,好奇地问。
李承霖将枇杷膏囫囵吞下,含糊道:“有点黏。”
“黏就对了。”
江辞又舀起一勺枇杷膏,把它递到李承霖嘴边,解释说:“枇杷膏会附着在喉咙上,保护喉咙,吃完枇杷膏后半个时辰内不要喝水,不然药效会大打折扣。”
李承霖再次吃下江辞喂她的枇杷膏,笑着说:“知道啦,我听你的,不喝水。”
“好了,两勺就够了,一次性不能吃太多。”
江辞把碗放下,这才注意到殿内华丽的冠服,不由得惊讶地问道:“这便是我立后大典时要穿的衣服吗?”
李承霖把枇杷膏全部咽了下去,然后“嗯”了一声:“要试试吗?”
“好啊!”
江辞欣然应允,随即又犯起了难:“不过看起来很复杂的样子,我一个人应该不太好穿上。”
李承霖走到她身边,随手拿起其中的玉革带,然后说:“我来帮你。”
江辞挑眉:“皇帝侍奉皇后更衣?”
李承霖也挑眉:“为爱妻更衣有何不可?”
江辞于是张开双臂,微笑着闭上了眼睛,嘴里还“大言不惭”地喊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李承霖戳了戳她的额头,轻笑着说:“哪能在这里换?走,我们去偏殿的更衣室。”
然后便大声喊道:“来人。”
不多时,高进走了进来,“陛下有何吩咐?”
李承霖看着殿内的皇后冠服,吩咐道:“朕与皇后前往偏殿试衣,派人速即把皇后冠服送到偏殿的更衣室中。”
“是,奴才这就让人去办。”
“另外……”李承霖叫住了他,“待会儿你就守在殿外,若没有要紧的事,任何人不得打扰。”
“是,奴才遵命。”
李承霖一件件地为江辞穿上皇后礼服,随即让她坐在铜镜前,为她描眉化妆,江辞看着镜中身着绮丽的自己,飘飘然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不太真实,几欲昏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李承霖将九龙四凤冠为她戴上,她觉着脖子一沉,神思这才返归。
“我的阿辞真好看。”
耳边传来李承霖赞叹的声音,江辞定睛一看,镜中的自己已然变了样:头戴九龙四凤冠,身穿深青色织金五彩云龙纹翟衣,玉革带熠熠生辉,浑身上下描金带玉,华贵无比。浅施粉黛,弯眉纤纤,碧波漾情,唇色淡薄,再贴以珍珠靥面……
“好……好看。”
江辞也忍不住赞叹道,末了又摸着头上的九龙四凤冠抱怨了一句:“就是有点沉。”
“就这么一会儿就觉得沉了?等立后大典那天,你得戴上它游行,起码耗费一天的时间,到时我看你怎么办。”
李承霖嘴上这么说,手上却下意识地扶住了江辞头上的凤冠,为她减轻点重力,又干脆地建议道:“既然你觉着重,那就把它取下来吧?”
江辞扶着凤冠往后退了一步,笑嘻嘻地说:“还是不取了,就戴着吧。我转变主意了,既然立后大典那天一整天都得带着它,我还是提前熟悉一下,免得到时候出岔子。”
“衣裳穿着还合适吗?鞋子呢?”
江辞抬起脚,小心翼翼地原地踱步,评价道:“衣裳很贴身,鞋子也很合适,总而言之都很完美。”
“那就好。”
李承霖舒了口气,看着面前弋花生气十足的江辞,情不自禁地抚上了她的脸,“阿辞,半个月后,我就可以向世人宣告,你是我唯一的妻子了。我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江辞咬了咬嘴唇,小声嘀咕道:“我也等了很久呢。”
“嗯?”李承霖没有听清,“你刚刚说什么?”
江辞羞于启口,正想打哈哈糊弄过去,殿外却传来了紫菀急迫的声音:“陛下,陛下!奴婢有要事求见!”
李承霖嘱咐过高进,若没有要紧的事,不许任何人打扰,此时紫菀却如此急迫地求见,江辞心下一沉,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李承霖于是回应道:“进来。”
紫菀进入殿中,快速地向二人行礼,然后开门见山地禀报:“陛下,大事不好了,边关传来消息,北姜大军破了雁城城门,如今整个雁城怕是已被攻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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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辞大惊失色, 不可置信地问:“什么?雁城被攻破了?怎么回事?”
虽然北姜一直对雁城和曜州虎视眈眈,但如今的东越防守较之以前更上一层楼,又有韩良坐镇, 她下意识的反应是: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结果紫菀接下来的话让她更为吃惊:“北姜夜过凤鸣关,突袭雁城如入无人之境, 韩将军拼死守卫,却……”
紫菀顿了顿,表情略有不忍:“却被敌方主将暗箭射杀。”
“韩良?”江辞瞪大了眼,“被敌方主将射杀?”
紫菀点了点头:“韩将军的尸首已经在运回京城的路上了。”
这消息过于震撼, 江辞险些没有站稳,慌忙扶住一旁的柱子, 追问道:“是不是我军中有反叛人员, 与北姜里应外合,算计了韩将军?”
紫菀苦着脸摇了摇头:“雁城太守是北姜细作,已被韩将军斩首示众。颜副将以性命保证, 我军将士个个英明勇敢, 面对敌人视死如归, 毫不退缩,绝无反叛之心。”
“那为何……”江辞咬了咬牙,欲言又止。
自从武帝和飞虎将军收复雁城和曜州后,对两座城池十分重视, 重新部署城防, 沿用至今, 李承霖登基后又特意予以加固。北姜常常突袭, 但都被困于凤鸣关之外,从未得逞。怎么这一次就能破了城门呢?再者, 韩良带的兵士个个训练有素,又在边关鏖战多年,乃兵中精英,为何北姜大军进雁城如入无人之境,东越将士竟丝毫抵抗不得?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想到虞思水所制的“醉生梦死”,江辞下意识地怀疑东越将士也许中了毒,于是问道:“将士们的身体可有异常?”
“并无异常。”
没有异常?难道北姜兵士果真强悍到这种地步了吗?
江辞觉得头疼,于是取下了九龙四凤冠,放到一旁的桌子上,又想起紫菀所说韩良被敌方主将射杀,想必敌方主将的箭术一定十分精良,她脑海里浮现出怀意公主的身影,转而问道:“敌方主将是谁?怀意公主?”
“是怀绮公主。”
怀绮公主?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江辞对怀绮公主这个人所知都为零,只知道北姜使臣来访,原本怀绮公主是领头人,到后来却莫名换成了怀意公主。
江辞把头转向李承霖:“陛下,你可知怀绮公主是何许人也?”
李承霖摇了摇头说:“我只知怀意公主是北姜第一神射手,而怀绮公主是怀意公主一母同胞的姐姐,其余的就不得而知了。”
“怀绮公主既然能射杀韩良,其箭术想必不在怀意公主之下,但她却不像怀意公主一样声名煊赫,恐怕是故意藏拙,此人不可小觑。”
李承霖颔首,微微蹙眉道:“北姜皇室当真是卧虎藏龙。”
话音刚落,殿外传来了高进的声音:“陛下,边关信使求见。”
“领去千秋殿候着,朕即刻就到。”
“是。”
李承霖把头转向江辞:“阿辞,我去去就回。”
“我随你一起。”
“可……”李承霖打量着江辞道,“你这身打扮,又没了头冠,似乎不太方便。”
江辞说:“无妨,我待在屏风后面听着就好,总要让我了解一下具体情况,不然我这颗心始终悬着。”
李承霖想了想说:“也好。”
千秋殿内,李承霖坐在堂上,耐心听着信使的汇报。
半个月前,北姜大军突袭,攻破了城门,韩良带兵反击,却误入了北姜的包围圈,被敌方首领怀绮公主一箭射入心脏,性命垂危、回天乏术。
韩良和他的精英队伍一死,我方没了主心骨,一下子乱了阵脚,溃不成兵,节节败退,如今只有几支不成队伍的队伍在苟延残喘,雁城已然是北姜的囊中之物了。
最开始听着紫菀的叙述,李承霖还能保持冷静,此时此刻面对信使的客观叙述,李承霖冷静不了了,她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先不说雁城的布防,就单单是凤鸣关亦有不少强兵能将镇守,凤鸣关易守难攻,北姜军何以突破凤鸣关?紧接着又攻破雁城城门?最后再攻陷雁城?三道防线,竟没有哪一道能拦住他们?”
信使回应道:“属下亦觉得奇怪,北姜似乎对东越的一切了如指掌,我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毫无还手之力。”
李承霖闭了眼,按压着太阳穴,凛声道:“下去吧。”
“陛下。”
信使再次行礼:“颜副将领了部分兵士退回了曜州,但北姜似乎并不满足,大有一鼓作气攻陷曜州的野心,如今韩将军壮烈牺牲,颜副将亦受重伤,曜州太守军事稍有欠缺,不敢担当大任,因而派我回京通报,我军暂无首领统筹,还请陛下早日定夺,以防北姜二度来袭。”
“朕自有安排,若无其他要事禀报,就先下去吧。”
李承霖脑子一团乱麻,若说定下主将,没有比安国公韩斯更合适的人选了,但韩斯的独子韩良才将为国捐躯,她就算再狠心,也不好意思让他重上战场。退一万步说,就算安国公愿意请缨上阵,李承霖也不放心让他领兵,他将将经历丧子之痛,必定情绪不稳,若被北姜激怒挑拨,反而大事不妙。
正头疼时,高进来报,安国公在殿外求见。
安国公韩斯怕是已经知晓韩良牺牲的事情了。
李承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快快请进。”
只见韩斯身着戎装,向李承霖行礼时略微收了收怒气,而后又义愤填膺地说道:“陛下,北姜欺人太甚,夺了我东越国土,射杀我儿韩良,是可忍孰不可忍。恳请陛下下旨,老臣愿为主将领兵出战,不破北姜誓不还朝。”
“世叔莫急。”
李承霖安慰道:“良弟乃国之栋梁,出此意外实则是东越的损失,朕亦是心痛不已,旁人尚且如此,您更不必说。只是北姜来势汹汹,又夺了雁城,如今正是气焰嚣张的时候,若东越此时出兵恐怕讨不了好,不如以守代攻,消耗对方气焰,等到合适之机再出战。边关已将良弟的遗体护送回京,不日便可到达京城,良弟为国捐躯可歌可泣,应当庄重安葬才是。”
“我儿死在北姜的箭下,如今北姜居然在我东越国土上肆意妄为,叫老臣如何能忍?”
李承霖想了想,转变了更为亲和的语气:“父皇在世时与世叔最是亲密,也最为信任世叔,不然也不会把承霖的未来交到世叔手里。承霖受世叔照顾,自是感激不已,如今良弟遭此厄难,承霖何尝不痛心难过?只是为大局考虑,如今不是贸然出兵的时候,还请世叔信任承霖,承霖心中自有打算,良弟这仇,承霖一定会报。”
李承霖字字恳切,韩斯心有所动,但嘴唇翕动了几下,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李承霖继续循循善诱:“良弟是为国捐躯,朕会以国礼将他安葬,给他最大的殊荣,不如先让良弟魂归故里,再言其他。”
韩斯思索了片刻,最终抱拳行礼:“陛下既有打算,那老臣听陛下的便是。”
送走了韩斯,江辞刚想从屏风后出来,紫菀又进殿来报:“陛下,秦时元有要事禀告。”
李承霖答应了吕伯言,会为他寻找吕洛儿的踪迹,便让秦时元和盛丰酒楼着力搜寻,这两年多的时间,秦时元辗转各地,从未回京,如今骤然回京,怕是有了吕洛儿的踪迹了。
但如今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完成,李承霖暂时没有其他心思,便打算让秦时元先回去休息,改日再来禀告,她刚嘱咐了紫菀,江辞便从屏风后出来了,她朝李承霖行礼道:“陛下,秦时元应该是有了吕洛儿的踪迹,天色不晚,此时休息为时尚早,不如就让他禀告了再说。”
李承霖从江辞煞有介事的神情中看出了端倪,猜想她一定她的用意,于是叫住了紫菀:“让他进来吧。”
在殿内等候的途中,李承霖忍不住问道:“阿辞那么着急,难道是想知晓吕洛儿的踪迹?”
“正是。”
“为何?”
江辞还没来得及回答,秦时元便走了进来,他恭敬地向二人行礼:“属下参见陛下,参见皇后。”
“免礼。”李承霖道,“秦时元,可是有了吕洛儿的踪迹?”
“回禀陛下,经属下走访调查,发现吕洛儿逃出宫中后,径直前往曜州,在曜州流离了一年后,又前往雁城,两个月前西出凤鸣关,已前往北姜的领土。”
“她前往曜州雁城作甚?”
“回禀陛下,她乔装打扮在曜州雁城游荡,外人都以为她是乞丐,因而并不十分关注她。”
李承霖不解:“既然能西出凤鸣关,想毕是已验证了身份,守城将士是谁?为何将她放走?为何不上报?”
秦时元抱拳行礼:“陛下莫气,吕洛儿有心,假造了身份,以此蒙混过关,守城将士纵使拥有火眼金睛,也难敌诡计多端啊。”
“也就是说她如今是在北姜?”
“在东越。”秦时元说,“北姜攻破了雁城,军队便驻扎在雁城中,属下发现吕洛儿身在北姜军队中,不仅怡然自乐,还与北姜主将怀绮公主关系亲密。另外,有知情人透露消息,韩将军被怀绮公主射杀当日,吕洛儿也在现场。”
李承霖眉头深锁,然后道:“朕知道了,下去吧。”
待秦时元离开后,江辞立马解答之前还没来得及回答的问题:“李承贺还未下台时,京城被‘醉生梦死’毒药所扰,那时我便希望李承贺能给我一些时间,让我研制出解药的方子,可吕洛儿明里暗里总在给我使绊子,逼得我立下军令状,我便怀疑她的别有用心。后来我才得知,是她撺掇着李承贺以雁城、曜州两座城池去换北姜的百珠冠,又莫名地从皇宫消失,我就更觉得奇怪了。”
李承霖颔首思索道:“这么一说倒也奇怪,我听闻她一开始死活不愿意参加秀女大选,一哭二闹三上吊,甚至还离家出走了两次,直到中了‘醉生梦死’的毒,好了之后,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对秀女大选之事格外上心,巴不得进宫当妃子。如今秦时元又说她与怀绮公主亲密过甚,似乎……”
李承霖忽地瞪大了眼,木讷地说了句:“完了。”
江辞忙问道:“怎么了?”
“城防图。”
李承霖说出这三个字后,慌忙站起身来,领着江辞进到千秋殿的一处密室内。老实说,江辞从来不知道千秋殿内竟有这方天地,若不是李承霖领着她进来了,她只怕这辈子也不知道这处密室的存在。
李承霖在墙壁上摸索着机关,随即将其激活,不多时墙壁出现一个正方形的空隙,她伸手去摸,却什么都没有摸到。
她垂下手臂,表情有些沮丧:“城防图果然被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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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帝和飞虎将军收复雁城、曜州后, 重新设计布置城防,留下了一纸城防图,藏在千秋殿密室中, 百年来只有皇帝和皇储才知道这处所在, 李承霖被立为皇太女时,父皇带她进来过一次, 向她讲述了其中的利害关系,并再三强调,万不可将城防图轻易示于他人。
怪不得信使说北姜对东越的一切了如指掌,东越兵士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毫无还手之力。
结合目前所有的情况来看,吕洛儿应该早就与北姜里应外合了, 她知晓城防图的存在, 并将它盗走,为北姜所用了。
李承霖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地道:“李承贺啊李承贺, 你怎么轻易便让人知晓城防图的所在呢?”
江辞思忖了片刻, 然后道:“当务之急是止损, 北姜既已拿到了雁城和曜州的城防图,如今雁城失守,唇亡齿寒,曜州也岌岌可危, 须得派遣合适的军师将领前去, 重新部署才是。”
“现如今要说最合适的人选, 莫过于安国公, 只是韩良死得惨烈,只怕安国公伤心愤懑, 反而落入北姜的圈套。辅国将军徐斌虽声名煊赫,但终究缺乏大战经验。御林军统领韩世维倒是身经百战,但经历的终究不是正经战事,且城防军和边防军相差甚远,不可同日而语。”
江辞略微皱眉,忽地道:“我心中倒有合适的人选,只是……”
“只是什么?你且说。”
江辞朝她行了礼,面容严肃地说:“臣江辞,自请前往曜州镇守,必将夺回雁城,不破北姜誓不还朝,望陛下允准。”
李承霖心下一颤,下意识驳回了她的请求:“不可,万万不可。”
江辞不解地说:“为何不可?”
李承霖看了看江辞身上的皇后礼服,犹豫着说道:“立后大典将至,难得的黄道吉日,若错过了,便不知要等到何时了。”
她抿了下嘴唇,继续道:“而且……前线危机四伏,稍有不慎便会落入无尽深渊,我实在不放心你身陷困境。”
江辞牵起李承霖的手,苦口婆心地劝说:“陛下,我是你的妻子,亦是东越的臣子。危急时刻,顾不了这么多了。一旦曜州失守,北姜大军便会长驱直入,整个东越国都将岌岌可危,到时别说是我,连陛下也会成为阶下囚。还是说,陛下不信任我的能力,因此才不放心让我去往前线?”
“我没有不信任你的能力。”
李承霖忙慌慌地解释,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犹豫了半晌,终究还是道了句:“我实在担忧你的安危。”
江辞松开她的手,叹了口气,身子微微向前倾,双手趴在她肩头,在她耳边轻轻安慰道:“你放心,我不打没有准备的仗。”
江辞小时候读东越史书,对立下赫赫战功的飞虎将军十分敬崇,幻想着长大后能同他一样,在战场上勇猛杀敌,青史留名。
上一世,李承贺不满她的女子身份,大臣们亦是口诛笔伐,她早早地便被赐死,没能得到实现抱负的时间与机会。
所幸上天待她不薄,让她在阎罗殿看到了青阳郡战火连连的未来,还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为了避免预言的实现,给青阳郡和东越国一个更加美好的明天,江辞就连做梦都在筹谋。
城防泄露,那便重新部署;城池失守,那便重新夺回。
只要她这条命在,北姜休想染指东越国土。
耳边喷薄着热气,李承霖心跳砰砰,却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不紧不松地搂住了江辞的腰,闭了眼,脑子里一团乱麻。
过了好一会儿,才松开怀抱,注视着江辞的眼睛,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慎重地说道:“答应我,一定要平安归来。”
江辞应了声“好”,伸出右手大拇指和小拇指,一本正经地说:“我们拉勾,定下誓言,我一定平安归来。”
她这俏皮模样使李承霖的紧张情绪略微松缓了些,宠溺地轻笑了一声后,学着她的动作伸出了右手。
当天,李承霖便下了旨,以江辞为主将,徐斌、苏昌为辅,兴师与北姜作战。
……
两日后清晨,鹤吟关。
江辞身着戎装,北风呼啸,旌旗猎猎。
李承霖率众朝臣宫人为其饯行,江辞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转身上马,踏着北风,领着军队一路北上。
尘土飞扬,李承霖看不清楚她的身影,却还是伫立在原地,直愣愣地看着。
军队渐渐远去,不见踪影。
不久后,李承霖收到了江辞寄回来的家书,告知她一切安好,不必挂念,她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了。
她收起信件,正欲提笔回信,高进走到她身边,小声道:“陛下,罪臣吕伯言在狱中求见。”
“所谓何事?”
“奴才不知。”
李承霖侧过头,沉思了片刻,方才道:“也罢,将他带到千秋殿,朕恰好也有话要问他。”
不多时,官差便领着吕伯言来到了千秋殿。
吕伯言手上戴着手铐,脚上戴着脚镣,恭恭敬敬地朝李承霖下跪行礼:“罪臣吕伯言,参见陛下!”
吕洛儿偷了城防图,投靠北姜,害韩良枉死,东越万千将士战死沙场,李承霖愤懑不已,本想将吕伯言一家满门抄斩,在江辞的劝说下,终究还是忍住了。
虽然目前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吕洛儿,但毕竟吕洛儿现在不在东越,暂不能定罪,只好将吕伯言关押起来,待抓到吕洛儿后再一同问罪,也算是给东越百姓和死去的将士们一个交代。
李承霖并没有客套地让他免礼,反而冷下脸,阴恻恻地说道:“吕尚书,你女儿害我东越损失万千将士,你哪里来的脸面见朕?”
吕伯言磕了个头,言语间尽是遗憾:“想我吕伯言三朝老臣,忠心为国,却没想到……我唯一的女儿竟做出这等勾当。罪臣本无脸面见圣上,可洛儿毕竟是我一手带大,她如今误入歧途,一去不回,我也脱不了干系。我在狱中听闻陛下为将士们饯行,因此求见陛下,请准许罪臣随大军前行。”
“随行?”李承霖冷笑,“朕怕不是失心疯了,敢让你随行?吕洛儿做出这等通敌叛国之事,安知不是你的指使?若朕让你随军前行,岂不是置将士们的性命于不顾吗?”
吕伯言脸上露出惊恐神色,慌忙解释说:“陛下,罪臣养出这等白眼狼,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奢求天下人原谅。但我绝对没有指使洛儿做任何不忠不义之事。此心昭昭,天地可鉴,陛下若怀疑我的忠心,那我唯有以死明志。”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洛儿是东越的罪人,如今潜逃在北姜,我夙夜难寐。此番随行,不为别的,只为把东越的罪人带回东越,由陛下亲自审判,还望陛下允准。”
李承霖挥了挥手道:“无需多言,东越将士自会将罪人带回京城。来人,将他押回天牢听候发落。”
虽然从过往来看,吕伯言确实无可挑剔,但吕洛儿毕竟是他的亲生女儿,外人很难不把他们联想在一起。非常时期,容不得出岔子,她已无力分辨吕伯言话里的真假,只知道江辞征战在外,无比艰难,她万万不可在她身边放置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的炸弹。
官兵走上前来,将要把吕伯言拖走,他却再次重重地磕了个头,慌忙道:“陛下且慢!罪臣还有要事禀告。”
似乎是怕李承霖不给他机会,在没有得到李承霖允准的情况下,他便兀自开口道:“天泽十七年四月初,小女得知次年要进宫参加选秀的消息,死活不愿意,哭着闹着要我回绝,但身为臣子,家中有适龄女子,是务必要参加选秀的,因此我没有答应她,只让她好好听话。她为此生了气,绝食了几天,后来更是离家出走,府上人找了三天才把她找到,她回来后像是变了性似的,居然不反对进宫选秀了,还让我托人询问皇帝的喜好。当时我只以为她想通了,现在回想起来,当真是蹊跷得很。”
官兵们见李承霖认真听着,便也会意地松开了抓住吕伯言的手,默默走了出去,在门口候着。
吕伯言便继续说着:“小女脾性最是执拗,何以离家出走三两天便转了性子?罪臣这两天思虑了许多,想来是那三天内,她遇见了什么人或事,因而转变了想法。天泽十七年年末,小女染上怪病,同陛下还是皇太女时的症状一模一样,太医告诉我,只有北溟玄珠才能医治,北溟玄珠何其难得?可偏偏这时,曾受过我恩惠的秦振将北溟玄珠赠与了我,要礼部推选他为一甲作为交换。”
李承霖仔细回忆着,然后问道:“你既已得到了北溟玄珠,何以张贴告示,愿意黄金万两换一颗北溟玄珠,是为了掩人耳目?”
“若为了掩人耳目,何必如此高调?再者,我豪掷万金,可几十年的俸禄,再加上皇帝赏赐的,也未必凑得齐黄金万两啊。后来秦振当面承认,此事是他一人所为。”
“秦振?”李承霖愈发听不懂了,“他为何这么做?”
“秦振虽然要我推选他为一甲,但他实际上却并不想当一甲,因此处处留下嫌疑,他后来死在前往云州赴职的路上,我深感惋惜,整理他在我府上的旧物时,发现书中夹了一张纸条,曰:‘文状元,武状元,文武双状元’,起初我并不解是何意,直到前段时间,陛下将我缉拿,说出洛儿偷盗城防图之事,我才恍然大悟。这一切的一切,全都是北姜设好的圈套,一环接着一环,环环相扣。”
李承霖微微皱眉,严肃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陛下,徐斌并非善类,江主将恐有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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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吕伯言说江辞恐有危险, 尽管没有证实,但李承霖也不得不重视起来,急忙问道:“徐斌并非善类?”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 徐斌效忠于北姜, 是北姜安插在东越的细作。”
“此话何解?”
“说来话长,请陛下准许我一一道来。”
几年前, 吕伯言奉旨前往皇家书院考察,在那里见到了秦振,并主动与他交谈,三言两语间便觉得他谈吐不凡, 秦振自称是嘉州人氏,碰巧吕伯言也是嘉州人氏, 因此对他多加照拂。
天泽十七年年末, 吕伯言要秦振温习功课,准备次年会试,没想到秦振居然消失了一段时间, 不知道跑哪里逍遥去了, 吕洛儿便是在这个时刻患上怪病, 吕伯言无暇顾及其他,四处奔波寻医。
天泽十八年上元节期间,秦振再度出现,邀请吕伯言到盛丰酒楼一聚, 吕伯言气他不肯好好读书, 因此没有给他好脸色看。
没想到秦振却知晓吕洛儿患病这件事, 可除了宫中的窦太医和府上的几个人, 没有人知道吕洛儿的病需要用北溟玄珠医治。
秦振不仅知道,甚至还随身携带了北溟玄珠。
不过那时的吕伯言一心放在为吕洛儿治病上, 并没有起疑心,直到悬赏告示凭空出现,他才觉得不对劲。
秦振以北溟玄珠为筹码,要吕伯言想办法向他泄露会试考题,又在北溟玄珠上下蛊,望吕伯言推选他为一甲。
在吕伯言看来,秦振是个有才之人,即便不走歪门邪道,也可以位列一甲。而且秦振以吕伯言的身份张贴了悬赏告示,让皇帝对吕伯言心存芥蒂,那么吕伯言的推选皇帝未必会听。
所以,秦振这个做法,表面上是想位列一甲,实际上是不想当这个一甲。
最为奇怪的是,吕伯言初见秦振时,秦振自称是嘉州人氏,结果殿试放榜前日,吕伯言才知道,秦振的户籍在青阳郡。可他为什么会在初次见面时自称是嘉州人氏呢?
吕伯言觉得此事疑点众多,于是打算派人去青阳郡打探消息,还未探出眉目,便得知秦振死在了前往云州赴职的路上。
死者为大,疑点再多也是过去式了,吕伯言召回了前往青阳郡的人马,却在秦振的旧物中找到一张纸条,上头写着:“文状元,武状元,文武双状元”,吕伯言以为是秦振的抱负,并未多想,直到得知吕洛儿偷盗城防图这事,吕伯言方才恍然大悟。
讲述完这一系列故事,吕伯言总结道:“陛下,如果我没有猜错,秦振和徐斌都是北姜人。殿试放榜前夕,皇帝召苏昌、秦振、赵回前往千秋殿觐见,发落了时任青阳郡太守的杜松,杜松在狱中声称全是魏廷辉的主意,可魏廷辉早就潜逃到北姜去了。”
吕伯言顿了顿,继续道:“我倒认为杜松此话不假,他先在嘉州任职,那么魏廷辉正好可以帮助徐斌和秦振落实户籍,这也是为什么秦振在与我第一次见面时会自称是嘉州人氏。却没想到青阳郡太守逝世,皇帝把杜松调到了青阳郡,魏廷辉只好把秦振的户籍改到了青阳郡。”
“自此,二人的户籍落实,鱼目混珠。但北姜觉得这还不够,便把手伸到了后宫之中,我虽不知洛儿为何会为他们所用,但可以想象,洛儿离家出走的那几天,一定发生了重大的事情。他们就这样一点点、慢慢地,意图搅乱东越,浑水摸鱼,坐收渔翁之利。”
吕洛儿的心思倒是摆在明面上的,唯恐天下不乱。
秦振的行为举止亦有异常。
至于徐斌……
李承霖开口道:“就因为徐斌是嘉州人氏,你便认为他是敌国细作?”
“回陛下,我是凭秦振留下的纸条,推测得知。”
“文状元,武状元,文武双状元?”
“正是。”
“无稽之谈。”李承霖道,“徐斌乃辅国将军,于东越社稷有功,文武合而为斌,但你只凭臆想猜测,就认定他为敌国细作吗?”
“陛下,正如我之前所说,秦振表面上想位列一甲,实际上却不想位列一甲,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他已有厌世之意,我并不觉得他是病逝的,要么自杀,要么他杀,无非这两种可能。因此他留下的这张纸条一定大有深意。再者,我是嘉州人,从小在嘉州长大,去年与徐斌闲时交谈,发现他居然不会说嘉州话,当真是闻所未闻。”
吕伯言说完后重重地磕了个头:“陛下,小女做出那样的事,我无颜去见列祖列宗,可也不忍东越深陷囹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徐斌若真是北姜的细作,东越恐有大难啊。”
李承霖皱紧眉头,仔细回想着过往的一切。
京城百姓中了醉生梦死的毒,唯有北溟玄珠可解,吕洛儿便在这时提出百珠冠,北姜那边可以送出百珠冠,但要以雁城和曜州两座城池交换。
北姜掠卖东越人口,还掳走了苏昌,要求他修筑城池。
如此看来,北姜应当在很久之前就开始布局了。
正如吕伯言所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李承霖思虑完毕,把头转向身旁的高进:“速速让安国公和御林军统领来见朕。”
“是。”
……
天元三年四月十三,女帝御驾亲征,挥师北上,安国公镇守京城。
五日后,曜州城内。
“将军,不好了!”
