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与江湖的形势在三年中骤变。
一纸诉状在三年前横空出世,上印着消失了二十年的隋朝玉玺印,正正在周朝科举放榜那天,贴在榜的正中心。
这年的状元都没什么人在意了,国都建平的大街小巷,士子民众所谈论的,都是这纸诉状上的内容。
诉状上写明了元帝李乾谋夺皇位的真相。
李乾震怒,命令大街小巷搜捕谈论此事的人,大大小小,不少民众、士子、官员入狱,官府本着宁可错杀不可放的策略,誓要将此事从建平人的脑海中抹去。
很快,建平就变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就在李乾以为这事要被压过去时,这样的诉状又被印了数千张,在云川、隋城等几个大都市的街心如一场雨般落下。
隋城人这才想起,曾经也有个站在屋顶上撒状纸的男子。
一传十,十传百,两则消息纠缠在一起传播,可信度提高了不少。
许多人的父亲、母亲与兄弟姐妹都死于契诃族的那场侵略中,这张状纸自然激起了民众不满,他们需要一个解释,只是李乾似乎昏了脑子,采取了暴力镇压的政策,杀了几个带头作乱的农民,民众越发激愤,甚至到官府去打砸。
隋城为首,其他地方很快也乱了起来,纷纷要求官府给个公道。
不久,皇宫中传来元帝李乾羞愧自焚的消息,人都死了,李乾究竟是不是自尽没人再去追究,大家的注意力又移到了继位的事上,按理说本该由太子李股继位,可民众中却又有动静,有人猜测,太子李股也曾搅弄过那场风雨,毕竟,那时的李股十七岁,还“屡立战功”,因此民众都认为他不堪为继。
一月后,二十三岁的桓王匆忙登基,年号为恕襄,史称明惠帝,他采取安抚政策,渐渐将事平了下去。
只是李乾,这次真是青史留名,遗臭万年了。
于此同时的江湖,也陷入动荡之中。
沉舟楼楼主佐平阳、玉清观观主许清修不知所踪。
佐平阳之妻,曾经的大小姐陆谙波掌控了沉舟楼,玉清观则由许清修大徒弟洛屏暂时代理观主,二人都隐隐有上位之势。
两个群龙无首的门派到底还是稳住了,毫无改变的苍生阁却遭逢大乱。
苍生阁的外姓弟子们以大师兄李一青死因不明为由,怀疑十步老人楚飞扬暗下毒手,借此由头,聚众闹事,在江湖中闹得十分难看。
云霞天宫与玉清观本就不理这些争权夺位的事,沉舟楼那时又自身难保,楚飞扬陷入孤立无援,苍生阁旦夕间将要爆发冲突。
一向不摧眉折腰的小毒公子楚闲在普陀山庄山门外站了一天一夜,又与北堂子不眠不休地恳谈一整天,这才借到人。
楚闲回去后,虽借到人,楚飞扬却被气的几乎吐血,其中曲折,就不为外人知了。
苍生阁外门弟子出走,自立门户,楚氏苍生阁只剩内门弟子,武功高强的走了一大半,苍生阁徒留虚壳,颓势立现。
朝堂与江湖渐渐都平定下来时,已是恕襄二年的夏。
普陀山庄内,普罗亭中,有四人正坐谈。
白衣男子看了看远处,绵延的山后隐约露出些阴郁,“快下雨了。”
布衣男子应声抬头,却见天气晴朗,万里无云,虽然看不出要下雨,但也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他提及近来江湖中炙手可热的话题,“听说那个贴状纸的红衣男子还是江湖中人,抓住了吗?”
白衣男子摇摇头,转了转手中的折扇,“朝廷汲汲,江湖动荡,民怨沸腾,他们没法大张旗鼓地抓人,也不会大张旗鼓地抓人,此事涉及朝廷秘辛,就算抓到了人,也只会是就地正法,半点消息也不会透出。”
话末,他睁着一双细长眼,转而问北堂子,“那人既已死,你还不出仕吗?”
