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醉第二天起来会头痛,卢照水好几年没有这种感觉了,他捂着自己的头,支起身来。
这个地方…
哪里是他的林子。
他皱着眉认真回想了下昨天晚上发生的事,脸色越来越不好,直到脑中复盘到他说的那句“整天和北堂子在一起对不起”时,他终于无法忍受地把脸捂住了,“天哪……”
林中鹤坐在一旁,听到床上窸窸窣窣的动静,唇角微翘,只是吝啬地连梨涡都没露出。
卢照水从羞死人的尴尬中缓过来时,才发现林中鹤还在。
竟然没跑,他心道。
“你醒了?”
卢照水坐在床边穿鞋,假模假样地“嗯”了一声。
敲门声响起,“公子?”
阿九的声音。
林中鹤转向卢照水,卢照水懂他的意思,“你让他进来吧,我没事。”
得到允许,阿九推门而入,看见床上坐着个卢照水,下意识先捂眼,“啊公子我不知……”
卢照水抬起眼皮看他,“我衣服穿好好的,又没发生什么,你捂什么眼?大惊小怪…”
阿九尴尬地放下手,“呵呵”两声。
阿九把手里端着的醒酒汤放下,“我过来看看公子,看到刘婆子手里端着醒酒汤我顺手就给带过来了…”
起初北堂子告诉他林中鹤半夜翻墙进来,他还不信,直到在院门处遇到要送醒酒汤的刘婆子还觉得不对劲,他还怕是公子因为爱而不得发狂了,如今看到床上卢照水,才终于放下心来,这些古怪都是有迹可循的。
林中鹤看不见,卢照水可能看到,阿九这小孩,冲他挤眉弄眼的。
他原本也没什么好穿的,外衫都没脱。
“之前该不该脱的都脱了,现在该脱的却都不敢脱了。”卢照水腹诽。
阿九那小孩出去,关门时还在给卢照水使眼色。
卢照水疑惑地看着他,阿九朝外撅撅嘴,又挑挑眉。
卢照水终于懂了,“诶,那什么,我出去跑两圈,呵呵呵…”
林中鹤端着那碗醒酒汤,手背试了试温度,“先喝了吧,你头不疼吗?”
卢照水走过去,去接那碗醒酒汤,不小心碰到林中鹤的指尖,闷热的夏,他手指冰一样,他顿了一下,而后没多想,抬头,一饮而尽。
他随意擦了擦嘴,大步迈出门去。
卢照水跟着阿九穿过曲折的小径,又经过一个院子,走的颇为远了,卢照水“啧”了一声:“阿九,这是要把我带去杀了毁尸灭迹吗?走这么远?”
阿九没说话,一直领着他走进另一个院子中。
卢照水四处看了看,这该是一个客居院子,他来月小山庄时,住的就是这么一个格局的院子。
只不过他那时跑林中鹤院子里睡了。
还没待将他全部地方看完,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唤他,“卢大侠。”
卢照水认出了这声音,换上一副笑脸回头拱手道:“北堂大侠,哦不,是北堂庄主。”
他斜睨了一眼将他带过来的阿九,笑道:“阿九,这么快就倒戈他人了?”
北堂子笑着替阿九挡了这句话,“为了长白,我们自然都是一头的。”
阿九离开了,就只剩下北堂子和卢照水在院子中了。
院中央一个石台和几个石凳子。
北堂子请他坐下。
卢照水笑着摇头,道:“不必了,说完我就走了。”
北堂子还是道:“卢大侠还是坐下吧,这事要聊好一会儿呢。”
卢照水见他坚持,也就不拂他的好意,坐下了。
北堂子坐他对面。
卢照水并不想看到北堂子,尤其还是正对着他,因为他总还惦记着自己醉酒说出来的那点的酸涩,他自然比谁都清楚林中鹤与北堂子二人间的关系清白,但他的心中也是真的酸涩。
因此,他看到坦荡的北堂子,难免会有些自惭形秽。
北堂子开门见山,“我知道你是故意来宁州的。”
卢照水闻言,这才抬眼看他,他不作回答,而是等北堂子的下一句话。
北堂子也如他愿道:“你和落四娘的关系,也是我去查,告诉长白的。”
卢照水挑眉,诧异占据了上风,他已然将自己那些阴暗想法抛之脑后,此刻他是真的被北堂子勾起了继续听下去的兴趣。
他明白北堂子这么做的原因,无非是想要林中鹤安心,但他奇怪的是,北堂子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事。
北堂子见他有了兴趣,眉头微低,略带恳切的神色,“此次要同你说的事,阿九不知道,长白不愿让你知道。与你说这件事,仅仅是出于我作为朋友的私心,若是处理不好,我同长白或许也就友尽于此了。”
卢照水心跳得很快。
能让北堂子这样慎重的人,甚至说出“或许友尽于此”这样的话的,一定是不小的事。
他有预感,而且是极不好的预感。
卢照水浑身都紧绷着,他莫名地有些紧张,被紧握着的手心直冒汗,闷闷的天气,树荫里的知了叫个不停,让人口干舌燥。
“你应该很想知道长白为什么没去找你,也没回你的信吧,那些信他都收到了,他也知道你在明月山庄。只是他的病太重了,重到他不敢去找你。”
不敢?