士兵着急忙慌冲上城墙,面向江辞,行了个大礼:“城东出事了。”
江辞瞪大眼睛,忙问道:“出了什么事?”
“将士们不知道吃坏了什么东西,个个喊着肚子疼呢。”
城东是徐斌负责的区域,江辞又问道:“徐副将也吃坏了肚子?”
“火头军煮了白粥,凡是吃了的,无一幸免。”
江辞把红缨枪放回架子上,转头吩咐道:“备马,去城东看看情况。”
一行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城东军营,以往经过这里时,里头总会传出整齐有劲的操练声,如今却只听得到“哎哟哎呦”的哀嚎声。
江辞走了进去,看到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士兵,手捂着肚子,蜷缩在地上,嘴唇都发紫了。她三两步走到他身边蹲下,抽出他的手臂,为他搭脉检查,把完了脉,又拨开他的眼皮望了望瞳孔。
看到江辞眉头渐渐深锁,颜副将试探着问道:“将军,可有查出是什么情况?”
江辞松开手站了起来,分析道:“应该是中毒了。”
颜副将大吃一惊:“中毒?是什么毒?”
“这毒十分罕见,目前我也不能确定。”
江辞环顾四周,看到角落处一个士兵背着行囊,那模样分明就是打算跑路的样子。
那士兵似乎是没有看到江辞一行人,鬼鬼祟祟地靠着墙走,江辞觉得好笑,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他身后,猛地拍了下他的肩膀。
士兵被吓了一跳,原地跺脚,闭上眼睛连声大喊“不是我”。
半晌,他睁开眼睛,回过头看到江辞一行人后,立马怔在了原地。
“将……将军。”他颤巍巍地喊道。
江辞看着他道:“你这是要去哪儿?”
士兵扔了行囊,立马跪下磕头:“将军,真不是属下做的,属下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吃了白粥后,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江辞暂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将士们大多中了毒,神志不清,如今好不容易遇到个清醒的,当然不能错过。
她清了清嗓子,审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帐下的?”
“属下名叫樊焱,是城东军营的火头军。”
“将士们是在吃了你煮的白粥后才变成这个样子的?”
“冤枉啊将军!”樊焱哭天抢地,“军营那么多人,属下一个人怎么煮得过来,白粥是所有火头军一起煮的,属下不过是负责烧火罢了。”
“既不是你做的,你跑什么?”
“人人都吃了白粥,就属下没吃,指向性太明显了,属下也是怕……”他说着微微抬眼,瞅了瞅江辞的脸色,“怕他人以为是我所为,冤枉了我。”
江辞淡淡地看着他:“你既是清白的,就无需害怕,本将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你要是真跑了,那反倒说不清了。”
江辞朝身边人递了个眼色,两个随从立马将樊焱架起,限制了他的行动。
樊焱见状又开始喊冤:“将军!属下冤枉啊!属下不吃白粥,是因为烧火时不小心把沾了泥土的烧火棍掉在了里面,属下心里介意,才不吃的,并非其他啊!”
“若你真是冤枉的,本将军会查明一切。但就目前而言,你的嫌疑是最大的,你要洗脱嫌疑,就得配合本将军调查。”
“属下一定配合!”
“白粥可还有剩?”
“有有有。”樊焱捣蒜似的点头,“将军随我来。”
“且慢。”
江辞伸出手,又问道:“徐副将在哪里?”
“应该在他的营帐中。”
江辞于是对颜副将说:“颜副将,你先去瞧瞧徐副将的情况,稍后我与你汇合。”
“属下领命。”
火头军的营地里,烟火熄灭了许久,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柴炭的味道,江辞走到架起的铁锅前,锅里头还剩了一些白粥,薄薄的一层,被火的余热烧得几乎快结成了锅巴。
她拿起大勺搅弄了几下,挖出一小块,放到鼻子下面嗅了嗅。
米糊的香味,似乎并无异常。
她从樊焱衣服上扯下一块布,将它包了起来,然后对身后的随从说:“把这里守住,不准任何人接近。”
她来到徐斌的营帐中,看到颜副将正在倒茶,小桌旁还洒落了白粥和碗的碎片。视线从颜副将的肩上投过去,只见徐斌半躺在榻上,面容略有痛苦。
颜副将在看到江辞后,立马将茶碗放下,行礼道:“参见将军。”
江辞摆摆手,询问道:“徐副将情况如何?”
“他也吃了白粥,不过量少,头脑尚是清醒的,就是不能动弹,刚刚他说想要喝水,我便为他倒茶,没想到您这时过来了。”
“他渴了,便先让他喝水吧。”
颜副将重新端起茶碗,走到床榻边,将徐斌扶了起来,把茶碗放到他嘴边。
徐斌睁开眼睛,颤巍巍地接过茶碗,费力喂了几口茶进嘴里,随即将茶碗还给颜副将,眼睛一瞥,像是才看到江辞似的,慌忙想下榻行礼。
江辞看出了他的动作,阻止了他:“你身体不便,就不用行这些虚礼了。”
徐斌困难地喘气,脸上带着愧疚,然后寻了个舒适的位置,继续半躺着。
江辞让颜副将让了个位置,随即坐在床榻边,抽出徐斌的手臂,为他把着脉。
果然,跟之前的士兵一样,是中毒所致。不过却比那个士兵要浅得多,大抵是吃得少的缘故。
把脉结束,江辞严肃道:“徐副将,你是在吃了白粥之后才成这样的吗?”
徐斌微微点头:“火头军煮了粥,底下人为我端来,我不过吃了两口,便觉得身子不大对劲,不一会儿,便浑身抽搐,摔倒在地,只觉浑身无力,是颜副将把我扶到了床榻上。”
“如此看来,果真是白粥出了问题。”
江辞说着便离开床榻,走到桌子旁,捡起地上的粥碗碎片,舀了点地上洒落的白粥,放进桌上的空茶杯中,然后吩咐道:“颜副将,你带人彻查一下此次投毒事件的幕后黑手是谁,至于将士们身上的毒……”
她看了看床榻上的徐斌,继续道:“此毒甚是罕见,我需要细细查验。”
颜副将虽然常年镇守边关,但京城之事亦有耳闻,自然知晓江辞解毒的本事,更何况他以往的不少兄弟都被分在城东军营,如今他们中了毒,他肯定担忧。于是连忙应承道:“属下领命,辛苦将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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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辞询问了一小部分中毒的士兵, 对他们中的毒有了大概的了解。
这毒怪得稀奇,没有立即致命,但却能令人痛苦无比。
先是腹痛, 然后头也开始痛, 再然后四肢痛……到了最后,全身上下没有哪处是不痛的。
将士们久经沙场, 身体一向抗造,却被这毒害得泣涕涟涟、哭天抢地的,大部分士兵因为捱不住,纷纷痛晕了过去。只有一小部分吃得少的士兵, 勉强有意识回答问题。
江辞脑海里开始回想着虞山教授给她的知识,结合士兵们中毒的反应, 似乎是中了“铭感”之毒。
二十年前, 蓝田国还未被北姜吞并,蓝田国君暴戾残忍,一向推行严刑峻法, 百姓们一不小心便会触犯蓝田律法, 凡是犯法之人, 无论轻重,都会喂他们服下一种名叫“铭感”的毒药。
这种毒药是蓝田一名毒师所制,赵家小公子从高处跌落,成了木僵, 长时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如死了一般。请了多少神医来都毫无作用, 赵家家主心急如焚, 只好另辟蹊径,翻山越岭找到了这位毒师, 望他能诊治一二。
在赵家家主明确表示生死与他无关后,毒师才大胆地制出了“铭感”。
铭感的作用是制造痛觉,再放大痛觉。
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赵家家主把铭感喂给了小公子,没想到经这一番刺激,误打误撞,小公子居然醒了过来。
小公子虽然醒了,但痛得难受,幸好毒师一早备好了解药,拿给他服下,这一桩事便就了了。
毒师回到深山,继续自己无忧无虑的生活。他与世隔绝,自然不会想到,短短三个月,铭感便传到了蓝田皇室,传到了刑部,传到了各大州县,成了必施的一道酷刑。
铭感并不会直接要人性命,但……凡是服下铭感之人,三个月内必定死亡。
只因它能让中毒之人痛苦万分,无法忍受,癫狂之下自己了结了性命。
因此,铭感又被认为是当时最为阴毒的毒药。
不久后毒师出山,这才知道铭感已经间接害死了那么多人,世人只道毒师是罪魁祸首,面对着世人的指责,毒师午夜梦回都是冤魂索命,最终郁郁而终。
毒师一死,解药彻底失传,铭感再也无人能解,一时间人人自危。
直到北姜吞并了蓝田,下令销毁了现存的铭感毒药以及制作药方,铭感之毒才算落下帷幕。
虽然只是猜想,但江辞觉得八九不离十了。
已经被北姜销毁的铭感再度出现,如今北姜东越大战一触即发,江辞觉得这绝对跟北姜脱不了干系。
军营人多,白粥是分好几个锅一起煮的,下毒之人要是每个锅都去洒毒,那也太显眼了,联想到京城“醉生梦死”中毒事件,江辞怀疑北姜故技重施,再次在水中下毒。
她立马询问樊焱做饭用的是哪里的水,樊焱说军营里有口井,里头的水专门用来做饭。
她去往井边查探,又舀了点水细细研究,果然确定毒被下到了井水里。
既然找到了中毒的源头,接下来就要查探制作铭感的原料,方能有的放矢。
北姜当年已将配方销毁,自然没有文献资料传世,现如今只能靠自己慢慢摸索了。
可是将士们哪经得这日日夜夜的疼痛折磨,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内配出解药才行。江辞握紧拳头,眼中愁意渐深。
接下来的几日,江辞不舍昼夜地研究着毒药的奥秘,可始终无所获,正当她焦头烂额时,颜副将闯进了帐中。
“将军!陛下御驾亲征,率领八千精兵支援,预计今天晚上便要抵达曜州城了,还请将军提前做好接驾事宜。”
江辞又惊又喜,喜的是即将见到李承霖,惊的是李承霖亲自出征,恐怕是遇到了什么不妙的事情。
她放下手中的秤杆,拍了拍手和身上的衣裳,将手上和身上的药渣抖落干净,正欲随着颜副将一起出门时,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于是吩咐道:“颜副将,你先去通知其他人,让他们准备接待事宜,我稍后便来。”
颜副将离开后,江辞立马打了盆水,回到帐中,借着水光照映着自己的脸,然后将帕子丢进盆中浸湿,双手细细淘着,随即将它拧干,轻轻地擦着脸,擦去了这段时间的疲倦与劳累。
做完了这一切,才忙不迭地离开了营帐。
城东军营的将士们尚在水深火热中,接风宴不宜张扬,否则便显得上位者不体恤出生入死的将士。
因此江辞在有限的环境下,将接风宴准备得低调又合礼制。
傍晚时分,李承霖一行人有序地进入城中,八千精兵分别被安排在城西军营和城南军营,均有美食招待,只是外有北姜虎视眈眈,怕醉酒误事,因而没有准备美酒。
而另一头,李承霖被迎进了曜州太守府,曜州太守上前行礼:“微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
“谢陛下。”
李承霖左右观望了一会儿,然后询问道:“怎么不见江辞将军?”
“回禀陛下,将军得知陛下长途跋涉、舟车劳顿,特意在厨房里守着,备好美酒佳肴,为陛下接风洗尘。”
“美酒佳肴就不必了,朕有要事与她商讨,孙太守自便。”
孙太守又行了礼:“微臣领命,这就派人通知将军。微臣告退。”
江辞守在厨房里盯着,一来是军营投毒之人还未抓到,防止那人继续下毒,二来她知晓李承霖的口味,也好随时尝尝咸淡是否合适。
她刚舀起一勺鸡汤,放在嘴边吹了吹,正想送入口中时,孙太守的随从便走进了厨房,向她行礼:“将军,孙大人说陛下有事召见您,让您即刻前往梨花院。”
“知道了,我马上就来。”
江辞看着手中的鸡汤,犹豫着要不要将它吃进肚中,犹豫了片刻,还是把它倒入了潲水桶里。
梨花院内灯火通明,微风起,院内梨花飒飒下坠,不一会儿地上已洁白一片。
江辞踏着落花进到屋内,李承霖背对着她,影子在烛火的照映下不断跳跃,如同江辞的内心一般雀跃。
看着李承霖的背影,江辞内心忽地生出一个调皮的想法,她浅浅地吸了一口气,蹑手蹑脚地靠近她,想悄摸吓她一跳,结果才走了两步,李承霖便察觉到了动静,立马回过头。
想法落空,江辞无奈地叹了口气:“想吓你来着,被你发现了。”
她又倒回去将门关上,然后重新走到李承霖的面前。
没想到李承霖看到眼前的江辞,眼眶霎时就红了:“阿辞,你还好吗?”
严格来说,江辞与李承霖分别的时间尚短,算不得久别重逢,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是久别重逢,应当高兴才是,也不至于这样眼眶红红吧?
虽然怀着疑惑,但江辞还是在她面前转了个圈,逗趣道:“好,当然好。瞧瞧,我好好地站在你面前呢。”
李承霖一把抱住了她,将她搂得紧紧的,被她逗笑,终于松了口气:“你没事就好。”
江辞听出她话里有话,于是小声问道:“你此番突然前来,可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李承霖松开怀抱,二人走到榻上坐下,李承霖率先问道:“徐斌现在何处?”
虽然不知道问徐斌做什么,但江辞还是如实告知:“徐斌他中了毒,如今在城东军营养着呢。”
李承霖皱了皱眉,“说起这个,我还未到曜州时,便听闻曜州城内驻守的士兵中了毒,个个生不如死,这是怎么一回事?”
江辞于是将自己了解的调查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知了李承霖,她年轻,没有考虑这么多,对北姜选择铭感这件事不是很理解,末了又嘀咕道:“这毒虽然不直接致命,但却让人无比痛苦,比死了还不如。我猜测此事与北姜脱不了干系。但我疑惑的是,北姜既有机会出手,为何要选择铭感这种毒药?何不选择陀罗丸之类的毒药?一击毙命,直接让东越损失城东军营的士兵,也好削弱东越战力啊。”
李承霖垂眸思索,她经历得多,不过片刻便猜出了北姜的意图,于是缓缓道来:“我以前在军营历练过,军营的老兵对我说,战场的士兵,要么完好无损,要么战死沙场,半死不活是最难办的。阿辞,换做是你,在生死一线的战场上,你的同伴受伤倒地,此时敌方打过来了,你需要撤退,你会怎么办呢?”
江辞想了想,然后回答说:“我会带上我的同伴一起撤退。”
“如果带上同伴,会影响你撤退的进度,甚至还有被一网打尽的风险,你也要选择带上吗?”
“这……”江辞明显开始犹豫了。
李承霖继续说:“同理,北姜选择这种毒,并不是想让士兵们死。一方面让士兵们饱受折磨,生不如死。另一方面,逼东越拿出态度来,管还是不管?若要管,正如你所说,此毒解药失传,短时间内难以配出,更有可能一辈子都配不出。若是不管,北姜便可大肆宣扬东越惨无人道,不体恤士兵,到时军心动摇,还有人愿意为东越冲锋陷阵吗?”
江辞恍然大悟:“所以管与不管都是为难?”
李承霖点头:“除非能在短时间内拿到解药,不然将走入死局。”
江辞只觉得身上的担子又重了些,一时也有些不自信起来:“我……我尽力而为。”
李承霖听出她语气里的不自信,随即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把手放到她的肩上,像是鼓励又像是肯定:“我相信你,你一定可以。不管结果如何,我们一起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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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辞抬头看她, 她的目光坚定又温柔,的确能给人十足十的勇气,江辞有了底气, 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我一定可以。”
李承霖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又回到榻上坐好,环顾四周,确认没有其他人在场时,才悄声开口:“阿辞,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率领八千精兵来此吗?”
“不知道。”江辞猜测道,“是北姜那边有什么新动作吗?”
李承霖微微摇头:“自然不是。此番与我一同前来的, 还有吕伯言。”
“吕伯言?”江辞有些惊讶, “我知道吕洛儿偷盗城防图,通敌叛国,投靠了北姜, 陛下为求慎重, 怕吕伯言和吕洛儿是一伙的, 便把吕伯言关进了大牢,怎么现在却把他带在身边呢?”
李承霖缓缓道来,把吕伯言向她陈述的话语,完完整整地告知了江辞。
江辞仔细听着, 时而眉头紧锁, 时而疑惑眨眼, 等到李承霖说完后, 她立马反问道:“所以,吕伯言的意思是, 秦振和徐斌都是北姜的细作?他们混入东越朝堂,就是为了将水搅浑?”
“一开始我并不相信徐斌是北姜的细作,毕竟他也为东越做了许多实实在在的好事。可是后来越想越不对劲,一颗心砰砰乱跳,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他真的身份有异,那么大的一个威胁放在你身边,我放心不下,因而亲自前来。”
李承霖舒了口气,看着江辞,脸上笑意明显,“如今看到你安然无恙,我也可以稍稍安心了。”
她顿了顿,又继续说:“这段时间,你可曾发现徐斌有何异常吗?”
江辞手撑着下巴靠在桌上,转动着眼珠,仔细回忆着,随即嘟囔道:“除了他所管辖的城东军营全部中毒以外,倒是没有什么异常。”
说完,她立马坐直身体,瞪大了眼睛,“等等,城东军营全部中毒……这不就是最大的异常吗?除了一个火头军樊焱,所有士兵,包括徐斌,无一幸免。”
江辞像是想起了什么,三下五除二下了榻,向李承霖行礼:“陛下在此稍候片刻,我去去就回。”
不等李承霖回应,她便忙慌慌地跑出了梨花院。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江辞回来了,她谨慎地左右观望,确定梨花院内没有其他人后,将门合上,随即走到李承霖身边,小声说道:“陛下,其实一开始我也十分不解。往日士兵们吃饭都是要分批次的,绝对不可能所有的士兵一起吃饭,为的就是防止敌方偷袭,而我方无人站岗。可此次中毒事件,所有的士兵都在同一时刻中毒,着实奇怪。”
李承霖猜测道:“所以,是有人故意制造出所有士兵一起吃饭的契机,为的就是让所有人都中毒。”
江辞附和着点头:“如果按照以往,分批次吃饭,那么先吃的那一批绝对会出现中毒反应,后面的士兵自然不敢再吃,只有让所有的士兵在同一时刻吃下白粥,才能让所有的人都中毒。”
李承霖是聪明人,继续接着江辞的话茬说道:“整个城东军营,只有一个人可以办到,让所有的士兵在同一时刻吃饭。”
“就是徐斌。”江辞说,“刚才我去审问了樊焱,他说,徐斌要统一检验训练成果,因而让大家不必分批次,并在一刻钟解决完饭食问题,统一到校场上集合。”
“如此说来,果真是疑点重重。”
“但是……”江辞咬了咬嘴唇,疑惑地道:“我有一点搞不清楚,我把过徐斌的脉,他切切实实中了铭感之毒,那样痛苦的感受,他当真自甘忍受吗?”
李承霖道:“你忘了吕洛儿吗?她醉生梦死之毒,为的就是让吕伯言助力秦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徐斌真效忠于北姜,不受些苦,又如何让东越信任他呢?若他没有中毒,反而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他,得不偿失。”
“对了!”江辞一拍桌子,“我想起来了!”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把李承霖吓了一跳,她连忙伸出食指放在嘴边,做出嘘声手势:“阿辞,小声点,小心隔墙有耳。”
江辞连忙捂住嘴巴,下意识地左右观望了片刻,随即放下手臂,走到李承霖身边,弯下腰在她耳边悄声道:“那日我在城墙上练枪,底下人来报,说是城东军营的将士们不知道吃坏了什么东西,个个闹着肚子疼。”
“我立马赶往城东军营,去营帐查探徐斌的情况。刚进入营帐中,便看到桌子旁洒落着白粥和碗的碎片,这说明徐斌是在吃粥的时候毒发,因而没有拿稳粥碗,碗摔落在地上碎成一片一片的。”
“可是,铭感毒药发作的时间一般是在服用一刻钟之后,樊焱说过,那日徐斌的白粥是他亲自去送的,只送了一次。”
“当时地上撒了许多白粥,由此可见徐斌只吃了一点点,难道说那么一点点就能吃上一刻钟?不然为何等到毒发的时候,他依然端着碗?”
“如果他只吃了一点点,就把粥碗放到桌上,那么粥碗绝对不会被打碎。如果他一直端着在吃,一刻钟的时间,不可能一碗粥都吃不完。”
“所以……”
李承霖根据她的猜想总结道:“所以他一早就知道白粥有毒,因而不敢多加食用,但如果没有中毒的话,又惹人怀疑。因此故意制造障眼法。只是他没想到,你对毒药的了解十分深厚,他聪明反被聪明误,露出了破绽。”
江辞站直身子,嘟囔道:“不行,我必须得再去一趟徐斌的营帐,我倒要看看他在耍什么鬼把戏。”
“夜深了。”李承霖叫住了她,“城东军营离这儿远着呢,还是等明天天亮再说吧。”
“也是。”江辞停住,又坐回了榻上。
“你瞧瞧你,眼底又青了些,神态亦有倦色。料想这几日一定没有好好睡觉,待会儿沐浴焚香后好好睡上一觉。解药之事虽然迫在眉睫,但也别把身子累垮了。我还等着你还朝呢。”
江辞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当初她立下誓言,必将夺回雁城,不破北姜誓不还朝。没想到如今被一个铭感弄得曜州城都出不了,谈何夺回雁城呢?
不过北姜怎么老是使用这些奇奇怪怪的毒药?难道说二十年前北姜并没有将铭感销毁,而是悄悄藏了起来,可使用一种没有解药的毒药,真的能放心吗?万一事态不可控,反而伤到自己人呢?
算了,先别想那么多了。好好休息一晚,明日去探探徐斌的口风,再作打算。
江辞沐浴焚香后,实在经不住困意,一爬上床便睡着了。
李承霖随之进来,看到她呼呼大睡的模样,忍不住想起了她们大婚时的场景。那时江辞喝了酒,脸微红发烫,醉倒在李承霖怀中,嘴里嘟囔着“娘子”,还咂了咂嘴。样子可爱得好笑。
想到过往的场景,李承霖会心一笑,伸出手抚摸着她的脸,若有所思。
那时她是以苏昌的身份与她成婚,婚书上写的是苏昌的名字。
等到立后大典时,终于可以重启一份婚书,让江辞和李承霖的名字出现在同一份婚书上。
可北姜突然袭击,江辞临危请命,立后大典不得不推迟。
想到这里,李承霖眉眼中添了一丝愁绪。而江辞也不知是做了噩梦还是其他的什么,眉头也渐渐蹙起。
李承霖伸出食指抚平她的额心,暗暗下了决心:“北姜之事必须尽早解决。”
次日一早,江辞告别了李承霖,带人前往城东军营,嘴上说着关心徐副将的病情,实际上处处观察他是否有什么异常。
她豪放不羁地坐在塌边,目光灼灼地盯着徐斌:“徐副将,我见你气色比前两日要好,可是恢复了不少?”
徐斌虚弱摇头:“还是老样子,只是痛着痛着,便习惯了。”
“我昨日替几个弟兄把了脉,发现他们身上的毒性比之以前少了许多,不知道徐副将是否也有这种情况?”
听到江辞提到把脉,徐斌下意识地缩了缩手,这个小动作没能瞒住江辞的眼睛,江辞二话不说抓过他的手臂,“我来替徐副将瞧瞧,毒性是否有所减弱。”
徐斌想挣脱,但奈何江辞力大无穷,他挣脱不得。再加上江辞的随从纷纷将剑拔出,以示警告,他知道自己露了馅,因而不敢妄动。
“徐副将好本事啊。”
江辞收回手臂,冷笑道:“短短几天时间,身上的铭感之毒竟已经解得一干二净,何不将解毒方法告知其他兄弟?也免得他们继续受苦啊!”
徐斌冷眼瞧着她:“你既已发现了,又何必在那里阴阳怪气呢。”
“你果然是北姜的人?”
“那是自然。”
“好!我就喜欢徐副将这样爽快的人!”
江辞站起身来,开门见山地问道:“老实交代,解药在哪里?”
徐斌冷哼一声:“算了吧,你拿不到的。”
看到他这么轻飘飘的模样,江辞猜测解药可能不在他身上。但是他既然那么迫不及待地问北姜要了解药,说明他的确无法忍受铭感之痛。
既然这样,那就好办了。
江辞微微一笑,吩咐道:“来人,去井里打一桶水上来,好好招待招待徐副将,他躺床上这么久,总该口渴了。”
听到这话,徐斌的脸色立马变得很难看,连说话也说不清楚了:“你、你们想干什么?”
“没什么。”江辞双手抱胸,皮笑肉不笑,“既然徐副将如此大义凛然,自然也不怕再中一次铭感之毒了。”
徐斌彻底慌了,腾地一下从榻上起来,想打出营帐去,结果病体初愈,体能和速度都跟不上,江辞一个横扫腿便把他踢倒在地,爬都爬不起来。
随从见状,立马上前去将他扣住。
不一会儿,去打水的随从的声音在帐外响起:“将军,水来了。”
他提着满当当的一桶水进了营帐中,放到徐斌的面前。
江辞拿起水瓢,舀了半瓢水,递到徐斌嘴边。
徐斌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张嘴。
江辞轻笑,然后道:“把他嘴巴给我撬开。”
话音刚落,身旁的随从便立即去掰他的嘴巴,两个人合作,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终于将他的嘴巴掰开,嘴角都裂出了血。
徐斌意识到江辞来真的,那样的痛,他实在不想再经历了,当即就吓出了眼泪,哭着喊着:“别让我喝!我说我说!”
江辞把水瓢丢进桶里,坐在他正前方的椅子上,挥了挥手,随从会意,便将手松开了。
“徐斌,接下来我问的每一个问题,你都要老实回答,不然……”
她故意没说后果,只是看着地上的水桶挑了挑眉,虽未明说,但其中之意不言而喻。
徐斌咽了咽口水,舔舐了一下嘴角的血迹,慌忙说道:“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既是北姜人,那东越的户籍之事,可是魏廷辉帮你完善的?”
“是。魏廷辉是杜松的门客,杜松对他一向言听计从,杜松在嘉州任职,便把我的户籍安放在了嘉州。”
“魏廷辉现在在北姜吗?”
“是,也不是。”
江辞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魏廷辉逃到了北姜,但怀绮公主觉得他背叛旧主,忘恩负义,将来也一定会背叛北姜,因此便将他处死,然后扔进了乱葬岗。”
江辞不觉得意外,一个不忠不义之人,谁敢放心地用呢?但她没想到,这个怀绮公主居然如此有魄力,行动如雷霆,说处死就处死,毫不拖泥带水。
一时间,她居然开始期待与怀绮公主的对决了。
“吕洛儿现在何处?”
“在北姜,始终跟在怀绮公主身边。”
“北姜是如何将吕洛儿策反的?”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江辞冷冷地瞧了他一眼,像在警告,料想他不敢说谎,便继续问道:“二十年前,北姜不是销毁了铭感吗?怎么如今又出现了?”
“的确是销毁了,但是又给配出来了,不仅如此,连解药也一起配出来了。”
被销毁的毒药被再度配制出来,已是稀奇。毒师郁郁而终后,解药失传,其他毒师尝试了千遍万遍,均没能配出解药,北姜又是如何配出解药的?
想毕,江辞问道:“何人配制出来的?”
“都是国师配出来的。”
“北姜国国师?”
徐斌点头说道:“是,说起来,这位国师还是你们东越人呢。”
“东越人?”江辞微微皱眉,脑海里蓦地闪过一个名字,“虞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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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越人, 又擅长制毒配药,不就是虞思水吗?京城前段时间被醉生梦死之毒所扰,也是虞思水的手笔。
结果证明, 江辞的猜测没有错。
徐斌反问道:“你认识他?”
“听说过。”江辞又说, “你是如何拿到解药的?”
“这……”徐斌略有踌躇。
“来人。”江辞当机立断,“让他喝……”
江辞还未说完, 徐斌就急忙打断了她的话:“我说我说。井口院子里有一堆废弃的木材,把木材搬开,将上头的尘土拂去,有一个圆形盖子, 把盖子打开就可以进入地道。这个地道一直连接到曜州城外的一片隐蔽的竹林中,再一直往北走, 便可以望到北姜驻扎的营地。”
待徐斌说完后, 江辞便从袖中掏出一个白色小瓶,递给身旁的随从,吩咐道:“把这里面的东西喂给他吃, 另外, 把城东军营驻守人员全部换成信得过的人, 不准让其他人知晓徐斌的近况。”
“是,属下领命。”
徐斌或许是被铭感之毒折磨怕了,看到江辞拿出药丸瓶,不禁有些慌张, 连忙道:“你要给我吃什么?”