北堂子给旁边一直未言语的人斟茶,“如今也很好。”
白衣男子收起折扇,敲了几下手心,颇为感叹,“北堂家如今还能有你这样有志气的,很不易了。”
北堂子没有回话。
杯中茶七分即停,那人向北堂子道了声谢,细长的手指捻起青釉的杯身,不长的时间,他已经饮了好几杯茶。
白衣心中有数,只是抿唇笑笑,布衣却口无遮拦,对那人道:“你再多喝,马上就要跑茅房了。”
那男子闻言放下手中的茶杯,抿唇笑了一下,梨涡浅浅。
再回到此处,恍如隔世。
他还记得那个夜晚。
掉落的碎石不足以砸死他,可丹火的烟却呛得他几乎要窒息,他脑中再度想起了沈韵节的话:
“他人恨我,我只会觉得他们可怜。我既然俯仰无愧,那便不是我亏欠了他们,道义使然,又如何要来恨我?他们连天地连道义都不敢恨,却迁怒于我,那可不就是让人可怜?”
这句话最后并没有被用于开导指定的那人,却多次唤醒过快要溺死在梦中的他。
他想,或许这句话本就是想要赠与自己的。
只是用了一种更委婉的方式。
一片混沌中,他感到有股力将自己向上托举,习惯了以常人模样生活的他挣扎着睁开眼。
在预料到的漆黑一片中,他竟然看到有什么在他眼前化成实体,那是一个背影,他小时候觉得最为高大的背影。
“师父送你最后一程。”
熟悉的声音,陌生的称呼。
这句话瞬间点燃了他眼前高大的背影,灰烬簌簌落下,他听见耳边有骨骼断裂的声音,眼前的人霎时就落成了一堆灰。
眼前又成了一片漆黑。
“摩多心经,护住心脉。
贸然动用,心脉俱毁。”
他呼吸到了空气,深夜里潮湿却清新的空气。
他活了。
活了。
时间过去了三年,他鼻尖轻微耸动,空气中萦绕着荷花清淡的香。
他听见白衣男子难得的打趣,“待会儿他来了,你不在,可不就错过了。”
听到这话,他抿唇一笑,敛下眉目,手指不疾不徐地敲击着杯身,只是那略微颤抖的指尖出卖了他的紧张。
“那我就待会儿再喝。”
六月的雨来的突然。
卢照水到普陀山庄时,头上还戴着个斗笠。
他瞧见一个穿着蓑衣的少年。
当年的小童已然长成少年。
“小孩,找一下你们北堂庄主。”
那少年回头望他一眼。
只见此人虽戴着斗笠,斗笠上却是一点雨水也无。
少年便知道眼前这位蓝衣公子不是寻常人。
在雨中,他又仔细辨认此人的面容。
这次,他不用看眼下痣就立马知道了:
“姣花照水卢照水。”
“啊呀!卢大侠来了!”他正往庄中去时,却不慎撞上了撑着伞出来的九公子。
九公子扶住撞在他身上的少年,少年摸着被撞疼的脑袋抬头,却见九公子正看着远处,与那人对视。
三年不见,卢照水没怎么变,阿九变化倒是挺大,个子已经和卢照水差不多,人也稳当了不少,只有眉眼间还存着些可爱的稚气。
正当卢照水要感叹光阴飞逝,日月如梭时,阿九小跑上前迎他,咧嘴笑着,一下子又没了大人样,让人想到那年的黄衫小少年。
“你终于舍得来了!”
卢照水也被他的笑容感染,露出笑来,他稀奇道:“笑的这么开心,你要娶媳妇了不成?”
