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照水开始问这些话，就是从梦境中渐渐脱离出来了。
林中鹤慢慢和他说。
卢照水瞥见满地的阳光，发现林中鹤与他的的影子倒映在地上，竟然是交叠的模样。
血腥、死亡、仇恨、刀剑……
恍如隔世。
他问林中鹤，“我睡了多少天？”
“算上今天，十五天了。”
“你瘦了好多。”
他又捧过林中鹤的脸。
林中鹤面色苍白了不少，两侧的面颊都往下微微凹陷，他下意识地歪脸躲避了下卢照水。
这样一定很丑。
林中鹤想。
所以林中鹤没接这个话茬，“你也瘦了不少。”
一碗肉羹见了底。
卢照水说，“我饱了。”
“今天是上元节，出去转转吗？”
“好。”
林中鹤转头间，卢照水拉出他的衣袖，“再抱我一下。”
林中鹤依言转头，卢照水很用力地抱着他，林中鹤的手搭在卢照水的腰间，卢照水觉得他的手越箍越紧，却甘之如饴。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感觉到这个世界的真实。
他们二人就这么紧紧抱着。
这次的拥抱比他们任何一次的唇齿相依、坦诚相见都要热烈和赤诚。
阳光好晃眼，卢照水的眼流出泪来。
一定是阳光太刺眼了。
“你知道吗？我好想你，在梦里也好想你。”
卢照水才入梦时，他想，要是他再也醒不过来，林中鹤该怎么办呢？
他的三个姑姑即使没了他也可以活的很好，因为她们本来就足够强大，慕容青应该会去为他报仇然后继续浪迹江湖，毕竟他这么喜欢自由，他的那些朋友们都会为他感到惋惜，然后在某个月夜在地上洒上一碗酒祭奠他，可是林中鹤呢？他会很难过的吧。
之后他又要自己一个人孤独地生活下去了。
他这个人，对自己养大的孩子都不说心里话。
卢照水正在尝试着慢慢入侵他的心，想要去打开他的心门。
他突然死了的话，影响最大的应该就是林中鹤吧。
林中鹤肯定会为他守一辈子的。
他想起当时从悬崖跌落被凌清秋捡到，凌清秋开玩笑说，像他这样没有老婆的人，死了都没有给他唱小寡妇上坟。
现在应该有了。
林中鹤肯定会为他上坟，但他不一定会唱小寡妇上坟。
他当时觉得自己真是罪恶，还没有在一起多久，就要让林中鹤给他守一辈子寡了。
于是卢照水顺口问道：“我死了，你会为我守一辈子吗？”
像是玩笑性质的一个问题。
林中鹤竟然没笑，卢照水觉得也是神奇，林中鹤只是很坚定地回答他，“会。”
卢照水笑着叹一口气，“还好啊，我醒了，你不用当寡夫了。不用开了荤没多久就要守身如……”
“寻朗。”
林中鹤打断他的话。
卢照水侧头一看，耳朵果然红了。
“好了好了，”卢照水安抚性地拍拍他的后背，“你刚才不是要走吗，你去吧，我醒了，估计慕容青那人就要过来了。他光棍一个，看到这个场景会妒忌到面目全非的。”
慕容青在林中鹤离开后不久就到了，仿佛专门在外面守着，就等着他醒。
他见到卢照水的第一句话，说的竟然是，“对不起。”
卢照水惊讶，玩笑道：“我不会还在梦中吧？慕容青，你道什么歉？”
慕容青解释：“我要早点到，你不就不必受这么重的伤，躺这么久了吗？”
卢照水微微直起身，拍了拍他的肩，“你慕容子衿什么时候成一个喜欢自揽责任的人了？我之前欠你一条命，现在欠你三条命了。这下子，真是一辈子都还不起了。”
慕容青道：“你也不必用一辈子还我，你要是还我一辈子，林中鹤还得跟着你还我一辈子，林中鹤跟着我，阿九那小孩也要跟着，我这人喜欢独来独往，可带不了你这一家三口。我只求你这人，以后我有错事你嘴上能饶我三次就好了。”
卢照水笑了，“一家三口？我要是能生出阿九这么大的孩子来，都能位列仙班了。”
卢照水问他，“诶，长白他身体如何？我昏迷这十五天，他怎么样？”
慕容青没答反问，“你不能直接问他？”
卢照水叹气道：“他要是能告诉我，我也就不烦你了，他这个人，什么事都瞒着我。”
慕容青皱眉，“你们这…过的什么日子？你自己的事都有告诉他吗？”
卢照水点头。
慕容青细长的眼睛瞪圆，“卢照水，你也太…他什么都不和你说你就敢和他在一起，把自己托付出去了？”
卢照水无辜地摇头，“我相信他嘛。”
慕容青嘴要撇天上了，“你真是昏了头，无可救药！我当时就该好好规劝你，林中鹤，他二十一岁就能把这庄主位坐的稳稳当当，你以为他会是什么单纯良善之人？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卢照水听他话风不对，赶忙转变话题，“哎呀，你还没告诉我，他怎么样？”
慕容青停顿了一会儿，而后移开目光，“我听阿九和厨房的人说话，话语间好像说……”
“好像说什么？”
慕容青似乎纠结了一会儿，然后才抬头看卢照水，“说他一直都有在喝药。”