“他怕耽误我?”
卢照水盯着北堂子的眼睛,试图依据他的目光来辨别这个猜测的准确性。
北堂子迎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
半晌,卢照水泄气似的,紧绷的身体松懈了,却如散了架子一般无力,他现在才明白北堂子为什么叫他坐着,他呼了口气,微微抬头,嘴角带着丝苦涩的笑,“他总是这样。看别人清楚,到了自己,什么都看不清。”
缓过来后,他再度看向北堂子,“重到什么程度?”
北堂子吐出几个字,“三年。”
末了又补充,“韩滨北说他还有三年。”
卢照水只觉得这些说出来的字如几记闷棍打在他的脑袋上,让他有些头晕目眩,他眉头皱得很深,嘴唇咬了又咬。
三年,这时间短到他现在没有空去伤心,去难过,只能吝啬地斤斤计较着现在还余下的时间,他颤抖着声音问道:“这是第二年?”
北堂子有些不忍,敛下眉眼,只“嗯”了一声。
卢照水骂到,“笨蛋!”
这句话不知道在骂谁。
“卢大侠,我不知道我将这件事告知你,做的是对还是错。”北堂子深吸一口气,还是继续说,“我的理智告诉我,不该去违背长白的心愿,但我的心却督促我,要将这件事告诉你。你一定不愿意长白瞒着你他身体的情况,他也不愿意我将此事说与你。我和长白,都是打着为别人好的旗号去做一件他人不愿意的事。可笑的是,我当时只觉得长白为人过于矛盾,当局者迷,可直到我站到他的立场,于他经历相似的事,我才知道,原来牵扯到感情的事,心中是容不下理智的。”
卢照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现在脑子很乱,甚至有一瞬间的崩坏,像是头晕目眩后的瞬间一片黑暗。
他没有心思去回北堂子的话,他突然站了起来,北堂子抬头看此时有些呆滞的卢照水,他知道,卢照水现在是听不下他的话了,于是道:“今天长白没什么事,应该还在院子里看书。”
卢照水混乱的思路终于在乱七八糟的脑中找到了个突破口。
对!他要去找林中鹤!
不是还有一年半吗?
一年半是几百天。
他还能和他在一起,几百天。
他本来就没怪过林中鹤啊,他知道的,他一直是知道的,林中鹤一定是有苦衷的。
他只是怨他,为什么不和他说呢?
明明他们可以一起承担。
北堂子看着跌跌撞撞跑回去的卢照水,无声地叹了口气。
“我有竹林宅,别来蝉在鸣。”
林中鹤手中握着书卷,刚好读到这一句。
他立在院中阴凉处,恍若置身蝉的中心,被蝉叫声包围了。
夏天,对于他而言,是个十分吵闹的季节,也是个让他感到十分虚幻的季节,像水中起的泡,破了就没了。
蝉鸣,酷暑……仿佛关于夏天的一切,都是戛然而止的。
只是酷暑的感觉,他许久没有体会到了,只有蝉鸣,在他的耳边越来越清晰。
此时卢照水那里,也有蝉在鸣叫吧。
会不会他那处鸣叫的蝉,也有从他院子中飞过去的呢?
嘈杂的蝉鸣声中,他听见了脚步声。
他停下了脚步,正在读书的手指也停顿了。
因为他知道是谁的脚步声。
从后背被抱住的那一瞬间,火热的感觉又充斥了他的全身,他好像体会到了酷暑的感觉。
他终于再次完整地感受到了一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