“放心, 没有毒, 只不过会让你睡上几天而已。毕竟像你这么狡猾的人, 要是跑了,我上哪儿找你去?”
江辞说完后, 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营帐。
夜晚,“徐斌”与李承霖站在院子中,看着被掀在一旁地上的圆形盖子,以及黑黢黢的暗道,李承霖略有担忧:“阿辞,你当真要假扮徐斌,一个人前去北姜的营地?”
扮成徐斌的江辞伸手摸了摸脸,然后道:“这人/皮面具制作精良,你之前在璞州用过,瞒住了李姝、沈修和芸香等人。徐斌的声音我熟悉,模仿一二不成问题,应该能骗过北姜那边的人。”
“可不知怎的,我心慌得很。”
江辞轻笑,然后抬起了李承霖的左手。
李承霖好奇:“阿辞你要做什么?”
江辞没有回答,而是按摩起了神门穴的位置,然后是内关穴。忙活了一阵后,才开口询问道:“是不是好多了?”
李承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咕哝道:“好像是好多了。”
“这就对了嘛。”江辞说,“早点休息,勿多劳累,就不会有心慌的感觉了。”
李承霖无奈一笑:“傻瓜,我是担心你的安危。”
江辞点头道:“我知道。只是如今的情况,一时半会儿研制不出解药,追更百-合文关/注公众/号梦白-推文/台既然北姜那边有现成的解药,若我能拿到,带回来细细研究,岂不是省时省力了?”
李承霖想了想,然后说道:“只是你孤身前去,我终究放心不下,你何时才能回来?不妨给我一个准确的时间,也好叫我安心啊。”
“七天。”江辞信誓旦旦地说,“七天时间,就算没能拿到解药,我也必定回来。”
“好,那就这样说定了。”
江辞走下暗道,忽地又探出个脑袋对李承霖说:“陛下,待我离开后,记得将此处复原。”
“好。这段时间,我不会让人靠近这里,暗地里派人观察着,若你回来了,也好让他们把碍事的东西移开。”
江辞又放心地将脑袋缩了回去。
地道里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江辞拿出火折子吹燃,点燃了提前准备的灯笼,一缕火光总算照出了方寸光亮,地道不窄不宽,刚好能容纳一个人行走,壁上泥土新鲜,一看就是才挖成没多久的。
这样的地道非一朝一夕可以建成,也绝非一个人可以办到,这么说来,城东军营中应该还有徐斌的人。北姜的人从竹林处开始挖,徐斌从城东军营开始挖,双方一起行动,更加节约时间。
为了这次投毒事件,徐斌他们果真是煞费苦心。
他倒是为自己留了后路,却无视他人的苦难。
连徐斌这样武艺高强的人都受不了的疼痛,其他士兵又怎么能忍受呢?
想到正处于水深火热的东越士兵,江辞不禁加快了脚上的步伐。
不知道走了多久,灯笼已经快要熄灭时,终于走到了尽头。
江辞伸手顶开了上方的盖子,一些枯黄的竹叶混杂着尘土洒落了下来,迷了她的眼睛。
“呸呸——”
她吐去嘴边的竹叶,先把灯笼放到洞口边,随即从洞口爬了出去,还未站稳,几把大刀便横在了她的脖子上。
看着铮亮的大刀在月亮的照耀下泛光,江辞咽了咽口水,立马举起了双手,用徐斌的声音解释道:“别动手,自己人。”
那几人瞧了瞧她,随即将她的双手向后绑住,又将她的双臂连着上半身一起绑住,只留了双腿,随即一声不吭地带着她前往一处营帐中。
营帐的布置格外豪华,一看就是大人物居住的,柜台上有一个火红的头饰,上头的宝石似乎与怀意公主送给江辞的落日神弓是一样的。
江辞看了看营帐中守候的几人,双拳难敌四手,她的手臂又被完全束缚,若要逃跑,倒不是没有机会,只是一旦跑了,那就彻底与解药失之交臂了。
她咽了咽口水,默默等候着,不知道迎接自己的将会是什么命运。
一炷香后,营帐外传来了士兵的声音:“属下参见公主。”
公主?是怀意公主吗?
不是怀意公主。
红衣女子缓缓走入帐中,虽然与怀意公主有着相似的长相,以及同样魅惑的狐狸眼,但通身的气质相差太多了。
怀意公主身上有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质,而面前的女子,好像她本身就是虎,行动间一股强势做派。
与怀意公主长相相近,有魄力,敌方首领……
怀绮公主!
江辞连忙用徐斌的声音喊道:“属下参见公主。”
怀绮公主上下打量着她,目光如小刀,刀刀割人,江辞的神经始终紧绷着,生怕一不小心被看出纰漏。
半晌,怀绮公主开口道:“你又来做什么?”
“回公主,属下恐暴露了身份。”
“暴露了身份?”
江辞立马措辞,半真半假,“东越知晓我身上的毒已解,将属下囚禁于营帐中,今夜我好不容易找到机会逃了出来,特来禀告。”
“蠢材!”怀绮公主怒骂,“当真是蠢材!本宫一早就说过,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若忍不了铭感之痛,吃下解药,必定会令东越起疑,之前你来见本宫,本宫就不打算让你吃下解药。没想到怀意心软,偷偷求了国师,让你吃下解药。如今你暴露了,本宫少了内应,你该当何罪?”
江辞立马下跪,连忙道:“属下知罪。属下自知罪孽深重,但还请公主看在属下一向忠心耿耿的份上,给属下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吧。”
“将功补过?”怀绮公主反问道,“本宫费尽心思将你安排进东越,你只需做好内应便可,如今骤然暴露,你又如何将功补过呢?带兵吗?北姜军营可从来不缺将军。再者,你既已暴露,却能安然从东越撤离,你觉得本宫还敢信你?还敢用你?”
不等“徐斌”回应,怀绮公主便冷冷道:“来人,将他押下去,悄悄了结了便是,没用的东西,自然没有活着的权利。”
“公主……”
江辞还想说些什么,门外又传来了士兵的声音:“属下参见国师。”
听到这个称号,怀绮公主的脸色变了变,随即修好一副热情面容,微笑着迎了上去:“这么晚了,国师还没有休息吗?”
“听说你抓了个人,我正巧闲着无事,便过来看看。”
江辞偷偷打量着这位国师,如果他真是虞思水的话,那就比娘亲和师父大上一些,应该四十几了。可除开他的满头白发,光从面容上来看,倒像是二十出头的样子,着实奇怪。
满头白发却面容年轻,难不成是练了什么独特的术法?
从两人的聊天内容来看,虞思水这位国师的身份,似乎比怀绮公主要高。但从刚才怀绮公主一刹的反应来看,怀绮公主对他应当是不满的,只是碍于什么,不得不以好的脸色和好的态度相待。
怀绮公主回答道:“不用是个没用的废物,哪值得国师亲自跑一趟呢?”
虞思水笑了笑,不置可否。随即走到江辞身边,侧头嗅了嗅,上下扫了一眼,脸上写满了不屑。
怀绮公主看到虞思水的表情,立马疑惑道:“国师可是觉得哪里不对?”
虞思水冷哼了一声:“亏你生了双漂亮的眼睛,如此看来倒像是装饰品,没多大用处。”
怀绮公主尴尬地笑了笑:“怀绮愚钝,还请国师明示。”
虞思水走到一旁,背对着江辞,轻飘飘地说道:“你看不出来吗?他根本不是徐斌,是别人假扮的。像这种拙劣的把戏,我二十年前就不用了。”
听到这话,怀绮公主如临大敌,立马拔出剑指向江辞:“你是谁?”
虞思水转过身,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即走到江辞身边,在她脖颈上摸索着,随即将皮套一掀……
“像这样,不就能直接知道……”虞思水看着眼前的江辞,话说到一半,便怔住了,他微微张嘴,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怀绮公主看到她的真容后,再次问道:“你是谁?”
变故来得太突然,江辞没有准备,一时心乱如麻,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既然你不说,本宫现在就杀了你!”
怀绮公主蓄力,手臂摆动,就要将剑划过江辞的脖颈。
“歘”的一下,虞思水用手握住了剑尖,阻碍了她的动作,鲜血汩汩,从他的指缝流出。
怀绮公主皱眉不解:“国师,这是何意?”
“别杀她。”虞思水冷冷道,随即松开手,垂下手臂,滴滴鲜血掉落在地上,分外诡异。
“国师,此人来历不明,不如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虞思水转过头看着她,眼神逐渐变得狠辣,“我说了别杀她听不懂吗?”
怀绮公主哽住,与他对视了片刻,最终还是扔掉手中的剑,朗声道:“国师自便。”
江辞突然看不懂场上的局面了。
虞思水在看到她真容后突然就怔住了,人人都说她和娘亲长得一模一样,虞思水应该是看到了与虞秋月相同的容貌,因而有些恍惚。
可按照虞山所说,自从虞秋月来到夕清山后,虞思水的光芒渐渐被她掩盖,他再也不是虞夕清最得意的弟子了,后来虞夕清把独门秘籍传给了虞秋月,虞思水更是嫉妒得发狂,以至于被北姜细作蛊惑。
他应当是讨厌虞秋月的,巴不得让她从世间消失。
可为何面对着这样一张与虞秋月一模一样的脸,他会让怀绮公主别杀她呢?
难不成是想把对虞秋月的厌恶转移到她身上,细碎地折磨她,好消他心头之恨?
江辞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虞思水的随从连忙走上前来,关怀道:“国师,手上伤口要赶紧包扎,要是迟了,恐怕影响痊愈。”
虞思水抬起手,看了看鲜血淋漓的手掌,反而用力地握紧拳头,伤口裂开更甚,疼痛感顿时席卷全身,他却满不在乎地笑出了声,随即从怀中摸出一个小药瓶,从里头倒出一颗红色小药丸,用满是鲜血的手扼住江辞的下颌,迫使她张开了嘴,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红色药丸塞进她的喉咙里。
“咳咳——”
江辞被药丸呛到,忍不住咳嗽了几声,眼泪都咳出来了。不仅如此,下巴上鲜血的黏腻令她不适,她抬眸,谨慎地问道:“你给我吃了什么?”
虞思水微笑,带血的手抚上她的脸庞,眼神迷离,像是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
“要听话哦。”
他说了这么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明明语气非常温柔,可江辞还是不寒而栗,她还想问些什么,突然一阵困意袭来,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
等她再度醒来,睁开眼便看见红色的帷幔,她挣扎着想翻身起来,奈何浑身发软没有力气,费了半天劲,终于直起上半身,靠在了床塌边。
江辞环顾四周,发现房间被装饰得格外喜庆,墙上贴着一个大大的囍字,下方一对红花烛静静地燃着。
这是哪里?谁的婚房吗?
江辞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低头按压着太阳穴,却蓦然看到自己身着嫁衣,立即就清醒了。
她想离开这里,可身体始终使不上劲。
该死,一定是那颗药有问题。
江辞费尽了所有的力气,终于从床上滚了下来。
她趴在地上大口喘气,歇够了后,又费力地向门口爬去,爬到一半,门从外面被人打开。
两个丫鬟打扮的人走了进来,看到地上的江辞后,惊呼道:“哎哟我的姑奶奶,这大好日子,您怎么爬到地上了。”
两个丫鬟合力将她扶到铜镜前坐好,一个为她掸去嫁衣上的灰尘,一个为她梳头盘发。
江辞挣扎不得,于是惊恐地问道:“你们要干什么?”
丫鬟们相视一笑,然后说道:“你呀真是好福气,嫁得如意郎君,外人求都求不来呢。”
“我?嫁给谁?”
“国师啊。”
和虞思水成亲?这闹的是哪一出?
丫鬟们手脚麻利,思索间,已梳妆完毕,二人将凤冠为江辞戴好,江辞只觉得脑袋一沉,头又开始痛了。
做完了这一切,她们又把江辞扶到床边坐好。两人便一左一右站在一旁守着,丝毫没有离开的迹象。
看到前方的囍字,江辞恍恍惚惚,只觉得像在梦里一样。
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门再次被人推开。
一头白发、身着嫁衣的虞思水走了进来,他遣走两个丫鬟,半蹲在江辞面前,抬头看着她,眼中饱含深情,“师妹,我们终于成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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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辞仿佛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一样, 心脏猛烈一跳。
虞山跟她讲过,虞思水不满虞秋月,处处都要跟她争个高下。说明在外人看来, 虞思水与虞秋月是水火不相容的。
可是虞思水刚才居然说:“师妹, 我们终于成亲了。”
这代表着,他根本不像外人看来的那样, 对虞秋月恨之入骨,反倒是有一种别样的情愫。
虽然不知道上一辈的恩恩怨怨,但江辞还是觉得,虞思水太不正常了。她虽然与虞秋月有着一模一样的长相, 但虞秋月已经过世那么多年了,很明显, 她不是她。但虞思水的反应, 俨然把她当成了虞秋月。又或者是,他明知她不是虞秋月,却一意孤行, 偏要把她当成虞秋月。
想毕, 江辞严肃了表情, 缓缓说道:“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师妹。”
虞思水怔了怔,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反驳道:“我说你是, 你就是。”
江辞还是很固执:“我说了, 你认错人了, 我不是你师妹。”末了, 又垂下头,淡淡地说了一句:“虞秋月已经死了, 二十多年前就死了。”
刹那间,虞思水眼中的深情如雪花落入熔炉,即刻消融,取而代之的是威胁与警告,“你胡说!”
江辞叹了口气:“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我不是虞秋月。我已经与心爱之人缔结了两姓之好,又怎么能再和你成亲呢?放过我吧。”
“不、不……”虞思水拼命摇头,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糟糕的事情,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痛苦,“没死,她没死,她一定是假死,她骗我……她从小最是古灵精怪,一定是假死骗我……”
虞思水在地上滚来滚去,痛苦地嚎叫着。
江辞微微皱眉。
疯了,他一定是疯了。
守门人听到动静,连忙问道:“国师!国师?发生什么事了?”
嚎叫声戛然而止,虞思水停止打滚,翻爬着坐在地上,渐渐恢复冷静。
守门人拍着门,忧心忡忡地说道:“国师可是遇到了什么情况?若没有回应,属下便要进来查探情况了?”
“滚。”虞思水冷冷说道。
“是。”守门人应声,随即回到阶下站岗。
虞思水把头转向江辞,眼神冷漠无光,随即站起身来,步步逼近,“你不是我师妹,你没有资格顶着她的脸活在世上。”
他一步一步走得很慢,但身上却处处散发着危险的气息,江辞咽了下口水,他刚才那句话的意思,分明就是要置她为死地。可她身体被下了药,若他真要动手,她根本反抗不了。
大脑经历一番电光火石的思考后,江辞慌忙喊道:“师伯,我是阿辞,我是虞山的徒弟,是虞秋月的女儿,师伯……”
江辞原本以为,她提及她是虞秋月的女儿,虞思水能看在虞秋月的面子上饶过她。
没想到,虞思水在听到这句话后,立马加快了脚上的速度,三两步走到江辞面前,二话不说卡住了她的喉咙。
眼睛发红,太阳穴、脖颈、手背青筋暴起,虞思水几乎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死死掐住了江辞的喉咙,咬紧牙齿、恶狠狠地说道:“就是你害死了我师妹!就是你和江秋声害死了我师妹!我现在就要你陪葬!”
江辞丝毫没有力气反抗,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头上凤冠没有倚靠,先一步坠在了床上。
她倒下时,脑袋刚好磕在凤冠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一边是后脑勺的剧痛,一边是颈上的束缚。江辞的脸涨得通红,目眦欲裂,眼中布满了红血丝,眼泪也流不出来了。
第一次,她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离她那么近。
求生的欲望让她抬起双手,拼命抓着虞思水的手臂。可所做的都是无用功,药物作用下,她根本使不上力。
她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在渐渐消散,脑海里走马灯般浮现出许多过往的画面。
李承霖的一颦一笑,像一幅幅画卷一样展现在脑海。
女扮男装、身着玄衣、戴着半张金色面具的李承霖。
凤冠霞帔、端坐于永安宫的李承霖。
褪去所有珠饰,荆钗布裙亦难掩姿色的李承霖。
冠冕立首、龙袍加身,眉眼间自带威严的李承霖。
……
走下地道之前,李承霖要江辞给一个确切的时间,江辞说:“七天时间,就算没能拿到解药,我也必定回来。”
可是如今,好像回不去了。
江辞意识恍惚,却还是没有放弃求生的希望。
不行,一定要回去。
答应她的事,一定要办到。
走马灯停,江辞嘴角流出一排鲜血,用尽最后的力气,喊了声:“师兄。”
随即双手垂下,闭上了双眼。
听到“师兄”这个称呼,虞思水有那么一刹那的恍惚,颤栗了一下身子,慌忙松开扼住她喉咙的手。
江辞脖子上红痕骇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如死了一般宁静。
他颤抖着伸出手放到她的脖颈处,感受到还有些许微弱的脉搏后,慌忙站起身来,在房间里翻箱倒柜地找着药瓶。
终于,他找到一个绿色小药瓶,由于紧张,他倒药时手都在发抖,不慎掉落了两粒。但他没心思理会,连忙又往掌心倒出一颗,忙不迭地喂进江辞的嘴里。
做完这一切,他朝门外喊道:“来人!太医!赶快宣太医!”
江辞再次醒来是在三天后,她的身上仍然穿着三天前的嫁衣,唯一的不同是,好像没有了药力的束缚,她能够使上力了。但重伤初愈,身体还是虚弱,仍需调养几日。
她从床上坐了起来,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房间还是那个房间,屋内摆设都没有变化,只是红花烛已燃尽,并没有人去添。
她咽了咽口水,喉咙处便传来一股钻心的疼痛,但这疼痛却莫名地令她感到安心。
她还会痛,说明她还活着。
江辞原以为只要撇清与虞秋月的关系,要他清楚她不是她,他就会放过她。
结果大错特错。
从虞思水之前的反应和表现来看,他对虞秋月已经到了一种痴狂癫魔的状态。
一方面,他接受不了虞秋月的死亡,因此一开始才会威胁江辞承认她就是虞秋月,明知道她不是虞秋月,也非要她承认她就是虞秋月。
但另一方面,在他眼里,虞秋月就是独一无二的存在,这样相似的一张脸,如果不是虞秋月,他根本不会容忍这个人的存在。
矛盾又固执。
江辞也是在最后时刻才反应过来,既然他如此痴狂,一张与虞秋月一模一样的脸喊他“师兄”,他会怎样呢?
那日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喊出“师兄”二字,便就是在赌。
事实证明,她赌对了,总算保住了一条小命。
之前确实是大意了,原以为徐斌在北姜是举足轻重的,没想到却是个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
接下来,该好好思考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从虞思水身上拿到解药,再找机会逃走才是。
这几天,她一直待在这间屋里,不知道外面是怎样的情况,总得找机会探查一下。
正思索着,门被推开,一个丫鬟端着金盆走了进来。
丫鬟看到江辞已然清醒,还自己从床上坐了起来,怔了片刻,随即喜笑颜开:“醒了醒了,终于醒了!”
她把盆端到架上放好,立马冲去房门通知别人去了。
不多时,虞思水一路小跑了过来,看到江辞清醒,默默舒了口气。他没有直接开口询问她的身体状况,而是抽出她的手臂,兀自为她把着脉。
然后一边把脉,一边自言自语地嘟囔道:“恢复得还不错,不过还需要休养几日。”
“师兄。”江辞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屋里好闷,我想出去走走。”
虞思水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回应道:“好,我陪你出去。”
他伸出手,想扶江辞下床。江辞却躲开他的手,自己下了床。
他倒是没有生气,将手臂收回,紧跟在江辞身后。
二人走到门口时,又回想起刚才江辞的声音沙哑,于是从袖中取出一个白色小瓶,倒出了一颗白色药丸,喊住了她:“师妹,这是用麦冬、冰莲子、金银花等制作的药丸,润嗓最是有效。”
他明知道她不是虞秋月,却还叫她师妹,说明他也认了。
不管她是不是真的虞秋月,只要她有着跟虞秋月一样的容貌,还叫他师兄,这就足够了。
他接受不了虞秋月的死亡,如今有这么一个念想,也算是一种慰藉。
江辞默默地生出了一个计划。
她转过身,看着那颗药丸,表情有些犹豫。
虞思水读懂了她的踌躇,果断把药丸送进嘴里,嚼都不嚼便吞进肚里,然后又倒出一颗递给江辞:“没有毒。”
江辞这才接过药丸,一口吞了下去。
走下台阶,来到庭院中。
院子不大不小,但里头的守卫起码有十个,再加上其他的人员,洒扫的、种花的,人多眼杂,终究不便。还不知道庭院外面的情况,更是为难。
“我有些累了。”江辞说,“师兄,我们回屋吧。”
“好。”
回到屋中,虞思水伸手关门,一个白色小瓶不小心从身上掉了下来,江辞看着瓶身上好像写了字,其中一个字还像是“感”字。
她灵光一闪,连忙上前去拾了起来,在手掌里打量着。
果然,瓶身上完整的字写的是“铭感”。
虞思水见状,表情有些慌张:“师妹,这是毒药,不可乱动。”
“我不信。”
江辞说着便打开了瓶子,将里头的白色粉末一股脑儿倒进了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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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辞猜测, 娘亲生前应当是喜爱蔷薇花的。
江秋声的书房里挂着虞秋月的画像,画像上有蔷薇花。
再加上刚才出了门,看到虞思水的院子里种满了蔷薇花, 更加确定了她的猜测。
北姜占领雁城不久, 虞思水就在院子里移栽了蔷薇花,由此可见他果然念念不忘, 以至于明知道江辞不是虞秋月,也心甘情愿,难得糊涂。
因此江辞冒险吞下铭感之毒,就是认定他会拿解药救她。
等拿到了解药, 按照国师府的守卫情况,她一个人肯定出不去, 必须得借助虞思水的权势。
青阳郡蔷薇闻名东越, 每年都会举办蔷薇花节,总能吸引各地的才子佳人聚会于此。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等拿到了解药, 再借口想回青阳郡赏蔷薇。
有着蔷薇花和青阳郡两大助力, 虞思水免不得思忆往昔。等他慨然时, 便有八成机会顺利离开北姜营地了。
江辞的计划虽然突进,但并不失周全,赌的就是一个“情”字。
可问题是——
虞思水身上没有解药了,最后一颗解药已经给了徐斌。
虞思水没能拦住江辞吃下毒药, 表情逐渐惊恐。
铭感的毒发时间很快, 不出半个时辰, 她就会痛得生不如死。
他的脑海里不禁回想起了一些不愿回想的往事。
那是很久之前的清明节, 天空淅淅沥沥下着小雨。
虞秋月和师父虞夕清下山义诊,已有半个月的时间。虞思水在山上挖药, 虞山跌跌撞撞地跑来,朝他说:“师兄,师父和师妹快回来了!”
虞思水高兴极了,慌忙跑了回去。
结果却看到虞秋月的身旁站着一个陌生男子。
他受了伤,又失了忆,只记得自己叫江秋声,其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医者慈心,虞秋月把他带回夕清山算是情有可原,可看着他们之间的相处,虞思水开始感到害怕。
因为虞秋月看他的眼神与看别人的都不一样。
那种带着甜蜜的羞涩,又有些许喜悦和幸福的眼神。她从来没有过的眼神。
果不其然,他们相爱了。
在不人知的角落,虞思水就快要发疯了。
他喜欢虞秋月,这是他埋藏在心底的秘密。
一开始他要求不多,只要能每天看着她,便心满意足了。但江秋声的出现打破了这个平衡。
他开始觉得不公,凭什么他只能静静地看着,而江秋声却能光明正大地牵她的手、揽她入怀?
他找到虞秋月,主动向她坦白爱意。
虞秋月的选择也显而易见。
他彻底发疯了。
又不想承认自己是那条败犬。
于是,借口虞夕清将独门秘籍传给虞秋月,而不是传给他,大闹了一场,随即离开了夕清山。碰巧北姜细作前来游说,他一气之下便答应了。
可到了北姜之后,他开始后悔。
北姜将他奉为上宾,许他出入自由,甚至昭告天下。
如此高调,便就是要断绝他回东越的路,让他除了北姜无处可去。他想回东越根本不可能了。
他想每天看着虞秋月笑,可现在连虞秋月也见不到了,连最开始那点念想也没有了。
东越一年一度的亲蚕礼,北姜按例是要派遣女史前去观礼的,因此,北姜皇帝私下召见虞思水,希望他制作出一种无色无味、能杀人于无形中的毒药,好借着亲蚕礼搞事。
虞思水开始研制,途中却想到虞秋月菩萨心肠,自是见不得生灵涂炭,于是阳奉阴违,制作出了“醉生梦死”。
毒药制成之后,他对北姜皇帝说:“服下此毒后。十二个时辰内必定陷入昏迷,三个月内没有服下解药便会一命呜呼。我为它起了一个名字,叫‘醉生梦死’,陛下觉得如何?”
“三个月吗?会不会太久了?”
“但凡一击毙命的毒药,是极易被探测出来的,人家吃不吃都不一定。我这毒药虽不能一击毙命,但绝对不会被轻易发现。”
“那解药容易研制吗?”
虞思水说:“我并没有研制解药。”
毕竟没有解药,北姜皇帝也不敢妄动,于是便打算拿主持亲蚕礼的东越皇后来做试验品,结果皇后生病,便由皇太女代劳,这毒就被北姜女史下在了李承霖的身上。
李承霖中毒后,虞思水便把制作“醉生梦死”的原材料全部写了下来,悄悄送到虞秋月手上,向她发起了挑战,并告知她只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
上面有一味原材料——北溟浮萍,它是北姜独有的。
虞思水知道,按照虞秋月的性格,一定会亲自来一趟北溟,探查北溟浮萍的奥秘。
这样,他就能再次看见她了。
虞思水猜对了,不久后,他果然在北溟边上看到了虞秋月和虞山。
他看着她潜入北溟深处,半晌不曾上来,他险些沉不住气,差点离开藏身之处,就要跳下去找她。
结果虞山先他一步跳下水去,把虞秋月救了上来。
虞秋月被救上来时,浑身湿透,远远看着似乎没了生命体征,虞山不住地按压着她的胸口。
虞思水按捺不住,从芦苇中出来,就要冲过去查看情况,结果却看到虞秋月咳嗽吐水,恢复了神思。
他于是又躲回了芦苇丛中。看到她清醒过来,虞山还摸了粒丹药给她吃,他总算放了心。
虞秋月与虞山离开了北溟,虞思水也回到了北姜皇宫。
多年后,虞思水都还在后悔憾恨。
如果早知这是他与虞秋月的最后一面,那他一定不顾一切代价,追随她回到东越。
虞秋月身亡的消息传到虞思水耳朵里时,他正在翻阅北姜史书。
传话人说,虞秋月下水落下了病根,生产时痛苦不已、血流成河、哭声震天,最终撒手人寰。
虞思水怔在原地,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他想起虞秋月潜入北溟深处,研制如何配制出“醉生梦死”的解药,险些溺死。
——是那次下水导致落下了病根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岂不是变相害死了虞秋月?
虞思水惊出一身冷汗,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变相害死了虞秋月,颤巍巍地倒退了几步。又想起传话人说的“痛苦不已、血流成河、哭声震天”,他的师妹最是温和坚韧,从不轻易哭泣,若说哭声震天,那得有多痛苦啊?
“哈哈——哈哈——”
虞思水哀极反笑,正好瞥见书上写的“铭感”毒药,上面写着它能让中毒之人痛苦万分、生不如死。
想到虞秋月经历了那样的痛苦,悲惨离世。
虞思水逐渐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他要复原出铭感之毒,要让所有人都痛苦万分,要让所有人都生不如死。
他花了五年时间,终于复原了铭感之毒。结果却被北姜皇室发现,于是他便借口道可以用来对付东越。
北姜皇帝留了个心眼,要他把解药制作出来,才能投入使用,以免伤到自己人。
虞思水又断断续续地花费了十年时间,终于研制出了铭感之毒的解药。
番红花珍稀,就连皇室也没有多少存余,但虞思水研制的铭感的解药配料中,便有一味番红花。
无数次失败,浪费了许多,后面不得不小心翼翼些,因此他只炼制了几颗解药。
试验用了几颗,最后一颗又被徐斌吃了。
……
看到江辞吃下了一整瓶铭感毒药,看着那张与虞秋月一模一样的脸,虞思水已无力去思考江辞为何要吞下一整瓶毒药,脑海里又想起了传话人说的那句“痛苦不已、血流成河、哭声震天”。虽未亲自见到,但虞秋月死前的惨状已经赫然眼前。连虞夕清和虞山都救不下她,她该有多绝望啊?
他忽然觉得腿软,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
不!不!
不要再让她遭受那样的痛苦了!
他回过神来,连忙站起身来,朝门外喊道:“来人!来人!”
不一会儿,一个侍卫打扮的人推开门闯了进来,“国师,有何事吩咐?”
虞思水取下腰牌,扔到他手上,吩咐道:“带上我的腰牌,六百里加急赶回皇宫,取三钱番红花,再六百里加急送回来。快!”