“什么药？”
慕容青斟酌道：“应该是一些滋补的药吧。”
卢照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心情也好起来，话题也转向轻松，“我没想到，都到上元节了。我还没来过云川呢。”
卢照水再度看向窗外，阳光静静地流淌，他瞧见阳光里的浮尘，像是水里的气泡，很虚幻，于是他感叹道：“好虚幻啊。”
慕容青随着他的目光一起看向那里。
灰尘似乎只有在阳光下才能显现出它本来的样子，在其他地方，都算是蛰伏，悄无声息地被东西吸引，沾到一个人衣襟或是鞋面上，也不会被注意到。
只有遇见了阳光，它才像是拥有了自我，在阳光中浮浮沉沉。
慕容青出来时，林中鹤正好回来，他换下了那件红衣，又换上了湖色的衣裳，脸色也好了许多。
林中鹤道，“多谢。”
慕容青停下脚步，对他说话，“何必呢？你不觉得你这个人真的古怪又矛盾吗，我还记得你对李一青说过，马二有资格知道他女儿死的真相，那卢照水呢？他这么喜欢你，他就没有资格知道你的身体状况吗？”
林中鹤道：“慕容公子肯为我撒这个谎不就已经知道我这么做的原因了吗？”
“我们都是为了寻朗好。我不算一个君子，矛盾和古怪这两个评价于我而言，并不算一个诋毁的说辞，我只是一个善于伪装的普通人，想必在慕容公子的心中我也是个这样的人吧。我们二人既然目标一致，慕容公子又何必再多说呢。”
林中鹤微微笑，又突然开口，“慕容公子。你是个聪明人，我不觉得你会害我，但我确实是中了毒。”
慕容青愣住，他刚想问林中鹤是什么意思，却像想起什么似的哽住了。
林中鹤颔首，示意自己要离开，然后从他身边略过。
慕容青在原地站着，忽然想到那一个午后。
佼狐夫人将一碗药递给他，“子衿，赵医师着人拿了份新单子给我，我想着这药每天必须固定时间喝，眼看时间要过了，也没时间同你们商量，所以不敢耽搁，就叫小镜子照着抓药熬了，我不好进去，你给他送过去吧。”
慕容青不疑有他，但还是悄悄用银针试了试，瞧见银针色泽如故才送过去。
他进去时敲了门，林中鹤开门。
他早就发现了，林中鹤身上的药味和卢照水喝的药一模一样，尤其是说话间，那药味简直像他自己喝了药。
他说明了是赵医师新开的药，但隐去了是佼狐夫人送过来的这一环节，林中鹤接过，道了声谢。
后来，那碗药并没有进到卢照水口中。
他刚出门不久，小镜子那姑娘端着一碗药跑过来，和他说夫人搞错了，那碗药不是卢照水喝的，夫人将卢照水的药和二毛的药搞错了。
“药可不能乱喝。”
小镜子最后一句话是这样的。
他匆匆跑去，门也未来得及敲，闯进去看见的一幕让他愣了一下。
林中鹤伏在卢照水身上，是一个接吻的姿态。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那是在喂药，“等一下！”
林中鹤抬头，他咽了口口水，解释道：“错了。药拿错了。”
林中鹤那时脸色骤变，手伸向腰间，急忙取出一张帕子，掩住口，将药尽数吐了上去。
慕容青看他脸色沉着，知道是自己没核实好，差点酿成大错，于是赶忙解释道：“不是有毒，是端错药了。”
林中鹤那时面色依旧阴沉，但很快抓住了重点，他问：“这药不是你亲自熬的？”
之前的药都是慕容青亲自看着熬了端过来的，卢照水信慕容青，把他当哥哥，林中鹤也自然信慕容青不会害卢照水，所以放心将煎药这一事宜都交于他。
慕容青那时并未意识到问题，他犹豫了下，还是没把佼狐夫人供出去，于是他说道：“不是，是我拜托他人熬的。但也是可信之人。”
林中鹤没说话，他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而后将茶水吐到一个卢照水吐药的小桶中，像是在漱口。
“在这里，我相信的人只有你和阿九。”
林中鹤如此说。
慕容青如今才意识到当时他这句话的意味深长。
林中鹤处处小心，任何事除了他和阿九，从不假手于他人。
他脑中嗡嗡的，所以，夫人当时为什么要把药交给他端给林中鹤？
这个问题竟然现在才出现在他的脑子里。
是要利用林中鹤对他的信任去下毒。
也不一定是毒。
也可能是药草。
药材的使用一般是因人而异，所以一些药草尽管其本身无毒，但在特定的人体中与人体相冲，照样能害人。
他难以相信。
佼狐夫人是将他从小养大的人啊。
他喘着粗气，所以夫人一开始的目标就是林中鹤。
她要杀林中鹤？
她知道林中鹤给卢照水喂药是嘴对嘴渡过去，所以小镜子那时才这么激动，掐着点过来让他去阻止喂药。
因为她不可能杀卢照水。
她还要利用卢照水。
为什么？
他不明白，但他很痛苦。
这些都是计划里没有的东西。
他不想伤害无辜的人。
可是他已经伤害了，那还是卢照水看重的人。