阿九不回答,只意味深长地笑着,心道,可不是我要娶媳妇了。
人已经到廊下,他还急急地推着人向前走,口中只说有惊喜。
卢照水被阿九推到园中,远远却看见廊下的沈韵节起身离开,接着是凌清秋,最后北堂子也站了起来,卢照水回头,错过了普罗亭中的一瞬,他眉毛高高扬起,玩笑道:“诶,阿九,他们这是什么意思?知道我来就都走了?!可别耍我,我可是听说沈医师他们来了才特地从红袖招赶过来的。”
阿九还是不说话,冲他神秘兮兮地一笑。
卢照水终于走到了正对普罗亭的位置。
他转过头,笑容僵在脸上。
正是六月,荷花开得正好,满塘的荷花粉颤颤的,似要倒下,却没有,只是虚晃几下,茎依旧是笔挺的绿。
下雨的速度似乎都变慢,一段一段的白,前赴后继地落下,砸在地上,溅出大大小小的坑。
在这纷杂的雨幕中,错落的颜色里,卢照水只能看见那一抹极淡的青色。
林中鹤一袭青衣,立在亭中,眼睛亮却无神,此刻他正面朝他的方向,张开了手臂,嘴角噙着笑。
卢照水的脑中还无法思考这么多,视线牵动着他的心,他在杂乱的声音里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很难以置信的,年轻的剑客此刻宛若稚子一般,在这段并没有多长的路上跌跌撞撞。
他们在亭中相遇,卢照水扑到林中鹤怀里。
林中鹤拥着他,此刻,千言万语都不如感受到一个熟悉的体温。
他们需要的只是真实。
因为他们已经在虚妄里活了太长时间。
过了许久,一直到雨停,卢照水才终于从那深埋的颈窝中抬头,林中鹤淡青的衣服都湿成了深绿色。
卢照水红着鼻头,视线一刻也不愿意从林中鹤的脸上移开。
林中鹤听见他闷闷的喘气声,捏捏他的鼻子,笑着道:“不是说老早就不哭鼻子了吗?”
卢照水一听这话,刚忍住的眼泪又要下来了。
这是他们小时候第一次分别时的话。
林中鹤一直都记得。
每一句都记得。
卢照水吸吸鼻子,把泪水又憋回去,“可我找不到你,我很难过。”
林中鹤闻言一愣,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无神的浅瞳柔和得不可思议,“你都想起来了。”
卢照水面对这样温柔却洞穿力极强的视线,难免有些不好意思,他只好又把脸闷回林中鹤的衣襟上。
林中鹤揉着他的脑袋,“不过我不用担心找不到你,因为你是江湖第一厉害的人。”
小时候吹牛的话现在被拿出来说,卢照水真是羞得想往地缝里钻,“好了…你别说了。”
林中鹤心情很好,话里都带笑,“好,我不说了,寻朗让我不说,我就不说了。”
卢照水其实还想再抱一会儿,如果没有后面这几个人调笑声的话。
天又晴了。
这场雨实在是来得突然,去的也突然。
像人生一样,猝不及防地有人离去,意料之外地有人归来。
因意外而惊喜,也因变故而遗憾。
少时的卢照水许下豪情壮志,说要成为江湖第一。
后来他如愿成为江湖第一剑客。
再大一点,他又许愿五湖四海皆兄弟。
也算勉强如愿以偿吧。
然后他就想,再没有如此完美的人生了。
只是,经历太少的他不太懂得这世间的缘法,万事万物,想要尽善尽美,多半是达不到的。
他为这一幼稚的想法吃了不少的苦头,也遭遇了不少次的绝望。
宿命纠缠、亲人利用、兄弟阋墙、挚爱消失……
可是卢照水还是想活下去,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如果一定要说的话,那就是因为,他是卢照水。
从不认命的,从不等待的卢照水。
他的脚步不会停,会继续向前走,只是他的心,在那个夜晚,也随着那人一起消失了。
幸好,那个带走他心的人回来了,或者说,他们又相遇了。
从没有错过的人不会分离,他们只是,好久不见了。
卢照水想起小的时候,长倚楼常常一出去就是几个月,最长的一次甚至一年都没回来,他那时很傻气地问赤玟姑姑:“师父这么厉害,你就不怕师父跑了,你找不到了吗?”
赤玟姑姑教了他一个诀窍,“厉害的剑客大都倦于争斗,行踪不定。想找到一个武功高强剑客的最好方法就把他的心偷走,这样,隔着山河万里也好,历经几度春秋也罢,你都能找到他。”
“或许我也中了这招,”卢照水想,“可是那又如何呢?”
他心甘情愿。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夜雨算是我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本书,对我也有很特殊的意义,像我的第一个孩子一样,这本书写的过程并不顺利,我时常因为自己的不熟悉搞错上榜流程而被禁榜,中途也有生活上的困难不得不暂时休整,但还好,我坚持写完了。
感谢大家的陪伴,无声的、有声的,我都很感动。
或许我是个理想主义者,我相信人物都有自己的生命,证据就是我脑袋里突然冒出的话和一些违背我本意的故事走向。
他们选择了自己的结局,跌跌撞撞,我也写到了结局。
亲爱的读者们,此间事了,我们江湖再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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