“属下遵命!”
侍卫离开后,虞思水走到江辞面前,双手握着她的肩榜,眼眶发红,情绪激动:“师妹,答应我,忍几天,一定要忍下去,我一定尽快为你炼制出解药!”
说完,他走到案前,草率地磨墨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江辞暗叫不好,他这话的意思,不就是没有现成的解药吗?可看到他这么慌张的模样,她笃定他不会置之不理,于是走了上去。
虞思水倒没有避着她,奋笔疾书地在纸上写着所需材料,江辞看着,默默将上面的内容记了下来。
加上虞思水刚才让侍卫去取的番红花,足足有四十多味材料。
江辞不禁咋舌,竟然需要这么多材料,怪不得那么多毒师都没能配制出来解药。
虞思水写完了所需材料,又朝门外唤道:“来人!”
“国师,有何吩咐?”
他把写满了字的几张纸交到丫鬟手中,吩咐道:“天黑之前,将上头所写的东西,一样不落地带回来。”
“是,奴婢这就去办。”
已经知晓了铭感的解药配方,江辞觉得自己的任务差不多完成了,便开始思索着要如何逃离这里,回到东越。
可是,肚子却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这疼痛来得十分猛烈,她捱不住,直接痛晕了过去。
夜晚,雁城,怀绮公主营帐中。
怀绮公主仔细听着下人的汇报,忍不住皱了眉,“你是说,国师让人六百里加急回皇宫取番红花,还让人四处收集各种药材?”
“正是。”
“可知晓这是为何?”
“回殿下,听说是国师夫人误食了铭感,国师要为她炼制解药呢。”
听到这个,怀绮公主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虞思水向来喜怒无常,又恃才傲物,从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她是知道的,暗地里也曾不满过。但父皇总要她尊敬他,看在他对北姜有用的份上,她便忍了。
这些年来,北姜为了更加笼络他,亦或是牢牢地拴住他,送到他府上的美人一波接着一波,可他全部原封不动地送回。
皇帝以为他对美人不感兴趣,便换成了清秀的公子哥。结果他全给打出来了,还在朝堂上阴阳怪气,着实把老皇帝气得不轻。
众人便认为他是个怪人,谁也不爱,只爱他自己。
直到前几日,他见了那个冒充徐斌的女子后,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为了护她,空手接白刃。不仅如此,还硬要与她成亲。
但是成亲的晚上,虞思水发了怒,险些把那个女子掐死,足足三天才醒了过来。
先是从怀绮公主的手里把她救下,强硬地与她成亲,结果成亲当晚差点把她掐死,花费了三天时间才救活她,如今女子又误食了铭感之毒,于是要炼制解药……
从那天虞思水的反应来看,怀绮公主觉得,他一定是认识她的。
但是这些天发生的一切,实在叫她看不懂了。
难不成那女子与虞思水有恩怨,因此虞思水变着方儿地折磨她?叫她生不如死?
可是这样的话,也犯不着与她成亲啊?
怀绮公主想不通,索性不再思索,“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奴婢告退。”
等等,那女子假扮徐斌,而且还是从地道过来的,居心叵测,说不准是东越派过来的细作。若是任由她留在国师府,要是与东越里应外合,岂不是对北姜不利?
怀绮公主急忙唤住了丫鬟:“国师夫人来历不明,你去调查一下她的底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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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辞可算知道了, 为什么徐斌宁肯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也要通过密道来到北姜,向虞思水求得一颗解药。
这铭感之毒果真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 徐斌只吃了那么一点, 就尚且疼痛得不能自理。江辞吃下了一整瓶,感觉比噬心蚀骨之痛还要严重, 只觉得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脑海意识薄弱,连思考问题都聚集不起画面。
虽然已经知晓了铭感所需的解药,但凭她现在的情况, 想要独立离开这里,回到曜州, 显然是不可能的。
目前, 也只有把希望寄在虞思水身上了,他早一步炼制出解药,也好早一步离开。
来到北姜营地已经好几天了, 江辞当初与李承霖以七日为限, 约定好七日一定回曜州。没多少时间了, 要是七日期限一到,她没能按时回去,李承霖担忧她,做出什么危险的举动, 那就糟糕了。
得想办法让李承霖知道, 她目前还很安全, 只是归去的时间可能会延迟那么几天。
她把目光放在不远处的案牍上, 上头摆放着一架毛笔,案面上有几张干净的白纸。
江辞挣扎着想爬下床, 走到案牍边,结果刚挪动了一下身子,五脏六腑、全身筋骨就开始扯着痛了起来,她一下子回想起了上一世临死前的场景,那时的她也是感觉五脏六腑俱裂,连腰也直不起。
这两种感觉出奇地一致,且铭感之毒还更为严重些。
她不敢再轻举妄动,又慢慢地躺回了原处,有气无力地小口呼吸着。
呼吸也痛,全身上下没有哪处是自在的。
那一瞬间,江辞果真动了自裁的念头,想结束这种痛苦。这才明白为何铭感虽不能直接导致中毒人死亡,但中了铭感的人,只要不吃下解药,三个月内必定身亡。
这种痛苦,能撑三个月,也是个奇人了。
但自裁的念头只动过那么刹那,她又想到她答应李承霖会平安回去,她一定在曜州城焦急地等待着她,所以她不能死。另外,东越还有那么多士兵被痛苦折磨,都等着她带着解药回去拯救他们,她更不能死。
江辞咬了咬牙,将自裁的念头彻底抛到九霄云外,咬了咬牙,小脸忽地皱作一团,表情变得异常痛苦。
她又痛得晕了过去。
等她再次睁开眼,发现虞思水和两个丫鬟都守在她的床边,焦急地察看着她的反应。
看到她醒来,虞思水连忙关心地问道:“师妹,好点了吗?”
经虞思水这一提醒,江辞蓦然发觉,身体好像不怎么疼了,只略微有些虚弱而已。
她于是回答道:“我感觉好多了,不疼了。”
虞思水这才松了一口气:“没事就好。”
他转过头,朝着丫鬟吩咐道:“快去将锅里热的桂圆红枣山药汤端来。”
丫鬟很快将热汤端来,虞思水接过小碗,拿着勺子搅拌着碗里的汤,视线放在碗里的山药上,思绪飘远,回忆着笑道:“桂圆红枣山药汤是你的最爱,我记得小时候,你吵着要吃,师父被你闹得没办法,大清早背着背篓和锄头就上了山,结果一根山药都没挖着,还摔了个狗啃泥,锄头都不知道摔到哪里去了。”
江辞默默咬了咬嘴唇,原来桂圆红枣山药汤是娘亲的最爱,怪不得爹爹的桂圆红枣山药汤做得最好。
虞思水说完,舀起一勺汤,仔细吹了吹,再把它递到江辞嘴边。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更何况江辞很久没吃东西,已是饿得饥肠辘辘,正打算张嘴吃下时,忽然反应过来,谁知道他有没有在汤里下毒啊?
虞思水看到她的反应,心里明白了七八分,于是将勺子里的汤一口气喝干,以此证明这汤他的确没有动手脚。然后换了另一个干净的勺子,重新舀了汤,递到江辞的嘴边。
江辞这才放心地吃进了肚里。
然而她吃着吃着,眼前的虞思水却突然变成了李承霖。她有些恍惚了,于是眨了眨眼,虞思水果然还是虞思水。
江辞不由得有些落寞,记得李琛在来音寺遇害,天气炎热,她协助查案,李承霖为她端来加了冰沙的绿豆汤,舀起一勺,像喂小孩似的送到她嘴边。她刚抿了一口,就不好意思地想把勺子拿过来,自己舀着喝。李承霖不依,还与她调笑。
往事历历在目,七日期限早就过了,也不知道曜州那边的情况如何,江辞等不了了。
一碗热汤下肚,胃里暖暖的。江辞觉得体力似乎都恢复了几分,趁着虞思水把空碗放进盘中,她朝着两个丫鬟说道:“你们先下去吧,我有话要与国师讲。”
丫鬟们不敢回应,静静地等待着虞思水的吩咐。
虞思水拿起丝巾擦了擦手,吩咐道:“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是。奴婢告退。”
待丫鬟离开后,虞思水于是问道:“师妹,有什么话要与我讲?”
江辞坐直身子,微微蹙眉,又叹了口气,方才遗憾地开口问道:“师兄,不知道青阳郡的蔷薇花可开了?”
虞思水忽地一怔,他离开故乡二十余载,早就不知道故乡的近况了。可他知道蔷薇初夏开花,算算日子,也该开了。他仍然记得之前的时光,每年蔷薇花期,师父总会挑一个好日子,领着师门一众弟子轰轰烈烈地下山,赏蔷薇、吃喝游玩,好不自在。
那样的日子,令人怀念。
但,回不去了。
他思忖了片刻,回应道:“应该开了吧。”
“师兄,我们回青阳郡吧,我好想再看一次青阳郡的蔷薇花。”
虞思水又愣住了。
何止是她呢?他也好想再看一次青阳郡的蔷薇花。就像之前那样,蔷薇花一簇簇、一片片连绵不断,生命力旺盛。而他的身旁,站着师妹、师父和虞门所有弟子,亦是生机勃勃。
他看着江辞的脸,一时有些错乱。
这二十余载,虞思水为北姜做事算得上是尽心尽力,北姜皇室对他的态度也有所转变。
一开始肯定是有怀疑与忌惮的,虽许他出入自由,但暗地里还是派了人手盯着他。不过,他一直忠心耿耿,也未出过什么差错,渐渐地,北姜皇室便完全信任于他,十年前,就将派来监视他的人手给撤掉了。
直到这时,北姜皇室许他的“出入自由”才真正算得上是出入自由了。
他终于获得了自由,也有机会去往东越,但……已经没有去往东越的理由了。
师妹已死,虞门已散,回不去了。
如今,江辞对他说:“师兄,我们回青阳郡吧,我好想再看一次青阳郡的蔷薇花。”
他看着她的脸,仿佛真的是虞秋月在呼唤他,呼唤他回到东越,回到青阳郡,回到夕清山。就好像他只要回到东越,回到青阳郡,回到夕清山,一切都还来得及。
半晌,虞思水终于回过神来,喉结上下动了动,似乎做了某个重要的决定。
他微微叹气,嘴角挤出一个微笑:“好,我们回青阳郡。”
考虑到江辞的身体状况,虞思水便打算让人备一辆豪华马车,再选二三丫鬟、侍卫随行,以保卫二人的安全。
江辞却说:“师兄,事不宜迟,两匹千里马足够了。”
“路途遥远,马匹颠簸,你大病初愈,我担心……”
江辞认真地说:“我没事,我真的没事。只是再不快些,蔷薇就谢了。”
的确,花期不等人,这一次不能再错过了。
虞思水被这句话触动,立马就妥协了:“好,那我们直接去马厩,你挑一匹喜欢的就好。”
北姜占领了雁城,雁城平原广阔、水草丰茂,最适合游牧,这马厩里的骏马个个毛色鲜亮、膘肥体壮。
骏马众多,江辞只差挑花了眼。
最终,她站在一匹红色骏马面前,这匹骏马通身火红,令她想起了飞焰。
那时,她与李承霖躲在高粱地里,北姜派兵来搜查,危在旦夕,飞焰悄悄挣脱了缰绳,把敌人引开,用自己的生命护卫了她们的安全。
江辞有些感慨,叹了口气,指着这匹红色骏马:“就这匹吧。”
马倌于是打算为她牵马,刚取下缰绳,马厩的尽头处忽然传来一声长嘶。
江辞听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的样子,脑海里经过一阵电光火石的回想后,忽地闪过一个名字:飞焰。
她连忙小跑到马厩尽头处,看到了那匹长嘶的骏马。
通身火红、眼中带泪……
是她的飞焰。
飞焰还活着!
江辞有些惊讶,随即注意到,飞焰的身上伤痕累累、血迹斑斑,像是被人用鞭子狠狠抽打的痕迹。
不管了,活着就好。
江辞立马喊来马倌:“我要这匹马。”
马倌跑了过来,看到江辞指的马匹后,脸上的表情顿时非常为难,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江辞不解:“怎么不去牵马?”
马倌叹了口气,委屈巴巴地解释道:“夫人,不是小的不愿意牵,实在是不能牵啊。”
“为什么?”
“前几年,士兵们不知道从哪儿牵回了这匹马,怀绮公主一眼就看中了,喜欢得不得了……”
听到这句话,江辞气不打一处来,立马打断了他:“既是怀绮公主喜爱之物,怎么身上这么多伤?”
“这……这不是小的干的,是怀绮公主做的。这马儿虽好,可它野得很,怀绮公主驯了几年,它始终不肯臣服,次次都要把怀绮公主摔下去。像这种不服主人管教的马儿,理应是要被送进屠宰场的。可这马儿确实万里挑一,怀绮公主也不服输,喜欢挑战,便把它留下,发誓一定要将其驯服。”
江辞看了看飞焰,有些犹豫。
马倌便劝说道:“夫人,这匹马浑身是伤,不方便骑乘。您之前看中的那匹红色骏马也不错啊,您放心,马厩里的均是良驹,小的哪儿敢糊弄您啊。”
见江辞没有回应,马倌又说:“夫人您菩萨心肠,就别为难小的了,怀绮公主要是看到这匹马不在了,小的小命就不保了。若您真的喜欢,待小的请示了怀绮公主,再来回答您如何?”
怀绮公主……
一双妩媚的狐狸眼,眉眼间自带计谋,一看就不是好惹的对象。
若是马倌真的去请示了她,难保她不会看出端倪来。
时间紧急、情况紧急,万万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江辞依依不舍地看着飞焰,微微叹了口气,而后下定了决心:抱歉,飞焰,我顾不了那么多了。
她转过身,骑着另一匹红色骏马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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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姜皇帝特许了虞思水可以自由出入, 因此二人所过之处,守卫们全部乖乖放行。
与此同时,怀绮公主在营帐怒掷茶杯, 不可置信地反问道:“你是说, 国师夫人是江辞?”
那丫鬟点了点头:“正是。”
江辞何许人也?先是假扮苏昌的身份,进京赶考, 夺得状元,成了长公主的驸马。在校场上百发百中,扫了怀意公主的面子。后来身份败露,恢复了女子装扮, 与李承霖一起退隐封地。没想到不久后她们又卷土重来,逼得李承贺下了台。之后更是辗转东越各地, 兴修水利之事, 人人称赞。
说起江辞和李承霖,怀绮公主就恨得牙痒痒,她算计了李承贺那么久, 本以为东越就快成为北姜的囊中之物, 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居然夺了李承贺的皇帝之位,又将朝廷军营大换血,以往安排的细作全都指望不上了,幸好还有徐斌和雁城太守尚得信任。
后来, 怀绮公主找准机会, 向雁城太守递去消息, 与他里应外合。雁城太守假传圣旨骗过了凤鸣关的守卫将军, 致使北姜大破凤鸣关。后又偷偷将雁城城门打开,迎北姜大军入城。
没过多久, 镇守雁城的韩良发现了端倪,立马斩下雁城太守的头颅,再率军反击。
韩良身手了得,身先士卒、勇猛无比。在怀绮公主看来,终究是个祸害。
眼看着北姜将士们渐渐落入下风,怀绮公主转头看向吕洛儿,眼尾泛红,眼神饱满深情:“洛儿,你可愿再帮我一次?”
怀绮公主的声音极具磁性,眼神极具魅惑,吕洛儿迷失在她的琥珀色瞳孔里,忙不迭地答应了:“我愿意。只要能帮助到你,我做什么都愿意。”
“韩良是你们东越的将军,他爹是安国公,你爹是礼部尚书,你们两家同在朝堂,你与他必定相识。韩良勇猛,北姜将士难敌,还请洛儿帮帮我,吸引韩良的注意,最好叫他分心。”
吕洛儿撩起帘子,看了看马背上那个矫健的身影,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跳下了马车,即便被摔得一身是泥也毫不吭声。
她在乱军中奔跑,就像一朵开在血地里的昙花,又遇强风劲雨,美好,但摇摇欲坠。
韩良眼尖,立刻就发现了吕洛儿的身影。
吕伯言和韩斯平日里也算有些交情,小时候,吕伯言也带着吕洛儿来国公府拜访过。
因此,韩良认得吕洛儿。
看到吕洛儿陷入乱军之中,孤立无援,岌岌可危,韩良也来不及思考。厮杀着骑着马冲到她的身边,弯着腰向她伸出了手,大声喊道:“洛儿妹妹,你怎么在这里?这里危险,快上来!我带你离开!”
吕洛儿颤抖着伸出手去,下一秒,头顶传来“嗖”的一声,一支利箭准确无误地插入了韩良的胸膛。
韩良一死,东越军心大乱,北姜大军便趁此机会反打,将他们打得节节败退,最终占领雁城。
占领了雁城,接下来便是曜州。
可是不知为何,李承霖居然派了江辞前来守城。怀绮公主原以为她只是笔杆子功夫厉害,没想到军事才能亦不可小觑,心性又异常稳定。
曜州西倚峰峦叠翠的凤鸣山山脉,东临波涛汹涌的太谷江,占了地利。又有着水利优势,护城河的宽度都快赶上北姜的沧云江了。
曜州地理位置极为险要,易守难攻,硬闯是闯不进的。
幸好吕洛儿偷盗了城防图,有了城防图,寻找薄弱点,也不是没有机会攻进曜州城。
可江辞来了曜州后,立马调整更改曜州的军事布防,三天一小改,五天一大改,更改布防那么麻烦的事,她处理起来得心应手,底下人跟着办事,竟也井井有条。
由此可见她的军事才能和统筹能力。
江辞不除,定成大患。
怀绮公主立马回身取剑,吩咐道:“立马随本宫去一趟国师府。”
二人刚走到营帐门口,另一个丫鬟急忙上前来报:“殿下,国师与国师夫人在马厩要了两匹马,往东面去了。看他们的架势,恐怕是要出城。”
“出城?”怀绮公主震得眉头一锁,“这样大的事怎么现在才来禀报?”
“回殿下,陛下许国师出入自由,底下人也不敢拦。奴婢也是觉得不对,慌忙前来禀报。”
怀绮公主差点气晕过去,嘴里嘟囔着“大事不好”,然后稳定了精神,吩咐道:“取弓来,带上一队人马,挑最好最快的马匹,一定要追上他们二人!”
若任由江辞和虞思水逃离北姜的管辖地,回了东越,此举无异于放虎归山。
不过她也不理解,虞思水来北姜二十余载,始终忠心耿耿,这江辞究竟是与他说了些什么?竟让他转了性了?
怀绮公主深吸一口气,甩了甩战袍,翻身上马去,重重地给了战马一鞭子,随着一声“驾”,战马撒开四条腿,拼命奔跑了起来,迅疾如风。
而另一头,江辞和虞思水顺利通过四道防线后,离开了雁城。
江辞骑在马上,回过头看着城门上的“雁城”二字,默默咬紧了牙齿。
属于东越的领土,总有一天,一定会原封不动地从北姜手中拿回来。
二人一路向着曜州城的方向赶去。如今虽然离开了雁城,但曜州与雁城间仍有一段不小的距离,也难保不会有北姜安排的巡兵。只有真真正正地进了曜州城,那才算是真真正正安全了。
江辞的担忧不无道理,果不其然,路程刚行了一半,身后就传来凌乱的马蹄声,以及怀绮公主响亮的声音:“前面的人不想死就停下!”
想死才会停下。
江辞默默腹诽,扬起鞭子抽打在马屁股上,故意加快了速度。
身后的怀绮公主见这场景,冷笑了一声:“找死。”
她双腿夹紧马背,松开缰绳,从箭篓里取出一支利箭,拉开宝弓,对准了马背上的江辞。
她身下的马在奔跑,江辞的马也在奔跑,距离不算近,实在不好瞄准。
万一失手,那么多人看着,岂不是闹笑话吗?
怀绮公主性子孤傲,向来力求完美,绝对不能容忍失败。
于是乎,她将箭矢微微下移。
既然不能保证能一击射中人,那就改成一击射中马。
马体格大,目标大,比人好射中多了。
在这种条件下射中马,对于怀绮公主来说,还是十分简单的。
三、二、一。
她松开弓弦,箭矢“歘”的一下便飞了出去。
江辞身下的骏马前蹄弯折,最终倒地,连带着她也被摔了下来。
虞思水见状,连忙吁停了马匹,冲过去扶起了她,“师妹,你怎么样了?”
“好像扭到了脚,可能暂时跑不了了。”江辞微微皱眉,附在他耳边小声说道。
怀绮公主看到二人均弃马站在地上,也下了马,拿起弓箭,慢慢朝他们走来。
虞思水只是同江辞一起前往东越,并没有明说要与北姜为敌,既没有撕破脸,怀绮公主也不好直接定他的罪。
但她知道虞思水善用毒,他身上应该藏了些“好东西”。她猜测,虞思水既然决定同江辞一同回到东越,便就是做好了背叛北姜的准备。她要是走近了,虞思水一把粉末便能让她瞎了眼。
因此,她不敢离得太近,在二十米开外的位置停住了。
其余人看到怀绮公主停下,也纷纷停在她身边,不敢轻举妄动。
怀绮公主朗声道:“国师和夫人这是要去往哪里呀?”
虞思水往前走了一步,挡在了江辞面前,“自然是回家。”
“哦?”
怀绮公主抬眉,佯装疑惑:“国师府好像不往这个方向走吧?国师可别走错路了。”
最后那句话她说得极慢极缓,却莫名地令人心颤,看似是提醒,实际上却是警告,且一语双关。
虞思水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自然没被吓到,反而坦白道:“我要回东越。”
怀绮公主微笑,笑意却不达眼底,“这个节骨眼上,国师要回东越?国师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虞思水没有回答,怀绮公主索性也不装了,她取出一支利箭,喊道:“还请国师让开,她是北姜的敌人,本宫绝对不会允许她活着离开。”
虞思水没有退缩,反而张开双臂,坚定说道:“若要杀她,便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吧。”
怀绮公主没有立即回应,而是拉弓搭箭,将箭矢对准了虞思水,缓缓道:“国师可决定好了?”
“我说过,若要杀她,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你以为,本宫会心软吗?”
怀绮公主不屑地轻笑,眯起一只眼睛,毫不犹豫地松开了箭矢。
看到虞思水缓缓向后倒来,江辞慌忙上前扶住。
“师……”她下意识想喊出师伯,却又立马改口道:“师兄,你怎么样了?”
虞思水的心脏处直直地立着一支箭,江辞大吃一惊,她原以为虞思水为北姜卖命二十余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怀绮公主应该不至于杀了他。没想到怀绮公主居然毫不犹豫地射出了箭,果决是果决,但未免有些伤了底下人的心。
江辞小声问道:“师兄,你身上可有药?”
“袖……袖……”他虚弱地说道,嘴角溢出一排血。
江辞从他袖中掏出几瓶药,放到鼻子下面嗅了嗅,最终选定了其中一瓶。正倒药时,怀绮公主再次拉弓搭箭,将箭矢对准了她。
虞思水见状不好,用尽全部的力量直起身子,为江辞挡住了那致命的一箭。
他又吐出一口血,嘴里含糊不清地喊了句“师妹”,然后垂下双臂,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江辞瞪大双眼不敢相信。
虞思水身为东越人,却为北姜做事,他的毒药害了那么多东越人,罪该万死。可他理应受到律法的审判,而不是死于怀绮公主的箭下。
她抬起头,看着远处的怀绮公主,大声说道:“你这样卸磨杀驴,真的好吗?”
怀绮公主不以为意:“是他背叛本宫在先,与其放虎归山,不如杀了永绝后患。谁知道他以后会不会帮着你们来对付本宫呢?”
“那徐斌呢?你也想杀他?”
“徐斌不是你假扮的吗?”
“若他不是我假扮的,你也要杀了他?”
“这是自然。”怀绮公主道,“凡是从敌方营地安然归来的细作,本宫都持有戒心。更何况徐斌暴露了身份,已是颗无用的棋子,留着他也不过是浪费口粮。本宫的麾下,从来不养废物。”
“也就是说,你把他们派出去的那一刹,就做好了随时放弃他们的准备?”
察觉到身边人异样的眼神,怀绮公主意识到江辞在套话,立马转变了眼神,狠狠说道:“你找死。”
她本想提剑过去将江辞解决,但又想起江辞之前从虞思水袖子里摸出了几个瓶子,恐怕是什么毒药,因此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又一次拉弓搭箭,将箭矢对准了江辞,而后毫不犹豫地松开了手。
利箭直直地朝江辞射去,飞到一半时,不知从何处蹿出另一支箭,将怀绮公主射出的箭生生折成了两段。
“谁?究竟是谁?”怀绮公主左右环顾,寻找着其他人的踪迹。
不远处的巨石后,一队人马缓缓走了出来。
为首的女子,头戴金色凤翅兜鍪,身穿锦袍、外罩金锁甲,手持落日神弓,面若冰霜,眉眼间自带威严。
女子单手牵着缰绳,驭马缓缓走到江辞前面,原本冷若冰霜的脸上霎时浮出一个微笑,她朝她递了个眼神,随即倒转马头,看着怀绮公主,回答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李承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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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辞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李承霖, 英姿飒爽、威风凛凛,更有一番别样的风采。
“居然是你?”
怀绮公主多疑,眉头一皱, 深觉此事不太简单。
李承霖装备齐全, 一看就是做好了万全准备。怀绮公主漫不经心地瞥了瞥四周,此处地势复杂, 若继续与她们纠缠,恐怕会中了埋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必争一时长短。
想毕, 怀绮公主故作镇静,透过马腿的缝隙, 冷眼看着江辞, 丢下一句:“今天就先放过你,后会有期。”随后谨慎地驾马而去,她的随从随之而行, 殿后掩护。
待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后, 李承霖才下了马, 蹲下身来关怀江辞的情况。她上下打量着,不知不觉,眉头已渐渐隆起,“阿辞, 你受苦了。”
说时迟那时快, 听到这句话, 江辞的眼眶刹那就红了, 而后像小孩子受了委屈那样,“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扑进李承霖的怀中,一边哭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着:“我以为我就要见不到你了。”
李承霖轻轻抚摸着她的背,哄小孩似的,柔声地安慰着她:“阿辞乖,不哭,我在这儿呢。”
江辞哭了许久,才渐渐止住了哭声,她瞥了瞥周围,李承霖带来的亲卫都知趣地背对着她们,睿察附近的情况。
但她还是有些不好意思,默默低下了头,找了个借口解释道:“刚刚扭伤了脚,太疼了。”
扭伤脚的痛比起铭感之痛,当然是小巫见大巫,完全不能相比。可她忍了那么久的铭感之痛,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却在看见李承霖后,立马红了眼眶。好像终于有了归处,终于有了诉说委屈的地方,终于可以不用故作坚强。
李承霖为她拭去脸上的泪水,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到马上,像是守护一件易碎的珍宝。而后自己翻身上马,坐在她后面。她的手从江辞的腰际拂过,拽起缰绳,又微微低头,缓缓把下巴倚在江辞肩上,轻声道:“阿辞乖,再忍忍,我马上带你回家。”
那样危急的时刻,在看到李承霖的第一眼,江辞就莫名地觉得心安。仿佛只要有她在,哪怕是天大的困难也不足为惧。
她放松了那根紧绷的弦,“嗯”了一声,然后别过头,看着地上的虞思水的尸体,询问道:“陛下,能不能把他的尸首送回夕清山埋葬?也算是全了他一桩夙愿。”
“好,都听你的。”
一行人回到曜州城,李承霖立马让军医来为江辞检查受伤的脚,所幸不是很严重,军医涂抹了些许药膏,开了个方子,嘱咐了一些注意事项,便算了了。
军医离开后,江辞想要下床,李承霖立马阻止了她:“你脚伤未愈,还是在床上好好歇息吧。”
“不行。”江辞固执地摇了摇头说,“必须赶快炼制解药,不能让将士们继续受苦了。更何况我好不容易把配方背了下来,再拖一拖的,时间一久,忘记了怎么办?”
李承霖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于是走过来扶她。
江辞站在地上,随手撩了撩头发,李承霖这才注意到她的脖颈上似乎有着什么奇怪的印记,她伸手扯下衣襟,发现她的脖颈处居然有好几道淤青,她慌了神,紧张地问道:“阿辞,你脖子怎么了?”
江辞放下手臂,故作轻松地说道:“没什么。”
“这段日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江辞不想让李承霖知晓她在北姜营地的经历,怕她担心、怕她愤懑,于是笑嘻嘻地说道:“都说了没什么了,你看,我不是好好地站在你面前嘛。对了,你怎么会出现在那里呀?”
李承霖没有回答,而是一把搂住了江辞,紧紧地抱住她,嘴里喃喃道:“都是我不好,我以后再也不会让你孤身涉险了。”
她抱得很紧,也抱了很久。
过了好一会儿,江辞才挣开了怀抱,笑着扯开了话题:“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你以七日为限,可七日后,我没有见到你的身影,我就知道你出了事。我派人去地道搜寻过,他们没有找到你。我就出了城,一路往西。也是我运气好,居然真的找到了你,我都不敢想象,要是我再晚上那么一些时间,你就……你就……”
她不敢继续讲下去,只是双手握住江辞的手,摆放在胸前,像祈愿一样,“阿辞,当时的我看起来倒是镇定自若,但是,我射出那支箭之后,浑身都在发抖。要是我来迟一点,要是我射偏一点……所幸——”
她呼了口气,脸上浮现出劫后余生的微笑:“所幸我来的正是时候,所幸我没有射偏,所幸我没有失去你。”
她说着说着,声音忽地变得哽咽:“要是你真的死在她的箭下,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她顿了顿,又继续说:“不。我会让她痛不欲生,我会让她生不如死,我会让她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最后这段话她说得极为认真,虽然是带着哽咽的语气,但眼神却无比凌厉恐怖,江辞从来没有看过她这种神情,忍不住被吓了一跳。
李承霖察觉到江辞的反应,愣了愣神,随即扬起一个微笑:“还好,你没事。”
“陛下,颜副将求见。”
门外传来紫菀的声音,李承霖问道:“所谓何事?”
“奴婢不知。”
江辞说道:“此次下毒事件,若只有徐斌一个人,肯定是办不成的,必定还有其他同伙。我便嘱咐颜副将,让他好好查一查,如今怕是已经办好了,来询问处理意见的。”
李承霖于是对紫菀说:“让他在正殿候着,朕片刻就到。”
江辞猜得不错,颜副将果然抓住了其他同伙。李承霖静静听着颜副将的汇报,待汇报完毕后,便把头转向江辞:“阿辞觉得呢?”
即使贵为一国君主,李承霖也会主动询问她的看法,就像小时候,江秋声询问她的看法一样。一来这是重视她的一种表现,二来也是对她能力的一种信任。
江辞心旷神怡,思索道:“陛下,末将认为处罚之事不必着急,可待士兵们吃下解药,恢复了神志后,再将主犯徐斌枭首示众,好给士兵们一个交代。”
“那其余人等呢?”
“末将的看法是,放他们回北姜。”
“放他们回北姜?”
“没错。”江辞道,“怀绮公主多疑,她以为我会杀了他们,那我偏偏要放了。放掉几个无关紧要的无名小卒,给怀绮公主心里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有何不可呢?”
李承霖虽不知晓怀绮公主的本性,但看到江辞胸有成竹的模样,便也果断地点了头:“好,就依你所言。”
颜副将行礼:“属下领命。”
李承霖见颜副将行了礼,却扭扭捏捏,一副想离开又不想离开的样子,于是问道:“颜副将还有其他事情?”
雁城一战,颜副将的手下死了六七成,仅剩的兄弟们都被分配在城东军营,中了铭感之毒,个个痛不欲生。他十分担忧,于是再次行礼:“陛下,将军,只是不知……这解药……在哪里啊?”
江辞道:“颜副将不必忧心,本将已经知晓了解药的配方,一定在最快的时间内炼制出解药。”
说完后,她转向李承霖,朝她行了礼:“陛下,解药中有一味番红花,此药品较为珍贵,那么多士兵都中了毒,曜州的存货恐怕不够。”
李承霖略微思考了一下,然后说:“曜州离京城较远,离璞州较近,朕这就派人前往璞州。至于曜州的存货,可以先炼制一部分解药出来,以缓燃眉之急。”
璞州富得流油,番红花在其他州郡算得上是珍贵物,在璞州却是平常物。不久之后,璞州太守派了两队亲卫,护送着两辆马车的番红花送到曜州。
江辞不禁咋舌,随便凑凑都有这么多?
随着徐斌被枭首示众,中毒一事算是落下了帷幕。
待士兵们养精蓄锐,接下来,就该思索着如何拿回东越的领土了。
但北姜已在雁城站稳了脚跟,想要拿回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而北姜那边则在思索着如何攻进曜州城,不过曜州易守难攻,北姜的愿望也没那么容易实现。
于是乎,过去了很长时间,双方依旧没有任何进展。
七月清晨,天光熹微。
江辞醒来,满足地伸了伸懒腰,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将窗户撑开,迷迷糊糊地注意到窗槛上有一根断掉的枯枝。她把脖子伸出窗外瞧了瞧,咕哝道:“窗边也没树啊,哪儿来的枯枝?”
她站直身子,又打了个呵欠,打算伸手将那枯枝拂下去。结果刚碰到那“枯枝”,“枯枝”就腾地一下飞走了。
原来不是枯枝,是蛾子。
小时候,夏婆婆带她去摘皂角,一条大青虫刚好砸在她手心里,那种肉唧唧的感觉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因此她对昆虫都有种莫名的恐惧感。
看着那只会飞的、像枯枝一样的蛾子,江辞一下子就清醒了,头皮发麻,瞠目结舌,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半晌,她才平复了心情,轻轻拍着胸脯喘气:“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嗯?”
床榻上传来李承霖的声音,她用手撑着半边身子,问道:“阿辞,怎么了?”
“没什么,遇到一只蛾子,我以为是枯树枝呢。”
江辞说完,脑海里忽地灵光一闪。
这只蛾子外表完全跟枯树枝一模一样,因为它歇在红色的窗槛上,所以她才注意到了它的存在,要是它歇在真正的树枝上,那她不是一辈子也注意不到它吗?
同理,雁城地势辽阔,水草丰茂、树木众多。这是优点,亦可以成为突破点。如果东越士兵也像这只蛾子一样,会伪装,藏在茂密的树丛里,藏在稠密的绿草中,让北姜发现不了,到时候一定能打北姜一个措手不及。
“陛下!陛下!”江辞连忙朝李承霖身边跑去,“我想到办法了。”
江辞寻到了曜州技艺最精湛的几位画师,带着他们在城墙上瞭望,要他们将雁城的各处别样的景色画在卷上。又找了曜州手艺最精巧的一批裁缝,要他们将画卷上的风景变成士兵们身上穿的军装。
裁缝们哪儿做过这等生意,自是不敢胡乱接下,可在江辞的不断劝说下,他们终于愿意尝试尝试。
既是适用于隐蔽的军装,江辞特意给它起了名字:隐身装。
不久后,第一版隐身装成功交货。
可江辞觉得还差点火候,于是给出了修改意见,裁缝们于是又开始修改。
经历了三次修改后,几类隐身装成品终于达到江辞眼中的完美状态。
她亲自穿上隐身装,在不同场景下试验,确保万无一失后,她向李承霖求了一道圣旨。将批量制作隐身装一事交由璞州负责,璞州太守要尽职督促,并在三个月内,将隐身装成品一件不落地送到曜州来。
高进去璞州宣旨,末了,又嘱咐道:“陛下说了,此事要秘密进行。还请大人不要声张,仔细挑选合适的人才。”
璞州太守双手接了圣旨,连忙道:“微臣谨遵陛下圣意。”
三个月后,璞州太守顺利完成任务,将隐身装成品一件不落地送到了曜州。
秋雨连绵,已经一连下了好几天。细雨润湿了土地,到哪里都是一脚泥泞。
雨不大,但一直下着也是烦人。
上午的操练结束,颜副将甩了甩身上的雨水,抱怨道:“也不知道这雨还要下多久。”
“两天。”江辞说,“最多两天。”
雨停,大雾将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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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的清晨, 怀绮公主尚在睡梦中,随行丫鬟就闯入了她的营帐,忙不迭地叫醒了她:“殿下, 雁城遭敌人突袭, 惊蛰门和霜降门已失守,谷雨门、寒露门、冬至门支撑不住, 请求支援!现在外面全是东越的人,还请殿下拿个主意。”
怀绮公主像被蝎子蛰了一口似的,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闭眼细细一听, 果真听见了隐隐约约的打杀之声,声音还越来越近。
她向来谨慎, 日日都在校场上, 夜夜睡在营帐中,睡觉时盔甲也不离身。她从床上起来后,立马拿起武器朝外面走去, 边走还边问道:“哨兵呢?那么多哨兵都是吃干饭的吗?”
“奴婢也不知道为何, 敌军突然出现, 就像鬼魅一般,哨兵们都没有察觉出任何异常。”
怀绮公主掀开帘帐,此时天刚麻麻亮,露水沉重、白雾茫茫。
虽然雾重, 但毕竟安排了不少哨兵, 总不能没有一个哨兵察觉到东越的行动吧?
但现在不是问罪的时候, 怀绮公主深吸一口气, 冷静地吩咐道:“立刻集结队伍,准备迎战。”
东越大军来得突然, 各个击破,攻下了好几道城门,斩杀了不少北姜军士,北姜军一时慌乱,即便重新集结了队伍,又有怀绮公主带队,还是难以抵抗。
两军从天光熹微打到艳阳高照,大雾渐渐消散,北姜大势已去,仅有两百来号人在西北方向的立秋门苟延残喘。
怀绮公主将红缨枪插进泥土里,弓着腰喘气,经历了一场大战,早没了之前的神采,略显狼狈不堪。
“殿下。”丫鬟将水壶递给她,“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怀绮公主将水壶里的水一口气喝干,“他们身上穿的衣服似乎很奇怪,不知道有什么来头。”
丫鬟表情严肃,劝说道:“殿下,撤了吧。来日方长,不怕没有卷土重来的时机。”
怀绮公主将水壶随手扔到地上,表情略有不甘。任谁也不会想到,已经占领了的城池,居然还有被抢回去的时候。这消息要是传回国都,她的几个兄弟又要开始做文章了。
她暗啐了一口:“酒囊饭袋。”
若不是哥哥弟弟无用,父皇也不会允了她做主将。前些日子她占领了雁城,好不容易得到了父皇的青眼与重视,若是此时狼狈回宫,便再也没有带兵的机会了。
想毕,她缓缓道:“前段时间,我让怀意带了三千精兵驻守凤鸣关,以备不时之需。如今果然派上了用场。我们先退守凤鸣关,再让父皇派兵增援。凤鸣关是北姜进入东越必经的关隘,只要它仍在我们的掌控之中,卷土重来也未可知。大家休整一下,我们马上从立秋门撤退,一路西行,前往凤鸣关。”
吩咐完毕后,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随口问了一句:“吕洛儿呢?”
丫鬟回答道:“战况焦灼,没人顾得上她,怕是已经死在乱军中了。”
怀绮公主沉思了一会儿,随即道:“不管她了,准备出发。”
“殿下,殿下!”
不远处传来吕洛儿的声音,怀绮公主抬眼望去,只见她穿着月黄色衣衫,身上泥点斑斑,像当初奔向韩良一样,朝她奔来。
老实说,她当初主动接近吕洛儿,便怀着不纯的动机。但她也着实没有想到,这女人真是蠢得令人发指,她如此利用她,她居然还一厢情愿地爱着她。典型的被别人卖了还替别人数钱。
不过相处时间久了,面对着吕洛儿的灼灼爱意,她也曾短暂地动过心,不过也只是片刻而已。她只想成就大业,情情爱爱什么的,完全不重要。在她心里,北姜永远排在第一位。
看到吕洛儿朝自己奔来,过往的画面在脑海里重演,想到韩良被自己射杀的悲惨结局。怀绮公主立马警觉起来,曾经的片刻动心顿时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不足挂齿。
她取出插在泥土里的红缨枪,手腕翻转,长枪直直地指着前方的吕洛儿,将其逼停。随即谨慎地观望着四周,察觉没有异常后,方才逼问道:“你来做什么?”
粘带泥土的枪尖离自己的喉咙只有几寸,吕洛儿咽了咽口水,声音有些委屈:“殿下,我找了好久才找到你。你是要抛下我吗?”
“你当真没与东越勾结?”
吕洛儿举起右手发誓道:“洛儿以性命起誓,此生效忠于殿下,从未有过异心,若违此言,天打雷劈。”随即直愣愣地跪在地上,语气里带着哭腔:“殿下,洛儿求你了,带我走吧。”
也对,吕洛儿作为淑妃时,就不断地向她传递东越的消息,更是偷盗了城防图,追更百-合文关/注公众/号梦白-推文/台事情做得这么绝,是不可能与东越里应外合的。如今更是时时跟在她身边,根本没有与东越勾结的契机。
在今天的大战中,怀绮公主在江辞身旁看到了吕伯言的身影,由此可见吕伯言仍受重用,只要吕伯言在,吕洛儿就还有用武之地。
想毕,她淡淡道:“起来吧,本宫带你离开便是。”
吕洛儿脸上立马绽放出一个甜蜜的笑容:“多谢殿下,多谢殿下。”
怀绮公主翻身上马,微笑着朝吕洛儿伸出了手:“上来。”
吕洛儿受宠若惊,愣神了片刻,方才伸出手去,借助她的力量,稳稳地骑上了马。
此刻,吕洛儿背对着怀绮公主,怀绮公主自是不必再掩饰,脸上的微笑霎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冷漠。
她是一个利益至上的人,逃亡的路上带这么一个累赘,并不像她的作风。她之所以留着吕洛儿,不过是因为她对北姜还有用处罢了。
两百来号人从立秋门撤离,一路西行。
由于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士兵们受了伤,又精疲力尽,撤退速度极慢。
没过多久,江辞和颜副将便各自领着一队人马追上来了。
怀绮公主拽着缰绳,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四面受敌、孤立无援的感受。
江辞朝她喊道:“怀绮公主,若是投降,尚能保住一条性命,何必……”
她还未说完,怀绮公主就愤怒地打断了她的话语:“做梦!要本宫投降?然后成为阶下囚?呵,倒不如直接杀了来得痛快。”
说完这段话,她瞥见了江辞身后的吕伯言,立马抽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把它架在吕洛儿的脖子上,威胁道:“你们要是胆敢往前一步,本宫便杀了她。”
江辞满不在乎地笑了,朝她喊话:“吕洛儿偷盗城防图,通敌叛国,害死了我东越无数将士。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在乎她的生死?若你此刻将她杀了,我反倒要夸你一句为民除害。”
听到此话,吕洛儿被吓得冷汗直流,她梗着脖子,实在不明白怀绮公主为什么要拿她当筹码,那江辞哪里是会受威胁的样子?莫不是病急乱投医了。
吕洛儿万分慌乱,又不敢轻举妄动,直到看到江辞身后的吕伯言,急忙放声大喊:“爹爹!爹爹救救孩儿!”
虽然吕伯言向李承霖禀报了他的推测,认为徐斌是北姜的细作,间接查出了投毒的主谋,但江辞始终不放心他,为防止他通风报信,因此时时将他带在身边。倒是没有什么异常。
吕伯言骑在马上,朝江辞行了礼:“将军,我知道我这个要求十分过分,但我还是希望,能暂且留下小女一命,待我问了始终,到时随律法处置,我绝不再过问。”
江辞转过头看着他,冷冷道:“吕洛儿已经害了东越一次,还想让她害第二次吗?”
“将军,我实在不信小女会做出通敌叛国之事,正如您所见,她一定是受了北姜的胁迫,还请将军给个机会,让我问个清楚,不能让她不明不白地就死了啊!”
江辞没有说话,只是拿起落日神弓,默默地取出了一支箭,对准了前方的吕洛儿和怀绮公主。
吕伯言仍在坚持:“将军,还请您给个机会!”
江辞轻声道:“你知道怀绮公主为什么一直把吕洛儿留在身边吗?”
吕伯言愣了愣,然后答道:“不知道。”
“因为吕洛儿对她来说,还是颗有用的棋子。可是,只要我这箭射到吕洛儿身上,怀绮公主就会明白,吕洛儿再也不能用来掣制东越,她就会无情地抛弃这颗棋子。”
江辞说完,便闭上了右眼,瞄准着前方。
怀绮公主藏在吕洛儿身后,俨然把吕洛儿当成了她的盾牌。
江辞微微一笑,松开了弓弦与箭矢。“歘”地一下,一支利箭插在了吕洛儿的肩上。
吕洛儿痛得闷哼一声,浸出的血很快染红了她的月黄色衣衫。
怀绮公主看到这个场景,已然知晓江辞不会顾及吕洛儿的生死,如今吕洛儿又受了伤,变成了真真正正的累赘。
脑海里经过一番电光火石的思考后,怀绮公主决定孤注一掷。
她咽了咽口水,一掌把吕洛儿从马上推下去。趁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吕洛儿身上,扬起长鞭,重重地抽打在马儿身上,随即大呼:“掩护本宫撤离!”
江辞回过神来,喊道:“别让她跑了!”
说时迟那时快,她连忙取出一支箭,大喊了一声“驾”,骑着马向前追去。在颠簸的马背上,拉弓搭箭,瞄准了前方同样颠簸的怀绮公主。
她刚准备松开弓弦,耳边却传来“嗖”的一声,她慌忙侧过身躲过,看了看地上的箭矢,抬起头寻找着射箭人的踪迹。
花容月貌,红衣飒爽。
是怀意公主,是送她落日神弓的怀意公主。
“江辞,我决不允许你用我送你的落日神弓,杀害我的大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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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辞怔了怔, 握着落日神弓的手紧了紧。
不多时,怀意公主带来的人马已为怀绮公主杀出一条血路,护送着怀绮公主和怀意公主往西而去。
江辞勒紧缰绳, 大喊一声:“给我追!别让她们逃跑!”
部分士兵留在原地与敌方剩下的士兵周旋, 江辞和颜副将带领着一队人马,忙不迭地追了上去。
江辞和颜副将他们追了许久, 始终有段距离。眼看着愈发深入,江辞连忙“吁”了一声:“停下!别再追了!”
众人听令驻足,颜副将虽然勒马,但却着急地喊道:“将军, 不能让她逃跑啊!”
随即便打算带着一队人马继续往前追。
“站住!”
江辞叫住了他,看着愈行愈远的怀意公主等人, 微微皱眉道:“颜副将, 追不上了,不必再追了。”
“可是……”
颜副将脸上略有纠结,“韩将军惨死在那妖女箭下, 我军无数将士也惨遭屠戮, 难道要眼睁睁地放她逃走吗?”
“穷寇莫追, 小心埋伏,不必恋战。”
颜副将有些焦急道:“可这样一来,凤鸣关还在北姜手里,待他们休养生息, 卷土重来该如何是好啊?”
“他们刚刚经历重创, 短期内不会卷土重来。现如今我们要做的, 便是收拾一下残局, 再好好琢磨琢磨如何守住雁城。收复凤鸣关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不必急于一时。”
江辞说完, 看到颜副将还是一副心有不甘的模样,便安慰道:“颜副将,你与韩将军沙场同袍,感情笃深。他骤然身死,你失去好友,固然难过。东越痛失良将,陛下又何尝不心痛?每每念起都感慨万分。”
江辞继续谆谆诱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看怀意公主来时神采奕奕,退时面不改色,就连下面的士兵亦是不慌不忙,便知晓他们是有备而来。若为了一时义气,贸然追击,到时落入圈套中,不仅没能为韩将军报仇雪恨,反而搭上了自己的命,那便得不偿失了。”
颜副将深思了一番,觉得十分有理,于是下马行礼道:“是属下鲁莽了,还请主将治罪。”
“确实该治。”
江辞瞥了眼颜副将,不紧不慢地道:“如今我们收复了雁城,自是该好好部署一下城防,未免又被北姜夺去。既如此,在重新部署城防之前,就罚颜副将陪着士兵们一起巡逻守卫,如何?”
“属下领罚。”
江辞又领着人马回到之前的地方,还在苦苦鏖战的几十名北姜士兵,眼见着又有一波队伍加入,而自家主将逃离,再没有翻身的机会。索性缴械投降,只求保住一条性命。
颜副将不依,刚想将他们斩于马下,江辞就拦住了他:“杀降不详。他们既已投降,又丢掉了器械,没有了威胁。暂且留他们一命,先关押起来,再作打算。”
颜副将抱拳行礼:“是,属下领命。”
江辞环顾四周,看到吕伯言抱着受伤的吕洛儿蜷缩在草堆旁,而吕洛儿似乎还在昏迷中。
她想去看看二人的情况,便朗声道:“将士们今日辛苦了!首战告捷,必有好酒好肉招待!大家随颜副将先回雁城,本将稍后便来。”
“好!好!好!”士兵们高举武器,声音洪亮震天。
士兵们都朝立秋门的方向赶去,准备回雁城。
只有江辞,反方向行之,骑着马朝吕伯言和吕洛儿的位置走去。
江辞刚来到二人面前,吕洛儿就清醒了,她靠在草垛旁,肩膀处潺潺流血,看到面前的吕伯言后,不由得哽咽道:“爹爹,我是不是快死了?”
“死不了。”江辞先一步回答道,“不过是皮外伤,回去让军医止下血,再处理下伤口便没事了。不过,若是一直在这里扭扭捏捏,那就不能保证了。”
吕洛儿斜睨了江辞一眼,恶狠狠地说道:“我才不跟你回去,我要去找怀绮公主。”
江辞忍不住笑了笑:“那真是太可惜了,你已经是颗废子了,你的怀绮公主已经舍弃你了。”
“没有。”吕洛儿拼命摇着头,“她不会舍弃我的,她这么做一定是有苦衷的。”
吕伯言神情严肃,缓缓问道:“洛儿,你老实告诉爹爹,你向北姜传递消息一事可为真?偷盗城防图一事可为真?”
“我……”吕洛儿低下头,虽未明说,但心虚的表情已然说明了一切。
吕伯言闭了眼,微微叹了口气:“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又问道:“你这样做,可是北姜逼迫与你?”
吕洛儿双眉紧蹙,小声道:“是我自愿的。”
声音太轻,吕伯言没有听清,又问了一遍:“可是北姜逼迫与你?”
吕洛儿忽地大吼:“都说了是我自愿的,北姜没有逼我!”
天泽十七年四月初,吕洛儿意外得知,次年将要进宫参加秀女大选,为充实皇帝的后宫做准备。她死活不愿意,哭着闹着要吕伯言回绝。
可吕伯言身为臣子,家中有适龄女子,是务必要参加秀女大选的。因此他没有答应吕洛儿的请求,只让她好好听话。
吕洛儿伤心不已,绝食了好几天,后来更是离家出走,偷偷跑出家去。
她是高门贵户的大小姐,以往出门,走到哪儿都有小厮和丫鬟跟着,保卫她的安全。如今她偷跑出去,一味地想远离尚书府,跑着跑着,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虽是四月,但夜深时还是冷飕飕的。
已到了宵禁时分,大街上没有一个人,只闻得忽远忽近的铁甲碰撞的声音,那是巡逻的士兵。
吕洛儿骤然出门,穿得单薄,不由得冷得瑟瑟发抖。再加上好几天没有吃饭,又冷又饿。她双手抱着肩膀,一边躲避着巡查的士兵,一边毫无目的地走着。
终于,她忍受不住,饿晕倒在地上。
再次醒来,吕洛儿发觉自己身处一个温暖的小屋中,前方还坐着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
美人儿见她醒来,于是端起桌上的蛋羹,一口一口地喂给她吃。
这段时间的经历让吕洛儿心力交瘁,面对着这样一个陌生人的好意,她越发觉得父亲冷漠无情,委屈地流下了眼泪。
美人掏出丝巾,轻柔地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还笑道:“不要在吃东西的时候哭,小心噎着。”
看到美人儿脸上的笑,吕洛儿停止了哭泣,心上有一根弦仿佛被触动。
她好像一见钟情了。
这三日,美人儿寸步不离地照顾了吕洛儿很久,吕洛儿感激涕零,自是情根深种。
美人儿主动向她坦白了身份,说她是北姜国的怀绮公主,希望能得到她的帮助。
一开始,她还是有些犹豫的。
怀绮公主摸着她的脸,眼神温柔又深情:“洛儿,只有站在权力的顶峰,我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相信我,总有一天,我们会堂堂正正地在一起,我会让你成为世间最尊贵的女子。”
在怀绮公主美人计与攻心计并行的条件下,吕洛儿妥协了,她愿意做北姜的内应。
她也曾怀疑过、迷茫过,直到李承霖登基为帝后……
李承霖颁布了新诏令,承认了东越同性婚姻的合法性,并决定册立江辞为后。若不是北姜突袭,只怕江辞已经行完立后大典,与李承霖伉俪情深,已经是人人称颂的帝后了。
吕洛儿彻底不再迷茫。
怀绮公主说的没错,只有站在权力的顶峰,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因此,她便更加不遗余力地帮助怀绮公主,助她一步步往上走,直至达成愿望。
可是如今,全被江辞毁了。
吕洛儿看着江辞,咬牙切齿道:“都是你!毁了她的大业!我就算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江辞听着她自认为感人至深的故事,只觉得好笑:“她照顾了你三天,你就觉得感激不已。你父亲养育了你十几二十年,你可曾感激过?可曾心疼过他的辛苦?”
吕洛儿看着吕伯言,觉得他似乎老了很多,头发开始花白,脸上的皱纹也深了不少。她哽了一下,却不认为自己错了,于是转移了视线,嘴硬地反驳道:“爹爹对我好,不过是为了他自己罢了!把我送进宫中,借此稳固他的仕途,哪里有考虑过我的意愿呢?”
“五品以上官员,家中有适龄女子,必得参加秀女大选,这是明文规定的。虽然陛下登基后,已经废除了这条规定,但在当时是存在的。因此你父亲并不能抗旨不遵。况且……”
江辞顿了顿,继续说:“你当初正是不想进宫为妃,因而离家出走,才与怀绮公主有了一系列纠葛,可到头来,你还是进了宫,成了李承贺的妃子。你不觉得很讽刺吗?”
吕洛儿冷冷道:“这不一样,我是自愿的。”
“自愿也好,被迫也罢。总之,你还是成了李承贺的妃子。”
吕洛儿还是念叨着:“这不一样。”
江辞看着她,叹了口气,然后笑着摇了摇头。
她抬起头,眼眶红红,质问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可笑至极。你为了怀绮公主抛弃一切,而她为了一切都可以抛弃你。”
“你胡说!”
“若她真的喜欢你,怎会亲手把你送到别的男人枕边?若她真的在乎你,怎会把刀尖对准你的喉咙,还将你一掌拍下马?”
吕洛儿一时哑言,嘴里只重复着“不可能”“她爱我”,过了一会儿,又疯了似的,不顾疼痛地拔出肩上的箭,将箭头对准自己的脖颈。
就要刺进去时,吕伯言夺过那支箭,扔到一旁,重重地给了她一巴掌。随即向江辞行礼:“洛儿罪大滔天,当按东越律法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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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鸣关同曜州一样, 也是易守难攻。
当初北姜能攻下凤鸣关,全靠内应假传圣旨,骗过了凤鸣关的守关将士。
现如今, 北姜退守在凤鸣关, 想要一举攻下,也并非易事。
李承霖、江辞和颜副将等人研究着地图, 迟迟拿不下主意。
颜副将指着地图上的山脉,建议道:“或许我们可以从凤鸣山入手,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李承霖摇了摇头:“不可,百年前, 北姜占领了雁城和曜州。有一位小将军自作主张,率领一队人马上了凤鸣山, 结果他们并不熟悉地形, 被困在了山头,险些饿死。幸得飞虎将军力挽狂澜,收复失地, 再派遣熟悉地势的队伍前去搜寻, 那队人马才算活了下来。”
江辞也附和道:“凤鸣山地势复杂, 在之前的战斗中,长期驻守凤鸣山的将士遭细作所害,被北姜一网打尽。剩下的士兵并不熟悉凤鸣山,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颜副将叹了口气:“要想拿回凤鸣关, 看来并没有那么容易。”
看到大家的情绪有些低落, 李承霖于是转移了话题:“大家最近也辛苦了, 先回去休息吧, 收复凤鸣关之事急不得,来日再议。”
“是, 属下告退。”
夜晚,李承霖已经入睡,江辞躺在一旁,久久没有睡意。
江辞索性小心翼翼地下了床,坐在烛火旁,手撑着脸颊,呆呆地看着正在燃烧的烛火。
看了好一阵子,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心里烦闷,于是屈起大拇指和中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弹着灯芯。
灯芯被触动,烛火也跟着摇晃。李承霖被烛火晃醒,睁开眼,看到江辞只穿着寝衣,孤零零地坐在烛火旁,一直重复着一个动作。
她从床上坐了起来,下床穿鞋,从架子上取下一件斗篷,慢慢走到江辞身后,轻柔地把斗篷披在她身上,“这么晚了还不睡?小心着凉。”
江辞回过头,伸手抱住了李承霖,把头倚靠在她身上,语气里带着无奈:“陛下,或许真的是我想得太简单了,凤鸣关没有那么好收复。”
李承霖往前走了一小步,好让她靠得更舒服。然后一只手搂着她的肩膀,一只手理着她的头发,柔声道:“不要再为此事烦忧了,好好睡一觉,明天起来,所有的困难都会迎刃而解。”
江辞“唉”了一声:“哪儿有那么容易啊。”
李承霖只是笑了笑:“你连我说的话也不信了吗?”
江辞回过头,看到李承霖嘴角的笑意,知晓她从不说没有把握的话,可摆在面前的困难也没那么好解决,便将信将疑地问道:“真的吗?”
“当然。”
李承霖弯下腰,在她额上落下一个吻,“时候不早了,睡觉吧。”
二人重新躺回床上,江辞盖好被子,翻来覆去的,还是睡不着觉。
终于,她忍不了了,把头凑近李承霖的脖颈,撒娇着说道:“陛下,你说所有的困难都会迎刃而解,究竟要怎么解决?”
李承霖眼也不睁,淡淡道:“明天你就知道了。”
江辞哪里等得到明天,于是在被子下摸索着,摸进李承霖的寝衣,故意用冰凉的手指划过她的脊背,“你不说,我就不让你睡觉。”
突如其来的的凉意使李承霖打了个寒噤,她轻轻“嘶”了一声,随即拽住江辞不安分的手,佯装威胁道:“你再这样,我也不让你睡觉了。”
看着李承霖意味不明的眼神,江辞梗了梗脖子,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却还是好奇,于是假装生气地“哼”了一声,像小猫一样用脑袋蹭着李承霖的脖颈,嘴里还不停地说着:“行行好嘛,你不说的话,我今天晚上都睡不着了。”
脖子上传来的痒意使李承霖忍俊不禁,她慌忙缩起脖子,笑道:“好好好,你别弄了,我给你说还不行吗?”
江辞这才停下动作,侧起身子,双手勾住李承霖的脖子,眼巴巴地看着她:“说吧,有什么锦囊妙计?”
李承霖闭上双眼,故作玄虚般缓缓说道:“以不变应万变。”
“嗯?”江辞不解,“这算什么办法?”
李承霖睁开眼睛,与江辞目光相撞,嘴角浮起一抹自信的笑容:“你有多久没看到成向东他们了?”
江辞咬了咬嘴唇,思索道:“确实很久没看到了。”
“因为我让他领着暗探去了趟北姜,直到今天晚上才回来。”
江辞恍然大悟:“所以你之前召见的人是成向东?”
李承霖点头:“正是。怀绮公主这个人,以前名不见经传,我并不知晓她是何许人也。可自从她射杀了韩良,初次崭露头角,而后更是显现出不凡的能力。我就知道她没那么简单,便派了暗探去查询她的底细。”
“她与怀意公主一母同胞,却由冷昭容养大。从她一箭射杀韩良,便可得知她的箭术不在怀意之下,但外人只知怀意不知怀绮,由此可见她故意隐藏自己的长处,虽不知晓缘由,但此人颇有城府。 ”
“成向东得到小道消息,北姜皇帝身患顽疾,命不久矣,但却一直没有立嗣。因此,北姜皇室最近并不太平,各股势力暗潮涌动。”
“目前主要分为三股势力,第一股势力,以晋王陆怀稷为首,周王、陈王为辅。第二股势力,以魏王陆怀封为首,赵王为辅。第三股势力,以大公主陆怀绮为首,大将军金展为辅。”
“怀绮公主有着大将军的支持,其实力不可小觑。但问题是,她在朝堂的话语权上并不占优势。晋王和魏王也不是省油的灯,一旦逮着她的错处,便能让她一辈子爬不起来。”
江辞听完,大彻大悟:“北姜退守凤鸣关,虽易守难攻,但凤鸣关物资匮乏,一般是由雁城来保障后勤。可如今雁城在我们手中,那北姜只有辗转为之,让除了雁城外,距离凤鸣关最近的北溟郡为其运送物资。但是……”
“但是……”
李承霖接上江辞的话茬,继续道:“成向东打探到,怀绮公主退至凤鸣关的第二天,便向北溟郡递了书信求援。可北溟郡隶属于周王的封地,周王将此事告知给了晋王陆怀稷。陆怀稷巴不得少一个竞争对手,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地为她提供粮草?拖来拖去的,直到现在,怀绮公主都没有收到来自北溟郡的一粒米。”
听完李承霖的分析,江辞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她眼睛亮晶晶的,语气无比欢快:“前些时候,怀绮公主攻下雁城,北姜皇帝对她青眼有加。可她的成功恰恰挡了晋王和魏王的路。如今她马失前蹄,需要求援,可晋王和魏王怎么可能帮她?让她的威望更上一层楼?所以,我们要做的,便是守好雁城,坐山观虎斗。”
李承霖不屑地嗤笑道:“老实说,男人们计较起来,岂是一个小肚鸡肠可以形容的?我笃定,晋王一定不会那么轻易地让怀绮公主达成所愿。若长时间没有物资供应,到时候,怀绮公主只剩下两个选择。第一,从凤鸣关撤退,灰溜溜地回北姜。第二,放手一搏,向雁城发起进攻。”
江辞想了想,然后说:“我觉得怀绮公主不像是个会轻易认输的人,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
“所以,我们就静静地等待着。他们主动出击的那天,就是收复凤鸣关之日。我相信,那天的到来,不会太久。从明日起,东越将士训练巡守一如往常,以不变应万变。该急的,是北姜。”
江辞“嗯”了一声,却又感叹道:“可惜了,我曾与怀绮公主交过几次手,她确实是个难缠的对手,若没被二王拖累,鹿死谁手还真不一定。”
话音刚落,李承霖的唇瓣便贴上了江辞的嘴。
这个吻来得猛烈、猝不及防,江辞没有准备,脑子一片空白,只觉得快要窒息。
她“唔”了一声,刚缓了缓气,立马又被炙热包裹。
直到舌尖传来一阵酥麻的疼痛后,这个炽烈的吻才算是结束了。
江辞嘶了一声,嘴里弥漫着一股甜腥的血味,她卷了卷舌头,察觉到舌尖上的伤口后,忍不住皱着眉委屈道:“你咬我?”
李承霖一本正经地说:“这是惩罚。”
“惩罚?我做错了什么?”
“不要在我面前夸赞别的女子,我会吃醋。”
江辞:“额……有吗?”
凤鸣关,怀绮公主营帐中。
怀意公主面带愁容,在帐内来回踱步,嘴里不住地喃喃道:“北溟郡是离这里最近的州郡,理应由北溟郡来保障后勤物资。只是陆怀世他凭什么?他凭什么找那么多借口?这明明对北姜也是有益的啊。若失了这凤鸣关,他日再想踏入东越领土,岂非难如登天?”
怀绮公主抿了口茶,淡淡道:“你先坐下吧,晃得我头晕。”
“大姐!”怀意公主跺了跺脚,“军中的粮草至多还能坚持两个月,若再没有稳定的供应来源,就只能卷铺盖回北姜了。我是在替你打抱不平呢,陆怀世他分明就是落井下石。”
“我让你先坐下。”怀绮公主依旧淡淡的,“若只有他陆怀世一个人,他绝对没有胆量回绝,不过是陆怀稷替他撑腰罢了。”
怀意公主急得快哭了:“可现在这种时刻,事关北姜,他们就算对你再不满,也不能视而不见啊!我得回宫面见父皇,不能让他们为虎作伥!”
说完,怀意公主深吸一口气,打算往外走去。
眼见怀意公主真有回宫的举动,怀绮公主坐不住了,立马站起身来,三两步走到她身边,拉住了她的手臂,厉声道:“怀意,你冷静点。”
“我冷静不了,他们要斗气,也不该这种时候斗。”
“怀意,听大姐的,回帐中,我有话与你说。”
“大姐……”怀意公主皱眉,重重地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回到了帐中坐好。
怀绮公主为她倒了杯茶,坐在她对面,像是鼓起了巨大的勇气,而后轻声说道:“父皇驾崩了。”
“什么?”怀意公主瞪大双眼,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父皇……父皇他?”
“前几日的事情,太后的意思是秘不发丧,还传了陆怀稷入宫。”
怀意公主反应过来:“这种时候传他入宫,岂不是?”
“我隐隐听闻,父皇留下遗诏,册立陆怀稷为帝。”
“不可能!不可能!他怎么能当皇帝呢?矫诏!一定是矫诏!父皇绝对不可能册立陆怀稷为帝!”
“矫诏不矫诏的,已经不重要了。父皇死得实在不是时候,若能等到我攻下曜州城,有军功在身,光荣还京……”
怀绮公主叹了口气,眼神里却丝毫没有悲伤,她将杯子里的茶水一饮而尽,而后继续说道:“如今北姜朝堂已经尽在陆怀稷掌控之中,若此时回宫,无异于自入瓮中。”
怀意公主也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道:“既然不能回京,那就只能守在这凤鸣关了。可粮草撑不了多久了,我们真的只能坐以待毙了吗?”
“大将军会调遣五千精兵过来支援,在粮草耗尽前,我们必须对雁城发起总攻,且务必一击拿下。如此,方才有胜算。”
“就算多了五千精兵,可比之东越,还是远远不够啊。”
怀绮公主站起身来,看着帐外的灯火,“北姜是回不去了,更何况我也没打算回去。”
她坚定了眼神,继续道:“历史上以少胜多的战役也不是没有,为什么我不可以是创造历史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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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黄的阳光穿透薄雾, 洒在一望无际的校场上。
士兵们身着铠甲,手持锋利的武器,整齐地排列在场地中央。
他们面容坚毅、目光耿耿, 即便是日常的训练, 也不愿敷衍,个个卯足了精神, 等候着指挥官发号施令。
上午的训练结束,有士兵来报:“将军,北姜又在城下叫战了,是否应战?”
江辞登上雁城城墙, 居高临下俯视着下头的军队。只见领头的怀绮公主手持长枪,一身铁甲铮亮。
看到江辞终于出现, 怀绮公主便朗声道:“江辞, 上次侥幸让你逃脱,是我大意了。若再有机会,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江辞眼神里写满了冷漠, 无所谓地笑了笑:“光是嘴上逞能, 谁不会呢?”
“对啊, 嘴上逞能,谁不会呢?”怀绮公主冷哼一声,“既然如此,敢不敢与我一战?”
江辞没有回应, 嘴角始终挂着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 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
“江辞!你是不是怕了!”
怀绮公主抬起眼眸, 眼神极尽挑衅, “你要是怕了,不如就开城投降, 本宫顾念你审时度势,没准会为你留个全尸。”
江辞依旧没有回应,只是小声对身边的颜副将说道:“无需应战,不必理会。”然后自顾自地走下了城墙。
看到江辞离开,怀绮公主愈发来了劲,继续朗声道:“都说东越将士勇猛,个个视死如归。如今看来,倒像是讹传。堂堂主将,居然是个胆小怕事之人。主将尚且如此,底下人更是怂包了。”
她歇了歇,又继续喊道:“依我看,还得是韩良有骨气,至少敢与本宫正面厮杀。不像你们,都是躲在壳里的缩头乌龟!”
“雁城与曜州本就是我北姜领土,你们使诡计占了去,也是时候该还回来了!”
颜副将站在城墙上,听到怀绮公主在城下叫骂不休,又是气愤又是伤心。
韩良对颜副将有知遇之恩,他就像他的伯乐。不仅破格提拔他为副将,还十分关照于他。两人吃穿用度俱为一体,关系好到几乎同穿一条裤子。
可是,韩良那么好的一个人,偏偏被怀绮公主使用诡计所杀。
看到那支箭射入韩良胸膛的那一刹,颜副将只觉得天都要塌了。若不是顾念着还活着的士兵,他真打算拼出一条命去,也要与怀绮公主同归于尽。
突袭北姜那天,怀绮公主从立秋门撤离,在怀意公主的掩护下逃跑。江辞和颜副将追了许久,都没有追上。
颜副将还想继续追,却被江辞拦住了。
那时的他十分纠结,他想为韩良和死去的士兵报仇雪恨,不想就那么放过怀绮公主。可主将的命令不能不听。于是,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撤退了。
怀绮公主安然离开,如今更是带着队伍回来,在城下叫骂不休。
不仅中伤韩良、江辞、东越全体士兵,甚至还颠倒黑白,连雁城和曜州是北姜领土这种话也说得出口。
当真无礼至极!
颜副将握紧了拳头,甩了甩战袍,气愤地走下城墙。
接下来的几日,怀绮公主日日前来叫战,骂声不休。
前两天,江辞还会来看她出演好戏。到后面,甚至都懒得出现了。躲在太守府中,与李承霖品茗下棋。
李承霖执白,江辞执黑,白子先行,第一手,便下在了天元的位置。
第一手下天元,无异于让先。
江辞愣了愣,而后笑道:“陛下落子天元,看来是胜券在握了?不过,不到最后时候,谁也不知道鹿死谁手。”
“阿辞,你知道我为何要以天元为年号吗?”
“推本天元,顺承厥意。陛下即位,乃天命所归。”
李承霖笑了笑,不置可否,转而问道:“北姜公主还在叫战?”
“嗯,日夜不曾停息。”
“我已经听紫菀说了,她言语粗俗,又大放厥词,说出来的话简直不堪入耳。我知道你心性好,自是不在乎。可不管你是怎么想的,也该给出反应来,底下人都在替你打抱不平呢。”
江辞愣了愣,看着棋盘正中间的星位,看着位于天元的那颗白子,一时思绪万千。
怀绮公主的人马占据凤鸣关,虽易守难攻,但粮草并不富余,撑不了多久,所以她才会迫切地想与东越一战,妄想争夺东越的雁城。
江辞偏偏不如她愿,避而不战,令她多次无功而返。
一来可以消耗怀绮公主的耐心,二来可以拖延时间,等到他们粮草消耗完毕,便可以兵不血刃地收复凤鸣关。
可是没想到怀绮公主居然这么难缠,竟不在乎脸面,日日在城下叫骂。她若理她,未免中了她的计;若不理她,未免又坐实了她口中的“胆小鼠辈”,惹得底下人议论纷纷,质疑主将的决策。
江辞知道李承霖在担忧什么,若底下人议论纷纷,三人成虎,她便真成了怀绮公主口中所说的“胆小鼠辈”,往后发号施令,还会有人听吗?
她将黑子随手下在了右下角的星位上,回应道:“若有下次,应战便是。”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下着棋,过了一会儿,紫菀进来通传:“陛下,颜副将不满敌方叫阵,已经应战了。”
李承霖从棋篓里取出一颗白子,淡淡地道:“他去试试水也好,让人时刻关注着战局,随时与朕汇报。”
“是。”
紫菀离开后,李承霖将白子放回棋篓里,转而对江辞说:“走吧,去看看。”
江辞站起身来,应了声“好”。
颜副将应战也是好事,无论输赢,都影响不到主将的威信。相反,还能借机探出怀绮公主的本事与底牌。
所以,江辞虽然对颜副将擅自应战略有微词,不过功过相抵,便算了。
二人于是骑马赶往立秋门,路走到一半,便遇上了紫菀派出去的探子。
探子下马向二人行礼,又禀告道:“陛下,颜副将大获全胜,敌方溃不成军,已经逃往凤鸣关了。”
江辞觉得惊讶,便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果真大获全胜?”
“小的不敢妄言,没想到那怀绮公主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三两招就败下阵来,骑着马逃了。北姜士兵一看主将跑了,纷纷丢盔弃甲,慌不择路。”
江辞眉头一皱,深觉此事没那么简单,又问道:“颜副将呢?可曾见好就收?”
“颜副将说,上一次让那妖女侥幸逃脱,这一次可不能让她轻易跑了,一定要将她的命留下,方能告慰死在她手下的将士亡灵。”
江辞瞪大了眼,追问道:“他追出去了?”
“正是。”
听到这话,江辞原本平静的心脏忽地砰砰乱跳,她张着嘴巴,微微喘息着,脑海里闪现出了无数可能的画面。
李承霖也思忖着不太对劲,立马喊道:“快!传朕口谕,命颜副将速速回城,不可恋战。”
然而还是迟了一步。
颜副将应战,没想到大获全胜,看到敌方溃不成兵的样子,一时多了十二分自信,便一心想斩杀怀绮公主,为韩良报仇,甚至还认为能一举收复凤鸣关。于是率领三千精兵一口气追出四十里地,一直追到凤鸣关关隘,如此不顾一切,早忘了穷寇莫追的真理。
没想到怀绮公主就是拿准了颜副将的心理,早就在凤鸣关设好陷阱,假意败退,诱敌深入。
颜副将领着精兵闯进了凤鸣关,自以为胜券在握,没想到两旁的高山上骨碌碌地滚下一块又一块巨石,又有暗箭四面齐发,等他反应过来,已是退无可退,无力回天。
可怜东越三千精兵,纷纷丧命于此。
无人生还。
消息传回雁城,江辞险些没有站稳,差点晕倒在地。
李承霖握紧了拳头,掌心被指甲掐得泛白。
此次战役,北姜几乎是不费一兵一卒便给了东越重创。一方零损伤,一方折损了三千精兵,这样的战绩,无论放到什么时候都是十分离奇的。
李承霖作为东越国君,江辞作为东越主将,尚且会惋惜死去的三千兵士。但其他人不会,其他人只会觉得好笑。死去的三千兵士落在其他人眼里,只是茶余饭后的笑料。
震撼过后,李承霖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立马召集了几位重要的文臣武将,冷静地分析道:“东越遭此奇耻大辱,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稳定军心,防止流言四起。另外,对于战死的士兵,一定要了却他们的身后事,好好安抚其家人。”
“微臣明白。”
江辞点头:“此番大败,主要原因是在颜副将。他无视主将的嘱咐,擅自应战。同时错误判断,带领三千兵士深入敌方腹地,遭受埋伏,导致全军覆没。当然,也有我的原因,如果当时……”
李承霖打断了她的话语:“现在不是你替他担罪的时候,你既已嘱咐了他不必应战,便算不得你错。稍后军营集议,你只需如实告知此战失败的原因。就是要他们知道,正是因为颜副将没有遵从你的吩咐,一意孤行,才害死了这三千士兵。现在,东越需要的是一个英明的主将,而不是一个有过错的主将。”
李承霖说得很对,东越刚刚经历重创,正是风声鹤唳的时候。
如果江辞在军营集议上,说出此次失败也有她的原因,不管是不是真的,士兵们心中也会有个坎儿。
此时此刻,士兵们不需要一个有污点的主将,叫他们不敢信任。他们需要的是一个白玉无瑕的主将,能带领他们拿下最终胜利的主将。
江辞读懂了李承霖的深思熟虑,急忙点了点头,坚定地道了声“好”。
李承霖看着帐内的地图,指了指凤鸣关的位置,利落干脆地说道:“稳定军心后,在最短的时间内整合队伍,不必等了,直接向凤鸣关发起总攻。”
张副将心有疑虑,于是行礼道:“陛下,凤鸣关易守难攻,东越又刚刚经历大败。就算是发起总攻,万一又中了埋伏,该如何是好啊?”
李承霖不以为然,反问道:“北姜在凤鸣关设下埋伏,三千士兵全军覆没,你猜猜这意味着什么?”
“这……”张副将一时哑言,不知道其中缘由。
江辞应声道:“这意味着凤鸣关短时期内没有埋伏。”
“没错。”李承霖微微颔首,“要布下巨大埋伏并非一朝一夕可成,且东越不会在同一个坑上跌倒两次,北姜也深知此理。自然,使用过的招数就不可能再使用第二次。就算她要重新布下埋伏,也得耗费些时间和精力。”
张副将恍然大悟,捋了捋胡子,行了礼,坚定地说道:“陛下圣明,既如此,就发起总攻,杀他个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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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元三年九月, 李承霖御驾亲征,向凤鸣关发起总攻,俘虏怀绮公主与怀意公主, 救回汗血宝马飞焰, 斩首七千余人,一举拿下凤鸣关, 剩下的北姜士兵眼见回天无力,纷纷缴械投降。
陆怀绮与陆怀意成了阶下囚,被分别关押在两处不同的牢房。
当晚的庆功宴上,江辞正与将士们痛饮, 狱卒却派人来报:“将军,那敌国公主吵着要吃好酒好菜, 不然不肯罢休。”
江辞放下手中的酒杯, “好歹也是公主,不必苛待于她,不过添双筷子罢了, 给她吃也无妨。”
“她还说了, 要见您。”
“见我?”江辞皱眉, “谁要见我?”
“是怀意公主。”
江辞犹豫了片刻,然后道:“你先回去吧,我即刻就来。”
阴暗潮湿的牢房中,两人隔着牢门, 相顾无言。
陆怀意的牢房中摆了几盘好酒好菜, 可她并没有吃, 只是静静地看着江辞。半晌, 才开口道:“真是没有想到,居然又败在你的手里。”
“你我立场不同罢了。”
“终究是我技不如人, 我认输。”
她端起酒壶,为自己斟了一杯酒,随即端起酒杯,站起身来,慢吞吞地走到门边,“我敬你一杯。”
说完,她将杯中的酒一股脑儿倒在了地上。
把酒倒在地上是祭祀死人的做法,一旁的狱卒见状,忍不住冲上前来,为江辞打抱不平:“死到临头了还这么嚣张!”
江辞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然后看着陆怀意,波澜不惊地说:“这杯酒,我接了。”
陆怀意面无表情地回到原处坐好,掀开酒壶盖子,端起酒壶“咕咚咕咚”灌着酒。
这时,另有一名狱卒惊慌失措地来报:“将军,怀绮公主在狱中自尽了。”
江辞眉头一皱,想过去查看情况,牢房中的陆怀意却忍不住笑出了声:“别去看了,大姐向来高傲,连失败都容忍不了,怎么能容忍自己成为阶下囚呢?”
陆怀意的表情高深莫测,像是一早就知道如今的结果。
上次陆怀绮被那么多人围住,陷入了孤立无援的状态,但她并没有乱了阵脚,求生欲望十分强烈,怎么如今会选择自尽呢?
陆怀意似乎是看出了江辞的不解,缓缓道:“大姐从小就不被看好,反而养成了她要强的性格,越是不可能的事她越要办到,便是石头中也要开出花儿来。老实说,大姐的能力绝对不输那几位皇子,可没有人信任她。”
“她拼命地想证明自己,一个人殚精竭虑、布局筹谋。”
“几年前,我领着北姜使团来到东越,大姐也跟着使团过来了。到了东越后,她离开了使团队伍,一个人行动。那时我不知道她想做什么,直到后面,东越派遣使团回访,提到北姜国库中那顶已经蒙尘的百珠冠,大姐说可以将百珠冠送给东越,但要以曜州、雁城两座城池作为交换。”
“我才知道,大姐下了好大的一局棋。”
“虽然东越没有直接交出两座城池,可这件事以后,父皇对大姐有了改观,认可了她的能力。”
“父皇身患痼疾,自知时日不多,正为了立储之事烦扰。几个皇子天资不足,又不识大体,对比起来,似乎大姐更适合这个位置。”
“可北姜积疾已深,朝中势力错综复杂,并非他一己之言所能决定。于是,他只能悄摸地将大将军交给大姐,明里暗里为她铺路。”
“可终究造化弄人,若东越迟点发生政变,大姐就能顺利拿下东越,到时候朝堂上便无一人再敢妄言。若父皇能再撑个两三年,大姐至少还有层倚靠,雁城丢了便丢了,大不了卷土再来。”
“可世上没有如果。父皇死得不是时候,陆怀稷和陆怀封视大姐为眼中钉肉中刺,父皇在的时候,还有所收敛,父皇一死,他们连装都懒得装了。发出去的求援信,他们理都不理。”
“大姐没有退路,只能拼死一战,可惜没能触底反弹。”
“若还有一丝机会,大姐都绝对不可能放弃。她便是知道回天乏术,因而绝望赴死。”
她扔掉了手中的酒壶,仰起头,发疯似的大吼:“完了,一切都完了,北姜也完了。”
江辞看着她,眼中划过一丝惋惜。为她,也是为陆怀绮。
陆怀意忽地笑了笑,拿起了盘子里的那双筷子,脸上的表情诡异又可怕。
江辞暗叫不好。
果不其然,只见陆怀意双手握住筷子的一端,用力地将稍尖的那头插进了自己的颈部。
她手上的铁链哗啦啦在响,鲜红的血液喷射而出,牢房中一下子弥漫着血腥的气味。
江辞瞠目结舌,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
凤鸣关已顺利收复,江辞向李承霖献计:“陛下,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不如一举攻破北姜国都,夷灭北姜,永绝后患。”
李承霖欣然允之。
于是东越一鼓作气,继续向北征战,三日内大破北溟郡。
北溟郡太守趁乱逃跑,立马将此事上报北姜朝廷,不久后陆怀稷知道了此事,当即决定派兵反击。
李承霖与众将在帐中商议对策,士兵颜潜混在其中,略显局促。
颜潜不明白,他只是一个火头军,为何主将会让他来参加这种全是大人物的集议。
江辞提出:“世间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一般人难以分辨,于是便有了流言。可倘若利用得当,流言也是一把利剑。”
“哦?”李承霖挑眉,“可是有了什么主意?”
“两军相逢勇者胜,末将觉得,这勇气是可以被人为制造出来的。”
“说说看。”
江辞缓缓道来:“前阵子,颜副将判断失误,带领三千精兵深入敌方腹地,结果中了埋伏,三千人无一生还。那时凤鸣关有北姜士兵八千余人,上次大战结束,这八千余人基本已阵亡,还剩下几百人也成为了东越的俘虏。有句话很残酷,但也是事实。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如今掌控权在我们手中,改写历史不过嘴巴一张一合,轻而易举。”
“你想要如何改写历史?”
“在此之前,我需要获得一个人的同意。”
江辞把头转向颜潜,然后说道:“我特意把你叫来,实则是有要事相求。”
颜潜傻了眼,他只是一个火头军,主将居然有事求他?
他忙不迭地回答道:“不知将军有何事需要我去做?只管吩咐就是了。”
“若要行使此计,你兄长颜成作为副将,拥有统领御下的权力,是最合适的人选。不过,这也许会对你兄长的声誉产生不良的影响,所以,我需要征求你的同意。”
颜潜还是不太明白,颜成已经阵亡了,哪里还能帮助她行使计谋呢?
虽不解,还是礼貌地说道:“将军请说。”
“北姜士兵与东越士兵,二者实力不相上下,比的就是哪方更有自信。如今东越接连胜利,气势更上一层楼,我想在这份气势上,再添一把火。正如我刚才所说,流言若利用得当,也会是一把利剑。我想利用你的兄长来编造一个谎言,让它成为真的历史。不过,这一定会影响他的名声,也许千年以后,他还会遭受世人唾骂。”
颜潜犹豫了片刻,然后道:“将军继续。”
“这个流言我打算这样设计:我会告知东越众将士,颜副将遭受到北姜埋伏,自知无力抵抗,于是带领士兵投降。不杀投降之军,自古以来约定俗成。可北姜却在颜副将投降之后,残忍地将所有人虐杀。”
江辞顿了顿,继续道:“只要我军之中盛传此流言,让士兵们知道投降北姜只有死路一条,怀着仇恨与愤懑,我东越士兵战场杀敌必如神兵天降,锐不可当。”
说完这段话,在场的人都沉默了,纷纷埋头深思。
此招虽极端,但倘若实施,也的确会如江辞所说的那样,神兵天降、锐不可当,且士兵们一定拼死战斗、决不投降。
不过,颜副将导致三千人丧命本就争议不断,若再添了投降一事,只怕会遗臭万年。
作为他的亲弟弟,颜潜怎么肯呢?
就在众人以为颜潜不会同意的时候,没想到,颜潜却坚定地道了声“好”,并说道:“一切听将军的安排。”
原来,韩良不止对颜氏兄弟有知遇之恩。
颜氏兄弟家贫,自小就没了父母,兄弟俩相依为命。颜潜体弱多病,照顾弟弟的担子便落到了颜成身上。
颜成体力好,有武艺傍身,于是便为雁城的老爷们干活,赚得些许碎银,解决温饱、替弟弟治病。
他们只想好好地活着,偏偏有人要为难他们。
几年前,颜成去徐老爷家干了活,讨要工钱,结果徐老爷赖着不给,还想把他赶出去。他一气之下便与徐府家丁大打出手。徐老爷眼见家丁不敌,急忙报了官。
韩良正好在官府办事,听说此事后,对颜成颇为欣赏,不仅帮他主持了公道,还劝说道:“男子汉大丈夫,空有一身武艺,与其在他人府上干这些活路,倒不如战场杀敌来得痛快!”
于是,颜成果断投奔了韩良。
韩良帮颜潜治好了病,把他安排在火头军中做些轻巧的活路。
又因颜成勇猛,韩良便破格将他提为副将。
颜氏兄弟自此对韩良忠心不二。
韩良死在北姜手里,颜成也死在北姜手里,颜潜自是对北姜恨之入骨。
本来他们就是孤儿,无爹无妈,无宗无祠的,管那些身后名做什么?反正死了之后什么事情都不知晓了!后人若要议论,随他们说去吧!
江辞松了一口气,朝颜潜握拳行礼:“颜君大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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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 士兵交接时分。
原先的士兵从城墙上撤离,准备去吃饭。
一群士兵各自端了一个碗儿,围在火堆前, 七嘴八舌谈论着最近的新鲜事。
“你们听说了吗?前段时间被埋伏的那三千士兵, 原本是不应该全军覆没的。”
“我也听说了,颜副将觉得打不过了, 索性带头投降。没想到这北姜做得也真绝,居然把投降的士兵全杀了,还是虐杀。”
“这实在是骇人听闻啊!”
“早知道北姜这么狠,颜副将还会投降吗?他如今在阴曹地府, 怕是肠子都悔青了!”
“换做是我,直接跟他们拼了!投什么降啊?”
“对啊, 跟他们拼了!同样是死, 还能换回一个好名声,杀敌而死,也算光宗耀祖啊。”
……
眼看着时机成熟, 李承霖当即决定继续向北进击。
江辞却阻拦道:“陛下, 且等一等, 三日后出兵最为合宜。”
“为何要等待三日?”
江辞微微一笑,故作玄虚道:“我夜观天象,察觉三日后清晨,北溟水上将起一场大雾。如今将士们虽有了死战的勇气, 但并无必胜的信心。我便是要为他们求一个上天的昭告, 求一个必胜的信心。”
李承霖听得云里雾里的, 于是问道:“上天的昭告?必胜的信心?究竟是何道理?”
江辞继续说:“怀绮公主和北姜大将军已死, 北姜再无可用之师。我东越士兵,靠着死战的勇气和必胜的信心, 一定能势如破竹,一举攻破北姜国都。”
李承霖问道:“这必胜的信心如何求得来?”
“后面集结的兵士们基本上来自全国各地,但最多的便是京城护城军,京城护城军的战斗力虽不如边防军,但……有一点好处,那就是他们一定听过飞仙湖的传说。”
“飞仙湖?”
“没错。我要在这北姜之地,在这北溟水上,再创一个飞仙湖。”
百年前的正月十五,武帝为了边关战事苦恼,路过一湖,忽见一仙女在湖上翩翩起舞,见者无不沉醉其中。一舞毕,仙女化作一缕云雾散去,在场之人无不惊奇。次日朝堂上传来了飞虎将军收复雁城、曜州的好消息。朝臣们都认为是仙人相助,武帝龙颜大悦,赐名为飞仙湖,每年上元之夜天子亲访,于湖边参拜,祈求仙人庇佑、国泰民安。
李承霖很快领悟了江辞的所要表达的含义,转而问道:“你要来当这个仙女?”
江辞点头:“三日后北溟水上有大雾,必定看不真切。我会穿上霓裳羽衣,提前划着竹筏到水中央等候。陛下带领将士向北进发,必定会经过北溟。等到合适的时机,让所有将士的目光集中到水中央,我会舞上一曲。趁着雾气渐深,再跳入水中,游到对岸去,制造出仙女化作云雾散去的假象。将士们回想起飞仙湖的传说,一定此心耿耿,认为此战有仙人相助,必定如虎添翼。”
江辞考虑得十分周到,可李承霖还是不太放心:“北溟水深不知几许,你贸然跳入水中,万一出了事该如何是好?”
“陛下!”
江辞双手搂住李承霖的脖颈,撒娇道:“我可是水乡长大的,两岁就开始在青河里洗澡了,还教会了你凫水,你这般说,可不就是怀疑我凫水的本领嘛。”
“不是怀疑你。”
李承霖拂下她的手臂,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这个气候,北溟之水冰冷彻骨,你跳入水中,万一冻坏了身子,该如何是好?”
“这你放心,你让紫菀提前在对岸生火,备好厚衣服,等我上了岸立马就把湿衣裳换下来,接着烤火,绝对不会挨冻的。”
见李承霖还在犹豫,江辞又抓住了她的手,撒娇似的来回摆动,嘴里还嚷嚷着:“好陛下,好姐姐,你就不要犹豫了嘛,我如此这般,为的就是给将士们吃下一颗定心丸。心理暗示的力量很强大的,让他们以为有仙人相助,他们就会觉得此战必胜。怀着必胜的心,那肯定也能得到必胜的结果呀。”
李承霖拗不过她,只好答应了:“好啦,听你的就是了。”
江辞喜笑颜开,再次把手搭在了李承霖脖颈上,轻轻吻了吻她的嘴角:“陛下最好了。”
三日后,北溟水上。
江辞穿着霓裳羽衣,一早就划着竹筏到了水中央。
立冬刚过,天气寒凉。霓裳羽衣略显单薄,江辞候在竹筏上,不由得冷得瑟瑟发抖,一边从嘴里呼出热气,一边搓着手。
忽然,远处传来有序的脚步声。江辞知道,是李承霖领着将士们过来了,连忙深吸一口气,一时间忘却了所有的寒冷,开始准备着。
到了提前蹲点的位置后,李承霖停下脚步,朗声道:“将士们,今日便要向北征战了,大家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有信心吗?”
“有!”
“甚好!看到你们个个精神抖擞的模样,朕也就放心了!”
话音刚落,一个眼尖的士兵像是发现了什么,慌忙喊道:“陛下!陛下!水上好像有什么东西!”
众人连忙往水上看去。
雾霭深深,看不太真切。只隐隐约约看到水上的霓裳羽衣,色彩缤纷,吸人眼球。
“是仙女!是仙女!”
其中一个士兵大叫出了声。这位士兵是京城的护城军,上元夜,李承霖去飞仙湖祈福时,他还曾去维护过秩序,自然对飞仙湖的传说了如指掌。
刹那间,众人开始议论纷纷,知晓飞仙湖传说的士兵立马将这个故事讲给其他的士兵听。
不一会儿,几乎所有的人都知晓了飞仙湖的故事。
张副将立马朗声道:“贺喜陛下,此乃上天的预示,有仙人相助,必能一举攻破北姜国都,将北姜皇帝的头颅斩于马下!”
一众士兵也附和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江辞见目的已达成,趁着雾气,偷偷潜入水下,往岸边游去。
离岸很远,她游了许久,眼看着就要到达目的地,然而或许是长时间泡在冰冷的水里,之前受伤的右脚忽然开始抽筋,疼得她使不上力。
她努力地翘起脚拇指,想缓解抽筋的症状,结果丝毫没有用。
她知道此刻不能慌张,一旦慌张便会增加溺水的风险。可身处冰冷刺骨的水中,脚还抽筋,又游了许久,已是精疲力竭。即使她努力地想镇定下来,大脑还是一片空白。
身体失控,她不可避免地沉入水中,一瞬间,鼻子嘴巴耳朵全在进水。
她从小便是浪里小白龙,进了水就像回到家一样,没想到,溺水居然是这种感觉。
她还想再挣扎一番,结果脚抽筋得更厉害了。
与此同时,马上的李承霖心脏忽地一紧,似是弋花有人用小针刺着她的心脏,呼吸都疼。
她隐隐觉得大事不好,于是让张副将领着士兵们继续前进,自己则带上秦时元和成向东,骑着马往相反的方向跑去。
江辞被救上来时仅剩一点微弱的呼吸,李承霖回想起小时候溺水时,太医对她进行的救治动作,立马依样画葫芦地照做,又是按压胸脯又是以口渡气。
折腾了许久,江辞的脉搏却越来越微弱。
查探她的脉搏后,李承霖的手指微微发抖,但现在还不是犹豫的时候,她来不及思索,继续进行抢救。
她颤声喊道:“阿辞,不能死,答应我不能死。”
天气这么寒冷,李承霖的鬓角和额边却全是细密的汗。
一旁的紫菀见状,于是说道:“陛下,让奴婢来吧。”
李承霖没有回应,依旧没有停下动作。江辞命悬一线,她谁都不放心,不敢假手于人。
终于……
“咳咳——”
江辞有了反应,吐出了好几口水,虚弱地抬起了眼皮。
“阿辞,阿辞你怎么样了?”
话音刚落,江辞又慢慢地闭上了双眼。
在刺骨的北溟水中待了太久,江辞已经出现失温现象。李承霖连忙把她带到火边,为她换下了湿衣裳,用厚衣服将她包裹住。
她紧紧地抱着她,搓着她冰冷的手,亲吻她冰冷的脸,声音里带着哭腔:“阿辞,你醒一醒好不好?我错了,我不该让你去冒险,更不该只留一个紫菀接应你。我真的错了,求求你醒一醒好不好……”
李承霖闭上了眼睛,两排泪水自眼角而出,滑到了下巴上,滴到了江辞的脸上。
李承霖忽然觉得怀中人好像动了动,睁开眼,只见江辞正微笑着看着她,弱弱地说了句:“别担心,我没事。”
“阿辞……”李承霖失声痛哭,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江辞慢慢地抬起手臂,为她拭去脸上的泪珠,为她理好凌乱的发丝,又安慰道:“没事了,我真的没事了。”
李承霖渐渐止住了哭声,却再也没有说任何一句话,只是将江辞抱得更紧了些。
秦时元他们也识趣地将火烧得更旺了些,然后默默地退到别的地方去,把这个地方留给她们二人。
过了好一会儿,察觉到江辞的体温在渐渐回升,李承霖才终于开了口:“阿辞,我真的害怕,害怕会就此失去你。”
“你看,我还活着,不是吗?”
“我再也不会让你冒险了。”
李承霖说得很小声,却像是立下誓言那般认真,“你就待在北溟郡养着身体,前线之事暂且不要过问了。”
江辞只是无奈地笑了笑:“陛下,临阵换将是兵家大忌。再说了,你是知道我的,我要做的事,没有什么能拦住我。即便你把我留在北溟郡,我也会想办法离开的。”
李承霖苦笑,她太清楚江辞的脾气了。只能默默闭上了眼睛,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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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了半日, 又喝了不少鱼汤,江辞觉得身体恢复了不少,便打算归队了。
东越军队已在野外扎营, 江辞和李承霖趁着天黑回到了营地, 避免让人看出她泛白的嘴唇,以及虚弱的体态。
回到帐中, 李承霖扶着她躺在了床上,要她好好休息养病,并打算叫军医来瞧瞧。
江辞抓住了她的手,摇头道:“不可, 若叫军医过来,军医知晓我溺了水, 定会起疑, 士兵们也会起疑。好不容易才让大家相信了有仙人相助,若叫了军医,岂不是功亏一篑了吗?这苦不就白受了嘛。”
她顿了顿, 又继续道:“陛下放心, 我好好休息两天便是了。”
李承霖犹豫了片刻, 然后道:“好,这几日就别劳心劳力了,好好休息。”
看到李承霖应允了,江辞才松开了手, 又道:“陛下, 之前收复凤鸣关时, 不是俘虏了约莫千名北姜降兵吗?我前些日子听火头军抱怨, 说平白添了那么多张嘴巴,还要费心费力地看守, 既浪费粮食又浪费人力,实在是个烫手的山芋,不知陛下如何打算?”
“他们既已投降,于情于理都不应该杀了他们。”
“但也不能留下,会增加我军的负担。”
李承霖略微思索后,问道:“阿辞觉得呢?”
“如果全杀了,北姜便会认为投降东越只有死路一条,下次打仗他们一定会全力抵抗。如今我们与北姜大战在即,不如就将这一千名北姜降兵放回北姜。只有放了他们,让北姜士兵知道,投降东越,尚有一线生机,比起死亡,大多数人都想活着。这一千人中,不包含北姜的精英骨干。说实话,放了他们,也不会对东越造成什么威胁,相反,还能动摇北姜士兵的心。何乐而不为呢?”
“好,就按你说的办。”
北姜曾将苏昌掳了去,要他帮忙俢固城池,与北溟郡相邻的丽州便是经自苏昌之手。
李承霖便派人将苏昌接到前线来,有了苏昌的指引,不过十日,东越大军便攻破了丽州。
根据苏昌的描述,又找到了被掠卖至北姜的东越子民,共计一千五百三十三人。
可惜的是,在北姜惨无人道的肆虐之下,七百余人身受重伤,三百多人已经离世。
李承霖派了军队将活着的人全部送回东越,送他们回到各自的家,并让各地方长官进行善后安抚。
天元三年十一月,江辞攻打北姜国的云城、兰城、临江郡,消灭敌军两万余人。张副将攻打北姜国的奉州、安州,消灭敌军一万余人。
天元四年二月,东越大军四面八方而来,将北姜国都团团围住,陆怀稷眼见大势已去,开城门,奉玉玺,递上了降书。
李承霖接过降书那一刹,江辞从马上跌落,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
青阳郡,官府外,告示墙旁,有官差正在粘贴皇榜。
围观群众叽叽喳喳,看着皇榜上的内容,兴致勃勃地讨论着些什么。
虞山从旁边经过,本无意关注皇榜上的内容,却从围观群众的口中听到了“江辞”的名字。
他连忙挤了进去,不看还好,一看吓一跳。
原来,北姜皇帝递降书那天,江辞突然从马上摔了下来,陷入昏迷,久久不醒,宫中太医束手无策,因而才张贴皇榜,广寻天下的能人才士。
虞山想起虞秋月的嘱托,一时心急如焚,二话不说便撕下了皇榜。
于是,他坐上了前往京城的马车。
这是虞山第二次进宫,但却与他第一次进宫时有着巨大的区别。他没有心思欣赏巍峨华丽的宫殿,只期待这快点看到江辞,迫切地想知道江辞的身体状况。
庭院宽敞宁静,虞山踏着蜿蜒的石子小路来到永宁宫。
带路的紫菀停了停脚步,回过身朝虞山行礼:“请稍等,我这就去向陛下通传。”
“好,麻烦了。”
不多时,紫菀回到虞山身边,“请随我来。”
虞山见到了江辞,也见到了李承霖。
江辞就那么静静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唇无血色,像死了一般宁静。
他这个徒儿,从小就古灵精怪、活泼好动,夕清山那间竹屋的屋顶都被她踏破了好几回,他极少看到她这么安静的时候。
他的眼眶忽然湿润了。
意识到人已经进来了,李承霖连忙拭了拭眼角,站起身来强颜欢笑:“师父,您来了,我也是太着急了,一时都把您忘了。”
她往旁边站了站,给虞山腾出了位置,“您快来看看,阿辞究竟是怎么了?”
虞山扫了她一眼,此刻的李承霖与他印象中的李承霖实在是相差过大。
宿昔不梳,面无神采,眸光黯淡,居然生出了几丝白发,好好的一个人,一下子就垮掉了似的。
虞山点头,正要为江辞把脉时,却忽然发现江辞居然睁开了眼睛。他大吃一惊,连忙喊道:“阿辞,阿辞听得到吗?”
李承霖看到江辞睁开了眼睛,又惊又喜,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立马冲上去扑倒在床边,握住她的手,平视着她的脸,激动地问道:“阿辞,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江辞缓慢地眨了眨眼,似乎还没有彻底清醒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水。”
紫菀眼疾手快,立马倒了杯水过去,李承霖把江辞扶起坐好,接过紫菀倒来的水,小心翼翼地喂给她喝。
江辞喝了水,神志略微恢复,看到面前的两个人,轻轻地喊着:“陛下、师父。”
终于又听到江辞喊她的声音,李承霖喜极而泣,忙回应道:“我在,阿辞,我一直在。”
江辞点头,随即无力地靠在了李承霖身上。
李承霖以为江辞又陷入了昏迷,连忙低头看去,发觉她的眼睛仍然睁着,便也松了口气。
醒着就好,醒着就好。
她把头转向虞山,“师父,麻烦您给阿辞把一下脉,看看还有什么问题,也好提前防范着。”
虞山于是坐在床边,为江辞把脉,检查着她的病情。
原来,江辞吃下过各种毒药,为了研制出解药,又亲口试吃过不少草药,这些毒和草药混在一起,产生副作用,早已紊乱了她的经脉,但她身体抗造,一直没有显现出来。
直到那次北溟溺水,水下温度过低,使她出现失温现象,经脉紊乱的副作用这才显现出来。
之后又四处征战,费心费力的,气血严重亏损。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内里早就败光了。只是凭着那一腔意志,硬生生捱了几个月,直到北姜皇帝递了降书,她达成所愿,终于捱不住了。
看到虞山的表情愈发严肃,李承霖也是慌张不已,连忙问道:“师父,阿辞的情况怎么样?”
她不说话还好,一说话,虞山的眼泪便不自主地掉了下来。
李承霖心内一紧,颤巍巍地追问道:“师父……阿辞的情况怎么样?”
脉如雀啄,药石无医。
如今这情状,也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江辞是虞山的徒儿,岂会看不懂虞山的脸色?更何况她的医术就是虞山教的,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
她于是抬起头对李承霖说:“陛下,可否回避片刻,我有些话想单独与师父说。”
老实说,李承霖不想回避。
她看到虞山的脸色和江辞的反应,便感觉大事不妙,她只想一直待在江辞身边,哪儿也不想去。
可江辞的眼神过于清澈,她实在没有办法拂掉她的意愿。
她带着紫菀离开了永宁宫,把此地留给江辞和虞山。
“师父。”江辞淡淡地说,“你不用瞒我,你就说吧,我还有救吗?”
虞山低下头,沉默了半晌。
江辞便为自己搭脉,“我知道了。”
突然,虞山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眼中闪起了光,迫不及待地问道:“阿辞,赤妃丹呢?我交给你的赤妃丹呢?”
众人都以为虞秋月是在怀着江辞的时候下水救人,伤着胎气、败坏了根本,才会在生产时难产而亡。
只有虞夕清知道,虞秋月是在北溟溺水时败坏了根本,下水救人伤着胎气只是小事,算不得什么。
如果不是虞思水,虞秋月压根不会去北溟,也压根不会溺水,也压根不会难产而亡。
一个虞思水,一个虞秋月,都是虞夕清的徒弟,手心手背都是肉。
虞夕清没想到,自己一直看中的虞思水会变成这样,更没想到天资聪颖的虞秋月竟然英年早逝,一时感慨良多。
虞思水的一身本事都是他教的,如今他却用这身本事,间接害了虞秋月。
虞夕清总觉得自己对不住虞秋月,总想弥补些什么。
于是,他耗费了两年时间,制出了赤妃丹,此丹虽不是仙丹,但药效足以媲美仙丹。凡受了内伤,或是败坏根本,只需服用小小一颗,便能药到伤除。此丹制作原料珍稀,不到命悬一线时万不可使用,因此又名“保命丹”。
虞夕清把一颗赤妃丹交给虞山,嘱咐他等到合适的时机,交给虞秋月的女儿,也算是弥补他对虞秋月的愧疚。
送完赤妃丹后,虞夕清便从此消失在了夕清山。
江辞及笄时,虞山把赤妃丹交给她,并再三嘱咐此乃保命丹,不到命悬一线万不可使用。
江辞连声道好。
可此时,面对着虞山的追问,江辞却无奈地苦笑。
虞山便试探着问:“赤妃丹不见了吗?”
“给苏昌吃了。”江辞说,“那时他身受重伤,五脏六腑俱裂,若不给他吃,他怕是活不下来了。”
虞山心里“咯噔”一声,脑海里回忆起了往事。
多年前,他眼睁睁地看着虞秋月奔赴死亡,如今也要看着江辞辞世吗?难道真的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不!
他猛地抬起头来,似是不甘似是癫狂地说:“阿辞,我可以施针吊着你一条性命,给我一点时间,师父能制出赤妃丹,我也可以,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
江辞咧了咧嘴,笑容略显凄凉:“师父能吊着我这条性命多久呢?”
虞山再次低下头,就算他拼尽了这一身医术,也最多……保她五个月。
虞夕清都花了两年才制出赤妃丹,他又怎么能在五个月内制出赤妃丹呢?
但他还是不想放弃,于是反问道:“虽然只有五个月,但不试试又怎么知道不行呢?”
江辞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缓缓说道:“师父,其实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我以为再次面临死亡的时候,我应该是坦然无畏的。可我错了,因为有了羁绊,我反而开始害怕死亡。”
“是我太高估自己了,自从溺水后,我的身体每况愈下,可北姜仍是心头大患。我便悄悄鼓励着自己,再坚持一下,一定彻底拿下北姜,永绝后患。没想到,竟落到如今这步田地。”
“可是我不后悔,即便是再来一次,我也会选择相同的路。”
“但是此时此刻,我确实不敢直面死亡,若有一丝生机,我也绝对不能放弃。”
虞山抹了抹泪水,问道:“你同意我为你施针了?”
江辞点头:“但是我有一个请求,还请师父答允。”
“你说。”
“师父可携带了假死药?”
“你要假死?”
江辞“嗯”了一声:“此次孤注一掷,无非两种结果,要么成功,要么失败。成功固然欢喜,但失败也不是不可能。根据你刚刚的反应,想必陛下已经知晓情况不容乐观,她现在恐怕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长痛不如短痛,与其五个月后再经历一次生离死别,不如就今天彻底一了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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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辞跟虞山计划好了, 她吃下假死药,再由虞山来宣布死讯,并提及江辞的遗愿:想落叶归根, 恳求李承霖让虞山把她的“尸体”送回青阳郡夕清山。
此后, 虞山解除假死药的桎梏,施针为她续命, 若能在五个月内制出赤妃丹,便算她命不该绝,若没能制出赤妃丹,反正在李承霖的视角中, 她已经死了,也免得李承霖再度伤心。
虞山先给她施了针, 然后才把假死药喂给她吃。
吃下假死药后, 瞬间呼吸全无、心脏停跳、体温骤降,就跟真正的死亡没什么两样。
不同的是,十五天后, 药效流失, 人会再度醒来。
李承霖在御花园中焦急地等候, 高进却急急忙忙地跑来,一下子跪倒在地,呼道:“陛下,皇后娘娘薨了。”
“噼里啪啦——”
如同一道晴天霹雳, 李承霖仿佛被雷击, 差点没有站稳, 幸好紫菀在一旁扶着, 不然险些摔倒。
虽然从虞山的反应中猜出情况不妙,可听到这个噩耗传来时, 她依旧不能接受。
她深吸一口气,跌跌撞撞地往永宁宫赶去。
看到床上静静躺着的那个人,李承霖摇晃着脑袋,踉踉跄跄扑到床前。
触碰到江辞冰冷的手背,她蓦地一怔,像是失了智似的,拼命用双手搓着她的手,企图用自己的温度将她温暖。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太医!”
阖宫的太医都来到了永宁宫,他们一个个地把脉,一个个地摇头。
最后,所有的太医跪成几排,年老的那位眉眼中带着悲悯,惋惜地说道:“请陛下节哀。”
李承霖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嘴里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不可能!你们都骗朕!阿辞她还那么年轻,怎么可能死?不可能……你们一定是诊断错了!我的阿辞没有死,她还活得好好的……”
其他太医不敢再开口,他们知晓,祸从口出,李承霖如今已经是近乎癫狂的状态了,若说错了话,没准会招来杀身之祸。
虞山没有这个顾虑,时间紧迫,他只想快点把江辞的“尸首”带回夕清山,好实施下一步计划。
他上前一步行礼:“人死不能复生,陛下节哀。阿辞临死前对我说,想落叶归根,还请陛下准许我将阿辞的尸首带回夕清山。”
李承霖抬起头看着虞山,眼中的红血丝愈发明显。
虞山不敢与她对视,皱着眉垂下眼眸。
片刻后,耳边传来“噗”的一声,虞山慌忙抬起眼,只见李承霖过分悲伤,竟生生吐出一口鲜血,随即晕倒在地。
女帝一夜白头。
虞山没有顺利将江辞的“尸首”带回夕清山,只因李承霖不承认江辞已经死了。
江辞仍旧“睡”在永宁宫,李承霖白天遍寻天下名医,夜晚还是和往常一样,躺在冰冷的她的身边,与她说着话,哪怕没有丝毫回应。
“阿辞,我决定了,明天亲自去一趟幻境山,老天师本领高强,一定会有办法的。”
李承霖用手撑起身子,在她冰冷的额头落下温暖的吻,替她理好被角,嘴角溢着笑容:“阿辞乖,好好睡一觉。等你醒来,一切都可恢复如初。”
次日寅时,天空飘着小雨,李承霖的銮驾已停候在幻境山山脚。
幻境山有位老天师,善于炼丹,神机妙算,活了一百来岁依旧精神矍铄,是口口相传的“半仙”,在民间颇有声望。
早些年,老天师最钟爱的弟子下山游历修行,在京城遇到一纨绔子强抢民女,还将民女的爹爹给活活打死了。老天师的弟子见义勇为,失手杀掉了那个纨绔子。
那纨绔子是官宦子弟,他爹是两朝老臣,岂能容忍自己的独子被杀?
双方都不是好惹的对象,这官司打了许久都没有定音,最后舞到了李承贺面前。
一边是颇有声望的老天师,一边是曾拥自己上位的老臣。
老天师擅长炼丹、神机妙算,对李承贺来说用处极大。可另一边毕竟是为他不正当上位出过力的老臣,若放了老天师的弟子,倒显得他薄情寡义,也会失了支持他的一众老臣的心。
最终,李承贺还是以杀人偿命为由,处死了老天师的弟子。
老天师对至高无上的皇权彻底失望。
幻境山虽隶属于东越,但历来都是不受哪方管辖的。
因此,老天师便放言:“皇室中人想要踏进幻境山,除非三拜九叩。”
他知道,皇室中人地位尊贵,怎么可能向他一个平民行叩拜之礼。
虽留下了这个条件,但无异于彻底断绝了与皇室的来往。
但,因为李承霖替弟子求过情,老天师便私下允诺可以帮她一个忙。
可惜的是,天泽十八年上元夜,李承霖落入了李承贺的埋伏,受了重伤,便向老天师求了一粒丹药,从此再无瓜葛。
如今,想要进入幻境山,就必须如老天师所说:“三拜九叩。”
紫菀搀扶着李承霖走下銮驾,高进撑着伞,不解地说道:“陛下,为何不将老天师传召入宫,而是要亲自来一趟呢?”
紧接着又换了不满的语气,抱怨道:“再说了,您是皇帝,他是平民,哪儿有皇帝向平民行三拜九叩之礼的?”
紫菀瞥了高进一眼,示意他不要说话。随即接过李承霖的手,略微皱眉,犹豫着问道:“陛下可决定好了?”
李承霖仰头,透过伞檐看着望不到头的山顶,凛声道:“我意已决,不可转也。”
她让紫菀拿着伞退下,迎着蒙蒙细雨,慢慢向前走了三步,头上十二旒冕微微摇晃。
她今天穿的是东越国最高礼制的冕服,玄衣纁裳,织日月星辰、山川飞龙于其上,只在封禅时所穿。
她不在乎地上的泥泞,毫不犹豫地跪下,左膝先落地,然后是右膝。随即两手置于地上,一叩首,站起;再跪,二叩首,站起;再跪,三叩首,站起。往前走三步,继续重复之前的动作。
一个半时辰过去,上山的路途还不到一半。
山路崎岖泥泞,李承霖的衣裳拖泥带水、破损不堪,看不出本来的样子。她的膝盖已经血肉模糊,伤口粘连着衣物,每走一步、每跪一下,都是撕扯般的疼痛。但她依旧重复着,目光坚定,比任何时候都要虔诚。
雨越来越大,她的一头白发沾满了泥水,沉重又狼狈。雨水冲刷着她磕破了的额头,混着血水滴落下来,冕旒上的玉珠被血水和泥包裹,摇摇晃晃地模糊着她的视线。
她不管不顾,继续下跪,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
宫女侍卫们远远地跟在她后面,又是担忧又是心疼。
李承霖把伞让给了紫菀,但紫菀没有选择打伞,而是陪着李承霖一起淋雨。
紫菀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眯着眼睛看着李承霖的身影,忽地问道:“高进,你说世上真的有起死回生之术吗?”
高进摇了摇头:“不知道。”
“此时此刻,我倒真希望世上有起死回生之术,也不枉陛下走这一遭。”
“所有人都说皇后娘娘已经死了,可陛下不信。”
“陛下还是放不下。”紫菀说,“她们二人情深缱绻,如今生离死别,又怎么能接受呢?”
雨渐渐停了。
李承霖足足花费了四个时辰,三叩九拜,从山脚跪到山顶。
她不顾伤势严重,站立在观门前,行礼朗声道:“李承霖,求见老天师!”
皇帝驾临幻境山,三拜九叩只为求见老天师,如此声势浩大,老天师岂有不知道的道理?
但他却一直在观里打坐,两耳不闻窗外事。
一方面,他早就知道李承霖会在今天来访;另一方面,他算出江辞的“死”是她自己造就的。他要尊重她的意愿。
半晌没有人理会,但她依旧不放弃,继续朗声道:“李承霖,求见老天师!”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一位小道童走了出来,打躬道:“陛下请回吧,天师说了,今日不见客。”
李承霖只当作没听见,连忙道:“烦请道长通传一下,李承霖有事相求。”
话音刚落,老天师便走到了门口,朝李承霖作揖,随即缓缓道:“贫道知晓陛下来此的本意。”
“既已知晓,还请天师指条明路。”
“命数如此,不可强求。”
李承霖心里“咯噔”一下,她已把幻境山视作最后的出路,却迎来了当头一棒。
她咽了咽口水,喉结微动,嗓音忽地变得嘶哑:“若我偏要强求呢?”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老天师说完这句话,便和小道童一起回到观中,小道童顺便合上了门,道了声:“福生无量天尊。”
连老天师也没有办法,李承霖彻底穷途末路了。
她仰头望着天,绝望又疯狂地哈哈大笑,笑声响彻整片山林,惊飞了几只山鸮。
李承霖回到皇宫中,虞山立马迎了上来。
假死药的时限没有多久了,若不赶紧把江辞带回夕清山,一来怕会露馅,二来得赶紧炼制赤妃丹。
“陛下!”
虞山跪在她跟前,第一次说了重话:“阿辞已经死了,求求陛下让她落叶归根吧,难道陛下要让阿辞连死都不安生吗?”
李承霖没有太多反应,只是魂不守舍地说:“我知道了。”
然后便摇摇晃晃地朝千秋殿的方向走去。
紫菀跟在她后面,经过虞山时,忧愁地朝他摆了摆头。
李承霖来到千秋殿,将天泽十八年时聘驸马的婚书找了出来,上头的名字写的是苏昌和李承霖。
可惜了,造化弄人,因为北姜突袭,封后大典不得不取消,直到现在,李承霖与江辞都没有一份结婚文约。
她立马研了墨,亲自执笔,小心翼翼地修改着婚书上的内容,直到将苏昌的痕迹彻底抹去,改为江辞后,脸上才浮现出笑容。
她拿着婚书跑到江辞床边,像小孩一样开心地介绍道:“阿辞你看,我们有婚书了!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笑着笑着,眼泪却不自主地掉了下来。
她终于承认江辞过世了。
当天晚上,她紧紧抱着江辞的“尸身”,嘴巴贴近她的耳朵,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冷静低沉:“阿辞,既然招惹了我,就休想逃走。即便是死,你也永远属于我。”
次日,她同意虞山将江辞带回夕清山,并派遣专人护送。
送走了虞山和江辞,她立马召来史官,要他为江辞修史。
史官提笔,记下了寥寥几句:“天元四年四月,皇后江辞病入膏肓,不治而亡。”
李承霖看着上头的内容,大骂了一句荒唐迂腐,她的阿辞一生荣耀,岂是这寥寥几句就可以概括的?
更何况,比起皇后这个名头,也许她更想要别的。
李承霖想起江辞在战场上厮杀的飒爽英姿,开口道:“既如此,便追谥她为神武大将军。”
她顿了顿,又继续说:“另外,朕要亲自为她修史立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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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山和江辞回到青阳郡, 在夕清山造了个假坟,然后搬到了民心村。
民心村属于青阳郡管辖,离夕清山不远, 风景宜人适合养病。这里的人从没有见过江辞, 因此也不怕被认出来。
江辞交了银子,寄住在一位农妇家中。农妇每日早出晚归, 但她心细,临走之前总会把饭菜热在锅里,让江辞不至于饿肚子。
农妇有两个女儿,一大一小, 大的叫红英,小的叫穗禾。红英在武馆学艺, 穗禾在学堂念书。
今日武馆和学堂同时休学, 她们难得在中午时还待在家中。
远处的窗棂糊着一层薄薄的纸,日光透进来,房间里热烘烘的。
江辞长期在屋内待着, 觉得有些闷, 便把头转向正坐在桌边看书的穗禾:“穗禾, 我想到外面晒晒太阳,能否帮我搬把椅子出去?”
穗禾放下书籍,甜甜地应了声“好”。
于是,穗禾搬着椅子, 江辞拄着拐杖, 慢吞吞地来到了院子中。
白露已过, 但气候还是很热, 正午的阳光最是灼烈,最好不要长时间在阳光下曝晒。
穗禾机灵, 自己动手造了个机关,在江辞的头顶撑起了一把油纸伞,既避免了直愣愣地曝晒,又能感受阳光。
做完这一切,她才放心地回到屋中,继续读着书。
红英精力旺盛,从早上起便一直在院子练武,她的鬓发全都湿了,但依旧坚持着,可见灼热的太阳并不能影响她分毫。
不过或许是初学,许多姿势都不太规范。
江辞看她兴致勃勃、锲而不舍的样子,忍不住开口指教道:“红英,手肘和腿还要再弯曲一点,头别仰太高,低一点。”
红英听劝,于是按照江辞的话来调整姿势,没想到轻而易举就完成了动作。她大喜过望,立马凑到江辞身边,蹲在她面前,好奇地问道:“大姐姐,你好厉害呀,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以前……”
江辞顿了顿,故意逗她:“你猜猜看呢。”
“大姐姐不会是开武馆的吧?”
没等江辞回答,穗禾便从屋里走了出来,反驳道:“大姐姐一定是读书人,她上次还帮我解释了那句诗的意思是什么。”
“不对,是大侠!”
“是读书人!”
两个小姑娘唧唧喳喳地争吵,一个说对方是“书呆子”,一个说对方是“野蛮人”,纷纷涨红了小脸。
江辞在一旁听着,觉得今天比以往热闹了几分。
后来,穗禾吵累了,便嘟囔道:“我不跟你吵了,陛下开设了女子科举,明年我就要参加县试了,得抓紧用功读书才是。”
红英不屑一顾:“我也要参加科举,不过,是武举。要我看,还是练武好,以后保家卫国、青史留名,像神武大将军那样,多威风啊。反正我以后,也要成为像神武大将军那样的人!”
穗禾冷哼一声:“我觉得读书好,别忘了,你口中的神武大将军,可是文状元出身呢。”
“你!”红英翻了个白眼,“反正她最后成为了大将军,弃文从武了,说明读书没什么用嘛。”
“谁说没有用?神武大将军正是因为读了书,胸中有沟壑,才能想出计谋,打败北姜,不然光凭着一身武力,那也像是无头苍蝇,没有个方向。”
穗禾嘴皮子功夫厉害,红英吵不赢,便垂下脑袋,撇起嘴,嘀嘀咕咕在自言自语些什么。
东越史书上最出名的将军应该是飞虎将军周策,可她们口中却一直提到“神武大将军”,打败北姜的神武大将军?文状元出身的神武大将军?是何许人也?
江辞皱了皱眉,她自认为已将东越史书读得滚瓜烂熟,却对这个神武大将军毫无印象,便好奇地问道:“你们所说的神武大将军是什么人啊?”
说到神武大将军,红英来了兴致,猛地抬起脑袋,欢喜地说道:“神武大将军江辞啊,那可真是骁勇善战、女中豪杰!现在她可是我们青阳郡的骄傲呢!你到镇上去打听打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红英眼睛里闪闪发着光,“想到神武大将军跟我一样同是青阳郡的人,我就莫名地觉得自豪。”
说着说着,她眸光忽然黯淡了下来,“可惜了,天忌英才,居然让她英年早逝。”
神武大将军……江辞?
这段时间她一直待在农妇家,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这个院子里,一时还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如今,听到自己居然成了神武大将军,江辞又喜又悲。
喜的是她知道这个称号绝对是李承霖的手笔,她果然懂她。悲的是寿命寥寥无几,却不能够再与李承霖见上一面。
不过,已经足够了。
她想起被赶出学堂的媛媛,想起被丢弃的苗苗,想起饱受丈夫欺凌的石若梅,想起朱雀门左门外那个女童……
——那个镇定自若的女童,那个摸着她状元袍上的鹭鸶的女童,那个说着会像她一样光宗耀祖的女童。
李承霖即位后,短短三年多的时间,便顶着巨大压力做出了许多改变。
其一,在学术氛围最浓烈的玉门学宫附近设立女子学堂,让玉珠公主和玉照公主作为带头人,进入女子学堂读书,让天下人看到皇室的态度,再慢慢推广至全国。
从此,千万个像媛媛那样的女童,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坐在学堂里读书。
其二,修改增添东越律法,设立遗弃罪和虐待罪,凡父母长辈无故遗弃孩童、虐待孩童者,均罚款坐牢,孩子交由公家来养。
自此,山林中、河沟边、道路旁,女婴啼哭的声音少了不少。
其三,倡导婚嫁自由、和离自由。此后东越伴侣感情不和的,只需其中一方上报官府,便可登记和离,从此二人再无瓜葛。
这条诏令,保护了像石若梅那样饱受伴侣欺负的人,让她们能逃离黑暗的漩涡,开启新的生活。
其四,科举考试不再限制性别,女子亦可参加科考。既然女子可以做官,那么其他行业自然没了桎梏。
从今往后,所有的女子便不再被束缚于高高的阁楼之上,囿于小小的空间中。她们可以有自己的抱负,也可追求自己的理想,更可以在各行各业发光发热,像雌鹰一样翱翔于天地。
……
江辞看着面前的红英和穗禾,脸上带着慈爱的微笑:“你们给我讲讲神武大将军的故事怎么样?”
两个小姑娘异口同声地说道:“好啊。”
然后,穗禾立马朝屋内跑去,半天没有出来。红英则搬了把椅子坐在江辞对面,兴致勃勃开始讲起了故事,活像一个说书先生。
“说时迟那时快啊,我们的神武大将军领着军队,穿着特制的衣裳,如鬼魅般不见踪影,直接突袭成功,打得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连老天都在帮我们东越!东越军队经过北溟时,水上居然有仙女起舞!就跟百年前的飞仙湖一样,要知道,百年前,武帝在飞仙湖看到有仙女起舞,次日朝堂上就传来了飞虎将军收复雁城和曜州的好消息。这不是上天的预示是什么?后来,东越军队果真如神兵天降、势如破竹,打得北姜节节败退、无力抵抗……”
红英依旧滔滔不绝地讲着,穗禾终于从屋中走了出来,迫不及待地打断了红英的讲话:“你讲得不完整,我听着都糟心。像女扮男装夺状元、远赴北溟制解药、深入敌营探配方等等……这些大事件都被你漏掉了,还是得看我的。”
穗禾把手中的一本册子递给江辞,然后说道:“大姐姐,这个给你。”
江辞接过册子,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陛下亲自为神武大将军修史立传,市面上都卖疯了,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抢到的。”说到这里,她瞪了红英一眼,“肯定是你给我藏起来的,我说我怎么找半天找不到。”
红英连忙反驳:“我没有,是娘放的。”
“好啊你,看到也不跟我说,害我白找半天。”
红英噘了噘嘴:“我又不知道你要找这个。”
江辞将册子打开,一目十行地看着,途中忍不住笑出了声:“我哪儿有这么好啊。”
穗禾不解:“大姐姐,你笑什么呢?”
江辞合上册子,把它还给穗禾,回答道:“我说,神武大将军,很好。”
穗禾痴痴地笑:“那你也喜欢她吗?”
“喜欢。”
“太好了!”红英拍了拍手,“大姐姐,你也喜欢她的话,就可以跟我们一起去夕清山啊。”
江辞疑惑道:“去夕清山做什么?”
“上个月陛下派人来修筑了神武大将军的坟墓,亲自题名为‘将军冢’,现在已经修筑完成,可气派了,我和穗禾打算去瞧瞧呢。”
想到李承霖,江辞的眼里添了点落寞,她强颜欢笑:“不去了,我身子不好,经不起跋涉。”
穗禾叹了口气:“那真是太可惜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道:“大姐姐,你是生什么病了呀?”
“一个很严重的病。”
“能治好吗?”
江辞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虞山每隔十五日会来为她施一次针,算起来,已经施了七次针,没多少时日了。
对于赤妃丹,虞山依旧没有头绪。
虽然虞山每次来的时候,都会笑着说:“快了,已经找到突破点了。”
但江辞知道,这些不过是虞山为了让她放宽心的措辞罢了。
穗禾看出了她的难过,轻轻地抱了抱她,然后笑着说:“大姐姐你放心,虞师父那么厉害,一定能把你治好的。”
越临近死亡,越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
江辞看着她们稚嫩的面孔,忍不住开口说道:“我一个人在家无聊,你们白日里出去见识了什么好玩的,晚上回来与我讲讲可好?”
两人忙不迭地点了头:“好。”
接下来的日子,枯木残阳,还好有两个生机勃勃的小姑娘陪伴着她、逗乐着她,那点欢愉足够她打发漫漫长夜。
虞山又来施了一次针,这一次,江辞没有问他赤妃丹的成果,虞山也没有提到赤妃丹,两人心照不宣地默认着。
临走之前,虞山说:“夕清山的桂花开了,要看看吗?”
江辞微笑着摇了摇头。
虞山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面容中带着犹豫,最终还是走出了门口,停在门口片刻,忽地又转身走了回来,鼓起勇气开口道:“陛下已传位于和盛长公主。”
江辞以为自己听错了,连忙问道:“师父,你刚刚说什么?”
虞山便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语,又添加了点细节:“陛下已将帝位传于和盛长公主,由安国公和谢相共同辅佐。”
和盛长公主是李承贺和李承霖最小的妹妹,以往在李承贺眼皮子底下,便聪慧地隐敛锋芒,待李承贺过世,她的才能也渐渐展露出来。
和盛长公主虽有着治国之才,但李承霖正当盛年,何以就传位于她呢?
江辞突然回想起江秋声临死前说的那番话:“我江家世世代代,也必然护着青阳郡。阿辞,爹爹把青阳郡交给你了……”
她突然幻听,脑海里出现李承霖的声音:“要护好东越的一切,和盛,阿姊把东越交给你了……”
虞山继续说:“不仅如此,她还昭告天下颜副将不是降兵,帮颜副将平了反。”
江辞回过神来,心下一沉,隐隐觉得李承霖似乎会做出什么傻事。
就好像,临死前……把一切都交代好似的。
她蹙着眉,下定了决心,“师父,我要回夕清山。”
正文完结
江辞身体不便, 虞山背着她行走,直到天黑,两人才赶回夕清山。
将军冢富丽堂皇, 园中栽满了桂树, 花香浓郁添贵气,丝毫没有坟冢的凄凉感。
虞山背着她走进园中, 隐隐听闻有说话的声音。
江辞于是从虞山背上下来,两人慢慢地走到前面的桂树下,以桂叶做遮掩,好奇地打量着坟前穿着黑袍的女人。
黑袍上的帽子遮住了女人的头颅, 看不清面孔。
她右手端着酒壶,左手端着酒杯。
把酒壶里的酒倒进酒杯里, 随即浇在地上。
然而等她再次说话时, 江辞怔住了。
是李承霖。
“阿辞对不起,我来迟了。”
“阿辞别怕,我马上来陪你了。”
江辞回过神来, 看到她又倒了一杯酒, 只是这一次, 她没有把它往地上倒的意思。
眼见那杯酒离她的嘴唇越来越近,江辞终于忍不住大喊:“陛下!”
脑海里像是过了一道闪电,李承霖动作一滞,霎时怔在原地。
是阿辞的声音吗?
她转向发声处, 只见江辞扔掉了拐杖, 跌跌撞撞地向她跑来, 扑倒在她的怀中。
李承霖的手颤抖了一下, 酒杯落在地上,发出“咣当”一声响。
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看着面前的江辞。
活生生的江辞,还拥有温度的江辞。
她扶起她,捧起她的脸,看着这张朝思暮想的面孔,一时恍然如梦,颤巍巍地问道:“是阿辞吗?真的是你吗?你还活着吗?”
江辞泣不成声:“是我,真的是我,我还活着。”
李承霖的心跳漏跳了几瞬,失而复得、意外之喜。
她紧紧拥抱着江辞,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们再一次来到了虞山的茅草屋中。
素色帷幔、浅色竹帘,江辞躺在老旧的摇椅上,歪着头,透过窗户看着天上的月亮。
临近中秋,月亮越来越圆。
她嗫嚅了一下嘴唇,把头转向一旁的李承霖,缓缓开口:“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欺瞒你的。”
月光从窗户渗透进来,屋中没有点灯,依旧明亮。
李承霖忧心地问道:“阿辞,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快要死了,”江辞说,“那日我突然醒来,其实是回光返照,我的命数早在那天就已经尽了。如今多活了这几个月,也不过是师父施针吊着我的命罢了。”
一声微弱的叹息后,李承霖紧盯着江辞,连眼睛也舍不得闭上,“果真没有办法了吗?”
当然有办法,那就是虞山能在仅剩不多的时间内制出赤妃丹。
可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头绪,机会渺茫。
江辞不想予她希望又予她绝望,索性把赤妃丹一事隐瞒,而后摇了摇头:“或许这便是上天对我的不公。”
李承霖低头,不再说话。
“陛下,我希望,即便没有我,你也要好好地活着。”
江辞继续道:“答应我,不要做傻事,好吗?”
没有回答。
“就当是我的遗愿……咳咳——”
话没说完,江辞便重重地咳嗽了两声,她从摇椅上直起腰杆,用手帕捂住嘴巴,摊开手帕,上头的一滩血迹格外扎眼。
她立马捏紧手帕,遮住血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李承霖立马从矮凳上站起身来,走到她旁边,关切地问道:“怎么样了?想喝水吗?”
江辞摇摇头,继续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语:“即便没有我,你也要好好地活着,不要做傻事。就当是我的遗愿,能帮我实现吗?”
李承霖喉头发紧,半晌才挤出一个“好”字。
她迅速背过身去,为遮掩即将喷涌而出的泪水,匆匆道:“起风了,我去关窗。”
窗户被关上,屋内陷入黑暗。
还是那张小木床,刚好能容纳两个人睡觉。
江辞与李承霖和衣而睡。
江辞病重,今日又耗费了不少体力,一沾着床铺就觉得昏昏欲睡,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江辞呼吸浅,李承霖听得不太真切,于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翻身,侧着脸瞧她,又伸出手指探了探她的鼻息,察觉到还有气息后,方才放下心来。
她微微挪了挪身子,离江辞更近了些。
江辞嘴唇苍白,满脸病色。
李承霖不敢想象,以往那么肆意的江辞,如今居然被伤病困在方寸之间,哪里也不能去。
她忍不住小声呢喃:“都怪我,我来得太迟了些。如果我早一点过来,之前的这几个月,我就可以日日陪在你身边,陪着你笑,陪着你闹。你想吃什么,想玩什么,想去哪里,我都会和你一起,绝对不会叫你孤单一人。”
“不过现在也不算太迟。你之前谈起你小时候的趣事,你想吃兔肉,便一个人去狩猎,结果兔子没抓到,裤子倒是摔破了,为了这个,你懊恼了一个月。明天我们就去捉野兔好吗?我捉给你吃,一定让你吃得饱饱的。后天……后天我们去郊游,找一个有水的地方,我们吃烤鱼。大后天我们去赏桂花,然后做桂花糕……”
夜,渐渐宁静。
……
江辞愈发嗜睡了。
日上三竿,她才缓缓睁开双眼,李承霖早就等候在一旁,扶着她起身。
看到满屋子的人,她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看错了。
江笑、云桃、苗苗、福妞……
“阿姊?云桃?苗苗?福妞?”
云桃率先喊道:“小姐,是我。”
苗苗和福妞同时喊道:“阿辞姐姐,是我。”
江笑走上前一步,坐在床沿,眼中含泪,脸上带笑:“阿辞,你这坏丫头,居然一直瞒着我,亏我还去那将军冢哭了几回。”
江辞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转移了话题:“阿姊,你们怎么会来这里?”
“是我让她们来的。”李承霖说,“她们很想你。”
苗苗甜甜地说道:“是啊阿辞姐姐,我好久没看到你了,你带我出去玩吧?”
江辞特意修好一副笑容,回应道:“不好意思啊苗苗,阿辞姐姐身子不便,恐怕不能带你出去玩。”
“我们去打野兔吧?”李承霖冷不丁地说道,“如今是秋季,野兔们都在为冬季粮食做准备,出没得更加频繁了,晚上就吃兔肉,如何?”
“好啊。”
没想到江辞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不过片刻后她又开始犹豫:“不过我这样子,会拖累你们吧?”
“哪里的事。”
虞山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指了指身后的藤椅,得瑟地说道:“太小看你师父了,看,今早的手工,正好可以抬着你去草场,舒适又省力。”
几人一拍即合,简单吃了午饭后,便把江辞抱上了藤椅,江笑和云桃一组,虞山和福妞一组,换着把江辞抬到了草场。
阳光高照,不冷不热,蓝天白云,绿草茵茵,风吹草浪舞。
舒适的环境的确能影响人的心情,江辞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几个月来,心情第一次如此开阔。
看到其他几人各自拿着不同的工具蠢蠢欲动,她忍不住在一旁指点:“这个时节的兔子喜欢藏在草多草深的地方,你们注意点。”
话音刚落,一只肥硕的大灰兔立马窜入了众人的视线,苗苗高兴地蹦跳起来拍掌,笑着喊道:“兔兔!兔兔!”
李承霖手握落日神弓,果断拉弓搭箭,“咻”的一声,无事发生。
江辞疑惑:“啊?这都能射偏?”
李承霖于是把落日神弓和箭递给她:“要不你来?”
江辞伸手去接,刚触碰到落日神弓,又将手缩了回去,懊恼道:“可是我没有力气。”
李承霖立马背对着、半跪在江辞前面,拉弓搭箭,淡淡道:“来吧,我负责出力,你负责瞄准。”
李承霖后颈上的牡丹花若隐若现,江辞微微一笑,随即贴了上去,趴在她的肩头,从肩膀处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
眯起一只眼,瞄准前方跃动的野兔。
时机合适,她在她耳边轻声道:“放箭。”
“咻”的一下,野兔应声倒地。
现场爆发出一阵惊呼尖叫:“好厉害!”
李承霖回过头,与江辞相视而笑。
晚上有烤兔肉吃了。
次日,江辞醒得更迟了。睁开眼还是昨天那群人,一群人抬着江辞到了小河边,嚷嚷着晚上要吃烤鱼。
结果几人用鱼叉插了好久,所获为零。最后还得是江辞用弩射中了几条大鱼,晚上才不至于饿肚子。
苗苗啃着烤鱼,笑嘻嘻地说:“阿辞姐姐你太棒了。”
第三日,江辞一直睡到午后才醒。睁开眼依旧是那群人,不等他们开口,江辞突然说:“师父,你之前说夕清山的桂花开了,问我要看看吗,我现在想看了,可以带我去看看吗?”
虞山他们本就打算带江辞去赏桂花,此话正中他们下怀。
“好啊,那今天我们就去赏桂花。”
江辞说:“将军冢的园里移栽了许多桂花,我们去那里吧。”
听到这话,虞山怔了怔,下意识地看向李承霖,李承霖点了点头,顺应了江辞的意愿。
白日里的将军冢比黑夜里的将军冢更气派,若没有那个“冢”字,倒像是温馨豪华的府邸,丝毫不像是坟墓。
江辞坐在桂树旁,仰头看着满树的桂花。
福妞见她望得痴迷,便循着她目光的方向,把最好看的一枝折下来,递到她的手中:“阿辞姐姐,这个给你。”
“谢谢。”
江辞接过那枝桂花,闭着眼嗅它。
福妞笑着问:“阿辞姐姐,香吗?”
江辞没有回答,也没有睁开眼睛。
福妞又问了一遍:“阿辞姐姐,香吗?”
江辞忽地倒在了藤椅上,手臂直直垂下,桂花也被摔在了地上。
将军死在了将军冢。
……
眼前白茫茫一片,不远处一抹鲜红色格外扎眼,影影绰绰的,看起来似乎是个女子。
这地方江辞来过。
阎罗殿。
这女子她也认识,阴司梧桐。
她果然还是死了。
这一次,她没有惧怕,果断向梧桐走去。
然而还未走近,梧桐的身影忽地消失,又闪到了更远的前方。
她继续往前追去,结果每到快要追到的时候,梧桐的身影总会消失,然后出现在更远方。
时间一久,次数一多,江辞也乏了累了,索性不再追逐,坐在原地休息。
梧桐突然转过身来,开口道:“江辞,回去吧,你不该来这儿。江辞,回去吧,你不该来这儿。”
四面八方也响起不同的声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这些声音纷纷唤着同一个名字:“阿辞。”
混乱的声音中,江辞听到了几道熟悉的声音。
虞山的,云桃的,江笑的……
还有,李承霖的。
江辞站起身来,惊慌失措地转动着身体,一会看向前方,一会看向后方,她想找到他们。
与此同时,前方的梧桐突然凭空消失,而她消失的地方立马出现了一片耀眼的红光,那篇红光仿佛有着巨大的吸引力,江辞像是被下了蛊似的,不受控制地朝那片光中走去。
“动了动了,阿辞姐姐的手指动了。”
是福妞兴奋的声音。
江辞睁开眼,立马翻身起来,傻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李承霖熬了两天两夜,此刻在桌子旁打盹,听到福妞的声音,立马起身过来,看到江辞已然清醒,她连忙走到床边坐下,握着江辞的手喜极而泣:“阿辞,你总算醒了。”
李承霖的手是有温度的,江辞连忙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脉搏在指腹上跳动,铮铮有力。
她不仅活着,身上的疾病伤痛也全然消失。
这就代表着,她今后可以好好地活着,可以拥抱春天的风、夏天的雨、秋天的雾,冬天的雪,以及,每一天的李承霖。
她抱紧了李承霖,这一次,再也不会松开。
中秋番外
中秋节本该是家人团聚、阖家欢乐的日子, 江辞和李承霖却远离了江笑和虞山他们,在山上挥汗如雨。
江辞挥舞着锄头,挖了一上午, 中途丝毫没有停歇。
不得不说, 挖土比练武还累。
她将锄头立在地上,从怀里掏出手绢, 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
又看向一旁小道上的白胡子老头,弱弱地问道:“这些够了吗?”
老头坐在石头上,悠哉悠哉地喝着小酒,听到江辞问话, 才慢慢地转过脑袋来,盯着地上的葛根。
他又抿了一口酒, 摇头道:“不够, 再挖。”
江辞彻底泄了气,双手交叉放在锄杆上,把头转向右方, 向李承霖投去求救的目光:“你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使唤咱们?好歹你也是皇帝啊。”
“前……”李承霖一本正经地说, “前皇帝。”
又默默地补充道:“更何况他是你的救命恩人, 我也不好说什么呀。”
江辞喘了口气,默默地翻了个白眼,“那行,算我倒霉。”
说到这个, 老头一下子直起身子, 没好气地说道:“臭丫头, 说的什么话?老夫救了你, 使唤使唤你不是应该的吗?”
江辞撇了撇嘴,忍不住嘟囔道:“你救了我, 然后我成了奴隶,这算怎么一回事嘛?”
说完,她把地上的葛根一股脑儿装进背篓里,“不管了,这些够了。”
“哎哎哎!”老头制止她,“这怎么够呢?你也知道的,我年纪大了,要养肝。”
“你少喝点酒比什么都强。”
江辞不理会他,背起背篓,拽着李承霖就走了,一边走一边用余光打量着身后的老头,小声道:“别管他,他一会就追上来了。”
李承霖怕锄头伤着她,伸直手臂,把锄头递得远了些,无奈点头。
果不其然,老头看到江辞和李承霖头也不回地离开,急忙塞上酒葫芦,从石头上站了起来,边追边喊:“臭丫头等等我啊!”
江辞挑了挑眉,故意加快了速度,到后面直接开始奔跑,李承霖宠溺地笑,也任由她拽着自己一起奔跑。
回到茅草屋,江辞用木桶装了水,在院子里洗着葛根。
葛根洗到一半,老头终于回来了。
他气喘吁吁地歇了半天,随即端了把椅子坐在江辞跟前,满怀欣赏地说道:“辞丫头,要不你拜我为师吧?你可比虞山那瘪犊子聪明多了。”
不等江辞回应,虞山抱着两捆草药从屋里走了出来,委屈巴巴地说道:“师父,好歹给我留点面子吧。”
虞夕清冷哼一声:“我走之前辞丫头尚在襁褓中,我怎么跟你说的?要你照顾好她,还把赤妃丹留给她。结果呢?神武大将军的事迹传遍东越,我差点气晕过去,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就想收拾收拾你。”
虞夕清回来得正是时候,当年他其实制出了两粒赤妃丹,一粒留给江辞,一粒自己防身用。云游二十余年,居然无忧无恙,赤妃丹一直没有用。此番回到夕清山,正好把身上的赤妃丹喂给濒死的江辞吃,总算保住了她的命。
虞山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可你也不能收她为徒吧,她明明是我的徒弟。”
虞夕清的嘴巴向来毒辣,轻飘飘地回应道:“良禽择木而栖,你看看你配吗?”
虞山:“……当我没说。”
还是不甘心,又嘟囔道:“不行啊师父,让阿辞拜你为师,这不乱了辈了吗?”
老头子倔得很,一屋子人都拗不过他。
当天晚上,众人都喝了酒,趁着酒劲,虞夕清撺掇着江辞拜他为师。
于是乎,师祖变师父,师父变师兄,亲娘变师姐……
彻底乱了套了!
趁着醉意,江辞迷迷糊糊地爬上了屋顶,坐在屋顶上看圆月。
李承霖看众人都喝得酣畅淋漓,怕大家都醉了,恐出事,便只饮了一点点,始终保持着清醒。
看到江辞跌跌撞撞地爬上了屋顶,生怕她摔下来,便也跟着她爬上屋顶,坐在她旁边。
江辞醉得不轻,拉着李承霖非要行飞花令。
李承霖于是指了指天上的月亮,询问道:“既然是中秋,月字如何?”
江辞连忙掰下她的手指,慌慌张张地说道:“不可以指月亮,师父说……不对,师兄说用手指月亮会被割耳朵的。”
李承霖笑了笑,起了头:“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江辞两颊晕红,打了个嗝:“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野旷天低树……”
李承霖刚接到一半,江辞忽然站起身来,对着广阔的天幕朗声道:“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
江辞早已忘记了正在与李承霖行飞花令,只沉浸在自己的朗诵氛围中。
李承霖噤了声,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眼神里时刻流露出无意识的喜爱。
突然,江辞一个没站稳,身子一歪就要滚下去,李承霖连忙伸手抓她,两人一起从屋顶上滚了下去,摔在了后院中。
江辞酒醒了几分,爬起来看着身下被压垮的草药。
明天起来,虞山又得絮絮叨叨了。
但那是明天的事。
她又躺了回去。
李承霖也躺了回去。
她们就那么躺在草药上,静静地赏着月亮。
一阵微风拂过,她们就像是心有灵犀似的,同时转头看向对方,相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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